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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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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了摇头,又补充一句:“奴婢不知。”
“冯吉原是伺候陆皇后的,陆皇后崩了,他便去伺候了皇上。”顾渊道,“就在陆皇后崩逝第二年,孤被陛下赶出来就藩。”
他提及今上时,从不说“父皇”。她轻轻一笑,“这事情奴婢知道,可不算秘密。”
顾渊点了点头,“是啊。你们都知道。全天下都知道,陛下不待见孤。”
阿暖停了手,低声道:“陛下毕竟是殿下的生身父亲……总不会对您不好的。”
他忽然半撑着身子侧卧起来,一手撑在镇上扶着头,静静看她:“这么说来,你的父亲对你很好了?”
她心头一凉,恻然摇了摇头,“奴婢死罪。”
他皱眉,“为何总说死罪活罪的,今后你的罪,孤全免了,你快说吧。”
横竖躲不过今晚了,她索性一咬牙道:“奴婢骗了殿下,奴婢其实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奴婢的母亲……是被休弃出门的。”
她脸色青白,冷汗迭出,牙关紧咬。他看得好笑,“你紧张什么?”
她凝声道:“请殿下责罚。”
“还要孤说多少遍?”他不悦,“这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要死要活的?”
她惊讶地睁开眼,“殿下……殿下不怪罪奴婢么?”
他叹口气,“瞎编一个父亲的事情,孤也做过,为何单单要怪你一个。”
瞎编……一个父亲?
她张口结舌,但听他又幽幽地道:“孤刚到梁国的时候,那几个国相内史的孩子来与孤玩耍,孤便时常瞎编说自己有个在天上当神仙的父亲——”凉凉地瞥她一眼,“是不是大逆不道?可他们都信了。”
她在心里说:那些小孩想必都被家里大人教育过,怎么敢不信梁王殿下的话!这种事情,说出去是谋逆!然而终究不禁失笑,“殿下小时候是这样子的么?”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孤小时候,没少让母亲头疼。”话音忽转沉暗,“母亲这些年来守着孤,受了许多苦,孤也是近年才渐渐明白的……”
她轻轻地道:“世上的母亲大都如此。”
“所以孤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忽然倾身过来,星辰般璀璨的双眸定定地看进她的眼里,就如日光射进一片丛林的雾,“当年孤才四岁,却被赶出长安之藩,是因为孤的母亲……是因为,陛下恨透了孤的母亲。”
她的面色有惊讶,有痛惜,有疑惑,有不忍。他很迷恋地揣摩着她这种种表情,继续说道:“今上宽仁和缓,慈爱怀柔,是吧?听闻这些年来,一应事务都交给长乐宫了。可你不知道,他当年绝不是这样。若不是陆皇后家里出了事,他绝不会变成这样。”
玉宁八年,陆氏举族谋反,朝野大乱,靠了骁骑将军广穆侯薄宵才得以平定。事后陆氏满门抄斩,靖家帝室中的陆皇后与陆太子却丝毫不受波及。
“朝臣请求废后的奏折雪片儿一般飞进承明殿里去……可是你待怎么着?皇后依然是那个皇后,太子依然是那个太子!”顾渊一声嗤笑,“有了这样的事情在前,将一个四岁小儿赶出皇宫,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陆氏族灭之后数月,陆皇后还是忧愁而死。到得后来,连陆太子也没能长寿。母子二人是一样的谥号,都叫孝愍。
阿暖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然而……这,这与文婕妤,又有什么干系呢?”
顾渊静静地说:“陛下认为,是孤的母亲,陷害了陆氏。时至今日,陛下都不相信,陆家是真的反了。”
她全身一震。
他话音里的哀伤,几乎要让她相信这番话了。
可是她……她知道,陆家没有反!
心中忽然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怆,她掩了睫,咬着牙,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开口:“奴婢……奴婢看文婕妤,并不似那样心机深沉的人。只是文婕妤对陛下有怨,却是有目者尽可得见。”
他似乎是倦极了,躺回床上,轻轻地“唔”了一声,含糊地道:“自然有怨,寻常夫妻尚不能容忍这种不信任,何况是天家呢?”
她觉得不解,这话说反了吧?寻常夫妻互相信任才容易,天家的夫妻才永远是互相猜疑的。再欲问时,却见他呼吸渐匀,红晕渐褪,竟好似将将要睡着了。
她便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捧着他送的扑满,怔怔凝视着他的睡颜。作为他的贴身侍婢,这却是她第一次在深夜里靠近安眠的他,那样利落冷峭的眉,那样长而轻颤的睫,那如冰如玉的肌肤和那薄如一线的唇……入睡后的他,一切都是那样完美,完美得如一个神祇,反不像白日里那般,嗔喜笑骂都是生动鲜活。
她也说不清自己更喜欢他哪一种样子……
真是奇怪!她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七月初,梁王顾渊携母亲文婕妤及诸戚族,及国相、内史、太傅诸官,自睢阳出发,浩浩荡荡赴长安礼贺皇三子诞生。
牙旗翻卷,落花满天,薄暖站在千里如流的扈从队伍中,最后回望了一眼睢阳城。
见不到母亲的坟冢,见不到腌臜的北城,见不到富丽的梁宫。
她将扑满仔细收妥在贴身的行囊里。
☆、望秋先零
熙丰十年的秋天来得格外地早,方将八月,长安三宫的夏木夏花已换了大半。未央宫昭阳殿人来人往,全是贺喜的内外命妇,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几乎将偏凉的秋气都烘融了。
今上并非多欲好色之人,自先陆皇后薨逝,文婕妤随子之国,这后宫便冷清了许久。直到淮南梅氏将女儿送入宫来,骤得大宠,宫人们看着这张与先陆皇后极端相似的面孔,才终于恍然大悟——
陛下对陆氏,竟是从未真正忘情的。
梅婕妤诞下皇三子,朝堂风向微妙地一转。原先以为梁王顾渊继为储君是理所当然的,今次再看却实不见得。一众嚼舌的妇人们开始说起梁王与文婕妤这番进京面圣,去灞桥边迎接的却只有宗正署下几个礼卿,待得梁王将从人安顿好了,自己领着母亲入宫来,皇帝竟又让他们在前殿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宣见……
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小脸都皱成一团,一双眼睛乌黑滚圆地直瞪着自己的母亲。梅婕妤温柔地哄着孩子,不过二十岁的女子,出身讲经世家,容貌不似文婕妤那般端艳夺目,而是清淡雅致的,眉宇幽然,真好似一枝带露的梅花。她对着孩子,笑得眉眼盈盈,却仿佛全没听见这些议论,而全身心地沉浸在弄璋之乐中了。
“皇上驾到——”
内侍忽然一声长喝,殿内众人俱是一凛,纷纷然离席到地心去跪迎,口中山呼万岁。明黄袍摆急急地掠步进来,梅婕妤抱着孩子也正要跪下时,却被他一把扶住了——
“你不必跪。”很是温和的声音,慈爱如父,宠溺如兄,这是她的夫君。
梅婕妤轻轻地谢了声恩,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门楣外的秋光映照在她鬓边的蝉钗,一枚碧色莹润的玉坠子精巧地压着她的发,在伊人眉眼间流转出万千光华来。皇帝看得有些痴怔,过早苍老的脸庞上有几分恍惚的迷恋:“阿慈……”
忽然一旁众人眼尖地再度跪了下去:“奴婢向婕妤、殿下请安!”
方才还在她们的话题中央被奚落着的两个人,此刻也在宫婢内侍的簇拥下迤逦而入了。
这一打岔,皇帝便收回了那种莫名的神色,一拂袖便坐到了殿中上席去,“文婕妤来一趟长安不容易,阿慈,梁王如此人才,都是他母亲栽培出来,你要多向文婕妤学学。”
皇帝在众人面前直唤梅婕妤的闺名,亲昵不避,直教一众嫔妃眼红牙痒。却唯有文婕妤轻轻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又移开了目光去。
顾渊掸掸衣襟,朝梅婕妤跪道:“孩儿向婕妤请安。”
梅婕妤连忙侧身避过这大礼,转头向皇帝嗔道:“陛下您看,梁王殿下这是要折煞我呢……”
将殿中闲杂人等都礼送回去之后,皇帝与梅婕妤一边,梁王与文婕妤一边,四个人礼貌地叙了一会子话,日影偏斜,便觉无味。皇帝要摆驾回清凉殿去,梅婕妤欲留他用晚膳,皇帝只是不应。梅婕妤便又转向梁王:“殿下您可来劝劝您父皇,人都来了,怎么不用膳呢?”
梁王不尴不尬地站起身道:“父皇勤于王事,孩儿又怎么留得住?”
皇帝回过头来,定睛打量他半晌,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他今次觐见,特地穿了玄纹朝服,金印紫绶,确认自己全身上下都端端正正了才入宫来的。怎么皇帝还要用这种眼光看他?
末了,皇帝终于发话,却是冷冷地道:“看你衣冠济楚,朕还道终于出息了一些,却原来皮里阳秋,终究不可教也!”
梅婕妤连忙抢上前来,“陛下息怒!梁王殿下只是一时言语不慎——”
“言语不慎。”皇帝的目光是冷漠的讥诮,“倒真是随了他母亲。”
这话说得重了。
殿中的空气瞬间沉滞了下去,好像虚空中有一只大手将所有的呼吸都一把抽去了一般。
文婕妤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皇帝身边,跪下,行了一礼,而后便顿住,竟不再站起身来。
梁王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皇帝,最后,也与母亲一同跪了下去。
皇帝的眉头再度高高地皱起——
就在这时,顾泽忽然哇哇大哭了起来。
梅婕妤松了口气,连忙去乳娘手中接过孩子,一叠声儿地哄着,又将顾泽抱给皇帝看:“陛下您看,泽儿闹着要父皇陪他用膳呢!”话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得温润可喜,“陛下这便留下罢!说去清凉殿,我还不知道么,清凉殿的尚食哪里做得来这边的口味呀!”
皇帝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与梅婕妤一同逗弄婴孩,又不耐地对跪着的母子俩甩甩手道:“下去吧,下去吧。”
梁王转过头,看见母亲清瘦的身形觳觫在锦衣华袍之下,容色冷淡,背影苍凉。
他谢过恩,扶着母亲站起,走到门边时,忽然被皇帝叫住:“你这番来京,住在何处?”
“回父皇,孩儿仍旧住在明光宫北边的旧府。”
“那宅子太旧了,你也是顶天立地的藩王,不能再那样委屈。而况文婕妤也不应当住在宫外——”皇帝摇摇头道,“朕让他们将建章宫收拾收拾,你过些日子,挪到玉堂殿去吧。”
梁王的眸光突然一盛,好像有两团火几乎不能忍受地要冒了出来,却终竟被压抑了下去。他沙哑着声音伏下了身。
“谢父皇恩典。”
第一天入京就直奔明光宫北边的梁王宅邸,顾渊洗沐过后便与文婕妤入未央宫面圣,留了下人们在宅邸中洒扫。这宅邸往日里只有几个老仆守着,虽然四壁无缺,但比起梁王的洁癖要求来实在是差之远矣,一整天下来阿暖忙得腰都酸死了,还只将将打扫铺排好了她分内的那一间梁王主寝。
熏炉放好,莲灯放好,书案放好,简册放好……她揉着腰一一点检过这些物事,一旁孙小言阴阴地插了一句:“真这么累?”
阿暖面色一僵,立刻放下了腰上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丫头突然狂奔进来,对阿暖道:“快快,阿暖,快去前院!”
“怎的了?”阿暖温声问。
那丫头已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回来了!殿下在骂人呢!”
阿暖一听,下意识便要往外跑,即刻又一怔:他且管骂他的人,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她这时候过去,不是自讨苦吃么?
“阿暖快去吧!”那小丫头几乎要哭了,“咱们今天辛辛苦苦弄了一天的宅子,殿下忽然说不要了,这些东西,还得全部重新收起来!婕妤又与他吵了起来,现下前院里已经不可开交了!你再不去,就没人收束得了殿下了!”
阿暖与孙小言对视一眼,终是慢吞吞往前院挪去。然而他们去晚了一步,文婕妤已径自回房了,一堆的侍婢仆役三三两两地跪在院落中,梁王顾渊立在梧桐树下,说了几句话,便往这边走来。
于是阿暖险些撞在了顾渊的身上。
“眼睛呢!”顾渊厉声冷斥。
孙小言早被吓破了胆,立刻又跪了下去,“殿下!”
阿暖捻着衣带,却没有跪,只慢慢地道:“殿下……殿下为何命奴婢们将好不容易归置好的东西都收起来?”
顾渊眯起了清亮的眸,危险地看着她。檐下的梧桐叶枯黄纷飞,这个少女的镇定令他惊异。
就为了这份镇定,他时常不得不打点出比对待旁人多一倍的精神来对付她。
“收拾好东西,将就两日,便要入宫去住了。”他冷冷地道,声音放大了些,全院落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众人的表情竟都是惊喜:殿下得蒙殊宠,竟被陛下赐居宫中么?
她却没有笑。
他又开口,双眸微眯,声音低了几分:“待得安顿下来,你随孤去见一个人。”
她看看四周人的表情,又回复到低眉敛首的恭谨,益发感到眼前人的深不可测,于是她也如孙小言一样跪了下去:“奴婢遵命。”
熙丰十年八月廿二,梁王顾渊正式入居建章宫玉堂殿。建章宫在长安宫城之外,有太液沧波,有奇珍苑囿,朝野都道这是无上殊荣,近来颇有些传言梁王与陛下不和睦的,一时都闭了嘴。便连梁王自己,据说得了赏赐之后也得意非常,游历京师横行无忌,连恩师周太傅的劝谏也不听,尽日里斗鸡走狗,将坊里传闻的“乖戾不逊”之名坐了个十足十。
这日趁着殿下又外出游冶,阿暖得了空闲,往袖兜里揣紧了孙小言草画的地图和几贯钱,便随着采购的几个宫女偷偷溜出了建章宫。
秋高气爽,正是长安城最后的明亮时节。帝王之都的气象毕竟不同于小都睢阳,便连市坊中的吆喝好似也是洪亮而仗势欺人的。她将地图又仔细看了一遍,自建章宫往东进入内城,过桂宫往北,内城之西有白虎街,街上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朱门紧掩,石雕森严,守卫面目冷峻,甲戈锃亮,仿佛有一道道无形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是一个来自异地的闯入者,她于这一片富贵楼阁都是陌生的。
外戚薄氏一门五侯,府邸俱在此街。
广穆侯薄宵统领南北军,权势无两,他的府邸便在这西街上也是鹤立鸡群。经过广穆侯府便见到广忠侯府,这一座的府门上的铜环铺首是狰狞的饕餮纹;再绕过广忠侯府的西北角,则有一座玲珑小桥……
“嘚嘚”的马蹄声陡然响了起来,一个少年鲜衣怒马直直跨过那白玉小桥,径往这边冲来!
☆、一步百计
她大惊回头,正见那马蹄高高扬起,骇得她跌倒在地!那骑者也吃了一惊,当即狠狠地拉住了缰绳,骏马长嘶不止,好容易将蹄子踏落在她身侧,溅起大片秋后的扬尘!
“女郎!”那骑者收束了坐骑便立刻翻身下马,上前扶她,“这位女郎,可有受伤?”
这少年广袖儒衫,眉目纤长,带着一股清隽的书卷气,神色温柔而尽礼,看着她的时候目光恳切而真诚。阿暖诚惶诚恐地往后退,“奴婢无大碍,公子请回吧。”
奴婢?少年的眸光微微一定,再打量她的服饰,心中明了了大概。然而她这张脸……他看了许久,竟愈看愈疑。
她被他看得有些恼了,“奴婢先回去了!”便要离开,冷不防脚下一崴,竟又要跌倒——
一只手立刻挽住了她的臂膀,“女郎小心。”
这脸的神态是如此温文尔雅,这手的力度却是如此不容置喙。
今日的行动终究是泡汤了,下回再来西街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无论如何,她不想见到任何薄家的人。此刻她只能无比烦躁地将他甩开,“不劳公子了!”便径自离去。
少年看着她犹有些不良于行的背影,日光在她的长发上轻轻跳动着,像河水中闪耀的涟漪。他回想起她眼中那层雾一样的戒惧和隐忍,神色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一日后。
直城门内拐几个弯,便入长安城中有名的花柳巷,巷中衣影芊芊,红粉融融,皇亲国戚到此,没有不流连忘返的。一辆遍体金黑漆饰的马车低调地驶了进来,在一座小红楼的后院门外停下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几个仆人立刻上前开了门。
一只端方的黑履自车厢中迈出,而后便是颀长的身形,着一袭淡青儒衫,袖口缃绲阴描的云涛纹,那是压抑着的富贵,明眼人一眼即可看出。
青楼的龟公径自将他领上了二楼一间雅阁,阁中四面垂幕,阁外舞影翩跹,琴声清脆,钟声悠扬,都随那舞姬的身姿盈盈投在帷幕上。阁中人已等了些时,正斜倚着凭几闲吃果子;一旁跽坐一名侍婢,广额长眉,容颜清丽,却在打理案旁的香炉。
来人不由疏朗一笑:“薄某听闻殿下尤好苏合香,行止须臾不可离,未料到果然如此。”
那斜卧席上的少年正是顾渊,剑眉一皱,“长安的香孤闻不惯。”
少年走到香炉边,先探手试了试香,又凑近轻轻一嗅,“是好香。”
当他靠近时,阿暖将头更低下了些,好似一门心思全都专注在这香炉的丛丛孔洞中了。透过袅袅香雾,他看不分明她的脸容,心中感到有趣,有意往侧旁挪了挪。
不出所料地,她亦身形微动,避开了他的注视。
他微微一笑,又道:“然则殿下闻不惯长安的香,恐怕只是没闻到长安的好香罢了。”
顾渊眸光危险地一动,慢慢地坐直了身子,袍袖一拂,“三郎请坐。”
小红楼的丫头正于此时端上了茶水来,在帘外候着。阿暖敛着衣袖拂开帘幕,与丫头絮絮数语,低头托着茶盘进来。薄三的目光又随着她的脚步晃了一圈,忽然凝定在她的脸上。
“这位是……”他转头探询地问顾渊。
顾渊啧了一声,“是孤从睢阳带来的一个丫头罢了。阿暖,来见过广元侯家的薄三公子。”
她将茶盅放好,仔细地斟好了茶,才终于转身正面向薄三跪下,“奴婢阿暖,见过薄三公子。”
薄三笑了。长眸中的笑意宛如和煦的春风,柔缓而坚决地催开了春冰,他柔声对她道:“我见过你,就在昨日,广忠侯府门外。”
她低下头去,顾渊冷冷挑眉:“你何时又出宫了?”
薄三忙笑道:“殿下且莫怪罪。既然是我的本家,还请殿下给个薄面才是。”
阿暖一惊,手在袖底猛烈地一颤,眼神却按抑住了:“公子如何知道……”
“你家殿下三天两头向我说起你呢。”薄三回头对她莞尔,“听闻你姓薄,却不是河间薄氏?”
顾渊在这时终于懒懒地发了句话:“三郎不必再问了,她与我赌咒发誓许多遍的,说她绝不是河间薄氏。”
“然而薄氏子弟取名有讲究,我单名是个‘昳’字。”他想了想又道,“你的名字竟然也暗合我们家族谱。当真不是河间人么?遗憾了!”
顾渊理了理腰间的山玄玉,“你有什么好遗憾的?”
薄昳笑道:“我原以为你约我在此地见面,当是有佳人美景;谁知见到了佳人,却是与我同姓,自然遗憾!”
这两人一来一去地打着机锋,偏还要拉她做比,阿暖心中无比烦恶,便躬着身子欲偷偷出去,不防薄昳忽然唤了一声:“这可是女郎丢的香囊?”
阿暖回头,却见他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旧香囊,绣线上的色泽都因年深日久而晦暗了,她心中暗道不好,连忙道:“是奴婢的,多谢薄三公子!”伸手便要去拿,薄昳却笑着将手举起不让她够着——
“女郎还不肯说么?”
她一怔,慢慢抬起头来,直视进他那一双温凉的眸子里去。
“薄三公子想听什么?”
“这香囊上的刺绣,源出平阳。”薄昳一字一顿地道,“而这样精湛的绣工,在下只在先出母陆氏的遗物上见到过。”
先出母陆氏。
五个字,蕴含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广元侯薄安,曾娶先陆皇后之妹,育有嫡子名昳;玉宁八年陆氏以谋反族诛之时,广元侯薄安当机立断,一纸休书将陆夫人抛弃,这才免了连坐之祸。陆夫人被赶出侯府,杳无音讯。
这件事在京师宗戚之中并不算秘密,广元侯明哲保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丑闻。顾渊是外来藩王,却听得津津有味:“广元侯一脉在薄氏子弟中并不出众,也难怪要出此下策了。”
薄昳尴尬一笑,这位大王生性无忌,这样当着他的面议论他父亲,他也只有攥紧了香囊对阿暖道:“你到底是谁?”
阿暖将目光望向顾渊,彼却也恰于此时好整以暇地朝她望来,眼神深不可测。她静了静,慢慢地道:“奴婢是梁王殿下的宫里人。”
薄昳笑了。顾渊也饶有兴致地抬起了眉毛。
好机警的回答。
薄昳眸光愈柔:“我并无害你之心,今日既让我见到了你,你的身份我迟早查知,你又何必隐瞒于我?”
顾渊站起身来,将果子往空中一抛,落进自己嘴里。“行了行了,你当着主人面为难丫头,又是什么意思?”眉眼一斜,“三郎有时刨根究底,终归惹人嫌厌。”
薄昳微微一怔,旋即轻笑,“殿下教训的是。”
顾渊满不在乎地往外走,“今日便谈到这里罢。”阿暖立即跟上。
薄昳望着他的背影,“殿下可曾向皇太后请安过了?”
顾渊的脚步顿了顿,“请是请了,安却未必。”
薄昳的眸中又浮起了那种志在必得的笑意,“那殿下下回去长乐宫时,不妨将这位女郎带上。”
“哗啦”一声,掀开的帘幕重重垂落,玉钩在梁间不住地叮当晃动。顾渊领着阿暖自自若若地离去了。
薄昳在茶香与脂粉香中静静立了许久,终于,对着虚空缓慢地开口:“你都看见了?”
一声婉转轻笑,幕后的蒙面女子窈窕而入,挽着垂髾低身看了看茶,掩口笑道:“我看见你失魂落魄,真怕她是你亲妹妹,你可如何是好?”
薄昳回过身来,他身形修长,一袭青袍衬得人如玉树,面色霁和:“她就是我妹妹。”
女子抬手揭下面纱,绰约一笑,容姿清雅出尘,赫然是本应在未央宫中的梅婕妤!
“三郎刚才却不坚持。”她清声道,“还让梁王去太后那儿找路子?”
薄昳走回案边,轻轻抿了一口冷茶,若有所思,“我还摸不清楚梁王的意思。他这样将个大活人摆在我面前,你说他是在威胁我呢,还是在利用我?”
梅婕妤道:“我看都不是。”
“哦?”
“他是在讨好你呀,三郎!”梅婕妤探身过去点了点他的额头,薄昳的面色一时有些不自然了,她觉得有趣,兀自笑得开怀,“薄家是滔天的权势,其他四位薄侯都是宾客盈门了,唯有你广元侯府,历来恭谨得很,我若是梁王,我要讨好薄家,也必从你下手。”漆黑带露的眼珠子灵巧地一转,“你看,便我自己,不也来讨好你了么?”
薄昳微微一笑,不再接话了。
☆、无以复顾
回到建章宫时,日影已西,顾渊在太液池边停下了脚步,侧首望向浩淼无边的池上夕照。太液池是前朝开凿的宫廷大湖,通万方水系。先帝孝钦皇帝在位时,痴迷炼丹求药、访仙登天,听信了方士的话,在太液池上堆垒出了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说是可以吸纳祥云瑞气,保佑大靖国泰民安。这么多年过去了,祥云瑞气是未见得,国泰民安也似乎不确,但太液池上那三座仙山却永远是不争不辩地屹立着的,当此薄暮冥冥时分,秋中的水汽蒸腾盘旋,将仙山笼在云雾之中,倒真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可望不可即。
他听见身后少女的呼吸声,清浅,就如这漂浮在仙山仙水之间的雾气。他还能留住她多久?他不知道。
这一步棋已经走了出去,他没有悔棋的道理。
“你大约以为孤还在试你。”他终究打破了沉默。
她安静地道:“殿下睿智,一眼即可看穿奴婢,哪里还需试探。”
这丫头,转圜得挺快。他心中冷笑,往前踱步,“不错,我不是在试你,我是在试他。”
她不答话。
他道:“孤只是未曾料到,你见到亲兄长,反应也如此冷淡——你这个人,是不是天性凉薄?”
她幽然一笑,“殿下神机妙算,奴婢当真无甚好说。奴婢的母亲被广元侯赶出,与薄三公子分离,奴婢从小未见过生父亲兄,不知要如何才算亲近?”
他沉默良久,直到那夕雾好似都笼集到了他的脚底,像是少女不可捉摸的眼神,他方轻声开口:“你处心积虑到孤的身边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她闭了闭眼,“奴婢所求,并不止于认祖归宗。”
他道:“你到底求什么,告诉孤,孤会帮你。”
这不是他第一次表示要帮她了,她原该欣喜感激的,此时却只能咬紧了下唇用力道:“奴婢谢殿下恩典,奴婢所求的事……只怕殿下帮不了。”
他惊讶地笑了,眼里熠熠光彩如天外银河流转不定,“即便孤成了皇帝也帮不了你吗?”
他言笑晏晏,说得轻松愉悦,她却震惊地后退一步。他眉头一挑,端等她回应,她将头别了过去,“殿下慎言……”然而自己都觉自己毫无底气,他更是笑得放肆:“怎么,你会立刻去找你阿兄报信么?”
她静了静,“奴婢不会。”
他看着她立在月光之下,卑微而矜持,如一片虚幻的影,他那素来顽固的心忽然动了一动,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孤。”
“奴婢会一直陪着殿下。”她肯定地重复。
光阴在一日日的听课、请安、觐见、密谋中度过。阿暖并不知顾渊与薄昳有何串联,也并无心去知。她只安然地等待着顾渊对她做出一个安排——他终归要将她送回薄家的。
然而他也并没有带她一同去长乐宫请安。亲王带个婢女向皇太后请安,那简直是要娶她的意思了,而他绝无这个意思。
他也不再需要她陪同去上课了。周太傅的课业已绝不是她所能听懂的了,他现在学习的是周太傅最拿手的《礼经》,是登堂入室的大道了。
长安的月光是凉的,不似在梁国。她在玉堂殿中供事,皇宫里的奴婢是真正的勤恳,反而教她闲了下来。她早不去顾渊跟前伺候了,两人都似在避忌着什么。虽然她仍住在他寝殿之侧的耳房,夜间,当冰凉的月光洒入窗牖,她还能听见殿下在内间辗转反侧的声音——
他也会睡不着么?
她漫然想,一根根数着被月光照彻的窗棂子。
他那样心机深重的人,将天下人都算计在股掌之间,应当是成竹在胸举重若轻才是,怎么还会睡不着呢?
她不愿意再想他了。
前朝以十月为岁首,本朝改历,以正月为岁首,然而十月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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