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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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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她那结结实实受了惊吓的模样,心情无端松快了几分:总算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新奇的表情!
  他笑起来,双眸都灿灿然如缀了漫天星子,促狭的薄唇轻启:“记得带《毛诗》。”
  晚膳之后,梁王便不见踪影。阿暖一个人回到勿忧宫,想了想,还是去将他的卧房整理一番,四处仔细检查了,确认是真真的干净无尘,才放下心来,往外间阁子里歇息去了。
  手心已不是那么疼,而代之以酸楚的麻木。她小心翼翼地将炭灰理净,找来粗布,随意包扎了一番。又在榻上呆呆地坐了片刻,忽而走到墙角,将那一方竹箧拖了出来。
  箧中端端正正地堆叠着许多书简,都是粗糙的麻绳编连,年深日久偶有脱落,被人用杂色绣线重行密密地缝了一遍。薄暖怔怔地用手抚摸过那针脚细密的绣线,仿佛看见母亲在灯下为她编连简牍的样子,温润的眸光,宁静的神色,永远淡然不惊,永远风和日丽。
  梁王顾渊回卧房时,看到的便是阿暖蹲在墙角,对着一箧书册出神的样子。
  他静了静,原要迈进去的腿又收了回来,站在门外咳嗽了两声。
  她连忙将《毛诗》挑出,合上竹箧,整理衣襟回身行礼,“殿下。”
  他凝视她的脸,明明是个满肚子心眼的慧黠少女,却偏做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样子来——他不自觉斜了嘴角,袍袖一扬,一只小盒在空中骨碌碌打着旋儿落进了阿暖怀里,“治烫伤的。”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又冷冷地添了一句:“明晨之前赶紧治好,休到先生那边拿不稳笔丢孤的人。”
  做梁王殿下的贴身侍婢,其实并不是很累。因为梁王生性好洁,平素不喜人靠近,所以很多当真“贴身”的事情都不必她服侍,比如夜间的更衣就寝。她在阁子里歇着,与他只隔了一道帷幔,她和衣躺上床,那边空旷卧房里的灯火直到子时方熄,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掀被声。也许是春夜太过静谧了,那声音从她的耳朵直窜进了她脑子里,闹得她脑中一阵嗡嗡乱鸣。
  真的进梁宫了……真的见梁王了……却又真的迷茫了。
  绮寮窗棂外是一弯浅淡的月亮,光华脉脉流转,映彻梁宫草木,好似洒下了一层清霜。黑夜如泛光的铁幕,她数着窗格子,不知数到了多少才终于昏昏然沉入了梦乡。
  ☆、山有扶苏
  自打跟随梁王顾渊一同入读太傅府,阿暖就再也没有在子时之前入睡过。
  梁王太傅周衍年逾花甲,白发苍苍,却一定要梳得整整齐齐,拢成发髻以桐木簪束在冠中,连一缕发丝都不能飘散出来。她于是想,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顾渊在王宫时放荡不羁,喜怒无常,然而到了周太傅这里,立刻就换了个人,敛容肃貌,正色端操,课业上也十分用功,阿暖很不明白,他都这样了,还叫她来做什么?
  帮他研墨翻书也就算了,为什么他做一份课业,她自己还得做一份?
  “咳咳。”他轻咳两声,她这才发现自己又走了神,连忙端正姿态继续听讲。她是奴婢,不能与主上平起平坐,周太傅给她在边角处置了一方小案。她看着周太傅摇头晃脑地读诗,忽然一个激灵:她坐在这个地方,他又怎么能看见她在发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周太傅跽坐上首,唱诵一遍,命道,“请殿下试解此篇。”
  顾渊慢慢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以物起兴也。子都,美人也;狂且,狂丑之人也。不见子都,谓美人之不来;乃见狂且,谓丑人之作怪。”
  “扑哧”一声,阿暖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来。顾渊慢悠悠瞥了她一眼,又补充道:“此诗讽刺国君以丑为美,是非颠倒,纲纪紊乱。”
  周太傅捻须道:“不错,虽不中亦不远矣。世有小人而君不能察,反以之为好,这是人君之大敝!”声音沉了半分,“为人君者,最要紧是明辨忠奸,殿下可记住了?”
  顾渊恭声道:“学生记住了。”
  周太傅郑重地点了点头,复接着往下讲去。
  这日回宫时,顾渊坐轺车,阿暖依例在车旁步行跟随。马蹄嘚嘚,轮声辚辚,顾渊忽然倾身向外道:“你今天笑什么?”
  阿暖低下头去,一边迈着碎步一边道:“奴婢没想到殿下会这样解释。”
  顾渊一挑眉,“这不是孤的解释,这是书上的解释,孤只是照搬。”
  她一怔,“总之殿下……语言诙谐……”
  “你到底在笑什么?”他不耐烦了。
  她一看到他这神气就不敢再饶舌,老老实实地道:“奴婢笑的是自己,奴婢自作主张,有另一种解释。”
  “哦?说来听听。”
  “奴婢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女子在等人,等呀等呀好容易等着了,偏还要拿乔地跟他说:我等的是那美人子都,可不是你这狂人呀!”
  她说得绘声绘色,眉眼都灵动如舞,说到末句又忍不住笑,眼波澄澈地荡漾了起来。他心神一晃,好像在这寒冷的空气里感到几分瓷实的温暖,却将长长的眼睫掩下了,声音重重地一沉:“一派胡言!”
  她容色一凛,忙道:“是是,奴婢一派胡言。”
  他这才满意,懒洋洋地坐回去,犹不解气地加了一句:“你这是非议圣贤!”
  她点头,“是是,奴婢非议圣贤。”
  他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她给玩弄了?冷冷哼了一声,慢慢道:“你这解释得没有道理,知道为什么吗?那女子既然好不容易等到了要等的人,怎么还会说人家是狂丑少年?怕是欢喜还来不及吧!”
  她微微疑惑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大约她不想让少年知道自己在等他。”
  顾渊又皱起眉头,“装模作样,口是心非!”
  两人这样顶着嘴,浑没发觉梁宫已在眼前。仆从扶顾渊下了车,阿暖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入宫,走到勿忧宫里,他忽然回头对她道:“你也一样,以后不许跟孤拿乔,明白没有?”
  她明白个屁。口中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已不知腹诽了多少遍。看来梁王殿下不仅傲慢、古怪、冷漠、有洁癖,还有点莫名其妙!
  读不了几天书便临近社日,王宫中开始准备一应祭祀事物,民间也活络走动起来,将大年的喜庆气氛在寒冷中一直延续到了二月。
  顾渊作为一方王侯,固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也带累了他身边的一应宦侍仆婢,首当其冲的就是阿暖。
  这是怎么说呢?
  实在是这位梁王殿下,简直太过挑剔了。
  “不行不行不行!”他飞快地在宫婢们捧着的一方方织锦前走过,甩袖将那些华美锦绣一个个全都拂倒,“这些达官贵人,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这斜文锦太寻常了,换过!”
  阿暖站在这一列宫婢的最前端,看见那些宫婢几乎要掉泪的样子,斟酌了片刻,慢慢道:“殿下,礼物也分品级,给宗室列侯的礼不宜太重,重则逾制。”
  他回过身来,剑眉高高挑起,“你倒来教训孤了?”
  阿暖道:“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孤看你近来是愈发敢了!”他冷冷地道,“孤的意思,不是要逾制,是要这礼足够显出孤的心意,当社日大宴的时候送出去不致跌了孤的颜面——孤这样说,你们听得懂听不懂?”
  众婢细声细气地答:“奴婢明白了。”
  顾渊揉了揉额角,神情显出轻微的疲倦,却又掩饰了下去,而代之以断喝:“明白了还不退下!”
  众婢慌慌张张地告退了,阿暖敛衽一礼也要往外走,却被他叫住:“你过来,帮孤看一样东西。”
  她一怔,还来不及推辞,他已往卧房走去。
  顾渊卧房中的布置她是无比熟悉的,绕过云母屏风,便见一方大床,床边屏扆相连,垂下流苏绀绫帐,帐边香炉缓缓吐出苏合香的轻曼烟霭,笼得一室华丽似有若无。
  顾渊偏好洁净素雅之风,所以卧房中色泽不厚,都是青、紫、白之属,然而雕刻装饰繁复精致,又是他那套“君子好文”的理念。她整理过这卧房无数回了,今次却还是第一回与他共处于此,一时只觉房中陈设都俗丽得扎眼,令她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这地方再多的附丽,重点也只有那一张床,她还能往哪里看!
  他对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小心思自是全然不知,径走到床后,小心翼翼地搬出来一盆珊瑚,摆在房中央,问她:“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她吃了一惊,定睛看去,这珊瑚高可半丈,一本三柯,枝脉绵延,玲珑剔透,足为珍品。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这宝物拿与她看,只揣摩着道:“奴婢家贫,哪里见过这样的好物,只听闻珊瑚树向来不能有这么高,这一株一定是不凡的。”
  他站在珊瑚树旁,树上翠华光转,映衬他劲直的鼻梁和璀璨的双眸,表情却是深晦莫名。他伸手抚摩珊瑚树上凹凸不平的节理,慢慢道:“不错,这一株,是要进贡长安薄太后的。”
  她讶然,“薄太后?”
  薄太后出自河间薄氏,乃当今圣上生母,大靖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薄氏一门五侯,煊赫无匹,朝堂上无人敢撄其锋,泼天富贵全是拜这个女人所赐。阿暖清楚薄太后在大靖王朝中的分量——事实上,也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眸光动了动,仿佛有些情绪转瞬即逝,倏忽灭没。
  顾渊点了点头,注视着这株光华灿烂的珊瑚树,轻声道:“本来过年时已经贡了东西,但那到底是官面上的。薄太后毕竟是孤的皇祖母,社日也是民间里坊家族齐聚欢宴的好节庆,孤以庶孙的身份送一份私礼,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他说的当然是情理之中,可问题是,他为什么要与她说?!
  他看她一眼,那目光又渐渐冷凝,“薄暖,是吧?你曾经说,你与河间薄氏没有关系。”
  她道:“奴婢不敢有半句诳语!”
  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审视着她,她低眉敛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上的穗子,看上去紧张、惶恐、怯懦、无助。他在心里头冷笑,她可真是一日千变,总有那么多副模样装与他看,却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他派人查过,这奴婢的家中确实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她母亲刺绣为生,拉扯她长大,于年前去世,她葬了母,便到梁宫尚衣轩谋了份差使。至于她那个所谓的教书的父亲,却是从来没人见过。
  索性任由她瞒着吧,谁人不曾藏了些小秘密呢?抽丝剥茧地查考、条分缕析地推理,只要不害及自身,原也是一种乐趣。她既要玩,他有的是耐心陪她玩。
  社日的前一天,阖宫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顾渊却在从周阁中好整以暇地写字。
  王常走到门外,行了个礼,“殿下。”
  他将笔放下,懒声问:“都齐全了?”
  “回殿下,都齐全了。明日大宴,定让诸位贵人都能满意。”虽然隔着一道围屏,王常仍努力堆着笑容,希冀着那边的殿下能从自己的声线中听出自己是多么地尽心尽力。
  “好,你辛苦了。”话这样说,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
  王常顿了顿,缓缓道:“殿下说过,那小婢那边的动静,都要报与殿下知晓……”
  “她怎么了?”顾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今日到内院告了假,说是社日上要出宫给亡母上坟。”
  “她告假,你便批了?”
  “社日祭祖是人之常情,许多内人都会告假,而况明日大宴并无用她之处……”
  顾渊的眉头跳了跳。他想到今晨她服侍自己出门时,脸上那明显是轻快愉悦的神情。他当时还问她,有什么事这样高兴?她只抿唇不答。
  原来是这样!
  每个人离开他的时候,都是这样高兴的!
  心中一阵烦躁,他拿起书简便往围屏那边砸去:“滚!”
  ☆、夙夜行露
  二月的风已渐渐和缓下来,温柔地吹开了柳眼,睢水之上翠柳笼烟,柔媚飘舞,拂乱了浅碧的晴空。随她一同出宫的女官早就不知去向了,谁也不愿为了看着她而放过在宫外游冶的大好机会。她一个人径往北去,愈走愈偏,四处房屋檐檩低矮杂乱地错落着,这是流民贫户所居的地段了。
  她背着包袱踏过闾巷间的春泥,鼻尖是剩饭菜的馊味和往来的民夫身上的汗臭味,间或还有煮肉的油腻的香。邻里分肉,门户祭扫,虽然流年不利,但社日的喜庆气氛还是做了个十足十。道旁偶尔见得瘦得皮包骨头的乞儿饿汉,看到她一身衣饰干净明丽,也不拉她,也不闹她,只用一双双空洞的眼眸死死地注视着她,她心中又是恶寒又是难过,足下便加快了许多。
  渐渐走出了那一片嘈杂,终于来到睢阳城最北头,一座小小青庐安然而立。
  推开吱嘎作响的柴扉,院落里的几丛春兰绽出了细嫩的花苞,长叶却已是枯黄欲死。那是母亲生前悉心培植的小花,此刻还缓缓散出垂死的香气来,然而母亲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没有进屋,却是径自绕到了后院,院中菜地早已被年前的大雪湮没成一片荒芜,院墙边有一座坟冢,冢前植了一株杏树,树边的木版上是风骨卓拔的汉隶——
  “先妣之墓。”
  没有名讳,没有尊号,没有落款。这都是母亲的意思。
  她走到坟前,自包袱中拿出梁宫中分得的一盘胙肉,端端正正地摆好,又拿出抄写的祭文,也不读,便在坟前烧了。青烟袅袅上升,映着丽日流云,渐渐氤氲了她的双目。
  她朝坟头伏拜,叩首,便那样将额头抵在了土上,良久,良久。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只是眷恋。
  “阿母……”她低声说,“女儿已经进了梁宫。也不知前路还走得走不得?听闻圣上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了,不理朝政,事情都丢给了薄家。然而梁王殿下性子不好,圣上并不喜欢他,往后的事情,还难说得很呢……女儿此来,只想让阿母放心,女儿一向都好,阿父……”她静了许久,声音似乎被什么哽住了,“阿父想必也是很好的罢!”
  她终于直起身来,眼里一片冰净,没有泪,全是凝固的冷,冷得刺人。身边的杏树已经齐人高了,抽枝散叶,青翠欲滴,她抚摸着树枝,慢慢地道:“好杏子,你便代我陪着阿母吧……”
  社日祭祖,梁王顾渊领众臣浩浩荡荡往郊外遥拜长安,忙碌终日,薄暮时方来到城西的湛园。梁国境内宗亲不多,列侯更是早被裁撤,今日的阵势都是顾渊一个个自旁的郡国邀请来的,道是热闹之外,还可为圣上的病情、梅夫人的胎儿祈福祷祝。眼看着十六岁的梁王将成太子,即令这邀请略嫌僭越,也无人肯错过这个表忠的好时机——
  于是湛园便坐满了人。
  这是前代亲王辟的园林,曲水池阁,飘花楼榭,纵是二月春寒,园中也暖气熏人。挑角飞檐间次第亮起华灯,摆开盛筵,满堂簪笏,交映觥筹,天边一轮残艳的月亮,冷冷的银辉到得下界人间就全被那无限的灯火、无限的熏香、无限的人来人往给捂成了温热的气流,在每一个人的眉眼里、指缝间、衣袍上驯服地流动着。
  这地方藩王的一场宴饮,比之长安帝家,竟是丝毫也不逊色。
  谁借了他这样的胆子?
  没有人敢问出口。只是看着那人眉宇疏朗,衣裾清华,盛着满怀的月色,含着莫测的笑,在席间一个个与人行酒。
  偶尔,他会抬眼望向西首,他的母亲文婕妤在一众命妇女官的簇拥之中,眉开眼笑,似乎心情很好。母子的目光一相对,他便立刻别过了头去。
  他知道母亲对他的期望有多高。当初他只有四岁,圣上竟执意让他就藩,一个四岁的孩子又怎么能离了娘呢?于是文婕妤到底是跟来了。从此以后,圣颜稀见,她再也不能像圣上身边的其他妃嫔一样侍奉左右,不能有第二子、第三子,而只能守着他。
  守着这个传闻中品性不佳、乖戾无常的他。
  这跟休妻有什么差别,跟守活寡又有什么差别?!
  他经常想,母亲随自己就藩,这到底是母亲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若是后者,圣上一意孤行将母亲赶走,不惜背负乖离阴阳、夫妇不睦的恶名,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个羸弱的陆太子,还是那个忧死的陆皇后?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头皮都在发麻,手中的漆羽觞却好似深不见底,玉液琼浆,永远也流不完。眼前掠过一个个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子所置监察王国的内史大人,顾渊特意与他喝了三轮,内史却始终没有笑。
  他默默地攥紧了羽觞。
  待到行赏的环节,众臣兴致更加高昂,一个个精挑细选的赐物由纤美的绫罗覆着,放在镶嵌明珠的青玉盒中,由容姿明艳的侍女奉上。他这才看见那个严肃的代表朝廷的内史展了眼角,笑容可掬地摸过侍女的手,接下了玉盒。
  心中不由一声嗤笑,还以为这位大人多么清高难缠,其实还不是与衮衮诸公一样,好色、好名、好权、好利!
  那边厢文婕妤看梁王走路已有些不稳,传了一名小内官来,低声道:“你扶殿下去醒醒酒。”
  那内官年方八岁,看上去有股伶俐劲儿,得命一颠儿跑到顾渊身边,轻声道:“殿下,要不要歇息会子?”
  顾渊看他一眼,是个面生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小的孙小言。”
  “王常呢?”
  “回殿下,王常侍在娘娘那边伺候着呢。”
  抬眼一瞥,果见王常正极力压低那圆滚滚的身子给文婕妤斟酒。胸中无端烦恶,便道:“也好,孤下去坐坐。”
  向众宾客告辞离席,已是月上中天。顾渊一路往偏僻处走,空气中浓香渐散,他方感觉心境清凉些许。湛园北侧是一片林丘,夜风拂过树杪,茫茫夜雾仿佛在诱引他往前走去。
  他的确是这样做了。
  林中遍植奇木,林檎、枇杷、扶老、摇风、离娄,玄舄踏在泥土上,听得见压断枯枝的清脆声响。身后有急促的呼吸声,他知道那个叫孙小言的小内官一直跟着他,嘴角一撇,便一意往前走。
  孙小言忙道:“殿下,那边就出了园子了——”
  出去才好呢。他自出生起就被困在大大小小的园子里,都没出去过几回。那个什么人,不是出宫便高兴么?他也要出去看看,看是不是真有她那么高兴。
  然而——奇怪,“那个人”是谁?
  酒后的头疼了起来,他索性不再思考,沿着睢阳西北的街巷一直走。这是他治下的国都,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徒步走过这里,原来这土是这样干枯,这风是这样冷涩,他几乎有些后悔了,因为前方出现了人影——
  是一个个蜷缩在城墙角、水沟旁、月色下、寒风中的人,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三三两两地依偎着,有的已经睡了,有的却还睁着眼,不说话,就那么紧紧地瞪着大步流星地走来的他。
  一点声息也没有,难道是孤魂野鬼么?
  他的脚步渐渐放慢了。
  “这是些什么人?”他低声问孙小言。
  “回殿下,这些都是黄河北岸来的流民,今春瓠子决口,北地又有雪灾……”孙小言有些急了,“殿下,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都到北城了,不是殿下当来的地方……”
  “北城怎么了?”他皱眉。
  “北城,北城都是贱民住的,婕妤若知道小的带殿下到了北城……”
  “她知道便怎样?”顾渊忽然回过身来,目光冷亮,“北城便不是孤的城池了?贱民便不是孤的臣民了?”
  孙小言呆愕,“殿下……”
  他不再理会,拂袖往前。宽袍大袖沾了泥尘,他本就好洁,此刻更加烦躁,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北城里,他几乎是横冲直撞一般地往前走,根本不管前方有多么肮脏泥泞。
  他想起书上说的话,“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民有七死而无一生……”那些冰冷僵硬的字句一下子跳到眼前,全变成了现实。原来是这样的……原来靖家天下,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
  天下已污,何顾一身之衣履?
  道路上饥民渐少,他已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殿下!”孙小言终于敢放大了声音喊出来,急得额间都冒汗了,“殿下随小的回去吧!”
  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正以为殿下终于听了自己的劝谏而喜不自胜,却听见殿下因酒气而轻颤的声音,并不是对自己发出:“是你?”
  孙小言惶惑抬头看去,面前却是一处民居的后院,没有石墙,只围了一圈竹篱。篱内一座坟冢,冢前燃着冥火,火光幽微映出守坟人清丽绝尘的面目。
  陡遇王驾,她并不见慌张,低头理了理缟素衣衫,便走出院篱,步至顾渊身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殿下长生无极。”
  作者有话要说:  “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民有七死而无一生……”,出自《汉书·鲍宣传》。
  ☆、夜如何其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总觉今夜的阿暖,比之往时更多了几分风致。分明是身披麻衣,额缠白布,容色却依旧娇艳灼目。她真的只有十三岁吗?顾渊不由感到怀疑了。他曾经见过上林苑中的白海棠,素白的重叠的花,纤细的锦簇的蕊,浮云一样舒卷,却流岚一样沉默。
  他想,如果那白海棠能成精,想必就该是她这个样子吧?
  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有趣,竟然笑出了声。方才一路急急行来心中抑郁,此刻全都奇异地纾解了。
  “你告了几天的假?”他扬眉。
  “回殿下,奴婢清晨便回宫去。”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已抬步往院里走,“正好,孤一路过来衣裳都脏了,便在你这儿歇了罢。”
  她吓了一跳,拿眼光去瞥孙小言,孙小言苦着脸对望过来,表示他也束手无策。这位大王无法无天惯了的,今晚竟奇思妙想到要在北城一个奴婢的屋里歇!
  她捻着衣带急促地道:“殿下!奴婢怕这不太妥当……奴婢茅庐未扫,脏秽得不能下脚,而况这边还有坟冢,恐怕有些晦气……”
  顾渊却全没管她那许多说辞,径自踩过了菜圃上的干土往那小屋走去。她的心随他一次次抬脚落脚而一颤一颤的,一咬牙跟了上去,却见他推开房门,往里边看了一眼,又回身一笑:“你撒谎。”
  她惊声道:“奴婢怎敢撒谎!”
  他道:“明明干净得很,怎么说成不能下脚?”
  她哑然。
  孙小言在后边拉了拉她的衣襟。她回头,这小内官个头还不到她胸膛,神色却已是成年人般地精乖,朝她轻轻撮了撮唇,又抬下巴往房内一指。
  她一下子心烦意乱到无以言表,又听顾渊在房中冷冷唤了一声:“人呢!”
  她跺了跺脚,走进房去。孙小言笑了笑,笼着袖子候在墙根边,却不进去了。
  房中只一盏豆灯,光线晦暗,映得四周物影都如魂魄飘动。一张简单的床,笼着素青的床帏,窗边有一张矮脚书案,却不见书。到了这样安稳的地方,他才终于觉得自己身上脏不可言,低头一看,衣角上全是干泥,不由大皱其眉。
  “给孤拿几套衣裳来。”
  她一愣,“衣裳?奴婢处并没有……”
  “你父亲的衣裳呢?将就一下。”他不耐烦地道。
  “殿下,这怎么行!奴婢亡父的破衣烂衫,怎么能换给殿下!”她忙道,“而况奴婢当年葬父,早将他的衣冠一同入殓了,今晚却到哪里去寻……”
  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他微侧首,表情淡漠,目光冷肃,静静地审视着她。
  她垂下头去。
  她知道这样的眼神。他不相信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然而他冷笑一声,竟也不再追问。“打水来吧,孤要沐浴。”
  她如蒙大赦,立即应声退出了房去。
  阿暖抬起头,看见那一轮清澈苍白的月亮,婉转地一钩,像一个乏力的笑。耳边是淙淙的水声,隔了帘幕门窗,听来就似那月亮上有一条河在流动。
  那样好洁的人,每日都必须沐浴;却为何要到这脏秽的北城来呢?
  她盯着月亮,孙小言盯着她。这个小孩似乎聪明得过了头,盯了她半晌,莫名其妙地道:“你为什么脸红?”
  她和声和气地道:“我并没有脸红,大人看错了。”
  孙小言轻轻哼了一声,小声道:“今晚殿下胡闹,看明晨回宫,我俩都要把性命交代了去。”
  她不由得打量他一眼,“你好像也并不害怕。”
  “我不怕。”孙小言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只要殿下是高兴的,就不会出大事。”
  她皱了皱眉,“什么叫殿下高兴?”
  孙小言又露出了那种暧昧而精明的神色。她蓦然领悟过来,耳根都红透了,“你胡扯什么呢!”
  孙小言老成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你自己说,就说现在,这景况,待回宫去,文婕妤要打杀了你,你怎么办?”
  她一时错乱,“文婕妤为何要打杀我?”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孙小言急了,“真是榆木脑袋!”
  被一个小孩子教训的滋味真不好受。阿暖默默,不再与他搭话,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主意。然而也就在这时,里头那冷冰冰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阿暖。”
  她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奴婢在!”
  里头不说话了。她便那样木木地杵在门口,隐约听得里面一阵水声,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孙小言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她捺住性子等了半晌,方推门掀帘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令她一下子又转过了身去,额头差点撞在了门上。
  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做什么?”
  “殿下……”她再也不能镇定了,“殿下怎么不穿好衣裳!”
  “孤穿好了啊。”他很认真地道,“不信你转过来看看。”
  她才不信!她才不要转过来!
  “殿下只披了……殿下不怕着凉么?”她颤着声音问。
  他想了想道:“说的有理,所以孤要先躺下了。”
  这是什么道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直到遇见了他。
  而他还在说话:“这些衣裳脏了不能再穿,你给孤拿走。”
  她慢慢地转过半个头,看见他的衣裳,从外袍到里衣,全丢在地上——里衣都在这里!她的脸已经涨成石榴样,“奴婢让孙大人来收拾吧。”
  他道:“不好。”
  这两个字斩钉截铁,干脆如冰。
  她便僵在了那里。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他有些不耐烦了,“孤看你家这床帏还算干净,所以暂且扯下来披着,你看,腰带都系好了。你在避忌些什么?你本来就要服侍孤的。”
  外面听墙角的孙小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披着床帏……披着床帏的殿下!
  那该是怎样的奇景啊!
  阿暖却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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