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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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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让薄宵毫不犹豫地跳进这个火坑,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母族的表兄和亲近的朋友也推了进去。
  还是说……他索性与文正翎、仲隐一道,唱了这一出戏,给太皇太后看?
  她想不明白。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聪明,至少并不如他那样聪明。
  霹雳一样的手段,铁石一样的心肠。当一个人可以当真狠下心来的时候,他的选择会多很多。
  只是……她在席上坐下,轻轻地拨了拨几日之前未杀完的珍珑局,漫漫然地想,陛下今天,还会不会来呢?
  今天不来,还有明天。明天不来,还有后天。
  总之他们还有一辈子,她不着急。

  ☆、58
  陛下今晚没有去宜言殿。
  第二日,陛下依旧没有去。
  第三日,孙小言蹑手蹑脚地蹩进宣室殿时,灯火犹亮,龙涎香的气味扑来,顿时令人清醒了许多。
  料峭的夜风穿堂过室,鎏金高足案前,那人随意披了件袍子,还在伏案疾书。
  孙小言抱着奏简轻轻放在案旁,便想偷偷离去,不慎却被叫住了:“跑什么?”
  声音冰冷,激得孙小言一战。他抖抖索索地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渊揉了揉太阳穴,青玉五枝灯散发出幽润清亮的光,清晰映出他眉宇间的疲倦。“去过长秋殿了?”
  孙小言低声道:“回陛下,去过了。太后……太后还是不肯放人。”
  “朕告诉你的话,你都原样告诉太后了?”
  “是啊,陛下……小的与太后说,这事体不好闹到太皇太后那边去,陛下这边不好看。太后却说,太后说……”
  顾渊剑眉一轩,“说什么?”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道:“太后说,要陛下亲去一趟长秋殿,她有极重要的事情……关涉到……薄婕妤的事情,要亲口向陛下说。小的听太后的意思,似乎……似乎陛下若不去,她就会上奏太皇太后。”
  顾渊静静地听着,良久,不怒反笑:“就这样?”
  “就这样……”
  “朕现在就去。”
  孙小言吓了一大跳:“什、什么?”
  顾渊沉声道:“给朕更衣,摆驾长秋殿!”
  “陛下,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后早就歇了……”孙小言苦着脸道,“陛下这不还有一堆的奏疏要看?”
  顾渊回头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简,又将目光移向他。孙小言瑟缩了下脖子,赶紧去给他拿来一领玄黑大氅,顾渊却又皱眉:“你多久没做事了?朕要更衣,什么是更衣,你懂不懂?”
  孙小言简直要哭了。
  没有女人的陛下,简直是太不正常了!
  待顾渊终于穿戴齐整,太仆丞也从睡梦中被惊动起来安排帝辇浩浩荡荡开赴长乐宫长秋殿,通传的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头里去禀报梁太后,华辇落下,顾渊走出,径自迈步而入,长秋殿里已掌起了灯火,长年没见过皇帝的宦侍仆婢们惊慌失措地跪伏大殿两侧,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而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就在暖阁中相候。
  瑶笄华胜,金钗步摇。飘摇的眉,清灵的眼,嫣红的唇。纵是中夜惊起,也一定妆扮得一丝不苟,端丽得令人肃然起敬。
  他有时觉得自己的母亲愚昧如市井粗妇,有时却又觉得她圣洁如王母天女。
  比如此刻。
  “陛下来了。”文太后微微一笑,耳畔的明珠迎着昏暗的光,“请坐。”
  “母后……”顾渊却只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母后当知我为何而来。”
  文太后眼帘微合,“你是为那个名叫寒儿的宫女而来。”
  “不错。”顾渊哑声道,“母后——母后缘何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文太后倏然睁开了眼,眸光冷亮,“明哲保身?你知不知道文绮是谁的孩子?”
  “朕知道……文充仪是文国舅的嫡女,然而文国舅——”
  “然而文国舅也早被你撤职归家了!”文太后凄厉地冷笑起来,“他的女儿死在了这深宫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你不是不知道,薄婕妤送去的那件裙子上——”
  “那是假的。母后!”顾渊有些不耐烦了,“文充仪亡故在年末寒冬,那衣裙上纵有脏虫,也早该冻死了!您将那证物送詹事府去,他们一定能验得公道,您又何必这样徒惹物议?”
  文太后面色仍旧,“你现在如此想,我却要告诉你另一桩事情。”她的手指攥住了案上的一册书,突然朝地心狠狠地扔了过去!
  顾渊眉头一动,看了母亲一眼,低身将书册拾起,翻了翻,面色一变:“禁中起居注?这,这是抄本……”他的目光突然刺向了文太后,“母后——擅抄内廷书,重者论斩!”
  “这不是我的。”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你文表姐的……”
  顾渊呆了呆。
  文太后抬手遥遥一指那书册上的字,目光静默如古井。“子临,你自己看。”
  “时至今日,你从未与薄暖同房,是也不是?”
  暖炉中的火幽微明灭,将一整个暖阁烘染得仿佛虚无之境。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火里,想拔出时,却沾了满身的灰屑,那样地狼狈不堪,那样地羞耻欲死。
  “阿母知道你在想什么。”文太后微微叹息。她似乎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了,这样温和而绵长,这样沉静而忧伤,竟至令他一怔。“阿母知道你喜欢她,阿母也知道你避忌她。然而为了喜欢她,你宁愿给自己找借口,比如要抬升广元侯一房来分化薄氏,又比如因为她曾入过奴籍所以不宜为后……”文太后摇了摇头,“这些都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你就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便找来这些不入流的借口,好安慰自己。”
  顾渊沉默。
  “子临,你是个好皇帝。”文太后缓缓站了起来,“你比你的父皇强了百倍不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父皇没能管控住自己的感情和*,但是你能。”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薄暖,是何其不公?你有没有问过,专房独宠快一年,夫君却根本不愿碰她,她是怎样的感受?”她轻轻地道——
  “子临,放手吧。”
  顾渊全身一震。
  “阿母处置寒儿,是为了给你一个台阶下。”文太后慢慢道,“你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她一人的丈夫。为帝王者,必要舍弃一些……”
  “阿母。”顾渊忽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可怕,“当年,父皇可也是这样舍弃了陆皇后?”
  文太后的眸中突然就涌出了泪水。毫无预兆地自雪白的脸颊上滚落下两道晶亮的痕。
  “阿母,朕不是父皇。”顾渊慢慢地摇了摇头,剑眉之下的眸深如渊海,波澜掀涌,“阿母……你分明知道,朕不是父皇!”
  放手……?他苦笑。爱都爱了,难道还能把感情收回去?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
  她是他的,不论如何都是他的,除非他死了,不然他绝不会放手。
  文太后闭了闭目,又睁开,眸光已是苍凉。
  “阿母言尽于此。”她上前来,自顾渊手中抽出那一册起居注的抄本,转过身去往内殿走。
  “阿母!”顾渊道,“然则寒儿的事情——”
  文太后顿了顿。这一刻,顾渊竟觉母亲的步伐有几分蹒跚了。
  “你不是还用太皇太后来威胁我?”文太后惨然一笑,“你便让太皇太后来吧。怕只怕——怕只怕如今的太皇太后,也不会向着你的阿暖了!”
  ************
  当宫婢寒儿下掖庭狱受刑的消息传来,薄暖终于无法再静等下去。
  她托人去找孙小言,谁料孙小言也跟他主子一样变得见首不见尾。她打听前殿那边的动静,竟听闻陛下往增成殿去了好几趟。
  料峭的春风哗啦一下拂了进来,撩起满堂织金绣玉的帷幄,她的身子颤了一颤,终究是站稳了。
  “更衣,去掖庭。”她匆匆往里走,忽然又回过头道,“仲将军呢?本宫听闻他调任未央宫郎将——让仲将军来见我!”
  仲隐早已到未央宫就任,只是平时宿卫前殿,薄暖还未见到过他。片刻后,仲隐一身甲胄,牵来舆马,在殿外等候。薄暖走出来时,他正侧首望向她,这个自滇国的生死场上走出来的少年,笑容已彻底敛去,脸上俊朗的轮廓多了几分不定的风霜,眸光深不见底。
  薄暖想起之前“伤重”云云,心头又是一沉。低着头走到他面前,似乎仍有几分尴尬,一双娇小的红头履在雪地上下意识地磨蹭着,“恭喜将军……”她慢慢道。
  仲隐突兀地笑了,“我?我有何可喜?”
  “恭喜将军平安归来。”她抬起头,风高雪紧,她的目光润泽如玉,“滇国情形凶险万分,将军平安归来,便足可喜——陛下都与我说了,将军劳苦功高,本不当罚,他是不得已。”
  仲隐听前句时面色稍霁,待“陛下”二字入耳又冷了下去。“陛下的心思,做臣下的岂敢妄自揣测。”他冷笑一声,“请婕妤上车。”
  薄暖在上车时一如既往地不得力,他欲来扶,终究是退了一步,示意一旁的小内官帮忙。待薄暖坐稳了,辇车缓缓起行,她忽又想到什么,“往后,你仍在宫内做事么?”
  仲隐沉默。天色苍冷,她只看见他孤清的背影,甲胄在身,无端地肃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低地开口。
  “这也许是我时至今日,唯一一件可喜的事了。”

  ☆、59
  掖庭狱。
  掖庭令张成在门口跪迎,张着一双浑浊的老目哑声道:“婕妤可是为宫女寒儿而来?”
  “不错。”薄暖低声道,“张大人可否帮忙……”
  “不瞒婕妤,陛下身边的孙常侍也来过好几次了。”张成叹了口气,“实在不是老奴不放人,实在是梁太后的命令……”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仲隐已径自将剑横在了老吏的脖颈上,话音冷厉:“放不放?”
  薄暖忙道:“仲将军,不要胡来!这位张大人曾是陛下的恩人……”
  陛下?仲隐拧了拧眉,却没有收剑。张成早被吓得脸色惨白,连声道糊涂,回身便命人去将寒儿带上来。薄暖无端觉得难受,张成是如此地柔仁懦弱,这样的人是如何在宫闱中生存下去的?
  三日不见,寒儿竟已是形容散乱,见到薄暖便满面仓皇地跪了下去:“婕妤!”话里带了哭腔,“婕妤,奴婢——”
  “起来。”薄暖沉声道,“你是宜言殿的人,莫要自堕了身份。”
  寒儿闻言一凛,忙敛了泪容,端正身形道:“婕妤教训的是。”
  薄暖静了静,抬手将仲隐的剑慢慢压了回去,低声道:“多谢。”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她恐怕不能这样轻易带人离开。
  仲隐眉峰微斜,摇了摇头,却不接话。
  战场数月,他已习惯了这样当机立断的处事方式,然而当她向他道谢,他才觉心中空落落地,当真塌陷了一块。
  薄暖领着寒儿往回走,出得掖庭宫门,辇车已在等候。突然之间,一个尖利的声音破空响起:“——且慢!”
  却是王常。
  薄暖微微眯了眼,看着王常大腹便便地小跑过来,其后翠华摇摇,竟然是梁太后的华辇。
  ********
  “陛下?”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打起一侧的软帘,看见皇帝坐在书案后发呆,手中不知捧着什么物件,搁在笔山上的狼毫都凝了墨块。他走上前,理了理案上奏简,摊在皇帝面前的却不是奏疏策对,而是一卷《毛诗》。
  孙小言尴尬地挠了挠头,“陛下,又在读《诗》?”
  顾渊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淡淡地掠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一句:“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孙小言一愣,“什么?”
  顾渊又慢慢地转过头去,口中迸出两个字:“蠢材。”
  孙小言将话头在舌尖打了个圈,磨圆润了,才低身说出口:“小的是蠢,小的哪里及得上陛下和婕妤……”
  “好端端的,提她作甚!”顾渊刹那就变了脸色。然而孙小言早已练就了打蛇随棍上的本事,腆着脸抢道:“陛下有所不知,宜言殿那个宫女寒儿在掖庭狱,小的去了好几趟,张令都不肯放人……”
  他偷偷觑了一眼顾渊,顾渊没有打断他,他便稍稍抬高了声:“今次听闻薄婕妤亲自去要人了……”
  “不过是一个下人。”顾渊皱起眉头,“她这是添乱。”
  “小的也是这样想。”孙小言苦道,“然则薄婕妤把仲将军都带去了……张令不得不放了人,谁知就在这当口,长秋殿那位,竟然,竟然出来了!”
  顾渊眸光一凝,“当真?”
  “千真万确哪!”孙小言拼命点头。
  顾渊将手中的香囊都揉成了一团,“她如何能出来!她——糊涂!荒谬!”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摊手似要更衣。孙小言道:“陛下要去掖庭看看么?”
  顾渊一顿,却忽然又道:“朕不去了。”
  “啊?”
  “你去长信殿,请太皇太后。”顾渊抬眸,“后宫闹事,理应找她。”
  孙小言被他眸中的冷光吓了一跳,“陛下!可是陛下,万一太皇太后借机整治梁太后……”
  “请太皇太后。”顾渊一字字地道,“至于朕……”他回身瞥了一眼案上的《毛诗》,慢慢地叹了口气,“朕去宜言殿等她罢。”
  *******
  风雪的呼啸声中,薄暖揽紧了衣襟,敛衽行礼:“太后长生无极。”
  文太后没有下车,辇舆径自行至了掖庭宫前。不耐寒的高头大马迎风打了个响鼻,薄暖后退了半步,文太后一声清喝:“无礼!”
  薄暖静了静,只得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车盖上垂落重帘纱幕,文太后的面容隐在其后看不分明,只听见风雪将她的声音变得冷厉无常:“你的宫婢,见老身为何不跪?”
  薄暖不欲多起争执,回头对寒儿道:“跪下。”
  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寒儿咬了咬牙,终是跪了下去:“奴婢请梁太后安!”
  薄暖一听,心道糟糕,“梁太后”这一尊号不如皇太后,往常宫人行礼都含糊称“太后”便过去了。果然便闻文太后冷冷地道:“婢子与主子是一样地无礼。”
  “寒儿不懂规矩,阿暖向您赔罪了。”薄暖站了出来,笑容清润,“太后凤体要紧,岂可为一介宫婢顶风冒雪?詹事府那边已将寒儿罪案查明,太后只需端坐宫中,待他们呈上奏报……”
  “薄婕妤说笑话了。”文太后轻轻一笑,“我且问你,谁家的奏报会进长秋殿的门?”
  薄暖脸色一白,“文充仪是太后的亲人,宫中一定会给太后一个交代。”
  “交代?这个好说。”文太后顿了顿,“寒儿是不能呆在未央宫的了,不如放她去永巷,成全一条性命,如何?”
  薄暖攥紧了袖口,“永巷是有罪宫人所居,寒儿无罪……”
  “够了!”文太后冷叱,“陛下即位一年至今,天象无常,灾异纷起,黄河决口,滇民叛乱,全是因为后宫里阴阳不调!太皇太后好意为陛下招纳世家女子,你这妒妇,竟还狠心下手害人——”
  “一派胡言!”仲隐终于忍不住了,挺身而出,甲胄的冷光在风雪中激射刺眼,“婕妤早说了寒儿没有害人,太后怎地如此偏听偏信?”
  嘶啦一声刺耳的响,车帘被文太后一下子拉开了,她冷冷地注视着雪地中的这一对男女,细线挑起的眼眉已掩不住残忍的老态,“老身没有想到,仲将军也会来管帝王家事。”
  仲隐毫不退让,“末将官司未央门户,太后当道不尊,法当劾。”
  文太后惊骇地笑了,“仲将军要弹劾我么?”
  仲隐没有做声。
  “反了……反了!”文太后大声道,“你不过四百石的郎中,也敢这样对当朝太后说话?给我跪下!”
  “甲胄不拜。”仲隐梗着脖子道。
  文太后的目光如刀刃般刺来,薄暖侧首,给仲隐递了个眼色,让他姑且从权。仲隐感觉到了,心中莫名酸涩,却仍是不拜。
  薄暖于是揽起衣襟,往雪地中屈下了双膝,双手按地,额头重重叩下,一字一顿如陷冰雪,“是阿暖有错,惹太后生气。请太后息怒还宫,待詹事查明文充仪冤状,阿暖自会到长秋殿负荆请罪。”
  文太后不说话了。
  雪片漫漫然洒在薄暖的发上肩头,来时一身幽丽的宫装,此刻尽蒙了雪色,与那苍白的面容相衬映,仿佛太早开放又太早凋零的梨花。仲隐看了她一眼,她的手埋在雪里,冻得通红,他突然也跪了下来:“太后!”
  却说不出后面的话。刀剑丛中拼杀过了,他终究存了点武人的傲气,还不肯叩下头去。
  大雪如絮,冷风如刀。身侧男人的身躯是挺拔而温暖的,令薄暖深陷寒冷的头脑似乎产生了些迷茫的幻觉——她不是第一次被这个女人罚跪了。
  “孤会的东西还多着呢——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会的。”
  “是什么事情?”
  “见风晕。”
  “殿下是从没跪过人的金贵身子,当然不会见风晕!”
  “谁说孤没跪过人?”
  “陛下心疼殿下,总也没至于让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
  “你这是求孤心疼你?”
  冰渣子都刺进了手心里,十指连心,刹那间疼掉了她的一切幻梦。那个人的眉目忽然就清晰地闯了进来:凌厉的,轻佻的,从容的,冷漠的,坦然的,快意的……她忽然想及,他呢,他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见她?如果他知道,他不会这样任自己跪在雪地里……
  如果他知道。
  他不会让自己受这么多委屈。
  远处传来了似乎是郑女官的声音,而后又一乘辇舆停在了宫道中央。风雪顿时变得逼仄了,薄暖仿佛听见了太皇太后的冷淡声音,又仿佛没有。她的身子晃了两晃,蓦然,倒了下去。
  仲隐手忙脚乱地接住她,“婕妤!——婕妤!”
  ☆、60
  顾渊在宜言殿中从午后等至薄暮,晚膳送来,又撤下,热了三道,终于听见门外传来马儿低低的嘶鸣。
  顾渊立刻抛下了书简,径从榻上下来往门口走去。孙小言在其后忙不迭地追赶:“陛下!陛下,您的鞋——”
  倏忽又一阵风过,殿门大开,走入一个挺拔魁伟的身影,顾渊怔了一怔,但见仲隐横抱着薄暖直往内殿里冲,一拂袖拦住了他:“她怎么了?”
  仲隐看了他一眼,狠狠一笑,“你倒会事后献殷勤。”
  顾渊皱眉,看见彼怀中人儿面色于苍白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低声道:“此是内廷后妃之所,你不能擅入。”
  仲隐顿了顿,终是轻轻将薄暖交给他,慢慢地道:“她今日跪了一忽儿,就成这样了。”
  “她就是这样,病种。”顾渊皱了皱眉,埋怨着,抱着薄暖径自往里间去。仲隐却怔了一怔,皇帝话中带上了几分熟稔的宠溺,他自己不自知,外人听来却格外刺耳。
  “今次多谢仲将军了。”孙小言乖觉地拦住了仲隐往里探视的目光。
  仲隐低头,看见这小孩已经是十足的成熟表情,叹口气,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住,惘然地道:“我没料到,她竟能受得下这样的委屈。论起这戒急用忍的心术,她与陛下……当真是天生一对。”
  寒儿在掖庭狱中受了些伤,早自下去养息了。内殿中服侍的是两个手生的宫婢,只知道宣室殿里常点龙涎香,便自作主张地点上,遭来顾渊不耐烦的冷斥:“撤了撤了,婕妤不爱闻香!”
  暖炉生了起来,凤嘴中袅袅腾出温暖的雾气,笼得一殿模糊。殿外天光收尽,阁中点心都凉透了,太医丞赶来把脉,道婕妤是风寒侵体,开了几副方子,好生将养便可。
  顾渊斥退了旁人,上床来拥住了她,面容黯淡,仿佛有甚依赖。怀中人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顾渊只觉自己仿佛也被压入了数九冰窟之中,天色苍茫,而他却不能亲自去救她。
  还好太皇太后到得及时,不然……不然他会如何?他也不知道。
  他无法去想象那种空无的恐惧。
  ******
  薄暖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见到床头帐角连珠的流苏,才漫漫然知晓自己已回到了宜言殿。然而这被褥里真是暖和啊,一室的空气都被熏得暖烘烘的,与方才冰天雪地的触感是天壤之别。
  这世上没有人会抛弃温暖而选择寒冷的。
  这世上没有人会抛弃明亮而选择黑暗的。
  流耀含英的卧帐轻轻晃荡,满室光彩流离。薄暖卷着被角往里缩了缩,耳畔突然响起轻轻一下“咝”声。
  她吃了一惊,欲回过头去,身子却被铁箍一样的双臂钳制住,根本动弹不得。男人滚烫的身躯贴合着她背脊的线条,如滔天的洪水倾覆了她的世界,他的声音仿佛是响在半空中的——
  “你醒了。”
  低沉的,冷硬的,像沙漠中的碎石子,像雪地底下的枯藤。没有一丝一毫生长深宫的娇气,也没有一丝一毫矫揉造作的阴柔。他的声音,就像他的人,是干脆利落,往而不悔的。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的手自她背后伸过来环着她的腰,他的气息喷吐在她颈窝里,又慢慢向上,仿佛在轻轻啮咬她的耳垂:“我倒忘了,你是个跪不得人的病骨愁肠寂寞身。”
  她的耳根红了个透,指甲无意识地抠弄着重席上的织锦,眼眸仿佛被暖气烘成了两汪柔润的水,“我哪里寂寞了,休要……休要诬赖我。”
  他轻轻一笑,笑声带得胸腔震动,她这才感觉到他擂鼓般的心跳就响在自己脊椎上,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合着那旋律一同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我这几日没来看你,自己也心焦得很。”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雨前的天空,乌云漶漫地压将下来,“我没有去找你,然而你……你就不知来找我么?”
  她一怔,“我……”
  他的手指轻轻玩弄着她的发梢,低低地笑:“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便顶了一句:“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他面色骤然一冷,眸光一盛,“你说什么?谁是他人?”
  她想起自己的听闻,只觉委屈得没有了力气,低下头道:“我是没什么别人——可是谁晓得你在哪个殿中歇?”
  “我自然在宣室。”他想当然地道,“我还能去哪儿?”
  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增成殿呢?那边几位充仪都望穿秋水,陛下怎不雨露均沾?”
  他愣了愣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增成殿——你是说,太皇太后册封的那批?”
  她又不言语了。
  明知故问的问题,她是不会回答的。
  他哭笑不得,自床上坐起身来,抬手道:“朕对天发誓,登基以来,朕还从没进过增成殿的门!朕若敢诓骗你一个字,便教朕万箭穿心——”
  “够了够了!”她慌了神,立刻伸手去堵他的嘴,“瞎说什么!你——”她咬了咬唇,“你纵是有了别的女人,我也没什么可说。”
  他默了默,“莫说‘别的女人’了,我连面前的女人都没得到过。你这飞醋,吃得好没道理。”
  她睁大眼睛,片刻,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拉起被子就往头上蒙,“你——你无耻,无耻无耻!”她简直语无伦次,他却大笑起来,拼命将她的身子从被中捞了出来,声气软了几许:“阿暖,不要闹朕。”
  “我怎么闹你了……”她嘟囔着抬头看他,只见他长发散乱地披拂下来,衬得颜如冷玉,眸光愈加清亮逼人,投在她脸上,仿佛是带着温度的烙铁——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啊,这么大、这么漂亮的笼子里,关了一个我,已经够可怜的了,我还偏拉上了你——”
  “你在说什么?”她听得心惊而颤,“我——我不懂。”
  “阿暖……”他稍稍抬起身子来,缓慢地吻着她小巧的耳垂,激得她全身轻颤,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要离开我?你要赶我走?”
  他闭了眼吻她,从耳垂到脸颊,她终于得以再见他的面容,孤挺的鼻梁,斩截的眉,眉下是一双微微颤抖的眼睫,“不走。”他的声音似渺远的叹息,“是我在求你,我求你,不要走……”
  她抓着他的手,慢慢地抬上来,让他抚摸自己的脸。她呆呆地看着他,眨了眨水波荡漾的眼睛,泛着虚汗的额头上一片冷冷的光,“你过去不会这样说话……”
  他淡淡一笑,“我过去是怎样说话?”
  她抿唇不言。
  “我今日,”他狠狠闭了闭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再睁开时,眸子里却全是不能弥合的晶亮裂痕,“我今日真没料到母后会做出这样蠢事……若非彦休在你身边……”
  薄暖却微微一笑,虚弱的目光里带着了然的静谧,“不是太皇太后也来了么?是你请她来的,对不对?”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伸出手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他的心猛地一跳,反手便握住了她,话音痛苦地低徊:“对不起,阿暖,对不起……”话音渐渐缓了下去,“我很想去,可是我只能坐在这里等你,我不能去,你明不明白?”
  薄暖微笑道:“傻瓜。”
  两个字,轻飘飘,软绵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没有安全感的飞絮。他紧抿着薄唇,仿佛在斟酌着什么,又仿佛在忍耐着什么,终于,他开了口。
  “阿暖……”他低着头,只是看着她白得泛凉的指尖,似乎还有些紧张似的,“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她惊讶地看着他,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不放心你在这宫里……”他轻声,“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知道。”她轻轻地道。
  他抬起头。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受委屈……”
  他的眸光倏忽便亮了,仿佛是被她的话语所点燃的,那样清澈见底,那样义无反顾。
  “待你做了皇后,”他凝声道,“任哪宫的人都不能再这样私刑对你了!”
  她静了静,“你给我的阿父阿兄一步步安排官职……可也是这样的打算?”
  “是啊。”他一笑,倾身抱住了她,“我让广元侯一房显赫出来,你站在太皇太后面前才有底气。归根结底,我只是不肯放你走。”
  她亦笑了,“你耍赖。”
  她这是答应了吧?他暗自揣想。见到她的笑颜,他终于放松下来,将下颌枕在她肩窝,含混不清地道:“你也可以耍赖啊。”他抓住她一只手便往自己身上摸,羞得她一个劲往后躲,“这辈子,下辈子,我总之都赖定你了,你若不肯赖回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这什么流氓说道!她有些气愤,更多的是羞赧,乃至于口不择言:“我,我可还病着,你若不怕生病,你便……”
  “不就是见风晕?”他冷然挑眉,身子懒懒地倚在她身上,“你男人身强体壮,跪上三天三夜都不是问题。”
  她悄悄“嘁”了一声,他正要发作,忽然听见肚子里“咕噜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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