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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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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滚落在地。
这只是个普通的幻术,然而,七情五感令人目盲,平逢山神官虽然道法通天,盛怒之中居然未曾注意到这小小的障眼法。
身后风过折竹,杏衣一掠,盘踞窗棂,遮住窗外流泻的月华。
“你应该感谢你有三个好队友,林望安剑术惊人,云袖心思缜密,撷霜君机变无双——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是这样,如果没有他们,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苏晏冷冷地俯瞰着地板上的一条裂缝,毫不留情地嘲讽他。
“闭嘴!”然而,说话打断他的却不是殷景吾,而是沈竹晞。少年的眼睛在黑夜中亮如星辰,仿佛被冰封起来,蕴含着深深的冷意。
“你平生做尽坏事,不行一善,殷慈与你,便如云泥之别——他是怎样的人,岂需要你来评判?”沈竹晞朗声说。看到窗台上的杏影微微一颤,似乎被自己的话击中,忍不住微微冷笑。
“殷慈。”沈竹晞不再理会苏晏,微微叹了口气,后退站定了,迟疑着握住身边人的手,轻轻地说:“对不起。”
殷景吾从沉凝的思绪中猝然拔身,挣开他的手,倏地抬头,紧盯着他,眼里神光交迸,仿佛金戈铁马无声地杀伐。沈竹晞不避不闪地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你没错。”仿佛倦极,殷景吾缓缓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掌心,沈竹晞只看见他双肩微微发颤,因为这些日子的奔波,愈发清瘦,支离的锁骨突兀地露在长袍外,几乎有些形销骨立。
沈竹晞不愿打断他的思绪,只是回身警惕地用刀剑遥指窗台上的人。
他先前听着苏晏的讲话,看殷景吾面容唰的苍白,如同被看不见的利刃洞穿,不禁也心头怆然。他恢复不多的记忆里清晰地记得,恰是这个人最后挑拨他们的关系,甚至操控当时还是凶尸的段其束杀了自己。
除却这人诸如此类的恶孽,他甚至还杀了琴河满城人!沈竹晞可以不责怪当时浑浑噩噩的段其束,因为段其束只是被握着的那把剑,他要斩断那只握剑的手。
隐族入侵在即,不可耽误,今晚一定要将苏晏格杀于此!他手指压住朝雪的刀刃,眼里寒芒乍迸。
苏晏没有理会他锋利的言辞,只是默默垂下头,仿佛在思忖着什么恶毒的念头。他忽而冷冷道:“缺一老人已死,你们猜猜看,你们那位好朋友林望安,现在会怎么样呢?”
“神官,你大概是不知道——”苏晏缓缓抚掌而笑,声音里也带着微微的笑意,好像只是日常的寒暄,吐出的却是如此残忍的字句,“你大概不知道你的林道长如今沉疴在身,能过一日算一日,一旦发病起来,孤身一人,便与废人无异。”
沈竹晞微微冷笑,侧身看过去:“史府中群雄毕集,岂是你一人和这群凶尸能对付得来的?”
殷景吾被他言语提点,眉宇间微微放松了些,对,林望安那个幽草和子珂虽然不如他,武功也算得上顶尖高手,何况史府中还有凝碧楼诸人,绝不能袖手旁观。
苏晏慢悠悠地说:“史孤光已经被我刺成重伤濒死,我杀了他家所有子女,都换成了我的人。没想到史家小姐居然是个带着人皮面具的西贝货。呵,我大半年前就给史孤光喂了慢性毒,毒发时像狗一样,生不如死,却求死不得,我就依此要挟史孤光秘不上奏隐族入侵的消息。”
“这段时日,我蛰伏于此,眼看着史孤光烧了他夫人的尸骨,以免被我做成凶尸。”
“没想到啊”,他居然带着笑啧啧赞叹,“这一次史孤光在发病时,宁可将针生生扎进自己身体里,也不吐露出女儿的下落。”
殷景吾闻言,眉间一沉,心头陡然一跳。他终于明白苏晏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些是为了什么,一定和隐族入侵有关!把史府人都换成他的事例,在婚礼的毒酒上做手脚,中州的名门望族、顶尖高手将于此被一网打尽!非但如此,在拜堂时,那被换过去的史家小姐还可趁机刺杀毫无防备的邓韶音,靖晏少将被京城守军奉若神明,他一旦倒下,势必要军心溃散,动荡一段时间,将被隐族入侵者抢占先机。
殷景吾侧身看着并肩作战的沈竹晞,知道对方也已经会过来苏晏的意图,冷笑着提剑而上,想要生擒住他询问。然而,疾风凛冽忽然扑面而来,明黄上衣的少女疯了一样跃起,剑芒如电,抬手对着苏晏便是一击!
原来如此!史画颐悲愤欲绝!
她留在窗外照顾阿槿,将苏晏的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史孤光……不,原来父亲所作的一切都不是出于本意,他也不是对母亲薄情寡义,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面前这个叫苏晏的人!
如今父亲重伤将死,母亲已溘然长逝,而大哥已在半年前被刺身亡,她孤零零一个人再无家。就是这个人害的!
史画颐厉声高叫,连下杀手。
苏晏不会武功,被她狂风暴雨地疾攻过来,居然无暇施展法术,然而,沈、殷二人也被阻挡在史画颐骇然的剑光外,无法上前相帮。
“贱人!”史画颐怒骂道,剑光如电,狂暴地撕裂黑夜,伴随着排山倒海的攻势,几乎招招夺命,她不顾一切地合身扑上,不顾自身,甚至用上了同归于尽的招数。
“碧城剑法!这是三无阁的剑术,你居然会这个!”苏晏一开口讲话,太过震惊,手上不由得缓下来,沈竹晞趁机上前去横刀已劈将他们二人分开。
史画颐喘息着微微平定,秀目喷火,闻言却出现一丝迷惑之意:“三无阁?那是什么?”
苏晏看她神色惊疑不似作伪,并不回答,只是冷笑:“你们有本事就一起上——”他剩下的话被迫吞回喉咙里,殷景吾和沈竹晞一前一后,刀剑抵住他眉心胸口。
“你早该死了。”殷景吾寒声道。
他手腕上缠着束发的玉带,月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明丽如瀑布。祈宁递出的时刻,那一片月影也随之移动。
“撷霜君!”“二公子!”眼看着剑尖压下贯穿苏晏的心口,背后忽然传来两声惊呼。
殷景吾手指一凝,回过头去,看见史画颐和阿槿正扶住摇摇欲坠的沈竹晞,少年人眉目苍白,颈间的丝缕跳个不停,如同活物。
这是怎么了?他探手过去,沈竹晞竟已鼻息微弱,缓缓起伏——必须要立刻去找林青释!只是这样一来,留下阿槿和史画颐两个人,断断无法对付苏晏。
“我看你是复仇重要,还是身边活生生的人重要!”苏晏眼看着沈竹晞蹙着眉委顿在南离神官的身旁,被他半扶半抱着,仿佛看出他的想法,冷笑道。
“你又使了什么妖法?”阿槿欲要斥骂,被殷景吾制止了。
殷景吾冷冷一笑,蓦然间抱着少年长身而起,横剑将苏晏钉在墙上,而后拂袖拔剑掠出:“下次相见时,再来取你狗命!”
第75章 投躯无归年其六
天光如细长的缎带缝在天幕上,今日是史府嫁女的良辰吉日。
七凤彩辇停栖在史府门口,靖晏少将绯红喜衣飘萧,骑枣红骏马在前,前后无数的侍从、卫队相拥,后面尾随着无数的百姓绵延几里长,满目朱红紫裳,金辉玉耀。
当真是富贵如炽,繁华胜锦。然而,这样的热闹却没有传进两条街外的一间高厢房里,由于殷景吾布下了结界,这里听不到任何一点外界的喧嚣。
这是一间华贵的客栈,屋内窗扉紧掩,昏昏沉沉中,桌上放着一点青灯如豆。白衣如雪的医者早已习惯了黑暗,踏着行云流水的步子,毫不滞涩地穿行在繁冗的室内家具中。
“神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林青释眼睫微闪,在白绫后垂下,像锁住万重心事。
殷景吾一滞,仿佛心口被渡生瞬间洞穿,微微矮下了身。
七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林青释居然如此陌生而疏离地称呼自己——他说什么?他说的是,“神官”,轻易地一言抹杀了所有的过去。
“我以为你还会叫我一声殷慈的。”尽管心中已经痛苦难当,他仍是表情冷淡,声调平稳地讲述,“我算到隐族将要入侵,前来京城报信,在朱紫楼遇到苏晏。”
讲到这个名字,他语声一顿,咬牙切齿,却很快克制住情绪:“撷霜君和史画颐一同去找缺一老人算一个人的下落,没有结果,返回时恰好遇见激战的我。我们当时已经制住苏晏,杀死跟随他的一批凶尸,就在我要将他杀死化灰的时候,撷霜君忽然变成了这样。”
“是不是你提剑刺入苏晏心口的时候,他就变成了这样?”林青释问道,若有所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他无声无息地伸手扣住少年的手腕,声音一凝:“他的脉象比送来时平稳不少,奇怪,这和我想象的不同。”
殷景吾听他低声自语,不禁满面疑色,等待他进一步解答。然而,林青释只是微微抿着唇,一言不发,毫无血色的双颊泛起淡淡的绯色,不知是激动还是愤骇。
“好了,我会找出法子来救撷霜君的,神官,告辞。”毫无预兆地,林青释隐隐有下逐客令的意味。
殷景吾的声音陡然冷下来,细听有难以抑制的颤抖:“七年不见,你就打算和我说这个,然后赶我走?”
“你也知道有七年没见了,那你如今为何还要来找我?”林青释霍然抬头,脸庞笼罩的柔和笑意凝固如雕刻,而他语调悠悠,“殷慈,你不必在劝说我,莫说我没有办法一劳永逸地解决撷霜君这样的情况,就是我能——”
他一顿,眉目微抬:“我是绝不会随你再一次并肩征战,‘同去同归’的。”
林青释所说的“同去同归”四个字尤其轻微,宛如喟叹,殷景吾听在耳中,一时也感慨万端。这是他们夺朱之战前,坚定地撮土为香立下的誓言,是他们最初征战的初心。然而,在那血与火的七年中,战争将他们淬炼为传奇,也一步步毁了他们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情谊。
他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那年,战争的中途,他和林望安负双剑从南离辞别,他们前日刚抓了前来行刺的纪长渊,羁押在殷氏的府牢里。殷府十八般酷刑接连加身,纵然是钢铁般意志的七妖剑客,也委顿在水牢里厉声尖叫。
那样凄厉的呼痛声,即使是高高的院墙也阻挡不住,依稀可辨地落在他耳中,宛如阴风嘶吼而过。他联想起那人身而为药人的凄惨身世,清凌凌地打了个冷颤,直到背后温暖的手指捂住他双耳。
“不要听。”林望安护着他,语声柔和,手指一直不曾松开。他头上的道冠因为这个动作微微歪斜,映着一天日光,刺目得让殷景吾几乎流出眼泪。
不要听……不要听……后来的很久很久,甚至一直到如今,林望安早就忘了,殷景吾却都一直铭记着他说这话时,微弱而温柔的吐息,和手指令人眷恋的温度。他在战场上一往无前时,总能听到那些亡灵的咒骂耳语伴随,然而,比这些阴魂不散的声音更清晰的却是一句话,“不要听。”
因着这一句话,最后在南离古寺,在苏晏拙劣的挑拨下,林望安横握渡生刺进心口,他毫不抵抗,只是捂紧了耳朵,不想再听那个人细碎而失望地诘责他。原来,他在那个人心目中的信任毕竟只有这么一点点。
说好的同去同归,最终却是相失相忘。
然而,殷景吾明白,他们四人中的每一个,都不可能忘记这段过往,那几千日夜里发生过的所有事,已经如同烙印打在心底,埋藏在血脉深处,只待有一日炙腾成焰。
短短弹指间,他的思绪已掠过七年的飞沙岁月,耳边听得林青释又淡声说:“我如今一心只想着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求个安稳,不再涉足任何纷争。”
原来如此,青辞释酒,十念皆安,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刻安稳静好,而不是像自己这样关系着过去、来打搅他现世年华的人。
林青释唇畔的温润笑意未曾敛去,启唇却毫不犹豫地说出如此冷漠无情的话:“殷神官,你曾经的战友是林望安,不是我。”
“那个林望安,已经在七年前死在了南离的大火中。”他神色漠然,微微垂头,蓦然道。“不用再问——正如你所见,我已经是个朝不保夕的废人了,虽然都会死去。”他侧过身轻微的咳嗽,一声一声,单薄的脊背在不住地震颤,但他似乎仍是淡淡笑着,用没有聚焦的深碧眼瞳紧盯着殷景吾。
明明知道他看不见,然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慑,殷景吾居然忍不住垂下头,看对面人手指拈出一朵双萼的绯花,那些咳出来的血落在花瓣上,颜色娇艳得骇人。
“这朵双萼红送你,就当留个念想。”林青释语声淡淡,抚掌无声地做出送客的手势。他听到殷景吾衣衫簌簌起身,微微静默了片刻,忍不住说:“你还是多保重。”
殷景吾又是失望又是苦笑,按住眉心,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白衣素影。他一开口,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是意想不到的干涩:“你既然叫我保重,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我是打算让你同我一起,我,我一个人应付不来。”他第一次了软,看着对面人震惊而微微意动,止不住地苦笑,“可我从来没打算勉强你。望安,你好好地想一想,医者应当心怀天下苍生,我也是苍生之一,你什么时候真正地把我装在你心里过?”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然而,一旦开口,接下来所说的就如同爆发出的地火,难以止息:“七年前你执意要杀我,七年后不过见了一面,你就要赶我走?那么,我,殷慈,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呢?是同行者,是队友,还是……挚友至交?”
“林望安,对于你我这样的人,骄矜与自重几乎是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可我现在觉得,毕竟也是历经生与死的,那些都不再重要,我站在这里,就在这里,你看着我——”他深吸一口气,站过去,手撑在桌案的沿上,居高临下地凝望着神色微微躲闪的白衣谷主。
殷景吾再开口时,神情慌乱而迫切,他抓住对方的手,全然不顾背后的灼痛,嘶声道:“你说,你有没有一刻把我当成过你最重要的人?你有没有真的把我装在心里,把我当成可以托付生死的至交?”
在林青释长久的沉默中,他浑身的血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内心如同冰火相煎,痛苦难当。白衣医者的双肩在他手指下微微颤抖,每抖一下,他的心也随之剧烈一悬。
然而,林青释仍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颔首,唇边明月一般的笑意如同无声地讽刺。
“好,我知道了。”殷景吾颓然放开他,想要站直,却因为后背伤口的刺痛而足下微微踉跄。他一动,林青释便也发觉,一句“你怎么了”在唇边转了几转,最终还是脱口而出。
“原来你还管我的死活?”殷景吾自嘲般地微微哂笑。
林青释微微蹙眉:“你受了伤?还很严重?你怎么不说?”
他语气罕见地出现一丝急迫,双手摸索着从对面人的脸颊上掠过,把人按在对面,手指按住他侧颈,凝视觉察着那里的气息变化:“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居然中毒了!”
殷景吾轻轻哼了一声——他颈间向来敏感,不能触碰,林青释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收紧,在他那里按出一块淤青。
“抱歉。”林青释勾起半边唇角,自己出现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实在是不应该。他微微往后退却,淡淡地嘲讽,“殷神官想必太自恃法术高明,都不屑让药医谷的人为你看病了?”
殷景吾垂下眉眼,淡淡道:“不是我不说,是你不关心我——按照你的医术,莫说是受了重伤,就算只有一丝血腥气,你也能察觉到。”
“住嘴。”仿佛忽然被他平淡的一言激起火气,林青释手指陡然一滞,温和的声音中微有冷意,“殷慈,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身为平逢山神官,不能心如止水,无念无想,是我之过。”殷景吾微微别过脸,漠然地一字一字回道,“之前的那些话你且忘记,我只问一次,未来再也不会问了,你……”
殷景吾忽然噤声,僵在那里,宛如忽然被抬手施了定身术。房间里空荡荡的静默无声,因为结界,外面的喧嚣声也传不进来,他只听见身后的旧友轻声说:“不要听。”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林青释说的是和当年同样的话。他双手微按住平逢山神官的侧额,覆手遮住他耳朵:“不要听,接下来这些话或许不是说给你听的。”
他指尖微微颤动,语声也仿佛清风从殷景吾心中轻拂:“殷慈,你不要怪我,爱之深而责之切。七年前的我只希望你样样都好,所以对于某个瑕疵才会耿耿于怀,堆积至最后的落幕时分,终于让苏晏有机可乘。
“我没想到你会放弃自己的骄傲,说出这样的话。既然你说了,我说来便也无妨——你是我这七年来最重要的人,也是……唯一的挚友。”林青释语声一顿,沉郁下去,“为七年前的事,我向你道歉。”
殷景吾略微茫然地凝视着他单薄的唇一张一阖,林青释的手指按得并不紧,但他依旧如言没有去细听,然而,对方这一刻的神色和动作,无一不昭示着,他所说的,就是自己想要的答复。
这就够了。
殷景吾握住友人的手,微微停顿一下:“谢谢。”他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林青释,看他虽然满脸病容,眉目间微有倦意,笑起来却仍是光风朗月的温润模样,宛如一江川后静谧无声的波纹。
他的眸光定格在对方蒙眼的白绫上,望安曾有一双多么美的眼眸,宛如织绡绮梦里的深碧珠,如今虽然已盲蒙尘,然而,当他定定地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双瞳的碧色冷光仿佛直接透进心里。
“你的眼睛能治好吗?”殷景吾忽然问。
“不能。”林青释安抚式地捏捏他的手,翻身在药箱里挑挑拣拣,倒出药来,注水和好,抬手将药碗递过去,“不要乱想,喝下去,等会我助你运功将毒逼出来。”
清苦刺鼻的气味直面而来,殷景吾端住药,心里有些庆幸,因为自己受伤,如今他们相处,还像是七年前的光景。他却实在低估了药医谷主所配出来药的变态程度,药汁入口的一刹,他哇的一声尽数吐出来:“呸呸呸,这什么东西,真苦。”
林青释失笑,抬手摸索着拿帕子拭去他唇边的药汁:“快喝下去。”听到殷景吾捧起药碗一饮而尽的声音,他笑笑,“你把结界解了,我让子珂送糖给你吃。”
平逢山的神官半仰在榻上,舔着子珂不情不愿让出来的龙须糖,眼神从平躺的撷霜君、趴在窗前看热闹的阿槿、在屋里踱来踱去的史画颐身上渐次掠过。他思绪有一刻的放空,只觉得此地此境,故友除了云袖皆在,也算得上岁月静好。
“婚礼开始了!”阿槿兴奋地一拍窗沿。
第76章 投躯无归年其七
吹拉弹唱之声四面响起,玉树琼枝,满地烟萝。“史家幼女”所乘七彩凤辇缓缓停下,锦衣玉瑶的司仪立在府门前,朗声引导新娘步下凤辇。十余随从提着霞帔往前,她身着正紫镶金吉服,戴着七凤朝日玉冠,凤冠前后两侧珠帘垂下,是为“簪珥”。
她缓缓提足而下,盈盈向四方拜倒行礼,姿态优雅而不失端庄。
“这个被苏晏强塞过来的西贝货,一举一动模仿得十足,宛然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偏偏又戴着你的面具,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根本分辨不出,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和苏晏有什么企图。”微微带着愤怒的男声凛然道。
史画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对,一回头,喜道:“啊,二公子,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啊,你昏了好久呢!”
“啊?”沈竹晞大惊失色,才发现自己居然平躺在床上,一骨碌探身而起,跃到床边,迭声问,“我昏了好久?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昨天……”阿槿心直口快,就要脱口讲出,忽然顿住了,她居然动唇也无法发出声音。颈间一阵细微的刺痛,她震惊地回头看,米粒大小的针眼没入她后颈处,抑制住喉间震动。而后方,林青释正缓缓收回手,重新将十指罩在暖炉上。
林谷主一个盲人,怎么动手却有如此可怕的准头?还有,她为什么要阻止自己说话?阿槿心中疑窦丛生。
沈竹晞等不到下文,微微皱眉,他回身陡然看见林青释,又惊又喜:“林谷主,你也在这里啊!”
他心思灵活,一怔便明白过来,试探着问道:“我真的晕倒了?很严重?所以殷慈带我来找你了?”他顿了顿,又急又气,“苏晏杀死了吗?”
林青释微微摇头:“没关系,你只是这些日子奔波太累了。”眼看着沈竹晞还要再问,他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静静倾听窗外的声音。
天街广道上,靖晏少将一骑遥遥在前,揽辔缓行而来,身后千百人丛,持礼、吹拉、同行,不一而足,皆着大红喜色,如一片猎猎扬扬的火焰。而团聚在两位新人身旁的参宴宾客,熙熙攘攘也有近千人,无一不是高门贵胄、中州大豪。
然而,直到现在,当朝宰辅史孤光依然没有出现。客栈中的诸人知道他已被苏晏折磨到快要死去,场上的人却不知道个中情由,三五结伴嘀咕起来。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史府的一扇朱门终于缓缓开启,出现的却是一身紫衣的史府管家。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长揖到地,在歌吹贺喜声中退下,准备为新人让出一条到来。在他身后,史府无数家丁僮仆列位肃立,恭候来客。
“这么大的阵仗,史府真是给足了来人面子呢!”阿槿啧啧赞叹,全然没注意到沈竹晞已经变了脸色。
他眼神陡然一凝,惊骇地讽刺了一句,“还真是给足了面子!”从高处往下看,因为恐高,他微微发颤,却勉力维持着镇静。
“这——”阿槿忽然失声,即便是离得这么远,空气中依旧清晰可闻陡起的兵刀铿然。
场上迎亲的那些人,连同史府里的管家僮仆,吹打的,弹唱的,抬轿的,送行的,丫鬟、喜婆、傧相、伴娘,纷纷地扔掉手头的东西,唰唰唰,接连撕裂衣服,猛地抽出寒光闪闪的兵刃来。
他们居然在这种时候,猝不及防的动手!
满堂宾客大乱,纷攘奔逃,亦有不少习武道学法术的人严阵以待,与史府人缠斗在一起。邓韶音逢此惊乱,处变不惊,翻身下马,凌空拔刀,砍到一个跌撞过来的吹箫人,飞跃过去拉住“史画颐”。
史府居然已经乱成这样,难道是史府管家试图反叛,囚禁了史孤光?无论如何,这位史府幼女是无辜的,传闻中她甚至全然不会武,自己在混乱中一定要护住她,不能让她受伤。
邓韶音翻到凤辇前,拉住“史画颐”单薄的手腕,足尖点在一旁滚落的马首上,低声道:“待会你去那里躲避,我……”他震惊地睁大双眼,目眦欲裂,“史画颐”反手扣住他手腕,难以压制的磅礴灵力顺着腕间穴位涌入,居然让他一时间分毫都不能动弹。
怎么回事?史画颐居然是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但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出手呢?邓韶音不及思索,忽然吃了一惊,他听到一种诡异的嘶嘶声从侧旁传来,仿佛有巨大的蛇盘旋在凤辇下吐着信子——那里,有炸药!
然而,不等他纵身跃开躲避,忽然被“史画颐”重重扣住手腕,两人跌跌撞撞地落入凤辇中。帘子一掀,那种刺鼻的硫磺火药味尤为清晰,邓韶音用尽全力也挣不脱那女子的手——难道她要在这里和自己同归于尽吗?
邓韶音确定了,那个女子并非史画颐,她忽然将他用力一扯,低喝:“伏倒!”就在他鼻子磕到金玉砖石上流血的时候,凤辇刹那间变得千疮百孔,无数利箭呼啸着从高处穿壁而入,同一时间攒错着齐齐射来,宛如细密的冷雨。
他来不及庆幸自己躲过一轮刺杀,屏住呼吸,空气中仍然可以听到火药引线燃烧的声音,那女子忽然放开他,动作迅疾,就地一滚,唰地拔下头上的金玉凤簪,对着前车轮旁两寸的地方反插而入,只余半根流苏抖落在外。
此刻,毒蛇吐信的燃烧声戛然而止,而惊出一声冷汗的邓韶音细细看去,也已经认出那女子的手法,失声道:“凝碧楼的湄姑娘,居然是你?”
这个女子,赫然便是中州武学最厉害的女子之一,与云袖齐名的凝碧楼女总管朱倚湄!
他看到对方肩上的血急剧涌出,宛如燃烧的烈火,是先前为了救自己所致。眼看着外面训练有素的靖晏军,已经如割韭菜迅速地平定了史府内外的作乱者,邓韶音过去扶住朱倚湄掠下凤辇,高声呼唤下属下来包扎伤口。
然而,就在这一刻,冷冷的剑锋抵在他左心的死穴。邓韶音僵住了,他本来以为凝碧楼的湄姑娘是友非敌,然而,如今她却对自己下手,难道是另有图谋?
凝碧楼的女总管一定是知道隐族入侵的情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朱倚湄倘若在此杀了他,是否会改变战争初期的整个格局?
邓韶音感觉到对方的剑锋几乎已经割破衣衫刺入血脉,虽然他的武学造诣不如对方,却也有把握在对方击杀他的一刻,同时用有思刀隔断对方的心脉。
“史孤光已经重伤被替换掉,而现在……”朱倚湄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邓韶音悚然惊动,然而,常年征战沙场的经历给予他异乎寻常的镇定,他只吃惊了一瞬,很快若无其事地向史府门口走去。
“少帅,您没事吧?”下属看到他,立刻弃剑上来恭敬地询问。
“史……史姑娘受了些惊吓,我扶她进去治伤。”他和朱倚湄维持着这个相互依制的奇怪姿势进了府邸,僵持着不敢有分毫妄动。
然而,这一幕落在不知其中凶险的旁人眼里,便是另一番光景。尾行于少帅身后的靖晏军下属都面露异色,彼此窃窃私语。
“这不像少帅平时的作风啊?少帅和这位史家小姐感情这么好,见一次都黏一块了?”
“以后史家小姐就是少帅夫人了,瞧少帅今日这样,咱们也得顺带对夫人多尊敬些。”
宴厅里热闹如常,仿佛这段插曲从未发生过。佳肴如珍,美酒如琼,丝竹袅袅声中,厅前台上佳人轻歌曼舞,宾客觥筹交错,斗酒欢饮。而宰辅史孤光端坐在东首最核心的位置,鹤发苍颜,虽然垂老矣矣,犀利的眼神却让每一个与之对视的来客心惊。
这是上位者多年来执掌盐铁大权、杀伐果断所独有的气势,作不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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