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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及良时-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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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端起面前杯盏,抬手掀开,饮了一口,才出言道:“只是七月,鸿雁未归,你怎么来了?”
锦书本以为他会问昨夜,又或者,会问些别的,忽的听他这样开口,说的莫名,不由怔住了。
“罢了罢了,”圣上笑着摇摇头,看她一眼,道:“退下吧。”
锦书心中隐约有些茫然,眼睫不解的眨几下,却也不好停留,再度施礼,转身离去。
七夕已过,虽只是一日间隔,夜空中的孤月却也不似昨夜缱绻。
顺着来时的路,她慢了步子,就着淡而皎洁的月光,回含元殿去。
两侧的花树径自吐露芬芳,粉色的花瓣映照了灯光,夜色中幻化为剔透的澄澈,斜斜的探出一枝来,挡了锦书的路。
锦书伸出手,动作轻柔的拂开,瞥见地上花影一颤,抬头去看天上那弯月牙,忽的福至心灵。
圣上说的,原是这个意思。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第10章 何意
锦书就这样留在含元殿了。
毕竟是天子近旁,诸事并不繁重,她只做好自己奉茶宫人的本分,便再无其他。
顶多,也就是帮着整理前殿的奏疏,不时开窗透气,选几枝花往内殿的琉璃尊中去,颇为清闲。
七夕那夜的微风与落花齐齐渐远,似乎只是她做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一切成空,除去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绪,什么也不曾留下。
锦书入宫之后,便一直守在药房里,素来少与人打交道,也不去探听宫中私隐,对于圣上唯一的印象,便是此前那场宫变中的杀伐决断,以及……
七夕那夜,落在她脚踝上温热的手掌和耳边的絮语绵绵。
也是到了含元殿之后,她才渐渐知晓,圣上是不喜欢说话的。
一日之间,除去偶然间问几句政事,他几乎再无言语。
锦书不愿叫自己再想起那夜的事,只谨言慎微,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但真正在含元殿待了一月之后,她所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圣上每日只是在前殿翻阅奏疏,得空便去紫宸殿,同几位臣工言谈,偶然间她过去奉茶,茶盏轻轻放到他手边,他也依旧低头翻看案上的奏疏,神情专注,一丝不乱。
既没有同她说话,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似乎她与其余人并无区别。
她不知为何,却也无心去猜,只觉舒一口气,暗自宽心。
踮起脚也捉不住的东西,就不该去奢望,她不是没志气,只是有自知之明。
按部就班的恪尽职守,不多说,也不多看,等日子到了,便出宫去,这样就很好。
绿仪资历比她老,年纪也长几岁,只是相貌逊色几分,在此之前,含元殿内只她一个宫人侍奉,见总管带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来,不由自主的便生出几分敌意,等过一月,见锦书只埋头做事,并无他意,态度倒是转好许多。
锦书心知她是何意,却也不曾解释,绿仪待她客气,便轻轻应下来,话里带刺,久笑着含糊过去,不往心里记便是了。
她在含元殿待了一月,从七月一直到了八月,炎热散去,天气也渐渐转凉。
八月初三这晚,刮了一夜的风,第二日锦书便穿了略显厚重的秋衣,等到了含元殿内,见到绿仪时,不由微吃一惊。
外面这样冷,她却只穿件单衣,黛色的腰带将纤腰束起,更显得窈窕如柳,面貌虽不是绝丽,身姿却极婀娜。
绿仪瞧见她眼底的讶异,面上有些不自然:“锦书,你来了。”
“是呀,”锦书道:“今日起得晚,人也惫懒,叫姐姐久等了。”
她生的美,人也纤纤,虽穿厚些,却也不显臃肿,衬着明眸皓齿,莞尔一笑时,叫人不觉自惭形秽。
绿仪不自觉的抚了抚鬓发上簪的月季,道:“你先进来歇歇,整理仪容,免得入殿冒失,这一次,还是我先过去吧。”
锦书在那枝沾着晨露的月季上一扫而过,点头应道:“好。”
绿仪虽生出这心思来,却也于她无关,可说到底,她并不觉得绿仪能得偿所愿。
绿仪在含元殿不是待了一日两日,倘若当真有这个资质,早就成事了,何需等到今日,才开始有意无意的暗示。
锦书对于圣上不甚了解,却也知他处决徐氏一脉时的冷血刚决,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往眼里揉沙子。
再说,还有宁海总管在呢。
锦书猜的并没有错,绿仪只是表露出这么一点儿意头,还不等进前殿的门,便被宁海总管骂了,没过多久,就抹着眼泪回到偏殿。
遇上这种事情,她安慰也不是,嘲讽更不行,索性借着更衣之便,避了出去,此前,绿仪连前殿的门都没进就被赶回来了,便由她先去奉茶。
她进去的时候,圣上正坐在书案前,听见有人靠近,也未曾抬头,只低头看着案上奏疏,大抵是遇上了烦心事,面色沉然,微微蹙眉。
锦书端着茶盏,一步步走的安稳,屈膝行了礼,伸手将茶盏放到圣上手边,见他未曾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边,侍立在侧。
大抵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绿仪捧着茶点姗姗来迟,锦书低头望着脚下的地毯,等她路过自己身边时,才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
她面上的胭脂被洗去,鬓发中的那枝月季也被取下,重回往日的素净,只是眼角微红,将青瓷盘放置于案上,便退到一侧去了。
今日清早发生的闹剧,不知圣上是否听闻。
锦书在心底暗暗想了想,便将它抛之脑后了。
不管如何,总归同自己没什么关系。
她正对着脚尖出神,耳边全是外面风刮过树叶的声响,圣上却忽的抬起头,道:“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
他半靠在椅背上,轻轻问:“何意?”
圣上问的突然,内殿中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彼此对视几眼,面面相觑之后,竟无人应答。
内侍宫人不得直视君颜,皆是低头垂首,宁海站在圣上身侧,不易察觉的环视一圈儿,终于将视线投到了静立一侧的锦书。
她低着头,同众人并无二般,似乎也不知圣上此言何意。
似有似无的,内侍总管在心底叹一口气。
绿仪抿了抿唇,手指在衣袖中搓动几下,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忐忑。
缓缓吸一口气,她低声道:“圣上……是在称颂文帝的仁善。”
圣上看她一眼,淡淡道:“哦?”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字,绿仪却似是受了鼓励一般,微微抬声,道:“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乃是孔子之口,后被太史公收录于《孝文本纪第十》,借以称颂文帝仁政,德被四方。”
圣上神色淡然,不辩喜怒,隐约之中,甚至有几分冷然:“是吗。”
绿仪目光希冀,本是盼望能得到几分夸赞的,却不想圣上如此回应,看一眼冷眼旁观的宁海,脸色不觉微白,身体摇晃起来。
她面有畏缩之色,唯恐被怪罪多嘴,圣上却不再言语,自一侧取了一本奏疏,低头慢慢翻看,大概是将这一页翻过去了。
当然,只是大概。
第二日清晨,锦书再到含元殿的偏殿时,绿仪便不在了。
宁海特意过去同她说,绿仪新谋了差事,往别处去了,日后她便得辛苦些,将绿仪的那份也做着。
锦书低头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便取茶去了。
宁海目视她身影消失,脸上依旧带笑,目光却微凝,神情之中别有深意。
他的徒弟看着他,压低声音,不解的问:“师傅,您不是说,锦书姑娘前途不可限量吗?可这么久了,圣上待她,也不甚亲近……”
“你个小兔崽子,能懂什么。”宁海斜了他一眼,使得那小太监下意识的一缩脖子。
“倘若她一过来,圣上便幸了,反倒不会有出息。”
历朝历代的宫廷,被君主临幸过的宫人不知有多少,可别说的飞上枝头了,连得个名分的,都少得可怜。
随随便便就要了的,也只能当个玩意儿取乐,兴头没了,就会扔到角落里,任由它腐朽陈旧,最终归尘。
像现下这般,明明近在咫尺,却舍不得动的,才是真上了心呢。
“等着瞧吧,”宁海目光微敛,隐约有些喟叹:“她的运道……马上就来。”
第11章 郴州
一场秋雨一场寒,昨日落了一夜的雨,虽不狂暴,却也潇潇,当真寒意漫漫。
好在含元殿乃是天子居所,待遇在宫中最佳,在此侍奉的宫人内侍也跟着沾了光,锦书也早早躲进内殿,在暖炉边温了手,倒是不觉得冷。
天气渐渐转寒,她奉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留在前殿侍奉的时候也多了。
圣上待她依旧淡淡的,既不亲近,也不疏冷,同其余人并没什么区别,锦书见了,心中倒觉自在。
绿仪走了,含元殿便只有她一个奉茶宫人,宁海总管没有表露出想再添一个的意思,锦书也不去多问,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其余一概不管。
大周十日一朝,其余诸事皆是臣工上疏,再请圣上御览批示。
偌大帝国的十五道与三百六十州,林林总总的事情总是不歇,锦书在前殿侍奉时,见得最多的,便是圣上翻阅奏疏时蹙起的眉头,与案上小山一般,散了又聚的奏疏。
有时候,她也在心里悄悄的想,万人之上的天子,其实也未必那样自在。
圣上勤勉,每日皆是早早起身,对着桌案上的奏疏消磨,今日也不例外。
锦书按部就班的奉茶之后,便低眉顺眼的侍立一侧,如往常一般一言不发。
圣上依旧蹙着眉,停笔看了一会儿,才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随即又将目光重新转向面前奏疏。
殿外的日头从东升,至高悬,同此前那些时日一般,他都没有歇过。
锦书正以为圣上会如此一直到午膳时,他却将御笔搁在笔架上,对着案上展开的奏疏,沉默起来。
这本是同锦书无关的,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看了一眼,便重新垂下眼睫,继续做自己的木头人。
直到圣上靠到椅背上,有些惫懒的揉了揉额头,低声吩咐:“过来,研墨。”
锦书进了含元殿之后,他还不曾如此次这般,主动吩咐过什么,这话一入耳,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一侧的宁海心中雪亮,碍于御前不敢做声,只向她递了一个眼色过去,着意提点。
锦书随即明白过来,微微屈膝,应了声是,便挽起衣袖,将一侧玉瓶中的朱砂倒入砚台中,适量的添水候,拿了桐烟墨,动作轻缓的研磨。
圣上靠在椅背上,面色淡淡,目光低垂,不知是在看案上开着的奏疏,还是……在看她挽起衣袖之后露出的,略带慵懒的半截玉腕。
他不言语,锦书自然也不会出声,至于殿内的一众内侍,更是敛气屏声,只当自己的锯了嘴的葫芦。
锦书动作舒缓,有条不紊的研磨了半刻钟,细看砚台中的赤色,觉得与素日里圣上用的相差无几,便停了手,将剩下大半截的墨搁在一侧,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
圣上扫了一眼砚台,抬眼看她,道:“研的不错。”
锦书轻声道:“圣上谬赞,奴婢不敢当。”
圣上笑了一笑,拿搁在笔架上的御笔蘸了一下,漫不经心的问:“在家的时候,也通文墨吗?”
这句话问的,既有些莫名,也有些危险。
锦书眼睑低垂,答得谦恭:“奴婢生母早逝,所以每逢她生辰忌日,便会抄录几卷佛经,所以略微懂些。”
圣上别有深意的看她,缓缓道:“看过《史记》吗?”
锦书气息微微一顿,道:“看过一些,只是囫囵吞枣,所以不通。”
“是吗,”圣上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换了一个姿势,面对着她,低声道:“上一次,朕问的那句话,你果真不知吗?”
“圣上明鉴,”锦书答得一丝不乱:“奴婢确实不知。”
“罢了,”圣上微微合眼,缓缓道:“大概……是朕想错了。”
锦书低着头,没有言语。
她不吭声,圣上也不多话,只是一起沉默着。
案上还有散乱的文书,他伸出手,随意的整理出来,成了薄薄的一沓。
有一页正处在靠近锦书的位置,他伸手过去,她又低垂着眼,恰恰瞧见他食指与中指上,因为长久书写留下的印子。
虽然那里早就生了薄茧,但这样一看,还是很明显的。
不知为什么,锦书见了,莫名心中一动。
圣上似乎是累了,示意她将一侧书架上的空白信封取出,将他整理出的那薄薄一沓文书递过去,示意她将其封起。
锦书并不磨蹭,也不慌乱,伸手接过,有条不紊的做完之后,重新递回他面前。
“朕倦的很,”圣上摆摆手,语气疲惫,道:“你替朕写几个字罢。”
替天子执笔,便是前朝重臣也不敢,更何况是锦书这种初入宫廷的宫人。
“只写个信封,你怕什么,”她面色微变,正待推拒,圣上却先她一步开口,淡淡道:“朕还在,谁敢说别的。”
他语气浅淡,却不容拒绝,锦书顿了一顿,便抿了抿唇,轻轻应道:“是。”
她没敢取圣上用惯的御笔,只是随意捡了一只狼毫笔用,一边挽起衣袖,叫那半截羊脂玉一般的腕子露出来,一边低声问:“圣上,信封上要写什么?”
圣上似是真的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语气也轻泛。
锦书凝神细听,便闻得“陈州”二字入耳,见他不再多言,便蘸了墨,提笔写了上去。
圣上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看着她动笔,见着那两个字从她笔下出来,忽然笑了。
“错了,”他直起腰,伸手到她落笔处,道:“是郴州,不是陈州。”
虽然读音相近,可陈州隶属河南道,郴州却是隶属江南道的。
锦书听他出声,随即便反应过来,不觉脸上一热,面有赧然。
她出了错漏,圣上却不动气,只是挽起衣袖,伸手另取一只信封,重新放到案上。
锦书以为他是要自己写,微红着脸,将手中狼毫笔放回笔架,手才伸到一半,腕子竟被他握住了,不觉一惊。
圣上却不看她,只是拉她到自己身边去,握住她手掌,亲自带着她,将郴州二字写在信封之上。
锦书的手微凉,圣上的手却很热,被他握住之后,那股热气,似乎从他手上,一直传到了她身上。
亏得锦书生性沉稳,才未曾露出异样。
那二字写完,圣上便松开了她的手,目光只落在信封上,似乎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两处虽是南辕北辙,读来却相似,写错了也没关系。”
“不过,”他道:“若要区分它们,倒也不难。”
锦书心中似昨夜秋雨纷扰,心乱如麻,圣上却微一侧身,目光直直望到她面上,缓缓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锦书听得险些怔住,下意识的去看他,却撞进他深沉而辽远的目光中,几乎要被吸进去,心中一顿,面上不觉微热。
躲避般的低下头,她低声道:“是淮海先生的词。”
她将目光收回,圣上却不曾,只定定的看着她,似乎在探寻什么一般。
锦书被他看的眼睫轻颤,难以开口,只低头不语,默不作声,心中极是窘迫。
圣上笑了一笑,却将食指探入砚中,蘸了一指朱红,伸手敷到她唇上。
红袖添香,樱唇含情,当真……美极。
圣上目光中似有无边星河,熠熠生辉,锦书心绪正乱,听他在侧说了一句,心跳都险些失衡。
他看着她,低声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作者有话要说:
淮海先生,就是秦观,最后一句话也是他的词~
第12章 同寝
圣上此言说的亲近,更是别有深意,锦书听得一怔,心思几转,才反应过来。
她依旧低着头,眼睑微垂,便是圣上离她这样近,也看不出她眼底神色究竟如何。
他似乎极有耐心,一句话说完,便停了口,只定定的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锦书心中杂乱异常,口中舌尖几动,终于轻轻说了句,这“也是淮海先生的名句”,便重新沉默起来。
圣上神色并无变化,目光也依旧温和,似乎那句话只是微风过耳一般。
也只有侍立一侧凝神注目的宁海,才瞥见他手指转瞬的僵硬。
眉头几不可见的动了一动,久经风雨的内侍总管,神色便回归平静。
锦书低着头,谦和而恭敬,圣上便只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声音依旧低低的,语气却很坚定,毫无动摇之意:“奴婢知道。”
圣上顿了顿,又问:“不后悔?”
锦书抬起头,认真道:“不后悔。”
话说到了这里,她又不傻,自然明白圣上的意思。
天子至尊,对她说这样绵绵的、近乎情人间的低语,她不可能毫无触动的。
可是她不愿意。
她不过是小官之女,出身平平,除去一张出众的面孔之外,自觉没有什么能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圣上呢?
他是偌大帝国的主宰者,是口含天宪的君主,天下都任他予取予求,区区美人,难道见得会少吗?
锦书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
他只是见多了主动攀附过去的女人,见多了谄媚讨好的女人,所以对于那些感觉到厌倦而已。
当他偶然间,见到一个待他谦恭却不甚热切的女人时,却提起了兴趣。
那并不是真情,也没有实意,只是单纯的、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
等到手之后,玩上一阵,她便会被抛之脑后,忘到九霄云外去。
或许会有几日荣宠,或许会有几日光耀。
可那之后,无论是她,亦或是姚家,都没有办法应对来自于后妃之间的报复与仇视。
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两个弟弟,还有待她至亲的舅舅和外祖母,她不敢去赌帝王虚无缥缈的心意会持续多久。
那真的太愚蠢了。
唯一能够叫她庆幸的是,圣上态度并不强硬,天子至尊的胸襟也宽阔,甚至于,他给了她自己选择的机会。
锦书不会答允,也不能答允。
圣上是聪明人,会明白她的意思的。
——事实上,她猜的一点儿都没错。
圣上目光深深,在她面上注目许久,终于合上眼。
“罢了,”他低声道:“你不愿意,朕非要强求,也没意思。”
锦书心底松一口气,正色向他屈膝:“奴婢谢过圣上。”
“回去歇着吧,”圣上声音似乎并无异状,也只有宁海借助角度的便利,才瞥见他隐约收紧的下颌:“是朕唐突,吓到你了。”
短短片刻功夫,锦书一颗心却在嗓子眼儿走了几个来回,听得圣上这样说,也不推脱,再次屈膝示礼,退了出去。
她与他之间,隔着身份的无形鸿沟,从头到尾,能够决定一切的人,也都不是她。
圣上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如何安置她。
锦书说话利落,行事也不拖泥带水,告退之后,便转身离去,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她走了,圣上却依旧坐在原地,面色淡淡,目光却沉了下去。
宁海看出他心绪不佳,却也不敢贸然开口,暗地里却不免有些悔意。
——方才圣上一开口,他就应该借故出去的。
到了这会儿,殿内只有他们二人,气氛委实称不上是和美,当真窘然。
只是到了这会儿,他自己也有点儿摸不清了。
要说圣上对锦书没意思,那他肯定是不信的,可若说是有意,难道就这样轻飘飘的放过去了?
按照宁海对圣上的了解,他可不是会轻易言弃的人。
这二人之间,还有的磨呢。
锦书头脑中还有些昏,直到瘫倒在自己房间里的床榻上,才算是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面上淡然,心底却也惊惶,只是被她很好的掩饰住罢了。
即使圣上气度斐然,不会同她计较,却也是大周君主,至高天子,轻轻吹一口气,便能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是不怕的。
好在,就现下的情状来看,大概是结束了。
说来也是滑稽,绿仪千辛万苦求不到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送到她面前来了。
偏生,她还要不得。
摇摇头,锦书苦笑一声,躺在塌上,合上了眼睛。
虽然并没有做什么繁重的工作,可她心里,却是累极了,委实应该好生歇一歇了。
等到第二日清晨,锦书进含元殿之后,圣上待她便如同往常一般,全然看不出昨日的异样,似乎是打算叫她继续留在这里。
这或多或少的,叫锦书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圣上不愿再见自己,会将她远远的打发掉。
好在,这样也还不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锦书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直到十月初六这日,圣上在麟德殿广宴群臣,大醉而归,才在风平浪静之中隐约荡起汹涌的波浪。
晨间时,宁海便早早吩咐,圣上会回去的晚些,叫含元殿的一众内侍早些散了,无需久留。
是以这日晚间,锦书眼见外边渐渐暗了下来,便往内殿去依次关窗,预备离去。
还差东侧的几扇窗未曾合上时,便听圣上声音有些模糊的近了,带着浅浅的醉意与疲倦。
“河东道匪患已久,总不得根治,明日叫梁珂往含元殿来,朕亲自问他。”
宁海低低的应了声“是”,随即便是靠近的脚步声,锦书不好再不做声,徒惹误会,将面前那扇窗合上,便迎上前去施礼。
圣上果真有些醉了,被宁海搀扶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外边天有些阴,怕是会下雨,”锦书答道:“奴婢将窗户关上,再行离去。”
内殿的窗户关了大半,东侧的几扇却还开着,圣上轻轻“唔”了一声,便拂开宁海手臂,自己过去看了一看,醺然道:“果真如此。”
他半靠在窗前,回身问她:“带伞了吗?”
许是宴席上饮过酒,此时相距不远的缘故,锦书站在他面前,闻见他身上的酒香,淡淡的,并不刺鼻。
“不曾带,”她道:“天色虽阴沉,却也还未降雨,奴婢住处离这里近,不碍事的。”
“朕觉得不好,”圣上语气淡淡,挺直腰身,到她面前去,低声道:“若是途中降雨,又该如何?”
锦书被他面上醺然惹得一惊,下意识的低垂眼睑:“左右也离得近,不碍事的。”
圣上低头看她,道:“你淋了雨,便会生病,朕要心疼的。”
锦书被他说得眼睫一颤,不易察觉的后退几分,轻轻叫了一句:“圣上。”
她说:“您喝醉了。”
“并没有。”圣上看着她,缓缓答道。
“——朕清醒的很。”
这句话里面,似乎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意味,像是带着毒的香气,馥郁之中,潜藏着不易察觉的危险。
锦书心头像是绷紧的琴弦,一丝缝隙也无,顿了一顿,才轻轻叫了一声“圣上” 。
她往后退了一步,勉强遮掩住自己眼底的慌乱:“奴婢为您取碗醒酒汤。”
圣上久久不语,只静静的看她许久,伴着满室的奇异氛围,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一般。
明明是深秋的晚间,呼啸的风声都透着凉,锦书却觉得自己背上浅浅的生了汗。
眼见他不曾应声,便屈膝施礼,先行退下。
圣上看着她,眉眼低敛,忽的一笑。
锦书被他笑的心头一颤,暗生惊疑,不着痕迹的想要后退,圣上却伸手勾住她腰带,手臂用力,将她拦腰抱起,径直去往内殿。
锦书猝不及防的离了地,嘴唇颤动,险些吐出一声惊呼。
圣上的手掌很热,胸膛也很热,也不看她神色,大步进了内殿,将她扔到床榻上。
“退下。”他头也没回,淡淡的吩咐内殿帷幔外,面面相觑的几个内侍。
那几人对视一眼,暗自皆有些心惊,宁海不动声色的上前几步,悄无声息的将帷幔放下,以目光示意他们噤声,随即一道退下。
内殿的窗扇关了大半,尚且有几扇在夜色中半开,秋风飒飒,随窗潜入。
退出内殿的前一瞬,宁海回望时,便只见内里灯架上晕黄而醺暖的微光,以及晚风中缱绻而轻缓的帷幔。
——当真温柔。
锦书落在床上,一颗心也随之落地,却是摔得稀碎。
她有心躲避,圣上也曾有心成全,到最后,居然还是到了这地步。
短暂的慌乱过后,冷静的思绪开始占据主导,她深吸一口气,扶着床柱坐起身,平视站在她面前的圣上。
“您说过的,”锦书语气轻缓而暗含拒绝:“我不愿意,便不会……”
她微妙的停住,看着圣上,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圣上看着她,道:“朕后悔了。”
一句话说完,他再不不言语,只是伸手解了外袍,上了塌,俯身吻了上去。
许是饮过酒的缘故,圣上的唇齿间有清冽的酒香气,混杂了男子身上的木香,爽朗而清新。
锦书被他按住肩,身体贴在一起时,深深嗅了一下,竟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似乎与他一道醉了似的。
当男女之间的缱绻中止,彼此之间气喘吁吁时,她才听他伏在自己耳畔,低低的问:“为什么不愿意?”
锦书心性敏慧,随即便明白过来,圣上是问,她为什么不愿侍君。
身体的亲近与唇齿间的缠绵,迅速而有效的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舒缓了身份带来的那道鸿沟。
锦书半伏在他怀里,同样低声的答:“世间的许多事,本就是没有为什么的。”
圣上听得默然,顿了一会儿,才带着酒气,重新问她:“你觉得,朕的心意只是镜花水月,靠不住的,是吗?”
许是酒意使然,他问的如此直接,锦书初时一怔,随即便笑了。
“是。”她这样答。
“世间男女的情爱,本就是十分虚妄,愚不可及的东西。”
锦书也不遮掩,目光毫无躲闪的看着枕侧的圣上,缓缓道:“它看不见,摸不着,来的莫名其妙,腐朽的莫名其妙,奴婢不信这个。”
圣上看着她,再度默然片刻,方才问道:“即使是朕说的,你也不信,是吗?”
“那日在前殿,圣上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真是极美的情话。”
“奴婢相信,那一刻,圣上是真心实意的。”
“可那又能怎样呢,”锦书笑意中有些微苍凉:“这样的心意,只是一闪而逝,若说天长地久,奴婢是不信的。”
圣上大概是真的醉了,她说的这样放肆,他也不曾动气。
他只是一哂,不知是在笑自己,又或是在笑她。
锦书既不辩解,也不言语,只看着他笑。
如此过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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