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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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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何昱和谷主,不论从心智还是武功上来说,都算是奇峰对数、势均力敌罢?只不过谷主早已无心纷争,而凝碧楼主却始终立在江湖浪潮的最高峰。
一念至此,幽草心头隐约浮现起难明的担忧。这是他们来到凝碧楼的第三日,远行南离的撷霜君三人迭遇凶险,谷主因为燃灯咒而愈发虚弱,他们还在凝碧楼中,倘若这里的人怀有贰心……幽草一凛,看向门外的目光也万分警惕。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门帘里伸进来,幽草只看一眼,就忍不住低低地惊呼,半是诧异半是惋惜——手背上的伤痕深可见骨,就不愈合。这样重的伤势,想来这只手是废了,再也不能执剑。
然而,与她所习医理完全相悖的是,这只手微微一动,指尖居然缠绕着断为两截的琴弦。
“幽草,你先出去。”林青释微微抿唇,手指仍旧停驻在原本第七弦的空荡荡的位置。
“可是,谷主……”幽草一迟疑,咬咬牙,默不作声地行礼退了下去。
临出门的时候,她强作镇定地抬眸看了一眼侧身而入的凝碧楼主,忽然惊在那里。何昱袖间雪光如电,一闪而过,他那只伤手,居然是执剑的。
可以想象,每一次出剑时,他要默默忍受怎样意折神骇的痛苦,才能展现出那般近乎于神的武功,这样的意志力,简直坚逾钢铁。
凝碧楼主回身掩上门的时候,似乎若有若无地扫了她一眼,却让幽草如入冰窖,仿佛冰水从头淅沥浇下。
“这不是你的琴。”林青释听着侍女微微虚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半倚在榻上,背脊却是笔直的。
“不是。”凝碧楼主淡淡道,居高临下地俯瞰他片刻,看白衣医者苍白的脸容上因为咳嗽泛起红潮。
何昱在他对面坐下,抬手秉过灯烛,细碎扬起的烛焰簌簌燃烧,烛泪滴落在手上,“林谷主,你还好吗?”
林青释无暇答话,只是重重地咳嗽,按着心口,仿佛有无形的利刃将他胸臆剖成两半,每一次喘息都是生硬的疼痛。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发病,对面还有个持剑静伺的强敌凝碧楼主,如若动手,就算是平日完好时,他也不过五五胜算,何况现在这样。
只是一遐思虑的功夫,他抬袖掩住口,方一接触,深红色的血沫在白袖间洇染开,四肢百骸的无力感沉重地压迫着他,将他微弱而坚定的意识紧逼到的仄小的角落里。凌乱的思维如千针同时入脑,他一瞬间空空然对周身毫无感觉,唯有手指凭借着残余的本能,始终痉挛着扣紧渡生。
一只手平平地按上他后背,渡生一横,连鞘击向对方手腕,动作迅捷如电,完全不像是沉疴发作的人。
何昱的动作似乎更快——他手腕一翻,危机之际,手中忽然弹出一把短剑,仍在青黑色的剑鞘里未曾出鞘,恰好挡住同在鞘里的渡生。
然而,仿佛被刚才的一连串动作消耗了所剩无多的力气,林青释紧闭着眼,恍如轻飘飘的纸人,极缓地向后倒去。
蓝衫一折,凝碧楼主及时地抵上他后背,双手如电,顺着他的脊背一路点下去,柔和的灵息缓缓传入。何昱在极缓地疏通对方疏积的血脉,即使只是推进一寸,也是极其耗费心力。修为如他,额头上居然隐约有透明雾气升腾。
林青释肺腑间如潮翻涌的死气渐渐平稳下来,他忽然伸手推开了身后的人,不露痕迹地向旁挪了一点:“谢谢。”
他的喘息微微平定下来,只脸色还是惨白如雪,紧扣在一起的十指透明若琉璃:“见笑了。”
何昱静静凝视着他,绮窗下如练的月华洒落在那一身白衣上,映照着月下人眉眼如钩,唇若含丹,仿佛一庭新雪,一山朱梅。
他面色透明如雾,只缺眉间如血的丹砂点缀。
知道面前的人看不到,何昱手指无声无息地停在他面前的空气中,仿佛是隔空做出眉间点砂的手势。他抬手注了杯茶,递过去:“林谷主还是多喝热水为好。”
林青释将碧玉茶盅捧在掌心,细细呷了一口,是淡而无味的白水:“久闻凝碧楼主说话不超过三句,且从不说多余的话,我真是幸甚”。
说是幸甚,林青释眉间却殊无无暖。他将桐木古琴推到何昱那边,手指细细地摩挲着琴木上镌刻的一个细小的“金”字,微微一笑:“这是金夜寒楼主的琴。”
他捻着第七弦下的雕花纹样,淡淡:“居然是三无阁独有的白露花——何楼主,这琴我不喜欢,你不必将它作为酬金。”
林青释抬起手,清淡的面容上似乎流露出怅惘之色:“我许久没有弹琴,手生,配不上这样的好琴。”
须怜,确实是好琴,只是太过凄清,弹出的也多是金石苦调,仿佛前任主人的伤心事仍旧在弦上萦绕。
——中州的绘彩楼台、醒木拍案间,流传开的那无数出折子戏里,总有许多是讲金夜寒生平二三风月事的,却都是折子戏,无始无终,无声落幕,指向烟云里朦胧不清的结尾。
何昱半边身影笼罩在月影之外的地方,晦暗不明地注视着他:“林谷主世外山人白云客,想来不曾有伤心事,不甚适合这须怜琴——”
他手指轻敲着桌面,伤处青筋微微凸起:“那么,林谷主想要什么作为诊金?”
“倘若是凝碧珠的话”,何昱一击掌,圆润盈碧的珠子在指尖轻转,“凝碧楼里有当世仅存的三十二颗珍品,折算成紫锦贝,大概能买下一半中州大陆——林谷主可以将他们悉数拿走。”
林青释低声地微微冷笑,即使如此,他的眉目间也是一片柔和,深碧的盲瞳恍如碧波深潭,让人无法抑制地自甘沉陷:“我不过一介沉疴废人,能要什么身外之物?”
他再度喝着茶水:“若我真要酬金,只怕你倾尽凝碧楼,也未必能付的得。”
“有什么诊金是凝碧楼付不起的?”何昱似乎很是感兴趣,平和的声音中都出现了极大的波动。
凝碧楼主仍将之称为“诊金”,而非酬金,尽管他托付对方去做的事,并非是看病。
——他要请药医谷主,去杀死一位病人。
第57章 生哀第七弦其二
这个病人雄踞京城,掌握中州盐铁枢纽并经济命脉,是当朝宰辅,史孤光。
凝碧楼下辖的情报机构追煦小筑,是由一位叫晚晴的少年掌管,他年少聪颖,博闻强记,对中州大小事务历历熟稔得有若掌心的指纹。近月来,不断有这样的消息送到凝碧楼——
“史孤光病重,秘而不宣,长子借外调名义,暗中求访名医。”
“客卿苏氏带去神药,史孤光服后精神振作,周后又反复加重。”
“史家幼女将婚——为了给父亲的病冲喜。”
直到史府派人来到凝碧楼,以万两紫锦贝求问药医谷主的下落,晚晴收下费用,遣人尾随靖晏少将,终于找到了在民间行医的林青释。
然而,凝碧楼主最后批示的指使意见却是,绝密,对史孤光,绝杀!
第一次见面时,何昱直截了当地告诉林青释请他来的目的,对方对他近乎无理的要求毫无动容,只是缓缓抬眉,淡淡地拒绝:“医者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何楼主的这个要求,未免也太难为我了。”
何昱双手拢在一起,侧脸冷如钢铁,一丝裂缝也无,并不看对面的白衣医者:“林谷主这样说便错了——你杀一人,可救千人,不也是救死扶伤吗?”
林青释覆住双瞳的白绫下,似乎有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宛如白鹤亮着平平的翅膀:“何楼主这样说,可真是——”
他语声清淡如玄圃积玉,话语却锋利如利刃,以至于杀伐果断如凝碧楼主,握着杯盏的手都微微震颤:“可真是引人发笑了。依次说法,我若杀了何楼主,中州亦有千万人得以保存性命。”
明明知道他看不见,然而迎着白绫下透出的一点深碧色,何昱依然觉得那双清透绝美的眼瞳仿佛注视着自己。他缄默良久,看着指尖倾泻而下的月华,握紧了手指:“史孤光在一日,中州就一日无法彻底安宁。”
他用的是“你”这样直率而略微失礼的称呼:“你一定不会看不出来,七年前的战争并没有结束,隐族人仍在暗影里窥伺而动。”
林青释捂住唇低低咳嗽,白衣飘飘坐在那里,温和如月,却显出异样而病态的单薄:“咳,史宰辅宅心仁厚,身居高位而忧其民,未必不是盛世之幸。”
艳丽的血痕从他紧按着唇角的指缝间流出来,映着苍白如琉璃的骨节,宛如冰天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只不过……若真如你所言,中州将乱,他没有铁血手腕,势必不能长治久安。”
——距离夺朱之战最后惨烈的终结,也不过只有七年而已。难道,要再一次经历血与火的侵袭,经历失却亲人挚友独行世路的万般苦痛吗?
南离一役后,他取字“十念”,原是希望十念皆安,面前种种却总与之背道而驰。从靖晏军中疫病横行,到他出谷,云袖一行南下解毒,措手不及的事端接踵而至,就好像,好像……有无形的手在暗中操控这一切。
也不知道,如今他们在南离怎么样了。
凝碧楼主半侧过身,声音微微抬高,眉目间却仍是冷冷的:“史孤光到底是文臣,不过妇人之仁,匹薄之勇——林谷主,你是在想,就算如此,他也不至让我请你去杀,是吗?”
“我与他有私怨。”何昱决然道,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林青释怔了一刻,料不到他如此直言不讳,眼神凝住,忽然带了些许讥诮的意味:“何楼主有怨报怨,凝碧楼什么事情办不到?我只是个畸零医者,恕无能为力。”
他手指缓缓从袖间渡生的剑鞘上掠过,鞘上玉饰金镶雕纹微微烙在掌心,语声细弱仿佛不堪疲倦:“若我执意离开,就算是你亲自出手,也没有把握能留下我。”
“我自然不敢对林谷主动手”,何昱手指紧按住桌子,凝视着对面人的眼眸里忽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剧烈震动,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别的什么,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手指一顿,长身而起,“林谷主?林谷主!”
白衣如雪的医者双眸紧闭,脸容惨白,仿佛没有任何重量,被晚间冷风吹拂着向一旁倒去。何昱按住他的肩,忽而觉得有异,翻起他几乎透明的手腕细细察看,那里,奇异的符文被点亮,是一种柔和的月牙白,和林青释身上清风明月作一色。
药医谷主这一昏,就在凝碧楼住了三日。弟子飞速来报,说林谷主醒过来的时候,何昱立刻抛下手中的繁冗文书赶过来,里面琴声阵阵,悲从中来,铮然如泣。
“不论你给什么,我都不会答应。”林青释忽然出声打断他,神情居然是少见的锋利冷漠,唇畔的笑容一瞬敛下去,“你身为凝碧楼主,应当太上忘情,须知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何昱料不到他说出这番话来,一怔,无声地冷笑——中州大地,他大概是第一个用这种近乎教训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的人。
他的心口忽然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痛意,仿佛有什么消泯的记忆在一瞬静默抬头。手指甲死死卡进掌心,何昱肃冷如玉石面具的脸上裂开细微的缝隙。他定了定神,正要讲话,忽然听得窗外微弱到几不可闻的一声竹哨:“进来。”
他微一拂袖,柔和的灵力托住翻身欲下拜的蓝衣少年,拈指接过递上的纸笺阅读,而后指尖一动,焚出的火将纸笺烧的干干净净。
“这是追煦小筑的情报。”何昱侧身淡淡地解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林青释空洞的眼瞳似乎折射出另一种更深的碧色冷光,仿佛碧玉翡翠雕成的九曲凝碧灯,千百点暗光影影绰绰地回笼下来。
林青释淡淡地重复了一遍:“追煦小筑?”
他十指相扣,平和的容色波澜迭起:“传闻追煦小筑的情报天下闻名——能查到多年前的情报吗?”
白衣医者说话的时候,何昱一直凝视着他,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睫不住颤动,单薄瘦削的肩头似乎也微微一耸,在压制着内心的什么情绪波动。他一顿,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能。”
“林谷主想要知道什么?”话音落定后,是长久的缄默。
林青释皎洁如月的容色第一次出现了阴翳,是啊,他想知道什么?
休论从前的事,那个他是梦中身。可他方才居然有脱口而出的欲望,想要知道多年前谢氏覆灭的真相。他辗转探寻了许多人与事,却都对此讳莫如深。
然而,就算是知道了又能如何?这么多年早已尘归尘,土归土,那人的灵魂还在红莲劫焰里苦苦翻腾,年少时许下过双剑同辉的约定,也在岁月的挣扎里零落成泥。
他如今不过是个朝不保夕、苟延余生的重病之人,最好的结局就是病死在药医谷,却又为什么要再一脚踏入红尘的滚滚浪潮中?
还是放不下,诸般业障,始于贪痴嗔。如若将这个未解开的执念带进棺材里,他幽泉之下亦要苦苦辗转,无法解脱,林青释握紧了手,难以抑制的痛苦在这一瞬让他全身颤栗,仿佛尖刀扎穿足下,直直地向上捅进心底。他低伏着呕出血来,背脊却倏然挺得笔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顿地决然道:“我想知道,夺朱之战里,方庭谢氏为什么覆灭?”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对面人的答复,然而,凝碧楼主却久久没有讲话。林青释看不到,所以也没有发觉,何昱死死地扣紧了指尖的断弦,弦身在手腕上勒出血痕,他面色急剧地变换着,深黑双瞳里的黯沉仿佛泼墨一般晕染开,一时间,连同喘息声也微微急促,仿佛风里扬起的细沙。
林青释这样的人,居然只要一句话,就能化作霜刃,让他自以为太上忘情的内心蓦然间破开裂缝。只是,那是方庭谢氏的事,是谢家宗主谢惜之的事,和他,和“何昱”这个名字,和凝碧楼,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楼主?”许久听不到答复,林青释微有疑惑。
何昱一震,将染血的琴弦从腕上移开,缓缓抚摸着手背上的伤痕,眼里的神光风平浪静,声音也清冷如风送浮冰:“我知道。”
林青释微微地笑起来,眼前明明是漆黑一片,无光无芒,他的瞳孔却准确地定在凝碧楼主的方向。他没有说话,然而意思很明白:“我不信你。”
何昱双手交叠,从胸臆里匀出长长而无声的叹息:“你如果不信我——我知道药医谷神药众多,其中有一味吐真丹。”
他续道:“只要谷主让我服下,就不怕我会雌黄杜撰来骗你。”
林青释有些意动,心中天人交战片刻,并非为了吐真丹,而是关于自己到底要不要问清楚当年谢家的事。他沉默半晌,浅浅地一点头:“有劳。”
这一句话,就算是无形的至重承诺了。
他和何昱从这一刻起短暂结盟,何昱告诉他当年的旧事,他则借着出诊之机,去杀死岱朝宰辅史孤光。
总归也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了,不论死前要做什么,能得知当年的真相,他总可以心安。
事已至此,绝无退路。
林青释难以抑制地涌起倦怠和无力感,他扶着栏杆起身,埋首在堆叠的药箱中,掩住了一瞬流露出来的茫然神情。清苦的药香蔓延氤氲着将他覆住,他忽然觉得难言地安心。
“林谷主是盲人,怎么分辨出这些药?”何昱看着对面人手指如同流水,从药瓶之间熟练划过,有些好奇。
“因为我并非生来就看不到的。”林青释淡淡道,神情从容得仿佛是在讲毫不相干的事,“我的视力在七年前缓缓失去,我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看不到的——”
他语声一顿,唇畔柔和的笑意愈发深邃:“所以我以前能看到的每一眼,都拼命去记住所有东西。”
“可惜了这么美的眼睛,像凝碧珠一样。”何昱紧盯着他,没有错过药箱的瓶瓶罐罐中,葱白的手指微微一滞。
林青释微怔,有些恍惚地笑笑,平静地旋开羊脂小玉瓶,用玉勺取出一粒药丸递给他:“这是吐真丹,只能用玉制品接触。”
“我问,你说。”林青释听到他喝水吞咽下吐真丹的声音,用手撑着额头,仿佛不胜疲倦。
“关于谢羽成为谢家宗主之前,追煦小筑里有哪些情报?”
第58章 生哀第七弦其三
“罪门之后,生而不幸。据说他在年少时曾与璧月关的一位道长相交甚好,后来是他自己灭了璧月观,算得上阴鸷狠辣,喜怒无常。”
“谢羽成为谢家宗主的那一年,都发生了什么?”
“谢家内乱,他的长姊谢芩将他囚禁半月之久,后来谢羽逃了出来,杀死了他几乎全部的家人——不过这些所谓的家人曾杀死他母亲,这也不过是复仇而已。”
“谢羽为什么要同意让苏晏加入谢家作客卿?”
“谢羽想借助他的力量炼尸、称霸。苏晏杀琴河人、操控凶尸的事被揭发出来,谢羽明面上惩戒了他,两人暗地里却仍旧来往密切,直到七妖剑客纪长渊无意中撞破这事。”
“后来呢?”
“谢羽一时被群雄声讨,众叛亲离,几乎岌岌可危。”
“……那,谢羽有过什么得力的助手或者密切的好友吗?”
“林谷主,你这个问题真有些奇怪——时人评价他,阴鸷狠辣,像毒蛇一样不能帮,偏偏又心肠刚硬。那时候谢氏也不算强盛,朝不保夕,谁愿意和他做朋友?”
“方庭谢氏是怎么发展成中州四大家族之一的?”
“他自己乔装成落难公子,作为内应,潜入夔川欧阳家族——那时候还与凝碧楼鼎立。他灭满门且吞并了欧阳家,随后挑唆南离殷氏和兰畹纪氏相斗,坐收渔翁之利。”声音顿了一顿,“谢羽用的大多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苏晏没走前,作为他的外援,倒是一对恶友。”
“方庭谢氏气候已成,当初是什么作为导火索,众多世家才联合起来剿灭他?”
“史孤光上书文轩帝,说是谢氏勾结隐族——谢氏想要一家独大,逐渐成为众矢之的,旁人只需要一个进攻的借口罢了。”
“然后史孤光还做了什么?”
“七月十五他组织了第一波进攻,在传说中午夜鬼节、鬼门大开的时候,他组织豢养的灰衣杀手攻入方庭山大道。谢羽和属下打破这第一波进攻,但是元气大伤,只能暂时休整。”
“邓韶音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是那个给各世家传信的人。”
“最后进攻的过程是怎样的?”
“第二天子夜,各方世家进攻,一个时辰后,红莲劫火燃起,伴随着轰然的爆裂声,直烧了三天三夜,几乎烧掉了半座城池。”
“那个谢羽也真是个人物,面对十方精锐敌手攻击,一步一步率领着族中仅剩的五十多人退入主楼,层层设伏,最后放下了铁栅栏。”
“来手链尸体的人说,尸骸都在主楼里,交错叠加,十分惨烈。”
“史孤光的长子亲自刺了谢羽一剑,洞穿了他的手腕,谢羽抱着一张画像,在全身骨骼尽数碎裂的情况下,和对方同归于尽。”
“如果你是谢羽,你死在大火前的一刻会想什么?”
“我要死了——为什么偏偏是我?”
这一场问答结束后,已是月上中天。林青释仿佛身心俱疲,阖眸侧卧在床上,启唇轻声道:“夜深了,何楼主回去吧。”
“桌上是化解吐真丹的汤药”。他淡淡道。
林青释微微一迟疑:“真对不住……最后问那样的问题。”
他抬起手,仿佛能感觉到月华流逝过指尖的冰凉温度,一时仿佛痴了——凝碧楼主说那一句“为什么”的苍凉语调,一遍一遍在他的脑海里回放。
当初谢羽在火海里,只怕会更加剧烈而绝望地嘶吼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当初自己要走?
为什么总是来晚一步,总是太晚?
林青释茫然地将脸埋进掌心,有泪盈睫——原来,有些事并非他刻意不去想就能避开,纠缠命运丝线的那只纺锤从未有过片刻松懈。种种恩怨铭刻入骨,如同抽刀断水,除非一死,根本无法了结。
“子珂”,他低低地唤着从窗外跳进来的少年,怔怔,“我这次去京城,若我回不来——”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霜刀听雪、长刃破冰的冷肃,连同整张脸都是木然的,仿佛已经心如死灰:“那就把我的骨灰带回药医谷。”
“不过,我又有何面目去见药医谷在上的祖师?”他犹自喃喃。
药医谷的前三任谷主,每一位都是大慈大悲的杏林医隐,妙手仁心,回转春风,一生救死扶伤无数。唯有他,如今居然要拚却一身医术,去干一件与初心背道而驰的事。
——他要去杀人了。
“不过”,林青释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居然溢出淡淡的笑意,“我当初学医术是为了他,如今用医术去杀人,还是为了他,也算是不枉了。”
“公子”,子珂听他语调消沉,居然隐隐有弃世的念头,不禁巨震。他讷讷地唤了一声,不知道该何如接下去。
良久,子珂问:“你学医,是为了谢宗主?”
林青释仍旧微微笑着,如月的脸颊却难以抑制地显得苍凉单薄,声音宛如风中歌吟:“是,也不是。”
夺朱之战终结时分,他们四人在南离古寺下决裂,各奔东西。只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念想,他在药医谷前长跪了三日,求谷中收他入门。
——“为什么你要做一个医者?在你人生的前十多年里,你虽然一心向道,却是一个杀人者。”守卫典籍的老者如是问。
当时他如此决然答复:“我的挚友死于红莲烈火中,虽然并非死于病痛——可是我想,倘若有人死于病痛,他的朋友也是一样的痛苦。”
“那种把心剜出来近乎死去的痛苦,我不想再让别人尝一次。”
老者看了他良久,已拂衣,扶他起身:“你便是药医谷第四任谷主。老朽守了二十余载,阅人无数,也算是等到继承者了。”
后来,林青释在医书中青灯伴月时,偶尔会失神地想起当初未曾开口言明的念想——他其实是有过深刻的执念,想要复活谢羽的。
《药医秘藏》和诸多医典里并非没有复活之法,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复活出一个全新的“谢羽”来,只是,他没能找到谢羽的一丝一毫魂魄,复活出的那个人,是徒有谢羽的躯壳、忘却一切前尘的存在。
谢羽那么骄傲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没有记忆地苟活。他一生的跌宕浓墨,冷酷与温情,就算他不在,也会有人为他记得——如若一旦前尘尽忘,重来一回,就算是白过的人生了吧?
林青释后来为他招魂七天七夜,盼望他能投入轮回,只是最后,他因为疲累而昏倒在招魂台上,没有看见灵魂离去的痕迹。
要么,谢羽已经安然地走,要么他还在红莲劫焰里苦苦挣扎。
无论哪一种,活着的林青释都不能解脱——他以为自己是渐渐淡然了心绪,同从前的梦中身作诀别,如今才恍然觉得,他自己不过是没有勇气,无力再去回首直面当年的诸多亏欠——比如,那句始终没有实现的“双剑同辉”的誓言。
思绪陡然间已经飘远,觉察到子珂在耳边轻声劝导的声音,林青释迎着夜风展颜而笑,推开了子珂的搀扶,拔剑而起,一点足,消失在凝碧楼外接山的渺渺月色里。
月下,他白衣倏然而隐,宛如梦寐,又似朝露,绽出炫目的刹那芳华。
子珂与谷主朝夕相伴七年,却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笑容,仿佛雾气一般单薄,却异常的美丽。他怔了一刻,去隔壁叫上幽草追了过去。
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桐木古琴的雕花上,缺的那第七根弦下,一朵雕花被无形的劲气拦腰斩断。
断去的第七弦为哀弦,弦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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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月光下,凝碧楼主茕茕凭栏,一杯一杯喝着热辣的酒,直到中天月色将他黛蓝衣袍染得雪白。月光下彻深潭,碧波盈盈,居然有几分像澄澈的双瞳。
那个药医谷主的眼睛真好看,比凝碧珠还漂亮。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眼睛里。
他仰头望去,唇畔忽然涌起莫名的笑意。明月在水雾浮动的视线中逐渐模糊,不知道是眼睛里起了雾,还是未晞的月露。
对于高高在上的冷月来说,不论是他,还是凝碧楼,都只是刹那间的红尘梦醒。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他喃喃,第一次如此放纵形骸——多年以来的高高在上给他本就清冷的面容覆上一层坚冰,此刻却微微有松动的迹象他一抬手斟酒,地上忽然有灰暗簌簌震动,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手指按上了腰间的短剑,涣散的目光也在一瞬雪亮如电。旋即他意识到那只是影子而已,绽出一个苦笑。
他缓缓往后退了一步倚着栏杆,影子也随之后退,永远不会与他重合——比影子和人之间的缝隙更大的,是有些人终此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心墙。
凝碧楼主再度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初生的稚子在亘古的天地间茫茫然。他连连痛饮,终于不胜酒力,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夜深忽梦少年事。
——他那时候已不是少年。
虽然他也曾陌上风流、鲜亮明媚过,这具身体能有的最初的回忆,是在漫天的红莲烈火中开始的。那场火毁了曾经的飘零人,造就了后来的凝碧楼主。
他还记得,将他从火里拉出来的,是上一任楼主金夜寒——这是金夜寒楼主第二次救他,第一次,他被重伤濒死的母亲拼着最后一口气推入凝碧楼的大门。
“山河人间,原是太苦了。”将他救出,远离了野火猎猎,金夜寒衣袂燃如朝日,静静注视着宅邸的废墟,眉目间却隐约透出无法掩饰的悲痛怅惘,慨然长叹。
而他浑身骨骼碎裂,裸露的皮肤上密布着灼伤的痕迹,简直上上下下找不到一处完好的,手背上洞穿的伤痕尤其惊人。虽然如此,他仍是一手紧握住剑,另一臂紧抱着画像,在凝碧楼的马车中昏倒过去。
这一昏,就是一整月。他的伤势刚好转,金夜寒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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