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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奥爱憎录-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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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更出众些。伶俐的瓜子脸,乌沉沉的大眼睛,鼻直口小,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说不出的甜净俏丽。

将军家治合上扇子,轻轻拍了拍手,对御台所说:“舞跳得不错。三味线弹得尤其好。”

御台所瞥了瞥他的脸,跟着附和:“确实动听。”

松岛眼里有得意的光,广桥迷惑不解地望着她,松岛掩饰似的用怀纸按了按嘴角,装作不相干的样子。

将军家治用扇子抵住下颌,似乎在思索什么。说不上来为什么,广桥突然紧张起来。

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似乎有一千年那么漫长。将军家治不说话,御台所也不说话,四周一片寂静。可这寂静里带着种奇异的张力,似乎千斤重担压在一只薄薄的琉璃碟上,琉璃碟看上去完好无缺,其实随时都可能裂成碎片。广桥觉得手心捏了一把汗,发髻里也是汗,胸腔里似乎也蓄满了汗,一颗心在汗水里扑通扑通地跳。 

广桥有些眩晕,忙定了定神,以为自己被毒日头晒得迷糊了。可往左右一望,广桥立刻发现:紧张的不光是她,松岛也紧张,先前跳舞和弹三味线的女子都很紧张。

将军大人尊贵,除了御台所,谁也不能直视他。在场的诸人都垂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地面。空气中弥散着期待,太紧张了,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平静的呆板,无喜无忧,什么表情也没有。

观瀑茶屋周围的樱花开得如锦似霞,春风拂过,浅绯花瓣飘落如雨,说不尽的美景如画,可谁都没心思瞧。远处不时传来低级女中们的笑闹声,衬得此处更加安静。广桥也呆呆地盯着地面,织锦垫下是碧绿的草坪,一朵浅黄的雏菊盛开在膝边。好危险,织锦垫稍稍改个方向,这朵雏菊就被压得扁扁的。它积蓄了许久的力量,长出叶子,打出花蕾,若花朵初绽就被压倒,那多凄惨。

将军家治清了清嗓子,对御台所说:“赏她们些东西吧?我刚才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毕竟是女子,赏刀啊剑啊的有些怪。”

御台所点了点头,也有些如释重负似的:“确实。一时想不出赏什么呢。”

虽然坐在茶屋里,御台所也出了汗,后颈黏着几缕散乱的碎发,脸上也带了红晕,看上去气色极好。

将军家治把扇子递给她,又摇了摇手,漫不经心地说:“算了。不拘什么,簪子、牙梳,玩意儿都可以。让广桥去准备吧。”

广桥连忙答应,扑通乱跳的心这才静了下来。方才太紧张,乍一放松下来,四肢百骸都懒洋洋的,似乎刚在沙场厮杀过。

松岛瞥了广桥一眼,似乎有些恨恨的。广桥抬起头,想对上那道怨恨的目光,松岛反而垂下了眼睛。看不清松岛到底是什么表情,只能看见嘴角下垂,应该颇为不悦。

广桥一点一点确定了——方才她没猜错。这几个女中都是松岛特意挑选出来的,看相貌,论身姿,都是上佳之选;连气质也各异,算得上春花秋月,各擅胜场。松岛想趁今日赏樱会,借表演才艺之名把她们推出去,一举引起将军大人注意。大奥有不成文的规矩,将军大人若对某位女子有了兴趣,只需向御年寄询问她的姓名,御年寄很快会安排该女子侍寝。

眼下御台所怀妊,大奥里一个侍寝的女子都没有,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正好劝将军置侧室,因此松岛借赏樱会之机推荐丽人。所以松岛刚才那么紧张,那些女子也紧张得要命——一舞也跳了,小呗也唱完了,将军大人若不问姓名便没了机会。

将军家治刚才确实顿了一顿,所以连广桥都起了疑心。后来才明白,将军家治是想赏赐些东西。是她虚惊一场。

松岛大失所望,等回到大奥,想必要连连跳脚。

广桥又瞥了那弹三味线的女子一眼。不像其他女子,她脸上并没有明显的失望。依旧和先前一样端正地坐着,两只手交握膝上,姿势优美,衣饰素雅,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中里格外显眼。广桥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庸脂俗粉,回头要查查,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有什么来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看了些史料,想写写六代将军家宣、八代将军吉宗与天英院、月光院的故事——政治和爱情混在一起,结果爱情也不纯粹,政治也一团糟。
想法是有了。不过,希望这个文不会一直冷,不然也难聚集开新文的勇气了。





第15章 急病
樱花开了又谢,转眼杜鹃开得热闹,一晃又到了梅雨时节。天上堆满了铅灰色的云,空气湿漉漉的,又带着一丝燠热。没完没了地下雨,让人忘了太阳是什么模样。

御台所怀妊五个月了,按传统,该在腹部缠上岩田带。初缠岩田带被称为“着带”,这习俗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据《古事记》记载,神功皇后参与三韩征伐时正在孕中,为免长途跋涉动了胎气,特地向诸神祷告,并在腹部卷上棉带。年代久远,无人知道这是真事还是传说,可怀妊是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上至将军大名,下至町人百姓,家中有人怀妊,都要准备岩田带——白棉布制成,长七尺五寸三分,一端用朱砂写上“寿”字。等到了五个月,孕妇小心翼翼地裹上,借以祈求母子平安。

今日举行御台所的“着带式”,不光大奥忙了一日,御三家、御三卿,诸位大名也献上贺喜的礼物,朝廷也送了贺词。仪式结束,将军家治陪御台所回房,广桥使个眼色,女中们都到房外守着,单留两人在房内闲话。

黑漆葵纹台上放着只花瓶,插着大捧绿叶,零星散着几枝洁白花朵,花瓣重重叠叠,托出几根丝状花蕊。御台所是大奥之主,房内的插花向来富丽华贵,今日有些不同,怕是御台所的手艺。

将军家治故意看着不出声,御台所果然不安起来。这瓶是价值连城的牡丹纹俵形瓶,插的却是寻常草花,若认真计较起来,确实有些不协调。

“这是什么花?”将军家治做出严肃的神情。

“栀子……”御台所悄声说。

“栀子……又叫无口花啊。”将军家治取出一朵,若有所思地看了又看。

正值梅雨时节,空气又湿又闷,瓶里数枝栀子静静地散放着香气。香气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两人罩在其中。

“小时候顽皮,傅役(老师)让我细读《源氏物语》,我看来看去,觉得昏昏欲睡。御台所对这书肯定精熟,里面有没有说到栀子呢?”

御台所低头想了想,脸上先红后白,似乎不好启齿。

将军家治忍住笑,慢悠悠地说:“光源氏最风流。与夕颜幽会时,死了的六条夫人妒恨交加,故意在两人面前显灵。六条被光源氏驱走,房里却留下了甜蜜的花香。紫式部虽没明写,应该就是栀子香吧。”

御台所抬眼看他,抿嘴一笑说:“说对《源氏物语》不熟,不是熟得很吗?”

“不熟不熟,只是猜测。记得书里写,六条夫人的园子里开满了白色花朵,香气浓得叫人喘不过气。”

“早上带广桥去散步,看见栀子开得好,便折了几枝插瓶。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想,这花儿不吉利呢,待会丢了。”御台所脸上带了忧虑,两手交握,雪白的手背上隐隐现出青筋。

将军家治把花插回瓶中,笑着看她。御台所有些不解,微微侧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德川家治不是光源氏,你是他唯一的妻子。没有六条夫人,没有胧月夜,没有槿姬……你插什么花都百无禁忌。”

御台所垂下眼睛,摸出怀纸按了按眼角。

“打扰了”,广桥在门前匆匆行礼,低声说:“西之丸有使者来报,大御所大人突然病倒,已经昏迷过去。”

将军家治霍地起身,身前的黑漆葵纹台被撞出老远。花瓶横倒在台上,瓶中清水流了出来,蜿蜿蜒蜒的,像一条透明的小蛇。

将军家治顾不上看,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外走。御台所扶着腰摇摇晃晃站起来,似乎想和他一起去。

将军家治猛地停住,头也不回地说:“你不用去。累了一日,好好歇歇。”顿了一顿,他忙忙地吩咐:“广桥,好好照顾御台所。”

等不及广桥答应,将军家治已冲到走廊上。松木地板新上了漆,光滑如镜。明明穿了足袋,却有阵阵寒意升上来,双脚像踏在冰上。一颗心怦怦跳着,像是害怕,又像是茫然无助。他对父亲有诸多不满,诸多怨言,他也不止一次想象,父亲若是有德院(八代将军吉宗)那样的人物,自己该多幸福。如今听说父亲病倒,他却慌极了。走廊边上放着赤铜行灯,四处灯火通明,遇见他的女中们纷纷拜倒,恭送他离去。可他有些怔怔的,仿佛身处荒山密林,举目所见都是一片黑暗,几十里没有人烟。他还是个孩子,在林里四处乱跑,跑得心都要裂开了,还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大奥到西之丸竟然那么远,他以前从没觉得。



 

西之丸在千代田城西侧,一般由将军世子元服后居住,若将军退隐做了大御所,也会移居西之丸。因此西之丸和本丸的构造基本相似,御休息间、御小座敷等房间一应俱全,只是规模小些。

大御所家重躺在厚厚的被褥里,双目紧闭,瘦削的脸白得像纸。他注重享受,移居西之丸前,特意将各处修得焕然一新。此处是御小座敷,天花板是深蓝底,用金箔贴出细致的葵唐草图案。稳重的深蓝混上闪闪发光的金箔,有种特殊的奢华。障子绘着霜降金砂子龟鹤图,配上赤金葵拉手,一张就值百金。

将军家治坐在父亲身侧,父亲双颊深陷,眼窝处有浓重的青晕,鼻洼到嘴角有深深的纹路。将军家治的心猛地痛起来,像被人捏在手里——父亲看上去行将就木,可他刚满五十啊!

不光西之丸医师,连守在本丸的医师也赶来了。六名医师轮流号了脉,级别最高的法印常青院长篇大论地背起了医书,说大御所大人整日忧心政事,阳气不足,恶血上涌逆冲头脑,以致突然昏倒,人事不知。

将军家治皱了皱眉,常青院忙说:“已经服了药,大御所大人可能明早醒来。只要细心调养,是不妨的。只是……”

“只是什么?”将军家治讨厌人说话吞吞吐吐。

“可能双足麻木,行动不如以前灵便。”

将军家治扭过头,缓缓阖上眼。父亲生来吐字不清,老来又要不良于行。

身后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是父亲最宠爱的侧室阿逸夫人。房里守着许多人,都默不作声,只有她的哭声无休无止地响着,混着父亲粗重的呼吸声,让人心烦意乱。

将军家治心里乱极了,只想狠狠瞪她一眼。四十多岁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藤紫绢地外褂,金线绣着云鹤纹,绯色缩缅内衬,鲜艳得刺人眼睛。常青院说话皮里阳秋,什么整日忧心政事,谁不知道父亲好女·色,上了年纪也不知收敛,如今报应来了。

奥医师们战战兢兢地立着,门前数十名女子一字排开,都是父亲的侧室。将军家治匆匆瞥了一眼,排在最后的只有十几岁,圆圆的眼里充满惊恐。将军家治在心里叹气,若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侧室们都得出家,被送到樱田的养老居里,守着父亲牌位直到老死。

侧用人田沼意次也来了。田沼侍候过祖父有德院,也是父亲器重的老人。向他行了礼,田沼悄悄地坐在阿逸夫人身后,脸色凝重。

十五年前,祖父有德院也是突然晕倒,之后右半身麻痹,言语不清。奥医师诊断了许久,最后说是卒中。喝了上千碗苦药,五年后再次发病,再没能醒来。有德院病倒时将军家治刚满八岁,还是懵懂幼童,只记得有德院脸色蜡黄,躺在被褥里,一日老了几十岁。如今父亲也晕倒了,听奥医师言下之意,性命是不妨的。可有德院年轻时喜爱放鹰打猎,身体强健,才勉强熬了五年。自幼孱弱的父亲能坚持多久?

阿逸夫人的哭声终于停了,父亲的呼吸声也低了下去,房里一片寂静。汉方药气味清苦,和着侧室们身上的脂粉味儿,混成一种复杂古怪的气息。将军家治抬头望望窗户,关得紧紧的,可能是怕病人受风。

正值梅雨,本就闷热不堪,如今门窗紧闭,对病人也不好吧?跪坐在一边的法印常青院乖觉,赶紧把窗户打开一半。将军家治向窗外瞥了一眼,天完全黑了,他已在这里呆了许多时候。

田沼意次膝行上前,低声说:“将军大人先回去休息吧?大御所大人明日醒来,会立即报告将军大人。”

将军家治踌躇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田沼又小心翼翼地说:“各位夫人们也都回去吧?大御所大人醒来,还需要夫人们侍候。”

他又点了点头。守在这里也无益。

侧室们都松了口气。地上铺的是上好的榻榻米,但没蒲团,跪久了膝盖痛得紧。当着将军大人的面不能露出苦相,其实早想回去了。

将军家治最后看了父亲一眼,起身离开。花枝招展的侧室们伏地恭送,随后也作鸟兽散。


作者有话要说:
千代田城里的医生医术一直不怎么样。
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得了霍乱,医生一筹莫展,白浪费许多时间。后来大老井伊直弼做主,经本寿院和笃姬同意,从外面请了西医治的,可惜还是晚了。





第16章 意外
初秋是江户最好的时候。天是碧清的琉璃色,点缀着丝丝缕缕的白云,洁净得叫人诧异。赤松绿里带了沉郁,银杏叶子镶了层金边,杉柏树的叶子黄了小半,远远看去,像开了一树金色花朵。

入了浴,吃了膳,快到戌之刻(约二十点)了。将军要在亥之刻(约二十二点)就寝,中间是自由时间。护卫提议下将棋,将军家治摇了摇头,踏上庭木屐,准备去散步。护卫要跟着,他摇头不许,见天被人围着,偶尔也想独处一会。

中奥有个小园子,是高手匠人设计的,引了泉水,还堆了几处筑山。将军家治从没去过,今晚有了兴致,决定去逛逛。

月色正好。灼灼的一轮圆月,低低地挂在天际,圆满得有些不真实。还有两日才是中秋,月亮倒性急,早早地圆了。

果然有几座筑山,可能是仿自然韵味,只松松堆了土,种了矮松。远处有零星的灯光,似乎是春日石灯笼,与白霜似的月光比起来,灯光没精打采,似乎只是应个景儿,随时可能灭了。

有几日没去大奥了,用膳就寝都在中奥。不是不想去,只是思来想去,还是中奥方便些。将军在大奥不能独眠,必须由御台所或侧室相陪,或由将军钦点中意的女子相伴。将军家治没有侧室,也不想新选。御台所身子重了,难免疲累,让她好好歇着吧。

四周静极了,只有铃虫含含糊糊叫了两声,怯怯的,像刚从梦里惊醒。地上没一点风丝儿,天上的云却在快速流动,急急地赶往西边,像心急如焚的思乡旅人。东边天空越发空旷,星星都躲起来了,只有圆月怡然地洒下清辉。

园子里植了金木樨,辨不清在哪,只嗅到阵阵甜香。八月快过半了,父亲已过世两个月了。

父亲在六月病倒,奥医师说是卒中,很快再发,在睡梦里过了世。当然,当时只有将军家治、老中、侧用人、西之丸女中和奥医师们知道。这是最重大的秘密,泄露者死。

无论将军还是大御所,过世时刻都是保密的,一个月后才发丧。中间有许多事情要做,造棺材,修墓所,准备葬仪。桐木棺两日造好,父亲遗体被移入棺内,周身堆满朱砂。父亲身着白绢内衬,外系直垂,头戴乌帽子,惯用的长刀放在身边。至少表面看上去一切如常,朱砂能防止腐烂。

棺材好了,还有墓所。等增上寺的墓所建造完毕,幕府才正式发令:大御所大人染病,诸大名登城看望。说看望,大名们只是向老中们问候一声。三日后正式发丧,大名们再度登城哀悼。

侧用人田沼意次负责葬仪诸项事宜,指挥有度,田沼确实是人才。父亲留下遗命,让他继续重用田沼,他只能苦笑。既然是人才,他哪有不重用的道理?

将军家治与父亲二十四年父子,从未听他夸过任何一个人。田沼意次也难得了,令父亲如此推崇。

将军家治十一岁时失了母亲,今年又没了父亲。他对父亲有许多不满,可父亲终究是父亲。如今他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一朵云遮住了月亮,四周陡然暗起来。铃虫也不再叫,似乎又盹着了。

将军家治转身向回走,莫名伤感,又有些啼笑皆非。生在将军家,哪能多愁善感——亲父子、亲兄弟,有时比明处的仇敌还可怕,祸起萧墙的例子多了。同床共枕的夫妻也有反目的时候,五代将军纲吉就死得蹊跷,大奥那宇治间到现在也没开启过。

好在他和御台所不会。御台所还有两个月便生产,他又要做父亲了。

月亮从云里悠悠地滑了出来。将军家治低头笑了笑,再过两日便是中秋,大奥要赏月吃团子。希望是个好天气。

 

大奥女子们最盼望过节,只有过节,她们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才能多些色彩。

中秋是个好节日,天气不冷不热,能吃到御膳所制的月见团子,还能吃到一味味噌拌青豆野芋。那野芋大大不同,是御台所亲手从地里拔的。

御年寄广桥不喜欢过节,也许是童年记忆太不愉快的缘故。家里总缺钱,节前更愁云惨雾。有一年中秋更是惨烈,广桥一生都忘不了。

中秋要吃月见团子:糯米蒸熟磨碎,混入砂糖,揉成光滑的面团,再团成精圆的团子,撒上糖粉。等夜幕降临,女中取来白木食台,垫上奉书纸,整整齐齐摆上十五只团子,再装饰上芒草,全家赏月时吃。有一年家里格外窘迫,连买砂糖的钱都凑不出,只得吃了顿淡而无味的月见团子。一轮圆月挂在天际,孩子们捏着团子,心头都有些凄惨。

广桥父亲平时不拘小节,心情恶劣时脾气也大。可能对团子不满意,故意寻衅骂了她母亲几句,母亲眼里含泪,硬撑着没哭出来。

广桥那年七岁,还是孩子,鼓起嘴要帮母亲说话,母亲连使眼色。当时她不服气,现在想想,她若同父亲顶嘴,只怕母亲的处境更艰难。

不过,吃无糖团子就那一次。许是吸取了教训,中秋前家里都会留下一些钱做团子,砂糖搁得太多,简直发腻。可广桥一看到雪白的团子,那年中秋的一切都回来了,一幕一幕闪现在眼前。她不但吃不下,反而有落泪的冲动。

到了江户后,一切开销由幕府支给,生活陡然宽裕起来。随御台所进了大奥,吃穿用度更是奢靡。团子用的是美浓献上米,御膳所役人一颗颗挑选过;砂糖是萨摩献上的琉球砂糖,花在净水缸里,只取最上面的两勺,怕下面的混有杂质;团面团时要多次捶打,为了更有嚼头,不会太软烂。广桥曾尝过一只,温软弹牙,甜得恰到好处,比家里的团子美味得多。可那种要哭的感觉又上来了,眼里涩涩的,像游春时被漫天飞舞的柳絮迷了眼。

虽然不喜欢过节,身为御台所身边的御年寄,梳妆打扮都得符合礼仪。广桥早早起床,坐在松竹散莳绘镜台前,这镜台是御台所赏的,是贵重物儿。

如今她算大奥一等女中,也有服侍的屋里人,可她宁愿事事亲为,并不假手于人。绾上片外髻,选了一支云纹高莳绘梳,看着简素,又添了一支透雕鳖甲菊花莳绘簪。打开抽屉,取香粉用水化开,用粉刷从额头一直涂到胸,必须画得极白,才符合高级女中的身份。

涂完粉,广桥对镜苦笑,厚粉盖住了五官细节,人人看上去都差不多。细细描了眉,再拿起红笔点唇。她也用京都制造的“小町红”。红花里分离出红颜料,晾干后涂在贝壳里,纯度太高,看起来带点隐隐的绿。点唇时用细红笔蘸水化开,在唇上反复涂数遍。小町红价格昂贵,有“一两红一两金”之称。

接下来去御产所。按大奥规矩,怀妊满五个月,无论御台所还是侧室,都要搬到大奥北侧的御产所居住。

御台所刚起床。怀妊八个月了,身子也重起来,正倚在唐草葵纹肘枕上,女中立在身后梳发。化了妆,仍能看出眼皮有些浮肿。

御台所近日起夜频繁,请奥医师诊断了,说是胎儿日渐长大所致。做女子当真辛苦,好在很快就瓜熟蒂落,希望是位男子。

御台所轻轻站起,由女中穿上礼装。今日是中秋,御台所选了白缎子金线菊纹外褂,看上去雅致清新。没多久将军家治来了,亲手挽着御台所,不让她行礼。女中们板着脸,嘴角都噙着笑,要说夫妻恩爱,将军与御台所大人真是羡煞鸳鸯。

留下将军与御台所闲话,广桥先去了御小纳户屋,屋前有一片庭园,四日前埋下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野芋。大野芋是常见蔬食,茎部硬而挺,叶片碧绿肥大,秋日是最佳食用时节。过一会御台所要亲自将这棵大野芋连根拔起,围观的女中再一起鼓掌,称赞御台所“好力气”。广桥笑了笑:这可是武家传统。御台所是公家出身,手无缚鸡之力,哪有什么力气。

大野芋埋得浅,只盖了三寸多的土,御台所一用力就能拔出。广桥交代过了,土不要踩得太实。

大野芋拔出后,会由专人送往御膳所,仲居们将茎叶切碎,配上青豆、白芝麻,再添上麻油和味噌,制成一味时鲜菜,身份较高的女中都能分上一份。

将军和御台所来了。御台所换了轻便衣裳,袖口还束上缎带,做好了拔大野芋的准备。将军家治坐在庭园前的蒲团上,一脸微笑地看着。

女中扶着御台所到了大野芋前,广桥立在御台所身后守护。御台所艰难地弯下腰,握住大野芋的茎部。

“摆个样子便好,让广桥帮你□□。”将军家治忽然开了口。

“御台所大人,让广桥来吧?”广桥低声说。

御台所摇了摇头,又对将军家治笑了笑。广桥不好再劝,只好守在御台所身侧,随时准备救护。

将军家治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脸关切地望着下方。御台所使了使力,大野芋被连根拔出。广桥松了口气,连忙接过大野芋,向后走了两步,将大野芋放在备好的黑漆筐里。立在两侧的女中们一起鼓掌,高声喊:“御台所好力气。”

御台所望了一眼地下,忽然尖叫一声,猛地跺了跺脚。也许用力过猛,一只木屐从脚上脱落,她陡然失了平衡,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

本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广桥却觉得格外长,眼睁睁看着御台所的白缎外褂猛烈摇摆,金线刺绣闪出刺眼的光。她向前疾跑两步,一把搂住御台所,再重重地跌在地上。女中们发出尖利的惊叫,中间夹杂着男子的喊声,是将军大人。

女中们一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御台所大人。

广桥眼前出现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是将军家治。他一把搂住御台所,大声喊:“快叫常青院来,不,所有奥医师全部叫来!”

奥医师很快会来。广桥心里一松,眼前像蒙上了一层雾,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头痛得厉害,心里半明半暗,什么也想不起。

“御台所!御台所!广桥!”

这是谁的声音?是将军吗?听起来慌极了,像是受惊的孩子。广桥想安慰他,只张了张嘴,突然失去了知觉,像陷入最深沉的梦里。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登陆晋江,发现有新的评论,就会特别开心。以前没在网上写过小说,第一次写就是冷题材,况且本周又忘记申榜,真有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
好在还有一路陪伴的朋友们——写冷文像是在寒夜独行,你们是不远处的温暖灯火。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来看我的文。





第17章 芋虫
将军家治枯坐在御产所里。御台所正在生产,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候着。  

天渐渐暗了,走廊上的赤铜行灯被一盏盏点燃。一名女中蹑手蹑脚地进来,手里捧着手烛,似乎要点着屋里的灯。他看也不看她,她匆匆点着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女中忙忙地来来去去,走得快,衣裾拖在地板上窸窣作响。一盆盆的热水送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将军家治觉得空气里有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能听见女子凄惶的呼喊。那是谁?是御台所吗?他想去守着她,可他不能——产房是不净地,将军不能踏足,他说要留在御产所,松岛都呶呶不休,直到他将厌恶的目光投向她,她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上午的一切都像一场恶梦。中秋佳节,将军家治和御台所一起来到庭园,御台所要亲手拔出一棵大野芋,由御膳所调制菜肴。拔芋是中秋节风俗,毕竟御台所是天下武家妇人表率,要显示“武风”。将军家治并不担心,大野芋埋得浅,轻轻一拔便可了事。也许真是有预感,御台所伸手去拔,他忽然一阵心悸,赶紧站起身阻止。可她不以为意,一把拔出了大野芋,广桥接过搁在筐里,算是功德圆满,他这才松了口气。可他刚放下心,意外突然发生了——御台所像看见了什么,猛地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向后倒,她身后就是块坚硬的庭石!幸亏……幸亏广桥抱住了她,可广桥撞到了庭石上,现在还没醒。

将军家治的心又缩紧了:当时广桥脸色惨白,御台所也一样。他惊惶地看着两人,心乱如麻,手足无措。他从没觉得自己那样软弱无力。

奥医师说广桥伤势不重,休息两日便能恢复,而御台所受了惊吓,可能要早产。将军家治下令把御台所抬回御产所,做好生产的准备。转眼过了大半日,孩子还没生下来。

将军家治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手心,竟也不觉得痛。他已让侧用人田沼意次去庭园里仔细查,御台所当时看见了什么,为何那般惊慌?田沼去了半日,应该在挖地三尺地查。田沼做事妥当,一定会给他个交代。

早过了晚饭时间。刚才松岛进来请用膳,将军家治一言不发,只摇了摇头。松岛指挥女中送了两座食台进来,他依然懒得理。见他脸色不好,松岛也悄悄退了出去。

他漫无目的地看着食台上的菜肴:烤金目鲷、煮虾、鲷鱼刺身、煮鲍鱼、海带豆腐、慈姑栗子还有花蛤味噌汤。当目光扫到一味烤沙梭鱼时,他真想放声大笑——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每日菜肴里都有这种鱼,今日也一样。可今日和往日怎能一样?他的妻子在隔壁受苦,他的孩子不知能不能顺利生下来!他呆呆地坐着,看着一成不变的菜肴,忽然起了种荒诞感。对御膳所的仲居来说,依旧例做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最重要;对侍候的女中来说,有条不紊地做好平日工作最重要;对松岛来说,督促将军按时进食,不违背规矩最重要。人人只想着完成自己的任务,不多做一件,不少做一件,勤勤恳恳,按时按量。没人关心他在想什么,那并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对他们来说,今日和以前的任何一日没什么不同。对于住在江户的百万町人百姓来说,今日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也许有不同。今日是中秋,是值得欢庆的节日。将军家治抬眼看了看窗外,浅金色的圆月挂在树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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