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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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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开口了:“殿下但能彻查陆氏一案,阿暖可向殿下保证,广元侯府,乃至薄氏一门,尽可为殿下驱使。”
他的第一反应是冷笑。
好大的口气!
她不过是个刚刚归宗的少女,广元侯在薄氏五侯中地位亦最末,她凭什么这样保证?
她的目光还那样坚定,语气还那样冷淡,他将她削瘦的躯体死死地扣在自己怀中,好像这样就能从她身上找出些许温度。
些许与权谋无关,与党争无关,与朝局无关的,人的温度。
他剑眉斜飞,冷冷一笑:“你以为孤要的是这个?”
她一怔,难道不是么?她都做了这样的保证,他难道还真的要娶她?与薄氏结姻,对于野心颇大的他来说只能是一时权宜之计,他终归要嫌薄氏掣肘的。
可是她却感觉到他的心跳,滚烫,伴着斜飞的小雨的鼓点,隆隆地震响在她耳畔。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紊乱,她不太能坚持自己的思考了。
在这静默相拥的一刻,那些权谋与心机,那些盘算和判断,好像全成了微不足道的。
只有他急促的心跳,染着苏合香,似梦,似真,是此时此刻,最最重要的。
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表情,渐渐便觉心灰意冷,手一撤放开了她,“有你如此保证……孤便安心了。”
她踉跄几步站稳了,行了个礼,匆匆转身离去,再不敢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红晕。他背过身去,半晌,才发觉自己竟忘了问她,为何要在这里等他,这么久。
皇三子病了一出之后,皇帝顾谦竟也病倒了。皇帝原本病了多年,到底还有些精神气,如今竟已不能上朝,百官议奏,外朝事交丞相,内廷事交太后,筛选之后再择定比较过得去眼的送呈圣阅。皇帝愈来愈多地宿在建章宫鼓簧殿,临着沧波浩渺的太液池,仙山绰约,冰雾流离,终归是一年将尽了。
腊月初十,日光隐在云后,皇帝不知哪来的兴致,一定要在太液池上泛舟观景。一干内侍被这突如其来的诏命乱了手脚,顶着肃肃秋风拖来云舟,又撑持着皇帝一步步行上船去。中常侍冯吉毕竟伺候皇帝多年,心思机警,命人拿铁链系在舟尾,这样船行便不致太过轻荡。
太液池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皇帝倚坐在船头玉帐之中,目光越过虬龙船首,一直望向不远处的三座仙山。冯吉知道皇帝心意,让船工往仙山划去。
“冯吉啊,”皇帝却忽然开口了,这一开口,便显露出暮年的沧桑疲态来,“你跟随朕多少年了?”
冯吉连忙近前来,哈着腰道:“回陛下,老奴跟随陛下有小二十年了。”
“二十年……”皇帝的目光渐渐变得渺远而不可捉摸,“二十年,那么你是见过她的。”
冯吉一怔,刚想问陛下说的是谁,立刻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将腰压得更低了,“是,老奴是见过孝愍皇后的。”
皇帝静了很久,轻声说道:“二十年前,她也喜欢随朕到这太液池上泛舟。朕恐舟行飘荡,还特地缆了几条金锁。她站在船头,就在这里,裙裾飞扬,就如立刻要随风入水,离朕而去……”皇帝闭了闭眼,“她也终究是离朕而去了。”
冯吉听着,听着,渐渐感受到皇帝苍老话音中那一层无力与落寞,心境也变得如这秋空一般萧索。他搜肠刮肚,想不出有什么好辞令可以宽慰老年人怀念发妻的悲哀,便也随这碧波万顷一同沉默了下去。
“阿慈,阿慈……”皇帝低声喃喃,眼皮垂了下来,“她常与朕说,这江山如牢笼,无人可避……然则她终究是逃出去了……而今,想必朕也马上便可逃出去了罢……”
冯吉骇然大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略略扫了他一眼,忽然自己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去年雪灾,今年反而不落雪——来年恐怕又要饥荒了……阿慈啊,他们都在说,朕是个昏君。阿慈,大靖江山,都要亡于朕手了……”冯吉听得脸色青白,眼风瞟见皇帝一步步走向船头,心头大震,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抢上前去抱住了皇帝的腰,大哭道:“陛下,陛下不可轻举妄动,此是太液池中,水深百尺,危险啊陛下!”
皇帝的目光却已涣散,口中仍是轻轻唤着“阿慈”,欲迈步,却被冯吉死死地限住了,他皱着眉头回头望这名跟随了他二十年的宦官,许久,许久,突然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皇帝并没有昏迷很久。半个时辰之后,他便自一片龙涎香中醒来,眼前是容色惶急的冯吉,并没有他人。
他望着冯吉,神态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冯吉立刻倾身过来,听他说道:“旁人知道么?”
“没有。”冯吉低声应答,“奴才未得陛下旨意,不敢随意将陛下昏迷的事情报与其他宫去。”
很好。皇帝疲惫地想。冯吉果然是懂他的。
二十年故人风流云散,算来算去,自己好像竟真的只剩眼前这一个老奴可以依靠了。可悲么?他仿佛又看见了一双安静的眼,一副安静的面孔,她并不是出奇的美丽,但是她眉宇间的轻渺的哀愁,总是令年少的他心生向往与恐惧。
向往与恐惧。那便是爱,是爱的全部。
他咳嗽了几声,冯吉连忙给他抚背,他制止了他的动作,慢慢地道:“替朕拟诏……传,丞相仲恒,御史大夫梅谨,还有……梅婕妤和皇三子顾泽,即刻过来见朕!”
冯吉犹豫了一下。“陛下,梁王殿下就在附近玉堂殿,老奴虽不敢说,但恐方才之事已惊动了……”
“不要让梁王知道!”皇帝突然扶着床直直坐了起来,双目圆睁瞪视着冯吉,“命程卫尉带兵……不要让梁王出来!”
顾渊冲出玉堂殿,便见到一排排甲兵严阵以待,为首的是皇帝从未央宫带来的程卫尉,对他行个半礼,面露难色:“殿下请留步!”
顾渊铁青着脸孔又往回走,直直走回观画阁去,宽袖带风拂倒了一个个书架,最后走到墙边,“唰”地一声拔出了铜架上的那柄剑。
黄金的剑鞘,白玉的剑璏,悬珠的剑带,翡翠的剑首。这本是一柄礼器,但当它出鞘的一刻,就挟带了山涛一样的怒,锋刃在深冬白亮的日光下转出嶙嶙的冷光——
“叮”地一声,他手中的剑格上了来人的刀。
顾渊眉头一拧,就地拆招,那人亦不慌不忙,左右应对。观画阁中一时光焰翻飞,将满室竹简的清香都搅成了叮当哐啷的冷锐的金铁之气。
“笃”地一声,顾渊的剑脱手飞出,陡地钉在了红漆的束竹柱上,赤红的剑带火一样飘扬。
“殿下的剑技大有长进。”仲隐将刀入鞘,单膝跪地,脸上犹带着笑意,“可以接末将十四招了!”
顾渊冷冷地哼了一声,回身到书案之后撩袍坐下,“莽夫。”
“我若不来拦阻,”仲隐笑着提醒道,“恐怕殿下方才就真的冲出去了吧?那样的话,谁才是莽夫?”
顾渊瞥了他一眼,“程卫尉如何肯放你进来?”
“他并未放我。”仲隐走到书架前,拿起一册竹简自己抛着玩,“我自己进来的。你身边的守卫太差了。”
他不再用敬语了,这让顾渊安心了许多。他总疑心自己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坦荡的,但仲隐或许是个例外。
“我不能用身手太强的人在身边。”顿了顿,他说道。
“你疑心病太重了。”仲隐叹了口气。
顾渊道:“陛下此刻危在旦夕,神志不清,却还是有精神对付我——这不是我疑心吧?”
☆、今是昨非
顾渊道:“陛下此刻危在旦夕,神志不清,却还是有精神对付我——这不是我疑心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稳,好像根本没有理解这句话中的危险。可是仲隐理解。
“我听闻陛下召了几个人过去。”仲隐压低了声音,“他召了……梅婕妤和三皇子。”
顾渊霍然抬头,目光如长剑铮然弹出了鞘。然而窗外那明晃晃的太阳恰在这时候被浮云遮蔽,将仲隐的表情都藏在了暗处。这是他从小认识的朋友,是值得交托性命的人,这个人从来不说谎。
他惨然一笑,咬牙切齿:“真是荒唐!”
“确实荒唐。”仲隐扬眉道,“梅氏是淮南大族,府下门客数千,还有个在朝的梅御史……三皇子才出母胎多久?陛下若立幼为储,天下必乱。”
顾渊将头埋在手掌中,片刻,发出沉闷如春雷的声音:“孤现在不能出去。”
仲隐点头,“不能。”
“孤现在若出去了,势必被反咬一口。”
仲隐点头,“殿下英明。”
他这四个字本来半带着戏谑,却听得顾渊一怔。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将身子倚在凭几上,手中攥紧了那一枚象征诸侯王身份的山玄玉。
“仲隐。”他慢慢地说道,“去请皇太后。”
仲隐愣住:“什么?”
“去请皇太后!”顾渊突然不耐烦了,“陛下要越长立幼,皇太后不会答应的。这江山是孝钦皇帝的江山,我不信皇太后会无动于衷!”
仲隐顿了顿,“然而皇太后是薄氏。殿下,我们并不知道薄氏此刻……”
“孤知道!”顾渊突然又换了称谓,身躯笔直地挺起来,目光冷傲地落在他的脸上,“仲将军,孤知道,薄氏一门,此时此刻,是效忠于孤的。”
后来,当顾渊冷静下来,他很容易就算出了薄暖的计划。
薄氏一门太过庞大,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筹谋,要满足每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但是薄氏一门却只有一个核心。
那就是薄皇太后。
如果没有这个身体硬朗、眉目慈祥的女人,这个为孝钦皇帝所笃爱、也继承了孝钦皇帝所有铁腕和冷血的女人,薄氏一门,早就垮塌干净了。
归根结底,薄家是外戚。薄太后怎么可能容忍子幼母壮的事情发生,怎么可能容忍背后有强大靠山的梅婕妤上位呢?自己盘踞了很久的江山,怎么可能与其他人分享?
好一个薄暖,她其实早就知道,薄太后只能支持梁王。于是她顺水推舟地,将这份人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顾渊轻抚着手底的那一册《国策》,轻轻地笑了。
阿暖,阿暖,你真是孤的冯谖啊……如一柄绝世好剑,待价而沽,一步百计,无往不利。
只愿你,不要倒转剑锋,与孤对面相向才好。
当薄太后赶到鼓簧殿的时候,皇帝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卧阁内跪了一地的太医,梅婕妤抱着顾泽神色哀戚地依偎在皇帝身边,她的堂叔梅御史跪在床脚,而丞相仲恒在轻轻吹着帛书上草草写就的墨字——
突然被薄太后劈手便夺了过去。
仲恒大惊而拜:“太后!那是陛下诏命,请太后还与老臣,将之封存石匮!”
薄太后扫了一眼帛书,便攥着它走到了皇帝病床前,梅婕妤连忙退开几步。薄太后盯着自己这个病重垂危的儿子,精致勾勒的眼角凌厉地上扬,她再也没了往昔里的和缓安详,声音是冷酷的:“老身问你,先帝将大靖交付与你时,说了些什么,你可还记得?”
皇帝挣扎地抬眼,却只有薄暮的清灵的光晕洒进他的视野,他依稀看见了一个人影,低声呢喃:“阿慈……”
梅婕妤连忙抹着泪道:“陛下,妾在这里!”
薄太后冷冷地道:“他不是在叫你。”
梅婕妤愣住了。
薄太后又转向顾谦,狠狠地道:“你怎么会是他的儿子!懦弱,愚蠢,自私,任性……谦儿,你太令阿母失望了!”
顾谦迷茫地看着光影朦胧之中自己母亲那模糊的形象。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了,鬓边都有了白发,而那神情却如返璞归真的孩童,迷茫之中,带着初阅人世的欣喜。
“阿母……”他终于能唤出声来。薄太后的身子一颤。“善待阿泽,好么?朕的,东西……都已经被您……拿走了……那就……请您善待他,好吗?”
他竟然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赵太医惊喜地欲上前来把脉,薄太后的眼眸中寒光一闪。
“陛下!”梅婕妤骤然哭出了声。
陛下断气了。
薄太后突然走至殿门口,对早已准备在此的骁骑将军薄宵道:“将这里的人全部带走——下人都杀了,仲丞相和梅御史下廷尉,梅婕妤和三皇子下掖庭狱!”
她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地又道:
“传梁王顾渊!”
今上讳谦,是孝钦皇帝与薄皇太后唯一的骨肉,二十一岁登基,四十一岁以疾病崩。顾谦在位的这二十年,没有多少显赫政绩,亦没有多少深重灾难,朝臣们拈毫思忖了许久,终究是奏定了一个“怀”字的谥号——
怀,执义扬善曰怀,慈仁知节曰怀,民思其惠曰怀。亦算是对顾谦一生宽仁柔弱的处事落下了一个终评。
建章宫鼓簧殿的钟声终于是在薄暮时分轰然敲响了。似乎与这钟声呼应一般,天幕在这一刻暗沉了下来,距离鼓簧殿最近的玉堂殿的朱漆大门訇然中开,门外披甲操戈的宫卫们哗地一下端正了身形,一个面目黝黑、冷峻如山的男人自兵士中走了出来。
不再是程卫尉了。
他身披甲胄,只行了简单的半礼:“末将薄宵,奉皇太后之命,前来迎接梁王殿下!”
骁骑将军薄宵,掌长安南北两军,手握一半虎符,是薄家自薄太后以下,最有分量的人物。
而今,他奉了薄太后的懿旨,来迎接新帝了。
顾渊自那扇门中走了出来。深深的暮色将他的瞳仁染成不可测的幽黑,愈加衬得他的面容苍白。他身着玄黑的曲裾深衣,衣外披一领白狐裘,黑白分明,素净得一如这淡漠无言的冬暮,雪白而柔软的绒毛轻轻摩挲他脸颊的线条,将他的脸都变成了一块玉石,冷的,没有丝毫的温度。
冬夜的风拂起他的衣摆,他的话音深冷地灌进了风里:“有劳薄将军了。”
他没有来得及看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当他赶到的时候,皇帝已经躺在了棺椁之中,偌大的鼓簧殿里,只有从太液池上吹入的夜风,拂动起薄太后的一缕白发。
薄太后坐在席上等候着他。
只有他们二人。
他跪坐在她的面前,双手按地,俯首行礼,“皇祖母。”
薄太后将手中的帛书扔入他的怀中,闭了闭眼,声音有些疲惫,“你自己处理吧。”
顾渊仔细地阅读起来。其实不过是几句话,但他就是读了很久,好像要从那朱砂字的缝隙间看穿他已死的父亲当时的表情。
立皇三子顾泽为太子?
立一个还在襁褓中的、牙都没长齐的婴儿为继君?
他终于明白父亲是恨他的。
无数个日夜里,他揣想过许多次,想父亲为何那样厌恶他和文婕妤?想来想去,他总觉得自己也有错处;不然的话,就算文婕妤有过,他自己,毕竟还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啊。孝愍太子薨了,父亲便只有他了,他以为情况就会有不同——可是没有,寒冷的年关里,他还是同往常一样要跪上三五个时辰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他终于心灰意冷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梅婕妤生下了顾泽……
那真是一个令人嫉妒的孩子。
父亲恨他,恨他入骨,竟不惜把整座江山都葬送掉,也不肯传到他的手中。
薄太后凝视着顾渊,好像在期待着他能成长为一个如她丈夫一样的、英武睿智的君王。末了,她终于是慢慢叹了口气。
“国立长君,老身今日帮扶你,为的是大靖江山。”她淡淡地说,苍老如橘皮的脸上波澜不兴,“帝王事业,并不是轻松的事业啊。”
她扶着身子站了起来,顾渊欲去搀扶,她摆了摆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帷幄后的棺椁,这个坐在江山之巅数十年的女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隐忍的悲哀。
“治丧辛苦。”薄太后拍了拍他的手,“好在以日为月,最多三十六日。明日便下诏书,你,便是皇帝了。”
☆、如临深渊
翌日,大行皇帝梓宫迁坐未央宫前殿,妃嫔尽在,百官列位,旦时一到,齐齐哭临。一大片抽泣恸哭之声,将人心境渲染得分外悲凉,每个人都哭得那么伤心,反而好似和殿上的五棺二椁没有了关系。顾渊跪在最前,离梓宫最近,黑漆漆的沉水木里,金玉葬品环绕之中,就躺着那个寡恩薄情的父亲么?他掩着袍袖,哭不出声,只有眼圈渐渐红了。
本朝祖制,国丧不得太重,重则劳民。旦夕哭临二次即可,黄昏时分,薄太后自内廷出来,颁下哀诏,命梁王继位,定于五日后登基,举国悲声一肃,太后慢抬眼去瞧丹墀下的梁王,发现他的目光沉了几分,幻作了更凝定的冷光。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崩逝的悲哀大不过新帝登基的惶恐,每个人都竭力偷眼去看顾渊的表情,顾渊却没有表情。
“为人颇刚”,是世人对他的评价。在这个时刻,他威严凛然,竟不似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
冯吉将帛书收拢,因在梓宫之旁,尖细的声音无端显得肃穆:“陛下受命,靖祚永昌!”
顾渊的目光动了动,似乎因为“陛下”二字而有些恍惚。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事——
“陛下!”一身缟素的文婕妤突然自殿外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薄太后眉头一皱,文婕妤已推开守棺的宦侍,一下子扑倒在了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幽丽的容颜上泪痕错布,嘶声哭喊:“陛下!”
薄太后厉声道:“婕妤放肆!此是大行皇帝,陛下在你的面前,你为何不拜?”
文婕妤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
一向是鲜艳夺目的女子,这一笑百媚横生,竟让薄太后也花了眼。
文婕妤哭了一会,擦了擦泪,扶了扶发髻,理了理衣裙,走到顾渊面前,深深一礼:“陛下长乐无极。”
顾渊顿了顿,“母亲快起身吧。”
薄太后道:“你这个样子,往后如何能当好太后?”
文婕妤又笑了,“妾如能当皇太后,还会这么晚才到么?妾在深宫之中,竟连哭临的日子都未晓得,方才听见旁人说起,才急匆匆地——”
“够了!”薄太后冷冷地一拂袖,“都散了吧!”
文婕妤冷笑一声,当先便走。待外臣内臣都散尽了,太后方招手让顾渊近前来,犹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陛下这样瘦,可还能承天命么?”
顾渊低垂着眼,淡声道:“孙儿不才,终归要勉力为之。”
“婕妤是悲伤过度,难为你了。”
“孙儿知道,孙儿会去宽慰母亲的。”
“待得丧期过了,便要选采女。”太后的声音拖得悠长,像闷闷的钟声,“你这样大了,怎么内中还没个人呢?总是待在地方上怠慢了。如今你是天子了,中宫要早些定下来,一个贤内助等齐一位谏大夫。”
顾渊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太后道:“怎么,还有些不好意思么?现在不作兴三年丧,你定了人,老身与你母亲才能放心。心里头欢喜谁便与老身提,老身给你做主。”
“谢皇祖母。”顾渊跪伏下去。
******
顾谦突然暴病薨逝,让许多人都乱了手脚。梁王与薄氏联手快刀斩乱麻地除掉异己,五日即位,亦是许多人都始料未及。
但这些人中,并不包括广元侯嫡女,薄暖。
薄昳走入她的院落中时,她正在摆弄针线,看见他来,立刻藏在了身后。
薄昳温和地道:“明日是新帝登基大典,你去不去看看?”
她静了静,“我为何要去?”
“你知道的,”阿兄的声音是那样地儒雅,却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你不能一辈子不见他。他如今是皇帝了,你躲不了了。”
薄昳走后,薄暖仍然留在书房中。面前的书案上还摊着《毛诗》,诗句上压着一枚山玄玉。
她就着如豆的灯火,在手中玄色丝绦上穿针走线,手腕灵动而指尖得力,过不多时,绣出了一个赤红色的火一样的“渊”字,正如她自己提笔写的一样清秀雅致。
她看着这个字,又有些皱眉了。只怪她学不来他那样冷峻的字体……那才是男人的书法,那才配得上这个深冷幽寒的“渊”字。然而不论如何,他总是夸过她的字的……如是想着,她心中得意起来,将这条丝绦穿了红缨,又将红缨穿过山玄玉上的小孔,一枚结缨之玉,便这样做成了。
她捧着这枚稀世珍贵的青玉,渐渐又感到羞赧,自己这样乱来……像什么样子呢!又去拿了剪子来,要将那红缨铰断——
“做什么呢?”
一个疏朗声音骤然响起,惊得她剪子都掉脱了手,他眼疾手快地接住,皱眉道:“怎么这都拿不稳?”
他的声音是冰凉的,带着深深的倦意,好像泛白的月亮漏过竹叶,懒懒的,静静的,有些莫名其妙,但能让人安心。她抬头看着他,不过是一个月没见,他好像又高了一些,剑眉又浓了一些,眉下的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锐利地注视着她,可是他的面容是憔悴的。
她看见他身上的丧服,忽然间反应了过来:“陛下!”
她要给他行礼,被他硬生生地抬手扶住。而后他便不肯再放开手了,一边抓着她的手臂,一边去够那书案上的玉:“这不就是我送你的……”她急了眼,一把抢了过来,往怀里掖着——“陛下为何不在宫中?”
他挑眉,“不想我来看你?”
自然不想。她不敢说出来,走到书案后,他拿起她的《毛诗》看了看,道:“朕如今要出宫一趟,当真是难如登天。”
她失笑,“陛下本来就在天上,难如登天,这是什么比法?”
他盯着她:“大行皇帝丧中,你还敢语笑不禁?”
她立刻敛了笑容。
他这才满意,自顾自地在席上坐下了,“我有些累了,想找你说说话。”
她哑然。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少年,他想见谁就见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东西能让他顾忌。如今他当了皇帝了,竟然还是这样,半夜里跑出未央宫,闯进外臣之女的书房,不让她行礼,还用他那月光一般的声音对她说,他累了,想找她说说话。
她只得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坐下,“陛下需要点心么?我可以让厨房做几份夜宵。”
“谢谢你。”他忽然道。
“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他一手在凭几上撑着头,目光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声音沙哑,“谢谢你,那日……那日皇三子出事,谢谢你给我提的建议。”
那样远的事情了。她不知道怎样应答他的感谢,但见他的头又往下一沉,她想笑又不得不忍住:“陛下?陛下困了?”
“不要叫我陛下!”他突然发作了,抬起身子来狠狠地盯紧了她。
她一怔,“那我该……怎样称呼您?”
“子临。”他说,“叫我子临。”
她看着他的眼睛。
明亮而坚定,像是在向她证明什么一样。明明是个聪明绝顶的少年,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执拗着。
“……子临。”她缓缓开口。
他笑了。
而后他双眼一闭,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梦幻之响
玉冠欹搭在了肩头,长发披拂下来,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飘动。年轻得肆意的脸庞上,那双时常带有侵略和探究意味的眸子闭上了,令他的神色看去柔和了许多,恍如一个未经世事的翩翩公子正倚榻假眠,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她撑着脑袋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一定累极了吧?这些天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纵身在闺中,也时常耳闻。皇上崩了,丧仪繁琐,新帝恸哭至哀,亲治殓具。他……是不是就要御极了?想想他君临天下的样子,她竟然觉得不可思议。
子临……子临。
她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宗室子弟加冠早,他是在十五岁取的字。
从来没有人敢称呼他的字,从前他是诸侯,如今他是帝王。
子临。
若我们还是一年之前,睢阳城的梁宫中那两个拌嘴的男孩女孩,若我们永远也不长大,该有多好呀。
早春二月的夜晚,和媚的春风拂不到未央宫深处的掖庭狱。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草席、稀粥和泥墙。一个身形娇瘦的女子抱着膝盖靠墙而坐,她面前是一个欢快跑动着的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的是一位啬夫找来的交领麻衣,祍上缝了几个补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但他就是知道。男孩有一双灵动的明亮的眼,其上是浓黑的飞扬的眉,此时他正缠着牢门外的人不断地道:“周夫子,这句话我不懂!”
夫子慢慢叹了口气:“你先背下来,以后你就懂了。”
“噢……”男孩委屈地撇了撇嘴,继续默诵,“寡人尝学断斯狱矣:臣弒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弒父,凡在宫者杀无赦。——夫子,做儿子的不可以杀父亲,那做父亲的可不可以杀儿子呢?”
夫子面色一僵,“自然不可。”
男孩摇了摇头,“夫子您错了。子有过,父当罚,子有大过,父杀之可也。”
夫子看着他,眼神是悲哀的。
顾渊看着十余年前幼弱的自己,眼神也是悲哀的。
角落里的文婕妤忽然朝他望过来了。瞳孔里一片痛苦的黑,那是他所熟悉的阿母的颜色。他的阿母,从来没有快乐过。
“阿母……”他想唤她,却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只带出了阵阵气流而已。他想对母亲说,不要等了,父亲,父亲是不会出现的……
“陛下?陛下!”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像春天里的鸟儿一样,像鸟儿飞上天空时扑打翅膀的声音一样,又是美丽,又是遥远。他皱着眉头想从这场梦魇里挣扎出来,去看看那只他抓不住的鸟儿的样子,却不得其法,头更加疼了,好像被掖庭狱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他突然一把抓住了什么——
“陛下!”那只鸟儿有些惊慌了。他几乎都能看见她清圆的眼,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仿佛藏了无数的心事一般。他突然间睁开了眼,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
她“啊”了一声,便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两人在席上一滚,他欺压上她的身,不假思索地对着她的唇咬了下去。
她骇然变色,拼命去推他,黎明将起未起的天色里,他的脸是暗的,表情是暗的,然而身躯却那样滚烫,两道剑眉仿佛出鞘的利剑,她的唇上泛起血腥味,却是他突然痛哼出声——
他蓦地放开了她,转过身去。她胆战心惊地坐起来,身上衣衫还是完好的,只是嘴唇被他咬破了。
“陛下怎么咬人呢?”她愤愤道,“通礼的人也会咬人么?”
他背对着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她莫名其妙地等着他笑完,听见他清润好听的声音:“阿暖。”
她应了一声,望了望外面的曙色。大约丑时半了吧?他真的该回宫了。
他丢过来一片竹简。
这才是他这趟出宫的目的,谁知太困乏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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