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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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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完整的、方庭谢氏为祸世人的猜想来。
林青释身子一晃,吐出一口血来,胸臆里仿佛被万针攒刺着,漾起一种汹涌的剧痛。然而,他很快就神智清明起来,抬起衣袖拭了拭唇边的血,那一抹苍白的微笑没有褪去分毫:“我不信,我师傅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这一句话脱口而出,整个人仿佛轻松了许多,他强行将那些杂念都摒除在脑后,仔细回想着师傅当初眉眼弯弯,对他言传身教的举止,愈发觉得,虽然师傅对谢羽是颇为见疑的,却绝不会做出这种惨绝人寰的灭人门户之事。
他缓缓地直起身,感觉到血脉忽而变得流畅而充盈,蓦地倒转渡生的剑柄,啪地敲在沐余风肩上。这一下很重,沐余风只觉得一阵骨裂心寒的剧痛,他咬牙坚忍着,试图环顾四周分散些注意力,然而,只微微地看了一眼,他便愈加的肝胆俱骇——金浣烟如同鬼魅穿梭在人群里,轻灵如电,兔起鹘落间居然轻巧地制住了围攻他的人。
人群里,另有三个少男少女,一个施法诀,另两个联袂而立,手臂外张恍若相拥,然而,沐余风却清楚地瞥见他们指尖一闪而过的冷光,那是五道极细的丝线,在日光下寒光凛凛。他们身形诡谲而巧妙,飞旋在一众畏葸的文官之前,手指连弹,居然将那些铁血征战的亲兵击倒在地,毫无反抗之力。
林青释听声音差不多了,提剑一拍他的脊背,淡淡:“你未免也太过于托大,你那些亲兵,虽然骁勇善战,怎么比的过武学高手。”他沉吟着,眉间抿起一道深壑,忽然无声地抚掌,闪电般地伸手制住沐余风周身的五处大穴,将猝不及防、软瘫在地的将军踢给一旁迎上来的金浣烟。
金浣烟解决完身边的人,低声安抚了那些朝中要员几句,然后立即点足掠上,卡住沐余风的后颈,将软瘫在地的人抓紧了一把提起,高声喝道:“诸位!沐余风图谋不轨,连同属下的一百多位亲兵已然束手就擒,薛刺史,周大夫,胥将军,请你们三位跟我一同做个见证,浣烟不才,已经点倒沐将军,此时便是孩童都能轻易制住他,恳请三位将他押送回朝中,听候发落。”
金浣烟睥睨着委顿在脚下的将军,抱紧了手臂,神色倨傲地扫视了一遍全场,那种清凌凌的眼神,依稀蕴含着杀气,让人不寒而栗,并不似一个少年。
他点到名字的这三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忠义之士,这时接连点头应允,依言命随行的童仆拖着沐余风就要走远,忽然有一道声音制止了他们——
“且慢。”林青释在一旁沉吟半晌,语声淡淡,“金公子,你还是与他们一同去。”
金浣烟眉头一跳,破天荒地没有开口反驳,而是颔首应允了,向一旁做出请的手势。旁边的人无比讶异,不知道依他这凌厉果断的性子,为何会对这个神秘的白衣人言听计从,难道说,史府中真正拿定主意的,是这个神秘人?
众人各怀心思地沿来路回到史府,用完葬宴,饮下送行的酒后各自离去。没有人注意到,饮尽的酒杯底微微发黑,而酒尝起来也微有涩意——那是林青释在杯中下的石中火。散场时分,他们目光奇异地扫过那个静静立在后院的白衣人,那个人双眉如画,清朗如月,唯有双眼蒙上了尘埃,让人心头一憾。
夜幕深沉的时候,金浣烟终于满脸风尘倦色地推开宅门,探身而入,他刻意放轻了脚步,转过几重回廊,却看见林青释站在一地的月光里,澄明的月色映得他整个人透明若琉璃,说不出的俊朗仙气。
少年忙碌一日的疲惫艰酸都被他一身的明月清风洗去,金浣烟一声呼唤顿在唇边,不敢惊动对方。他看到了对方眼睛上那令人厌憎的二指宽的白绫,有一截扎起的在脑后飘扬飞散。如果可以,他真想分一双眼睛给林谷主,这样林谷主就是一个完美的人了,会用深海凝碧珠似的碧色双瞳向每一个擦肩之人微笑。
然而,现在林青释在月色里没有笑。
他是想到了什么,记起了什么,才会让那种伴随了七年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金浣烟提气屏息,直到腔子里那口气抑制不住地落下去,才看够了,讷讷开口:“林谷主,我回来了。”
林青释顿了顿,转向他,脸容上清风朗月如故,金浣烟忽然就有些心下涩然,仿佛失去了一次可以走进而窥探他内心的机会。少年听他在耳边说:“想来事情已经还算圆满地解决了,金公子,我明日就告辞远行。”
金浣烟猝不及防,失声:“你要走?”
脱口而出之后,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可笑。林青释当初留下来帮他处理政务,明明也只是一念兴起,他身为医者,又曾是世外客,断断不能再为这些尘俗琐事所羁绊。甚至连自己,也要在此间事了之后,将史府上下托付给史画颐,而后孤身远行。
“金公子,尘世浊浪伤人,不若尽早抽身。”林青释微微侧过脸来,眼瞳空洞无光,却仿佛一眼洞彻进心底,“公子于术法一道天赋很高,切莫用心过于刻薄,不得永年。”
金浣烟微微一颤,垂着头没有讲话。
这个人言语清清淡淡的,听了之后,金浣烟心底却有毒刺一根一根地冒出来。面前这个人不明白,或许永远也明白不了,他为什么会暗中加入凝碧楼,为什么要去平逢山,为什么在本该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变得尖刻如此。
金浣烟沉沉地叹了口气,知道对方看不到,将手伸在他脸容前一寸,仿佛试着要去触摸那几乎透明的皮肤。过了许久,他才如拔身梦魇一般惊醒,讷讷地抽回手,旋身无声无息地往后退出一尺。
“浣烟,你有心事。”林青释语声淡淡,似乎有着悲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称呼金浣烟的名字,“你若愿意,不妨说给我听听。”
如果,如果当初另一个人能向自己坦诚心事,后来便不会有如许年的生死际遇,他也不会为一个破碎的“双剑同辉”之约所困。
金浣烟望着他怔怔出神,一时间理不清自己心绪翻涌的是何种感受,他深吸一口气,摇头:“林谷主,你不必听,这样的东西,不必让你白衣蒙尘。”他叹了口气,神色里有种奇特的自轻自怜、自暴自弃,“你不要管我了,我这个人生来就不好,你救不了我的。”
林青释默然良久,没有强求。金浣烟在他对面面色变了数遍,终于勉强稳定了情绪。
“林谷主,我们今日一别,以后或许再难相见,我有几个疑问,有的关于你,有的关于你的朋友,盼望你能为我解惑。”金浣烟抱着手臂,在一刹仿佛又缩回了高傲尖刻的壳子里,说出来的话却温和得不像他,“我是说……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说,不强求。”
林青释微微颔首:“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已是上辈子的事,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金浣烟心知他便是答允了,微微沉吟,犹豫半晌:“林谷主,你觉得,凝碧楼何楼主像你的一位故人吗?”
林青释微微一怔,摇头:“不曾。”他手指轻抚过覆眼的缎带,来来回回,然后一顿。金浣烟知道,这是他遇到棘手的问题是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小动作,看来自己提的这个问题,确实在他沉寂如古井的心底掀起不小的波澜。
“大概是有一位故人有些相像……”林青释有些茫然地喃喃,却很快否决了这句话,“不不不,他不会变成今日何昱这样的人。”
金浣烟若有若无地喟叹了一声,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的病,林谷主,你既然行医天下,为何偏不治一治自己?”
林青释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一挑,似乎在揣测着他为何如此发问,唇畔的笑意却依旧温和深远:“医者不自医而已,有什么好感喟的。”
七年前的一个冬夜,他提着琉璃灯,在药医谷的冰湖面上走,那个看守着典籍的老者忽然拦住他,一躬身,说出个那个判决:“谷主的眼瞳并非外物所伤,虽然可用药石缓延,却终究还是会逐渐失明。然而相由心生,只要谷主摒除内心的魔障,便可不治而愈。”
老者充满怜悯地看着这个温雅而内心死寂的晚辈,叹息着训诫:“谷主既然居于世外,应当了断事情,不可……一味执迷。”在余下的极其微弱的视线当中,他目送着老者缟衣飘飘,回到了藏书间,手中的灯盏震颤着落地。
他穿过了药医谷里的那片桫椤林,无数的夜光蝶围绕着他上下飞舞,大片大片血色的双萼红花开成海,不像从前璧月观前,只有数枝外形与之相似的踯躅花。
可是为什么,他漆黑的瞳底上艰难地映出来的,不是娇艳的花朵,而全都是血?像是数月前刚来到药医谷时的那个梦魇。
第124章 夜长似终古其五
谢羽死亡的三年之期已满,少年的灵魂或许还在红莲劫火中苦苦挣扎,时常在他的梦寐里浮现,如曾见时,淡蓝色的长衫,如沧溟的一角,满脸冷漠戒备,却总在他面前露出不设防的懵懂情态。可是那一日的梦中,谢羽双瞳泣血,跪在那里,苍枯的十指遥对天穹,索苍露、指众生。
谢羽的语气压抑而疯狂,笔直地站起身,如同暗夜里一匹孤傲狂妄的狼,他指着天,一字一句:“我此生不得安宁,魂魄流离六道之外不能归去,都拜苍天所赐!”
“既然苍天弃我,就休怪我搅乱六合八荒,恨迷众生,天无眼,便是魔将不魔,人将不人!”
“所有曾经背弃伤害过我的人,我都要让他们尝到数倍于我的痛楚!苏晏,敛光散人,史孤光!”
他说的最后一个名字是,“林望安”,转过来隔着时空和阴阳对视的时候,谢羽一声一声地控诉着,反复地说:“我不得安宁,为什么是我,是我,是我?”
药医谷主终于忍不住,从梦中猝然惊醒,翻身坐起,满室如墨的漆黑中,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瞥见谢羽苍白而憔悴的脸,和眼瞳中缓缓滑下的两行血泪。
——年少挚友终成荒,难道,你竟是这样的怨我恨我?
他凝视着虚空里浮现出的那张苍白的脸,怔怔流下泪来,恍然间终于明白,即使他身居世外,此生都未必能彻底归为白云客,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也似乎从未松开过。
后来他点起灯,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在慌乱惊恐中再度沉沉入眠,后半夜无梦,第二日再醒来时,还能依约地看到些景象,此后视力就每况愈下,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失明的,或许那便是当初他背弃谢羽一人在身后的诅咒。
林青释心如死灰,不曾泛起半点波澜,三个月后,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纯然的黑暗。
而他的余生,已经被封印在了这柄渡生剑里,渡生,渡众生而不能渡己,恰如他只能拖着这副残躯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终点。林青释忽然万分茫然地竭力睁大眼,自七年前失明后,他第一次感觉这种深沉沉的黑暗是如此的压迫逼仄,黑得望不到底,看不到头,就像他的一生。
——意许清风明月,寄情世外山间,然而,明月可以洞彻大千每一片微尘,他却甚至辨不清那些如潮的恩怨爱恨,不论是失明前,还是失明后。
而眼盲后不久,一个漆黑如墨的深夜,有人攻入药医谷掠夺医书药材,他护着谷里的人且战且退,精疲力竭,坠入冰湖,冰封了三日才被救起,寒气伤及肺腑,加之日后种种因缘逼迫,终于成了现在这样无法解开的寒毒。
林青释按着心口,感觉到肺腑里无时无刻都有数把小刀在乱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金公子,这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你还有别的什么要问吗?”
金浣烟观察着他的神色,发觉药医谷主虽然语声还是款款温和的,眉目间却凝结了一层薄冰,他暗悔自己唐突,沉默良久,才轻声问:“这一个问题是关于撷霜君的——”
幽瞳中神光一掠而过,他想起在那个自己私心仰慕许多年的公子身上所看到的,心中沉郁,涩声:“你也看出来了吧,撷霜君居然是这样复活的……没想到真的有人用这种禁术。”
林青释豁然抬头,将碧沉沉的双瞳对着他,虽然眼神空洞,却仿佛落进无数雪刃似的寒星。他动了动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缓缓地摊开手掌,掌心一轮素色的灯盏符咒暗淡无光。
金浣烟瞥了一眼,颇为讶异:“燃灯咒?”
他是知道燃灯咒的,或许中州没有人不知道,那是药医谷的不传绝学,题画在掌心,可以辟邪、驱魔、护灵,倘若画着符咒的人受伤,医者能在后方及时回光补血,修补治愈,对于那些锥心蚀骨的重创,甚至可以平分伤势。
药医谷主一个人当然扛不住那么多的伤害,传闻中,这些转移过来的破坏力,都不得以被转注在街头流离的将死之人身上,他们被药医谷的人捉去,然后辗转凄惨死去。
金浣烟不用想,也能知道燃灯咒的另一端势必有撷霜君和殷神官,这个沉疴在的身药医谷主,是这样全心全意地护着他们,甚至不惜有片刻违背医者救死扶伤的本性。
那一刻,他想着这些隐约的莫测心事,心底忽然浮现出奇特的涩意,他眨眨眼,强行止住了,而后咬牙说出了那个禁术的名字:“他用‘系命缕’复活,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林青释默然不答,手指反复地捻着眼上的锦缎,将白纱的一角揉到翘起。这是个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系命缕之术,实在是可怕的禁忌。
七年前在南离古寺落幕后,他们从红莲劫火焚烧殆尽的神庙前,收集好了撷霜君逸散的三魂七魄,让他短暂地栖息在返魂木中,由云袖带着偕同南下,试图寻找复活的契机。然而,就在路过夔川城正乙楼时,云袖被纪长渊一剑“钉死”在戏台柱上,而苏晏抢走了返魂木。
他知道,纪长渊并非刻意对云袖动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假装重创她,实则并未下死手。林青释在七年后再一次遇见对过去一无所知的沈竹晞时,并不曾明白苏晏到底是用什么法子将他复活的,直到他试探着抚摸沈竹晞的脖颈,心中那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才隐约成型。
沈竹晞的脖颈不似常人应有的温度,那里分布着细碎扬起的丝缕,像是从皮肉里面长出来的,每一根都分别关系着五脏六腑、身体命脉,等闲不可轻易触碰,只要一摸到,就是一阵剧痛。
他那时候抚摸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下定论——系命缕这种禁术,在中州大地失传了若许年,施术的过程极为繁复,历时十天九夜,其中万道符咒,不可有丝毫差错,算得上凶险至极。然而,他从零碎的线索中拼凑出的却是——沈竹晞确实是被这样的手段复活的。
中州再大,无奇不有,毕竟也属于人间,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完全凌驾在六道轮回之上,毫无阻滞、不担风险的逆转生死,只不过系命缕恰巧是所有禁忌的复活之术中最凶险的一种,即使是成功后,施术者和被复活的人也是休戚相关,一荣俱荣,性命相连。
然而,苏晏为什么要担这么大的风险去复活自己的仇人?
“这个人一身疯骨,不知道复活撷霜君要来做什么。”金浣烟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心念如电转,忽而惊呼,“我知道了,他是想将撷霜君作为护身符,他的命和撷霜君的命连在一起,我们就无论如何不能杀他了!”
林青释点头:“不错,先前殷慈在朱紫楼对苏晏动手时,撷霜君就昏了过去,被送到我这里来救治。这可如何是好……”他虽然医术冠绝天下,智计也卓绝,对于此不可解之事,仍是一筹莫展。
他心中更有一层隐约的猜想没有明言,苏晏与撷霜君似乎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他想要斩杀殷慈却误杀撷霜君时,那种一瞬间显露无疑的震惊悲痛,并非出于伪装。苏晏这样一个人,狠辣无情,心思诡谲,和撷霜君的关系更是扑朔迷离。
或许,能让他迈向磨灭之路的,将是他所珍视的或是——会和撷霜君有关吗?
金浣烟也在沉吟,忽然眼前一亮,抚掌:“有‘系命缕’,有没有‘解命缕’?是不是只要抓住苏晏,强迫他解开撷霜君身上的命缕就成了?”
“不成,苏晏不可能同意,对他来说,平常无非是一死而已,然而‘解命缕’着实比死亡痛苦多了。”林青释回忆着曾读过的医书里语焉不详的记载,挑起一边的细眉,淡淡,“如果我记得不错,解命缕会在施术的十余日后发作,到那时,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余生每活一息,都如冰碳相煎,痛过万箭攒心,唯有饮活人血可以暂时缓解,也只是暂时而已,到后来……”
林青释摇摇头,不忍再说下去,纵然是阅尽天下病症险苦如他,此时亦觉心惊。
金浣烟慢慢握紧了手,感觉到喉咙像被捏着一样干涩无比:“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没有了”,林青释断然下了结论,忽然转向他,声音冷凝下来,“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撷霜君,我不想看着他为了解决苏晏而自杀,苏晏不能杀,有千百种方法让他比死亡更痛苦。”
“本来也没有打算直接杀他——一死何其轻巧容易,莫如让他受尽折磨。”林青释说这话时,身体微颤,沉浸在极大的情绪动荡中无法自拔,就连一贯光风朗月的脸容上也有极大的挣扎痛苦。金浣烟一直定定地凝视着他,忽然觉得心间微微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他蒙眼的白缎带潮湿了,隐约有泪?在此刻,他想到了什么?
一瞬过后,药医谷主一晃身,神色已然恢复平静温和,破天荒地解释:“苏晏害我平生唯一的友人误入歧途,一步一步越陷越深,终至辗转红莲劫火,沉沦苦海,而不能回身。”他合手当胸,隐约仿佛当年执着拂尘轻惮的模样,喃喃地念了一遍经文。
金浣烟细听,那是《上金桥》,幽科悼亡的经文,语义悲凉凄怆,由他念来,却只有一种淡淡的怅惘,仿佛那些极端尖锐的感情都已无力。觉察到自己想的太多,他定了定神,毫无预兆地止住话题:“林谷主,今夜就这样吧,明日我送你们一程。”
林青释竖起手掌,示意拒绝:“金公子不必客气,阿槿和幽草已去府外雇车,我留下来同你道别一声。”
他说话间温和如水,平平淡淡,仿佛刹那间又缩回了那个温润淡雅的躯壳中去,金浣烟凝望着他,忽然间就有了淡淡的惆怅,林谷主这个样子,就好像方才曾有过窥探的片刻交心完全不存在,宛如梦寐。
“谷主日后有何打算?”金浣烟本想问他会不会来赴国寿的筵席,然而想到对方世外白云一般的姿态,一定是绝不喜这一类热闹的盛景,于是便没有问。
林青释将手拢在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微凉的夜风拂卷衣袂,明明已经入夏,他却觉得冷,四肢百骸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冷冷地齐刺。自己的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他忍不住绽出一个苦笑:“咳咳,日后啊,将阿槿送给陆公子,或许机缘到了还能见昔日队友一面,再然后啊,行医走到哪里,就算是余生了。”
金浣烟心头巨震,惊慑于对方话语间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死意,一句“保重”就这样卡在唇边。
林青释也没有再等他答复,拢紧衣衫,略一点头:“告辞。”他手指在鬓间摸索着,垂丝中缀着十余细小的凝碧珠,那是从前出诊的诊金。他攥住其中镂空镶入铃铛的一颗,轻轻一弹,披散头发的少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墙头,跃下来,握紧他的手。
金浣烟看着形貌奇特的子珂,递了一块糖过去,瞳孔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缩。奇怪,这是她第一次正面清晰地观察这个少年,他为什么会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子珂呢?
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少年搀扶着林青释翩然远去,他们白色的衣袂交织在风中掠起,宛如杳然飞走的白鹤,在熹微的晨光中如露如烟。金浣烟远远地凝望着,许是因为天边乍破的熹光太过明亮刺目,他忽然向一旁别过脸去,没有直视。
他站了许久,直到霞光洒满了院落,忽然听见远方传来希律律的马蹄声,史府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属急匆匆地跑进来,跪地禀告:“有疑似殷神官的消息了。”
金浣烟霍地拍栏,提着那下属的后脊一跃而起,点足掠上房梁,同时无声无息地拍封上他的穴道。他将人放在一处密密不透光的地方,手指掐诀,直接提取神念阅读起来。看了一会儿,他面色一变,抬手在下属的胸前点了一下,肃杀的灵力透过心肺将人杀死。
金浣烟默不作声地倒下一些药水,将死人化开,而后蹙着眉,身子一晃,消失不见。
第125章 夜长似终古其六
三日后,散墟时分。这是京畿小镇的一处市场,热闹了一日,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却没有立刻召集离去,而是围拢在一起絮絮叨叨,中间是个瘫倒在地上的病人,被随行的阿嬷扶着,眼看着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阿嬷尖利的哭吼声剑一样地割裂了小镇平日里安详宁和的氛围。
那个白衣医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的——他行动迟缓,被身旁的少年扶着一步一步上前。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所有人纷纷回头看过去。白衣人如同从云端走下,如雪的衣袂上没有半分尘埃,一直走到那个阖目苍白的人面前,忽然弯下腰——
“怎么?他难道是个医生么?”
“瞧着病怏怏的样子,只怕不大像!”
“我劝你少说两句,那个随行的朱衣服丫头抱着剑呐!是个习武的人,你可别惹麻烦!”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下一刻却陡然睁大了眼——白衣人咳嗽着弯下腰来,闪电般地伸手搭住将死之人的手腕,一旁那个阿嬷的一声哭叫还闷在喉咙里,忽然被一阵更大的声音盖过,那声音,竟似来自地上的“死人”!
“咳咳咳!我呸!”在白衣人手掌从他后心移开的刹那,地上那人一骨碌偏过头,绞着舌头吐出几大口黑血,再吐就成了红色,居然可以如常说话,“阿嬷,这一觉睡得好长啊!疼,疼,疼!”
那人叫唤着,整个人又委顿下去,期期哀哀地看着林青释,盼望他出手缓解痛苦。
林青释二指扣住他手臂的关节,微微蹙眉,这个人的骨头居然是被捏碎的?里面鲜血居然几近干涸,这是怎么做到的?他在对方手臂上摸索了一阵,并无发现,沉吟着平平竖起手掌一拍,他事先在掌心涂了小还真丹,这时借内力划入对方体内,百余日内,碎骨就能复原,只是骨头随复,筋脉全无,到底这只手臂也多半是废了。
那人痛苦得到缓解,心知自己已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遍,立刻翻身爬起咕咚跪下:“恩公!”一旁那个如梦初醒的阿嬷也跟着跪下,连连叩首。林青释以实情告知,一摆手,振衣离去。
两旁的人如分海一般为他让出道来,欣然欢呼,满目崇敬,啧啧赞叹,往一行四人这里不断地投瓜果食物、玉石饰品。林青释恍恍惚惚地被子珂牵着往前走,内心却在反复地思索着那个棘手的问题——为何,那个人的断臂里几乎没有血液了?血脉既然已断,膀臂连心,为何他用内力还能强行打通对方筋脉,将人救活?
林青释百思不得其解,双眉皱得越来越紧,在他身旁,阿槿兜了满怀被那些人扔过来的物事,似乎有什么想说,又迟疑着顿住了。林谷主一向是温和如月的人,即使是在思索着为难的问题,蹙起眉来也那么温和好看,让人不忍惊动。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前方打尖住客的馆驿,阿槿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大声赞叹:“林谷主,我要说,你真的是个好人!”
林青释将空茫的双瞳定在她的方向,微微一笑:“阿槿才认识我十余日,怎么就知道我是个好人了?”
阿槿眼珠一转,笑嘻嘻:“其一,你叮嘱我要把手腕上的镯子藏起来,以免引人瞩目,这是为我着想;其二,你为了帮金公子安定史府,留在那里,劳心劳神地处理事物、炼丹,这第三嘛——”
她语声一顿,扯着领子上的一圈珠玉,故意卖了个关子:“林谷主,你猜猜?”
“我猜,第三是因为谷主经常笑,不对,是一直笑,就像清风明月一样,当然是好人啦!”幽草脆生生地接口,看着面前这个似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赞叹,“我时常觉得吧,谷主是不愿入世,倘若到人多的地方这么一走,啧啧啧,恐怕要迷倒一城的少男少女。”
林青释失笑,声音柔软地数落他两句,换来幽草一吐舌头,颇为不服地反驳,少女的语声清脆如珠落玉盘,清晰地说了一大堆,就连面容冷硬的子珂,脸颊都高高鼓起来一块,似是忍不住要大笑。
阿槿干脆利落地下了定论:“依我之见,林谷主最值得我敬佩的地方,就是他是个医者,身为药医谷主,行医天下,不知道救了多少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感觉到林青释唇畔的微笑凝结了一刻,颇为诧异,“林谷主,你不认同我说的吗?”
“能救别人,就算是好人?”林青释声音沉凝,因为掺杂了很多复杂的情绪而显得淡然。
“那当然。我师傅说过”,阿槿顿了一顿,因为不知道师傅在何方而感到忧心,她勉强调整住了,续道,“我师傅说,就算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救一人,便多一份好。”
林青释默然良久,忽然道:“你知道吗?曾经我也是一个杀人者。”
他抿了抿唇,向身旁错愕不语的三位少年少女娓娓道来:“我以前杀过人,很多人,你们或许听说过,却无法想象,在夺朱之战的乱世中,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山河飘摇,人命之卑微,更甚于草芥,灼热的鲜血总会冷却,那些一剑一剑的杀戮会让人疲惫而无力,直到下一次杀人,或是被别人杀。”
阿槿倒吸一口凉气,讷讷:“那你不能退出吗?”
林青释屈起手指,轻扣掌心,凝碧珠似的深瞳在白缎下沉光泠泠:“我那时一心想着,以战止战,以杀止杀,后来才知道,战争可以终结,和平暂时能够到来,可是那些铭刻在骨子里的仇恨,就如同鲜血一层一层地堆积,永远不能消泯。”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你们知道为何隐族在国寿前不会进攻吗?”
阿槿仔细回想着神官念过的谶语,迟疑道:“好像是因为隐族人的一个咒语?说他们八年后会卷土重来,没有提前,也不会延后?”
林青释抚掌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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