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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式燕-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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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不离吓得手一滑,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脸腾地一直红到了耳朵。
  他有些惊慌地摘下布带,就看见谢长晏眼神清明地看着自己,哪里还有半点失神的样子。
  谢长晏忽然笑了一下,将手放在唇上,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孟不离反应过来。他想起了在知止居时,有一次,谢长晏也是这样,假装掉到冰窟里,然后使了个金蝉脱壳,去探查了紫霄观。当然,他是事后才知道的,但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女孩子的心计,半点也不比他的原主人少。
  谢长晏拨了拨桶中的水花,低声道:“那凶手若还在船上,你能察觉到吗?”
  孟不离想了想才回答:“五丈内。”
  意思就是五丈内,若有人蛰伏,他都会发觉。
  这就够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谢长晏还是决定双管齐下。她解开了衣衫,迈进桶中。
  孟不离一僵,连忙背过身去。听到身后水声不断响起,原本就没退色的耳朵几乎滴出血来。这个时候他无比想念黄狸,想抓一抓它那身光滑柔软的皮毛,好对抗备受折磨的尴尬。
  谢长晏却是一脸坦荡。或者说,她压根没意识到这个行为会给孟不离带去多少困扰。她的心就像这桶烟雾蒸腾的热水一样,燃烧着每丝力气,哪怕最终的结局注定是冷去。
  “我有一事相求,请您允我。”她在水花缭乱声中轻轻说道。
  孟不离有种不好的预感。每次谢长晏找他,总没什么好事。
  “我知道你一直有跟陛下汇报我的行程。那么,下一封奏书,请你告诉他,我将乘船由玉滨大运河回京。”
  孟不离一怔,下意识去看她的表情,头转到一半想起她在洗澡,又连忙转回去。
  “我会在万毓林停驻,求他见我一面。多谢。”
  孟不离又等了一会儿,然而谢长晏没再说话,径自擦干了身子出来,重新穿好了衣衫。
  当孟不离终于可以回头看她时,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了。
  她褪去了疲惫、悲愤、痛苦等种种情绪,穿起了优雅坚固的盔甲,并将以这样崭新的姿态,继续走下去。


第63章 班荆道故(1)
  寝宫内,彰华在如意的服侍下穿好了帝服,正要去上朝时,吉祥匆忙地捧着一个匣子走进来。
  彰华道:“回来再看。”
  吉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是红茧。”
  陛下的密茧分红黄黑白四类。黑茧是循例汇报,白茧是喜事,黄茧是急事,红茧则是最急最重要的事。吉祥已经许久没见过红茧了。
  彰华当即停步,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是一枚浓如血色的茧。他从茧中抽出布条,一看之下面色顿变。
  如意好奇地踮起脚尖往布条看去,依稀看见“谢长晏”的名字。
  吉祥低声道:“陛下,可有指示?”
  彰华的目光闪烁着,将布条揉成一团攥入手心,最后深吸口气道:“退朝后再说。”说罢大步走了出去,脚步沉稳未见变化。
  如意拉着吉祥小声埋怨:“今日陛下要与诸位大人商议税赋一事,听说摊丁入亩施行不顺,本就够烦了,你怎的这么没眼力见,还拿谢长晏的事烦陛下?就不能等他回来再禀吗?”
  吉祥看着如意,只说了一句话:“谢夫人被杀了。”
  如意顿时没了任何声音。
  早朝按时开始。
  彰华端坐龙椅上,听着群臣奏禀议事,有条不紊,赏罚果断,看似并未受到影响。
  然而,如意留意到他的手里始终攥着那根布条,没有松开。
  如意看着看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如意跟紧彰华,回到执明殿中,为他换了常服。正要问如何回复红茧,却见彰华召集翰林院学士们来此,为他写谕令。
  彰华沉声道:“向各洲、城、县发布谕令,将钱粮征收放在所负之责之首,丝毫颗粒皆百姓脂膏,不得任意苛索。若被上司察劾,或被科道纠参,必从重治罪,绝不宽贷!”
  一学士迟疑抬头:“陛下,如此苛令,恐会引起地方官的恐慌。”
  “就让他们恐慌。他们若做不好,有的是等着填补的新举子代替。”
  该学士顿时不敢多言,乖乖开始书写。
  如此,等他们全部完成,彰华一一检阅过没问题,盖好玉玺宣发下去后,天都黑了。
  吉祥端来了膳食。
  彰华靠在榻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但吉祥刚放下托盘,他就出声道:“召千牛备身唐喧来。”
  “是。”吉祥依言出去了。
  如意将筷子递给彰华:“陛下,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彰华终于放下了手心里的布条,拿起筷子用膳。他吃得依旧不多,如意在一旁看得两眼汪汪。
  “陛下,您得多吃点啊,这两年吃得少睡得少,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彰华看他一眼,笑了笑:“没事,别担心。撤了吧。”
  如意没办法,只好噘着嘴巴拿走了托盘。而这时,唐喧到了。
  彰华吩咐道:“你派一队人去万毓林巡戒,这些天任何人没有朕的手谕,不得入林。然后,你亲自去一趟风府,告知小雅,三天后,朕要带个人去陶鹤山庄。”
  唐喧面无表情,应声道:“是!”
  “还有,调一队千牛卫来,在殿旁随时候命。”
  “是!”
  “去吧。”
  唐喧走后,如意犹豫地问道:“陛下,那、那给红茧的回复呢?”
  彰华拿起几上已被揉得不成样子的布条,扔入了一旁的火盆中,火光点缀了他的眼睛,至此也照亮了他的疲惫与柔软。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而这个字,是在忙碌一天强行将之搁置在旁、不去深思、不去惦念后的最终回应。
  一朵十五年前开始酝酿的云,终于攒够了令天地变色的重量,滂沱而下。
  眼见它就要疯狂肆虐,冲垮一切。
  而他也只能说一句“好”。
  好的,允你所求。
  来吧。
  我们一起来处理。
  孟不离赶着巨型马车,走进了万毓林。
  坐在车中的谢长晏掀起车帘,只见暖日阳光下郁郁葱葱的树木,像个熟悉的老朋友,对她的回归摆出了欢迎的姿态。
  三月底的京郊,姹紫嫣红地渲染出春的气息。自玉滨大运河开后,北境缺水的窘迫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新生。
  马车一直驰到溪边才停下,溪水潺潺,果然也比走时涨了许多。
  谢长晏下车,走到一棵胡桃树下,挖了个坑。然后,从车中取出一件狐裘。
  郑氏的尸体,她在滨州时海葬了,让娘亲的灵魂和爹爹一起永远安息在了蔚蓝色的大海里。
  而此番回京,每到一城,都会埋一件娘亲生前用过的物品,以做纪念。
  到了万毓林,选的就是狐裘。
  她曾在此林中狩到狐狸,郑氏将之缝成了皮裘。她在渭陵渡口拉船时把衣服弄破了,郑氏也没舍得扔,一直放在车内当盖被,天冷时裹腿用。
  此番从车中取出来,皮毛柔软温暖,仿佛还带着郑氏温柔祥和的气息。
  娘亲,你要等我。
  等我查明真相,为爹爹和你讨还公道后,就去找你们,到那时,就再没什么可以将我们分开了。
  所以,要等我。
  要保佑我。
  谢长晏将狐裘放入坑中,正要去捡铲子盖上土时,一只手先她一步将铲子拿了起来。
  那只手修长精壮,颇具力量,却不是孟不离的。
  谢长晏的呼吸一滞,心脏不受控制地疾跳起来。她慢慢地、一点点地扭头,看见那个人黑色窄袖、圆领袍襟、折上头巾。而他的面貌,尚未来得及细看,黑袖里的手臂已朝她伸过来,一带——
  抱住了她。
  一阵风来,树林里全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声。
  天地因此悠远,红尘因此沉静。
  谢长晏因此,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曾经,在求鲁馆坍塌之际,这具身体抱过她。
  在她的脚不慎掉进幸川的冰窟之际,这具身体也抱过她。
  第一次,源于保护。
  第二次,源于怜惜。
  而这一次,源于安慰。
  谢长晏被动地倚靠在宽广的胸怀中,感受到从对方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的热流,一颗心也慢慢地静了下来。
  她曾爱慕这个人,渴望这个人。如今,爱慕和渴望都已消逝,可她靠着这个人时,依然感到一种发自肺腑的安心。
  “师兄……”她缓缓开口,“对不起,我来给你添麻烦了。”
  她知道自己要做一件多么复杂多么困难的事情,胡智仁无数次告诫她这件事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可她还是不顾一切地执意要去做。
  而想要做成这件事,就必须向彰华求助。
  所以,明明说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说好情缘已断一别两宽的,可她还是厚着脸皮回来了。
  她知道她是一个大麻烦。
  她更知道彰华本身就已经有很多很多天大的麻烦要处理。
  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回来试一试。
  对不起啊,我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累赘般的存在啊。
  而你,拥抱了这样的我……
  谢谢。
  彰华跟着谢长晏走上马车,彰华向赶车的孟不离比了个手势后,马车便继续前行了。
  谢长晏将一个软垫推到他面前,低声道:“请坐。”
  彰华跪坐下,打量车内的一切。
  这种谢长晏自创的巨型马车,这两年风靡了运河沿岸,人们亲切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走屋”,十分适合全家踏青游玩。只不过京中人流熙攘,此车太过庞大,不利出行,因此未在玉京流通。
  彰华虽听说已久,却还是第一次得见。
  谢长晏这辆,显然与胡家别的走屋不太一样,内设更为精巧独特。比如用来隔挡内室的折门上挂了一道布帘,就与寻常帘子不一样,五颜六色,各种材质,彰华不禁多看了几眼。
  谢长晏留意到了,便在旁解说道:“此帘是我每到一处,采选一款当地自产土布,汇编而成。全帘共计七十六块布,从材质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各地的不同。北境酷冷,却好艳色,布料以皮草革绒为主;南域则爱淡雅轻薄,盛产丝绸;秦山多矿,所以百姓出于耐脏耐磨的需求,自产暗色粗布;滨州临海,则追求防潮易干……”
  彰华的目光从帘子转到了谢长晏身上。
  两年前,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来自清高避世的谢氏,满脑子诗词歌赋、礼仪法规,不知民生疾苦。
  两年后,她为他讲解她的帘子,对大燕各地如数家珍。
  彰华想起《朝海暮梧录》里那些洋溢着欢快风趣的字句,那本该是最适合这个女孩的生活方式。然而,海阔天空,终究一梦。一朝梦醒,身置囚牢。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后来娘亲就把它们缝成了帘子……”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慢了下来,悲伤从她脸上闪过,再用微笑克制地取而代之,“总之,这两年,收获很多。”
  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及时沸开,谢长晏找到了事情做,便停止了话题,一心一意地沏起茶来。
  她拿了两个木头做的杯子盛茶,推给彰华品尝:“自己摘的茶,自己雕的杯,味道一般,但算独一份了。”


第64章 班荆道故(2)
  彰华低头品了一口,得出结论:谢长晏自谦了。她本就是个极聪慧之人,那些需要缜密操作反复锤炼的事情,总是能做得很好。而且,年纪渐长,这优势在她身上就越明显。
  彰华忍不住抬头再次细细地打量她。
  跟他之前预料的一样,她长得非常高,仅比他低半个头,因为尽情地沐浴阳光,皮肤是一种健康的麦色——大燕最推崇的肤色。
  她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如果说,之前的谢长晏,是个长得有棱有角有特点的小姑娘,现在的她,几乎可说是光华四射。那些不符大众审美的特点,在她脸上全变成了的亮点:厚厚的嘴唇,显得是那么柔软,仿佛丰润的花蕊诱人深入品尝;乌发如墨,浓密如云,流泻着黛青色的光泽,引人伸手触摸;而最美的是她的眼睛,褪去了曾经的天真善意,染上了欲语还休的哀愁,几能激发任何男人的保护欲。
  彰华的心,突兀而不受控制地“咯噔”了一下。
  意识到对面之人已是个完完全全的成熟女性,不再是两年前那个羞恼嗔怒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后,他下意识地挪了下身体,让彼此的距离稍微远了一些。
  而就在这时,谢长晏决定切入正题——
  “师兄,我能借阅甲库里的甲历吗?”
  甲库,是燕宫用来保存甲历的档案库。凡入仕官员的出身、籍贯、履历、考绩全部记录存档于内。
  彰华盯着她:“你要借阅谢将军的甲历吗?”
  “是。我想知道,十五年前,我父与程寇的那次战役,究竟是怎么回事。”
  彰华低头看着手中的木雕茶杯,沉默不语。
  “杀害我娘的凶徒死前说,我父在那次战役里,杀了他们兄弟十人,还弄瞎了他的眼睛,害他被困海岛十五年。”谢长晏正色道,“我解剖了他的尸体。他的胃已经缩得很小,且有溃疡,是常年饥饿所致。腿骨关节肿大、骨髓脓化,是海风侵蚀所致。眼膜发黄,皮肤多处皲裂……基本可以断定,他没有说谎。”
  彰华定定地看着她。十五岁,同龄的名门闺秀们忙着斗草斗衣斗首饰,做一切吟风弄月的事情。而谢长晏的双手,则沾满了血污,执着地想要寻求真相。
  “他下颌的第二磨牙是中空的,应是故意凿空埋入毒药用,但毒药不知何故用掉了,没有及时补充,空的时间太久,周边都已蛀蚀。也就是从那颗牙上,断定了他的身份。因为此填牙术十分了得,既要安全蓄毒,又要确保能第一时间咬碎牙齿自尽,用的材质很特别,是如意门的不传之秘。”
  彰华忍不住想,她真的是查出了很多啊。在有限的条件下,竟查到了这么多……
  “他的右眼虽被缝合,但眼珠还在里面,我检查了一下,是匕首戳瞎的,从切口推测匕首不会超过手掌宽。可我父的兵器是长刀,刀尖钝重。就算是他使得匕首,那把匕首也不是他的。”谢长晏说到这里,目光变得有些急切,“我想看看甲历,当年跟我父一起殉难的还有哪些官员,他们之中,谁使匕首。若有幸免存活者……”
  彰华忽然开口:“朕。”
  “我想亲口问一问当年的……唉?”谢长晏愣住了。
  时近黄昏,夕阳薄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彰华的脸——曾经被认为是太过复杂而无法解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显直白的表情。
  “朕,是唯一的那个,幸存者。”
  他一个字一个字道,放下的木杯上,留下了两个入木三分的指印。
  谢长晏彻底愣住了。
  同观九年,燕王摹尹正英姿勃发,力推科举取士,想要取代原来的“九品中正制”。
  而那一年,燕国的太子彰华五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
  而那一年,长公主一眼看中了殿试第一的状元、出自寒门的方清池,点他做了驸马。
  摹尹本不同意,长公主不停哀求,最后摹尹无奈地应了自己唯一的妹妹,就此断送了方清池的大好前程。
  驸马不得参政,有富贵却无实权。作为第一届恩科的头名,方清池不仅文采斐然,面容俊美更是宛如谪仙。消息传出,无数学子为之扼腕。
  而方清池温顺地接了圣旨,并未对这桩婚事表示任何不满。毕竟,长公主出身高贵,又是个难得的美人。
  自那后,夫妻琴瑟和谐,也算是一段佳话。
  再然后,到了十一月,宜王寿诞,因长公主思念远嫁宜国的姨母,故代表燕王前往贺寿,顺便见一见阔别多年的亲人。
  次年三月,公主回燕。方清池决定亲去滨海迎接,给妻子一个惊喜。
  他谁也没说,此行本是保密,不想车行一半,发现坐榻下方藏了一人,揪出来一看,竟是六岁的彰华。
  方清池吓得不轻,当即要将太子送回,但彰华又哭又闹又恐吓又蛮横,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带他一起去滨州。
  “那是朕第一次离开玉京,跟着出身寒门的姑父,心中充满了兴奋和期待,想看看书中被誉为唯方之鹰的大燕,是何等雄壮辽阔,国富民强。”彰华说到这里,却是苦笑,“然而,姑父节俭,又是秘密出门,这一路,是令我吃不好也睡不好。更糟的是,我所见的大燕,路有冻死骨。”
  谢长晏对此深有体会。这两年,她去过很多很多地方,北境比南境好一些,原本隶属于庞岳两家的封地,因为世家已倒,土地还归乡农,呈现出了焕然一新之貌。而南境大部分州县的百姓还是生活得很困苦。
  彰华所见,是在十五年前,必定比现在更糟糕。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父的疆土,这就是我们大燕国的子民。它跟我脑海中想的完全不一样。姑父问我,苦不苦?若受不了,就送我回京。然而,我当时不知怎的竟生出毅力,不,我一定要见到海!”彰华看着谢长晏,眼神闪动,语声低柔,“你自小长在海边,可能体会不到北境之人第一次见到海的感受。我到滨州那天天气非常糟糕,狂风暴雨,姑父让我在客栈中休息,等天气好些再去看海。我不干,就那么顶着风雨去了,一瞬间,浑身就湿透了。而我,也终于看到了海——暴风雨中的大海。”
  天是黑的,被层层乌云压得仿佛就在头顶上。
  海也是黑的,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毯子,翻滚着朝海岸卷来,带着包裹世间万物之势,直撞心魂。
  六岁的彰华站在岸边,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他身上、脸上,他却忘了躲、忘了动。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
  身为大燕国的太子,未来的储君,天之骄子般的人生,在这样的自然之力前,却跟蝼蚁没有任何区别。
  六岁的彰华被吓到,被震到,被淋到,就此病倒,发了高烧。
  “我一病就三天。三天里,脑海里全是那一幕,翻来覆去,有时候看见自己被海吞噬了,有时候却看见自己飞了起来……当我看见自己飞起来时,我睁开眼睛,就见姑父站在窗边,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紧张表情。我刚想喊他,他却神色慌张地打开门,一个裹着斗篷的女人走了进来。之所以说是女人,是因为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绣花鞋。”
  谢长晏一愣,意识到自己即将听到一桩皇族内不为人知的丑闻。
  “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没有醒。听见姑父很紧张地说让她不要再出现,自己不方便。然后那女人问有什么不方便的,接着她看见我,问我是谁。姑父回答说是小厮。然后他就将那女人送走了。我很奇怪,他为何说谎,又很好奇这个女人是谁。我心中有点兴奋,觉得自己抓到了姑父的把柄,想象着如果偷偷告诉姑母,他会露出如何惊慌失措的表情。”彰华说到这里,勾起唇角轻笑了一下,“我小时候竟是这般好事恶劣之人。”
  也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
  谢长晏在心中补充。
  一个六岁的孩子,就知道要继续装病偷听大人的壁脚,可见心计于彰华而言,与生俱来。
  “于是接下去几天,我继续装病,假装起不来。我等啊等,有一天晚上很晚了,睡下的姑父起来,偷偷穿好衣服出去了。我当即也穿衣追出去,跟着摸上马车。姑父不会武功,没有察觉,赶车到了某个僻静之地。我藏在车底下,看见有个人在等他,却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那个男人问姑父,东西呢。姑父从车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了他。而就在那时,那个男人发现了我。”
  彰华复述此事时,声音很平静,然而谢长晏还是听得毛骨悚然起来,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第65章 班荆道故(3)
  “然后我就被抓住了。姑父看见我,大惊失色。男人当即要杀我,姑父拦阻,说出了我的身份。男人盯着我看了半天,将我打晕。等我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酸软无力,马车在行驰中。我质问姑父为何如此对我,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死人。就在那时,马车停下了,车外有人说……”彰华说到这里,倒了一杯新茶,推给谢长晏。
  谢长晏下意识接过来捧在手中,彰华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古怪,似忧伤似怀念,沾染着满满的温柔。
  “滨州刺史谢惟善,拜见驸马。”
  谢长晏手一抖,终于明白彰华提前给自己一杯茶的用意。茶的热度通过木杯传到她的手心中,氤氲的水汽一瞬间模糊了她的眼睛。
  十五年前,遇难的彰华就这样遇到了……她的父亲……
  “姑父当即用布塞住我的嘴巴,并用帷幕将我遮住,下车同他说话。我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是,我动不了,也无法出声,最后,我……”彰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小解了。”
  谢长晏脸上一红。这其实是很妙的一招,可无论是当时真实场景还是此刻复述,都令人有些尴尬。
  她只好赶紧将此话题带过:“那爹爹发现了吗?”
  “他的声音停了一下,但没有进车,也没探头看,跟姑父客套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唉?爹爹没有发觉?
  “我十分生气,觉得此人真是蠢货。再然后,姑父将我带到一艘船上,把我交给了那个男人。我在舱底被关了整整三天,没有光,没有水,没有食物。”
  谢长晏的心颤抖了起来。“究、究竟是怎么回事?”
  彰华淡淡道:“简而言之,方清池是如意门的细作,与银门弟子约见滨州,交付情报。不想被我撞破,当即决定将我秘送予程王,以做筹码要挟父王。”
  谢长晏终是将杯中的茶洒了出来。
  彰华取了一旁的抹布过来,将她泼出来的水渍擦去。从谢长晏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低垂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这张她记恨过埋怨过遗憾过无数次无法解读的脸庞,原来,是被那样的过往修饰过、伤害过,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无法想象一个六岁的孩子被关在舱底没吃没喝三天的情形。
  她无法想象养尊处优一帆风顺的太子沦为阶下囚的情形。
  她更无法想象被自己姑父出卖的孩子的心情。
  光动一动念头,就觉得心绞痛了起来,全身都会发抖。
  “陛下……”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尽管她知道他后来逃了出来,回到玉京,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但时间抹不平伤痕。
  尤其是,现在,他正在她面前,将那道伤疤冷静地撕开,露出底下的真实血肉给她看。
  我是不是做了很残忍的事情?谢长晏忍不住问自己。
  对不起,陛下。对不起。
  彰华擦完水渍,抬头,看见谢长晏泫然欲泣的眼睛,忽然笑了笑,伸出手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就像小时候那样。
  “朕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事实上,这件事对六岁的朕来说,得远远大于失。”彰华看着她,像透过她的面庞看到了另一个人,满含感激,“因为……第三天时,你父亲来了。”
  “吱呀”一声,舱门被人从外打开。
  明亮的光一瞬间照进了黑漆漆的舱底。小彰华的眼睛被刺得一阵生疼。他一边不受控制地流着眼泪,一边恐惧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一个男人的轮廓出现在那里,手持长刀,身穿盔甲,是名武将。
  “臣来了。”那人对他一笑,像一道煦暖的风,能够拂去所有惊恐和畏惧,“殿下,别怕。”
  “你父是个十分机警之人,而且武功高强。他在街头与姑父对话时,便已察觉到车上还有一人,也听到了便溺之声。但见方清池极力遮掩,便假装无事,任其离开。与此同时,他接到太傅密笺,说太子失踪,要各地官员私下暗访,务必尽快找到我。”
  谢长晏恍然道:“所以我爹爹对方清池起疑了。”
  “是。为了保密,他假借巡海为由,协同心腹包抄船只,将我救了出去。交战中,他杀了银门弟子中的九人,第十人也就是与方清池接头的那个男人想用匕首杀我,你父抱着我拼命躲避,匕首最终在我手上划过……”
  彰华说着伸出右手手腕,谢长晏终于知道这道蜈蚣般的伤痕是从何而来了。原来也跟父亲有关啊……
  “你父趁机夺过匕首,戳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线索至此连贯:匕首,九个兄弟,瞎了的眼睛,全部对上了!
  “该男人眼见大势已去,跳海了。你父抱着我返航。谁知还未靠岸,船只就遭到了滨州水军的轰炸。”
  谢长晏睁大眼睛:“怎么会?”
  “方清池得知你父秘密出海,便知道事情很可能败露了,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以滨海出现程寇必须清缴,好顺利迎接公主回国为由,哄骗副将召集水军跟他出海。我们的那艘船是程船,一被看见,就被他们射火箭诛杀。”
  谢长晏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
  “我们毫无抵挡之力,离得又远,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船只起火,沉了下去……”彰华似也被勾起了往日的思绪,双手骤然握紧,在膝上发抖。他不得不停下来,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继续往下说。
  “你父将我藏在一个酒桶里,用力推离程船,而他自己,返回火海去救同僚。我在桶中号啕大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船离我越来越远……我很幸运,在海上漂了半天,在快晒干前被渔民救起,带回家中。又三天后,太傅带人找到了我——你父出海前,给他回了密折。我问起此事,太傅告诉我……”彰华说到这里,又给谢长晏倒了一杯热茶,谢长晏明白,下面的话肯定很可怕。
  “船只着火,谢惟善同心腹共计二十人,烧死的烧死,没被烧死的被箭射死,无一人生还。”
  谢长晏的眼泪滴进了热腾腾的茶水中。
  “太傅扣住方清池,秘密带回宫中,向父王禀报了此事。父王虽然震怒,但为了顾及姑姑颜面,也因为顾忌程王,最终决定遮下此事。把整个事件描述成滨州刺史谢惟善发现程寇,为了保护渔民殉国。其他的,一概密藏。至于方清池,等姑姑回来再定罪处理。”


第66章 班荆道故(4)
  谢长晏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地滴进杯中,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她无力去质问太上皇当年为何如此粉饰太平。
  她无力判定这样的处理结果是对还是不对。
  总觉得世事不应该如此。起码,天理昭昭,冤屈和委屈一样,都是不公。
  可是,如今终于知道了真相的她,又能责怪什么呢?
  责怪彰华不该调皮藏在方清池的马车上吗?
  责怪大燕科举制查人不清引狼入室吗?
  责怪滨州副将愚蠢服从为虎作伥?
  还是责怪太傅来得太晚?
  追溯根由,似乎只能怪方清池,怪如意门。
  彰华看着谢长晏,目光闪动,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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