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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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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但闻见皇帝的冷笑,“一个二个成日里只知道劝朕这个劝朕那个,怎么不见自己能做好几件事情的?我再给大家说一桩。南方干旱,象郡才送来奏报,说饥民把官仓都给砸了,自己不拿粮食,全给扔进了江里去……你们的眼睛少往朕的后宫上溜,多看看天下民瘼,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满堂簪缨骇得噤声,静得只能听见衣角在地上簌簌的摩擦声,伴着浑浊的染了汗的呼吸。然而就在这时,顾渊身后那重重帘帷之中的人,却出人意外地发话了。
“陛下说得不错,天子设官分职,本为治民。至于天子家事,交与老身即可。”
声音虽苍然,却带着冷落的决断力。顾渊听得眉头一皱,孰料薄太后径从帘幕后抛出了一张帛书。内侍慌慌张张地接下来,展开,脸色煞白。
薄太后冷冷道:“读!”
顾渊紧紧盯着那一卷帛书,好像盯着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人攥在手心里,毫无廉耻地被折叠、被展览、被宣读。
“皇后新册,已为大过,天命之重,吾知之矣。然中宫不可轻废,国体不可妄动,兹命皇后薄氏体身内省,静察己过,闲时毋出椒房殿,毋耽于游嬉宴乐,以全其母仪。”
顾渊没有说话。
群臣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薄太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退朝吧,陛下。”
顾渊站起身来,忽然回过头去,对着那朦胧的帐幕低低地笑了。
“先是太后,再是皇后。一个个软禁起来,皇祖母不怕寂寞?”他的目光深晦,帘帷蓦地一颤,“还是说,皇祖母原来与朕一样,偏爱当这孤家寡人?”
******
薄暖回来之后,一直不出椒房殿寝阁。顾渊早晨去上朝,便几日没有再回来,外间的守卫竟都换成了长信殿的人。薄暖隐隐听闻了大朝上对她的处置,心底叹了口气。
她只希望子临能再忍忍……
薄太后毕竟顾忌着她此刻已是皇后身份,不再是那样轻易能下手的,只派了郑女官不断地盘问她对当年秘闻究竟知道多少。
终日无事,薄暖将所有人的脸孔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想不出来,谁的供词能有那样大的面子将她堂堂皇后绊倒。
那人不能是大鸿胪那些外朝臣僚,一定是熟知后宫事体的。那人参与了她的计划,并且也被下狱论罪。那人还必须有相当的品阶和资历……
若不是那日孙小言哭得太惨,她真要怀疑到他头上去。
然而和孙小言差不多身份的……冯吉,已经死了。
——冯吉?
她突然坐了起来。
外面似乎并不知道冯吉死了……尤其是皇帝,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让死人写供词最简单的法子呢?
然而——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太皇太后若能想到冯吉,则也势必想到了——陆容卿。
不知陆容卿那边,又是怎样一副景况?
日影一分分地斜去,又一分分亮起。她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她该睡则睡,该吃则吃,这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她不能亏待了自己。只是夜间在宽屏大床上睁着眼,她犹会想起面红耳赤的那一夜,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皇帝不会来,也来不了。
她拉过从睢阳带来的那只陈旧的书箧,拨开上面堆叠的书简,拿出了那一方山玄玉。玉上的丝绦是静洁的玄黑,绣了一个火赤的“渊”字。她捧着这一枚玉发了很久的呆,忽然动手,拿剪子铰掉了这丝绦上的绣线,重新绣了起来。
******
太皇太后确实想到了陆容卿。
长信殿的宦侍带着那一纸诏书来时,陆容卿正被人拉着塞进了一架马车,那人往后头匆匆掠了一眼便飞身上车,啪地一下怒鞭,马匹吃痛地撒开了蹄子。
陆容卿坐在狭窄的车厢内,听着车轮辘辘地响,义无反顾地将她带离了北宫,带离了她所熟悉的记忆。她不由颤了声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压低了笠帽的檐,声音温和如水:“带你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她的手抓紧了车栏,“你到底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了。
温润的一双笑眼,此刻没有笑。薄唇无情地微勾,利落的脸有不同于薄陆二家的俊朗。
“是你。”陆容卿下意识地喃喃,“是你——你是皇后的阿兄,对不对?”
☆、72
他转过头去继续驾车,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太子妃终于记住在下了。”他淡淡道。
“你那日为何要骗我?”她冷声质问,“你骗我说你姓聂……”
“太子妃难道会逢人便讲自己姓陆?”薄昳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在下不过拉了一个垫背的。”
想起聂少君那顽劣不恭的模样,陆容卿竟尔沉默了下去。感受到她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薄昳顿了顿,仿佛宽慰般道:“你先去思陵梅太夫人处躲一躲,这几日太皇太后在抓人。过一阵子,我想法子让你回来。”
她愕然,“梅太夫人?”
他不想再多作解释了,又或他根本不愿意在她面前解释。他斟酌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两句不轻不重的话:“淮南梅氏余威犹在,未必不能与薄氏相抗。太子妃既知道薄氏是自家的仇人,便该想清楚要往哪边站。”
陆容卿慢慢松开了抓在车栏上的手,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背,“你难道不是姓薄?”
他笑了,笑声很好听,就像思陵山间的野泉。然而他的话语却是那样地刺人。
“我自有我的打算,姓薄的,姓陆的,姓梅的,在我眼里,都无差别。”
******
寒儿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帝王。
他拿着那一枚山玄玉,已经端详了很久。眸光深而亮,冷而定,令寒儿每每感到害怕。
半晌,他一手拈着那丝绦将这枚玉悬了起来看,透过晶莹的泛青的玉质,看到夏日将衰的阳光。他淡淡地道:“民间有个什么说法,‘结缨’,嗯?”
寒儿呆了呆,忙道:“回陛下,是有这么一说,道是女子将结缨之玉系在腰上,表明自己已属了人家。”
顾渊剑眉一挑,“她藏着这东西多久了?”
寒儿有些为难,“奴婢只知道皇后进宫时就带着它了。”
顾渊忽然笑了。
笑容是冷的,像盛夏里凌室的冰,刺得人浑身一激灵。他将那玉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笑睨她:“你家皇后给朕写了一个字,你倒来猜猜,是什么意思?”
寒儿嗫嚅:“奴婢……奴婢不识字。”
顾渊却不管她,“上‘日’下‘文’,是个‘旻’字。你家皇后真是好读书啊,这是拿《小旻》在劝谏朕呢!”
“《小旻》?”寒儿好奇地问。
顾渊顿了顿,笑容一时深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亏得朕思索了半天,归根结底还是这么一句话。皇后还是在劝朕……忍耐啊。”
“我看皇后却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毫不避忌地迈了进来,“陛下什么都不会,偏偏最是能忍,压根用不着劝。”
顾渊双眸微眯,“谁许你进来的?”
仲隐将一方奏牍抛在他案上,“看过再说。”
顾渊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震变:“冯吉死了?!”
仲隐点了点头,“这是朱廷尉冒了大风险送来的封事,好歹没让广元侯压下去。”
“可那供词也是冯吉的。”顾渊原以为是冯吉见风使舵……“死无对证的事,朕能如何翻盘?”
仲隐笑了,“谁说一定要翻盘了?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也是可以的。”
顾渊目光一亮,“那个老宫人……”
仲隐低声道:“这段时日,可要委屈一下皇后了。”
******
从夏到秋,皇帝始终没有来。
椒房殿与宣室殿相距很近,然而从姹紫嫣红到百草凋零,薄暖竟然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只有伤势渐愈的孙小言还总会从皇帝处跑来与她说说话。她要问太皇太后的事情怎样了、孙小言又是为何被放了出来,孙小言绝口不提,却从承明、宣室二殿不断送来朝臣的奏疏,每隔五日,从不间断。
广忠侯治河有功,还朝考绩,进封三千户。
聂少君进为太常卿,画长安南郊地,起明堂。
置北郡,徙流民屯田,发给粮米櫌锄。
盐铁收官,商车加算,公卿士吏不得与民争利。
……
数月过去,她的案前已积了许多这样的奏报,她初时不愿看,孙小言却道自己看不懂,想向她学一学如何奉承皇帝。她只好哭笑不得地给他讲解:什么是起明堂,什么是疏河道,怎样治理流民,怎样对付商贾……
孙小言听得十分认真,每听到傍晚才收拾着回去。她会疑惑:“陛下那边,不需你侍候么?”
孙小言便只有苦笑:“别说小的,现在,谁人也近不得陛下的身!要不小的怎么来向您讨教呢……”
她倒吃了一惊:“他那样麻烦,难道一个人应付得来?”不说别的,就他那一身洁癖……她真无法想象他离了下人怎么活。
孙小言的神色渐渐变得深沉,未几,叹了口气。“奴婢真不知道,陛下现下在做什么,心情如何,有无人相伴。陛下太忙,忙得好像着急上赶着要怎样……奴婢愚钝,只觉得陛下并不快活。”
薄暖静了静,低头,看见那奏报上一个个醒目的朱砂批字:“此千秋万代之法,慎行。”
“休得误朕,有实报实,勿充虚滥。”
“一郡之民,衔首相望于公,公不得以虚辞推托。”
……
还是那样瘦硬的字体,还是那样迅疾的行文。字里行间是沉着中带着焦灼,隐忍中带着期待,坚决中带着迷茫……只有她,只有她能看出,面对千万里江山,他的沉着、隐忍、坚决的背后,全都是焦灼、期待、迷茫。
她轻轻拿起了笔。
“我给你加一些注解,你看清楚,记下来,陛下若问起时,你便知如何应对。”
孙小言自是千恩万谢。她捻了捻笔尖,拿过一方空简,终是轻轻地、郑重地,落下了自己的字。
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广穆侯薄宵、广敬侯薄宁俱下狱论罪,虽然有惊无险,但两人归家之后,竟相继发病死去。长安城中大半是薄家产业,尤其西城,近乎家家缟素。治河的广忠侯薄宜还朝之后,虽得加封,却被遣回了封地上去。
曾经煊赫无两的薄氏五侯,转眼间只剩下谨小慎微的广元侯薄安与素无建树的广昌侯薄密。广昌侯官拜大司农,然而流年不利,粮价飞涨,朝廷裁撤广昌侯也只是眨眼间事。
对这一切前朝的人事变动,长信殿里的薄太皇太后竟是充耳不闻。任由各房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闹到她跟前去哭,她也只管给这些小辈赏几口茶水便将他们撵出了门。
夜已深了。秋气渐渐地渗进了广袤的殿宇中来,星辰稀落,苍穹如铁。薄暖在夏季养成了一个习惯,往椒房殿前殿的丹陛上一坐便是大半夜,那里能看见宣室殿的灯火。那灯火总要过夜半才熄,她也才会起身归寝。
然而这一晚,那灯火竟始终不灭。
寒儿来催了她好几次,给她加衣裳,她怔怔地披着,双眸凝望那通亮的灯火,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寒儿叹了口气,回转身去,猛地呆住。
夜色之中,年轻的帝王一身玄黑的衣,伸指在唇边,悄悄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寒儿险些笑出声来,蹑手蹑脚地离去。顾渊蹩至薄暖身后,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薄暖一惊,本能地将手去扳他,扳了半天那双手岿然不动,反而还有纤薄的微凉的嘴唇轻轻覆上了她的,辗转研磨。她静了,手沿着他的手滑过他的臂,轻轻触碰他的脸。
“子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又被他悄然吻走。他的身子欺了上来,迫得她向后软倒在台阶上。他不知何时放开了手,她的眼睛陡得自由,便见到漫天稀疏的星,一轮残月冷冷地低伏在男人的鬓边。
“你不该来。”她压低声音道。
“再不来就不是男人了。”他带笑回答。
她脸红了,而他的手在不安分地游走,“皇后莫非一点也不想念朕?”
她又急又恼:“停手,这是在外面……”
他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吓得两手箍紧了他的脖颈:“你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往殿内走。他的心跳响在她耳畔,极快,极空,好像在期待什么,又唯恐是一场惊散的梦。她忽然反应了过来,心中在羞涩之外潜生出了希冀,又在希冀之外潜生出了恐惧。这恐惧让她抓紧了他的前襟,他低头,看见她的神情宛如牲礼上待宰的白羊,心情莫名地好。
“你纵不想我,我也是想你的。”他笑着行过一重重帘帷,疏朗的气概仿佛检阅千军,行至最深处的寝殿,火光幽微,鸾凤炉上云雾缭绕,将外间的寒气都蒸腾尽了。他将她小心地放在了床上,便抬起身子拉扯自己的外袍。她看得好笑,伸手去给他解开玉带,他顿住了动作:“这么急?”
她索性停下了,被褥一卷对着墙闭眼不说话。
他扬眉,三两下除去了外衣,无赖地抱住她的腰,“哎。”他轻声唤,“阿暖。”
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令她浑身一震。他讨好般地去舔舐她耳后最敏感的肌肤,低低地呢喃:“你怨我了是不是?这一向我在忙些什么,你也看见了……我连去了薄氏两个侯,太皇太后都拿我无法……这还是多亏了你。”他笑起来,笑声逗弄得她耳后颈间一片发痒,“要谢谢你,阿暖。”
她的心仿佛都被他吹软了,软成了一滩泥,声音也难以坚持,“你要怎么谢我?”她嘟囔。
他又笑了。将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与自己面对面,她看见他带笑的眼睛亮如星辰。他一边吻她,一边牵引着她的手,向下,向下……她的脸唰地红透,但听他仍在自顾自地笑,“这样谢你,够不够?”
她张口结舌,“我……你……无耻!”
他却不再容她说下去了。身体早已食髓知味,*不过是那一点火星子,刹那便燃起了燎原大火。锦绣的帘摇漾不定,他额间晶莹的汗坠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清亮的痕,令人迷恋却留之不住的痕。她捧着他的脸迷惘地吻他,巅峰来临之前,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阿暖,”他伏在她肩窝低低地喘息,“给我个孩子吧……”
☆、73
翌日与薄昳、聂少君东朝议事,少年皇帝看起来格外精神,双目炯炯,只是每当薄昳问来:“陛下怎么看?”
他便是:“嗯?薄卿方才说了什么,朕没有听见。”
薄昳顿了顿,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明堂改制之事,大约正可以赶上明年正月,以甲子日行之,大赦天下。”
顾渊静了静,“可。”又道:“此事便交给你们二人,辛苦了。”
聂少君忽然道:“如若事成,微臣想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顾渊眉头一皱,“这功劳未立,聂卿便急着邀赏?”
聂少君却恍如未闻,走到殿中央来,端正地磕了个头,“微臣想请陛下赐一桩婚事。”
顾渊感到有趣了,“你这是看上谁家女郎了,要拿朕的面子才行?”
“孝愍太子妃。”聂少君一字一顿,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七个字,“陆氏。”
顾渊腾地站了起来。
薄昳没有说话,垂手侍立一侧,面色宁定。
“你此言当真?”顾渊双眸微眯,冷冷发问。
“绝无半字虚言。”聂少君面不改色。
顾渊沉默了很久。孀妇再嫁事属寻常,本朝的公主、翁主,少有几个当真守寡一辈子的。只是一个广川乡下来的儒生竟自请求娶前朝的太子妃,这确乎有些令人惊异了。
然而聂少君目光灼灼,竟好像真是满怀了一辈子的期冀一般。
那样的期冀顾渊是熟悉的——当他想娶阿暖的时候,他心中所怀的,便也是这样的期冀……
“未为不可。”
终了,他答复。
而聂少君已狠狠地叩下头去:“谢陛下恩典!”
聂少君离去,薄昳跟随其后,却又被顾渊叫住了。
“你便不需要什么赏赐?”顾渊淡淡问道,“若臣下无所求,则君上不自安,你该懂。”
薄昳笑了笑,“吾家如此,哪里还敢向陛下求什么赏赐。薄氏之富贵已无足加焉,然而一朝不慎,便是褫职夺爵。——我哪里还敢向陛下求什么赏赐呢?”
顾渊嘴角微勾,“你倒是个聪明人。”
“我的初心未变。”薄昳漫然道,“只要陛下能善待阿暖,吾愿足矣。”
“皇后很好,不劳你挂念。”顾渊冷冷地道。
“是么?”薄昳低低一笑,“被软禁的滋味恐怕不好受。”
顾渊没有回答,许久,却生硬地扭转了话题:“太子妃尚逃亡在外,恐怕比皇后更不好受。你若有本事,便先让长信殿撤了那抓人的诏书。”
薄昳一怔,抬起了头。皇帝面无表情,他看不出来自己的秘密到底被识破了几分,一颗心直往深渊里掉去。自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他似乎便总是处在这样的恐惧之中——
不论是面对过去的皇帝,还是面对现在的皇帝。
他恐惧,恐惧自己的眼中会流露出那一份卑鄙的不甘,像毒蛇的信子将他暴露出来。然而他不能暴露,他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于是他只能后退两步行礼:“臣遵旨。”便即告辞而去,迹近落荒而逃。
外间又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顾渊忽然懒了所有兴致,便往凭几上一靠,“孙小言!”
孙小言久未被传唤,激动地跳了出来:“陛下!”
顾渊闭着眼睛,口中迸出两个字:“点香。”
“喏。”孙小言解开香炉盖探了探香灰,加了两枚龙涎香丸进去,又点着了炉下的火。浓郁的香气不多时便弥漫了整间殿堂,染着殿外斜飞进来的空濛雨雾,令人昏昏欲睡。孙小言看看他的表情,将案上的奏疏理了理,特意把薄暖批过的一份摊开来。
“做什么小动作。”顾渊突然发话,吓得孙小言手一抖,“朕都看见了。皇后的字不错,朕早就说过。”
孙小言一听,险些背过气去,“陛下这话,小的可不敢带给皇后。”
顾渊懒洋洋地睁开眼,又扫了一眼奏简上的批注,心里虽然欣赏,嘴上却不饶人:“除了字好看些,怕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孙小言揣摩他的神色,窃窃地笑了,“陛下这是犯什么拧?长日来用皇后的计策也不是一两遭了……”
“要你管!”顾渊笑骂,拿起那奏简便欲打出去,却又忽然顾念到什么,将奏简放下了。对着简上的字又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道:“君不可言情于臣。”
孙小言愣怔,“陛下?”
顾渊没有说话。手底是她风骨清绝的字,所言虽是朝纲政纪,落入他眼里却全是风月情浓,指尖轻轻摩挲那竹简上的墨迹,仿佛伊人微凉而轻颤的躯体。他感到不能与人言的燥热,眸中浮出了浅淡的笑意,温暖而柔和,似寒夜的灯。
孙小言看得呆了,几乎不忍去惊动。他一遍遍思量那句话——“君不可言情于臣”——仿佛懂了一些,又仿佛仍旧一窍不通。
那一个秋夜过后,直到雪满长安,家家户户都开始迎接正旦,寒儿也张罗着在椒房殿前前后后垂挂起青色幔帐,摆出了椒柏酒,做起了新衣新头面,忙得不亦乐乎——然而皇帝是真的再也没有来过。宫中都是人精,自能看出来皇后与太皇太后不对付,而此时掌权的毕竟还是后者,椒房殿前渐渐门庭冷落。
还有更精明的,想方设法往宣室殿里塞女人。
“出去,出去!”
大清早的,孙小言甫一踏进阁内,便听见帘帷后边极不耐烦的怒喝。几个容貌姣好、云鬓散乱的宫婢掩着衣襟逃也似地出来,见了他也不行礼,径自跑了出去。孙小言莫名其妙,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
“滚!”一只鎏金银的铜壶被扔了出来,皇帝的声音压着惊怒,片刻之后,又道:“下回莫再让这样的女人进来,听见没?”
孙小言苦笑:“这也不是小的管得着的,您知道,太皇太后那边……”
哗啦一下,帘帷被掀起,顾渊披衣走出,墨黑的长发垂落肩头,脸色犹有几分羞怒的尴尬,倒让孙小言感到十分稀奇。“那便都换成你这样的寺人。”顾渊冷冷地道,“朕不要女人,行不行?”
孙小言一呆,“陛下这……这不妥吧……”
顾渊想了想,自己却先乐了,“男色这东西,朕还真没想过……”
孙小言脸色刷白,“陛下,陛下这可不带玩笑的……”
顾渊斜睨他一眼,嫌他荒诞不经,径自扯开了话题,“今年三辅丰收,正旦当可好好过了。祭宗庙的事情,你去找聂少君,好好张罗一下。之后例有上辰、上巳,”顾渊回过身来,点着孙小言的脑门道,“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主君操劳国事,你还不将这家事打理清楚,是诚心给朕找麻烦呢?!”
顾渊所用的龙涎香剂量越来越重,效用却越来越差。中夜时分,他披阅奏疏,殿中熏炉四面,暖意烘人,教他愈加不适。匈奴内乱,三单于并立,新上任的太尉急于立功,又奏请趁此机会出兵肃边。儒生们一听这奏议便跳了脚,上书雪片儿似地飞来,生怕顾渊意气用事再启刀兵,弄得如孝钦皇帝般两面不讨好,落个穷兵黩武的恶名。薄昳领了大鸿胪的职,乃请求绥和为上,准许匈奴南单于入朝,给他个名分去安定自己家事。
夜色愈深,顾渊脑中茫乱,漫漫然地想:孝钦皇帝?孝钦皇帝再如何折腾,到底是有满库的银钱满仓的米粮;可是他呢,他还有什么?这天下到他手里已是一穷二白,他还有什么气力去折腾?
面对一副皮肉都已朽坏净尽的骨殖,他便是有再多的野心,也无从下手。
将笔一扔,他站起身,拿起一件裘袍便往外走。将将跨出门槛,门外的孙小言回过头来,“陛下要出去?”
他顿了顿,心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终竟被他压抑了下去。心头的躁郁竟难排解,又往回走,“哪都不去。”
孙小言奓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若想去椒房殿,小的这便备车。”
顾渊回过头来,孙小言面目模糊,他只看见门外月华洒满天地,突然伸足一踢桌案,他冷冷地道:“给朕找梯子来。”
孙小言一愣,“梯子?”
“对,梯子。”皇帝重复,目光冷静得可怕,“朕要去看月亮。”
******
“皇后,外面太凉,您还不就寝么?”寒儿关切地问。
坐在台阶上的女子回过头来,数月过去,清丽的脸庞又瘦了几分,身上披着的华袍宽敞得如一个空壳,她陷在那锦绣丛里,容色淡如止水。她又望了一眼宣室的灯火,缓缓站了起来,随寒儿往回走。
“他要做什么,我竟猜不出了。”她轻轻道。
寒儿没听清楚,“皇后要猜什么?”
她看了寒儿一眼,哑然失笑,“也是,我怎么能去猜帝王家的心思?”
寒儿思索了半天,“奴婢只知道陛下在忙着什么堂的事情,似乎还有外国的使节要来,要赶在正月里……”
“是明堂。”薄暖微微叹息,“他不如此做,镇不住那些跋扈宗戚。”
寒儿摇了摇头,“奴婢是不懂,但底下人都在说,陛下是从藩国来的,做事情总让人觉得名位不正。”
“你胡说些什么!”薄暖惊怒变色,高高举起了手掌就要劈下去,寒儿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自己掌嘴:“是奴婢胡言乱语,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那一巴掌终是没有落下。薄暖呆了半晌,喃喃:“底下人真是这样说的?”
寒儿哭道:“天可怜见,陛下从藩国过来,自是一切都不容易,那些乱嚼舌根的,哪里知道陛下的苦处……”
薄暖却点头,“我知道了。”
“皇后,”寒儿挪着膝盖往前,轻轻地可怜兮兮地拉她的衣角,“皇后,陛下为何不来看望您了?陛下受了这么多误会,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因为他是陛下啊。”薄暖淡淡一笑,低头看她,目光隐露悲悯,“君不可言情于臣,你若是皇帝,便知道这个道理了。”
寒儿低下了头,“奴婢没那个福分。”
福分?薄暖不再置评,便往里走。忽然——
当、当、当。
有细碎的石子抛打在前殿的青琐窗,薄暖猝然回头。
☆、74
夜风拂帘,月色如水,寒意砭骨。寒儿便看着皇后如着了迷一般怔怔地往外走去。
那三声轻响,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仿佛是一种逗引她的暗号。殿外的守卫都被撤走,一架长梯搁在墙头,薄暖揽紧衣襟,踏在冰凉的地上抬起了头,椒房殿前殿的屋檐之上,顾渊披一领玄黑的大氅,正朝她淡淡一扬眉。
绵邈的夜空中一轮满月,光辉洒然,他黑衣如羽,剑眉之下的目光清冷发亮。一片孤独之中,他没有言语,冷峭的嘴角微勾,似一个杳渺的笑容。
他显然在鼓励她。
她看了看那梯子,又看了看他。
他安然等待,仿佛对她充满了信心。
她没有犹豫多久便沿着梯子往上爬。好几次险被衣角绊住,终于爬到琉璃的屋顶时,她几乎站不直身子。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将她按在自己身边坐下。
高处的风太冷,他将她的手团在了自己的怀里,慢慢地暖着。她先是看见他一双疲劳的眼,眼神里却有叛逆过后奇异的满足,绽放出不可一世的光芒来。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琼楼玉宇之外那一轮满盈的月。
“你方才说什么?”夜风低低地送来他沙哑的话音,隐约如带着笑,“我的心思,你猜不透?”
她有些被人识破的尴尬,难为情地道:“你怎么听见了……”
“偏巧你扯谎的时候,我便能听见。”他微微笑,“我的心思,你怎会猜不透?”
她静了,别过头去,也望见那一轮满月,月下苍穹如铁,深冬的夜暗沉沉的,没有云也没有星,冷风激得她的面容白如冰雪。她忽然也轻轻地笑了,“陛下本下定决心不搭理妾,却总忍不住夜半相寻,这一份心思,妾便猜之不透。”
顾渊剑眉一拧,“又胡扯,偏偏这份心思,你心里最清楚。”
语含怨怪,眸光却温暖。她不由心中一动,眼前的帝王与当初那个指着天极星大笑的少年似乎并无二致,只是轮廓更加英俊利落,而眼神更加深冷地掩藏罢了。未央宫的屋顶,和广元侯府的屋顶,能有多少差别?他们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转到了另一个笼子,但却还贪恋着彼此眼底眉间刹那的温柔。
因了这一份温柔,所以无论在怎样的绝境下,都不会放弃。
薄暖淡淡地笑起来,顾渊又去搂她娇软的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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