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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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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对篮子情有独钟,叼着它避过了孩子,可对方紧追不舍,跟在马尾巴后大呼小叫。
罗敷停住脚步,皱眉扬声道:“别站在它后面,要抢到前面去。”草原上的牧民都告诫她不要随便到马匹的后面,否则一个受惊就踢了过去。
曾高环顾周围,心下松了松,道:“马主来了,咱们可以不用管了。”
罗敷的目光下意识去找孩子的长辈,却冷不防见左边不远处站了个人。她刚刚并没发现那里有半个人影,这步子也太快了吧。
她扫了一眼,脑子慢了一拍,走了几步忽地整个转过身。
那戴着半张面具的男人打了个呼哨,手指与唇色的对比格外鲜明。他放下左手时,露出的侧面轮廓仿佛春日浸着初阳的泉水,清澈而明亮。
黑马抬起脖子乖乖站好,小女郎眼疾手快地扯到了花篮,欢呼一声,扒着缰绳蹬了好几下,才把自己弄到了马鞍上。男人对她做了个手势,然后往罗敷这里闲闲地走去,好像和她熟识一般。
罗敷不记人脸,但对这普普通通的半张银面具是记忆犹新。她用心记了一会儿这个人的身形,感觉没有多大用处,下次又不一定能碰上,碰上又不一定能快速反应过来。
除了面具之外,她还记得他当时在酒楼里穿的极为素净的宽袖袍,束发的深青冠,和黑到极致的发色。当然,还有他奇怪的化名,从来没听说过有拿郢水作姓的。待了快四个月,她对洛阳风土人情了解了些许,郢水是南齐的圣水,从古至今受南人尊崇,地位高超。
淳于通道:“那花罩女郎用的惯否?”
他嗓音低醇,语调徐缓,听起来极为舒服。
第51章 英雄
曾高当机立断:“我在前面等你。”
罗敷头疼今天是怎么了,这两盏茶就能走完的一段路,被阻了三次,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回不了城了。
“原来是公子送的,用的十分好,不能更习惯了。”
淳于通道:“不是送给女郎的。”
罗敷眼角抽了抽,礼貌道:“公子开多少工钱?后日我得了空差人送往府上。”
药局的房间是容府整饬的,其它的桌子椅子也没有向她索取一分一毫,是以她认为这个从酒楼里硬搬下来的花罩也不例外,但他说不是送给她的,衍生出的意思不止一个,或许是送给别人的?
他微扬了唇角,道:“不过女郎眼下不用交工钱了。”
罗敷懒得深究为什么,立刻道:“多谢公子了。”
“爹爹!”骑在马上的小丫头喊起来,“我们去找容叔叔好不好?”
罗敷瞅瞅孩子,又瞟瞟他,默然一瞬,道:“我今日还有些事,必需赶回去,遗憾不能和公子详叙一番了。”
淳于通随意应了声,走到树荫里牵出马,伸手让孩子把花篮给他。
小女郎抱紧了篮子,漏了点桂花在朝向她的檀色广袖上,花粒被风一吹,又落在罗敷的襟口。
他无视孩子的举动,迅捷地拿到了花篮,之后从袖中摸出一块蓝绸帕子,在把手上缠绕了一圈,递到罗敷面前。
罗敷愣了片刻,看着那先被马翻又被人抢的小篮子,破天荒地没有追究其惨不忍睹的外形。他的手抬在半空,她忐忑地按上那方帕子,在那一线天的宽度里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温热的指尖。
她觉得自己的手是越来越凉了,回去一定要好好煮点什么补一补。
淳于通道:“花篮里有玉簪花,小女曾拿玉簪花糖水喂马,它记得气味,又离女郎近,所以今日才惊了女郎。”
罗敷冷汗道:“这样啊,我不会跟它计较什么的。”
他嘴角笑纹似涟漪在湖面漾开,一双眼在面具底下藏着邈邈星云。
“女郎只需改掉一个偏好,自然不会跟我们计较。”
明显指的是她过分爱干净,不然也不会被马围着转出不来。罗敷摩挲着手帕,看在它的份上就原谅他不栓马了。
她不多说,敷衍地表示赞同,脚底生风地溜到好友那儿了。
淳于通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草径尽头,回身面向水榭,垂袖凝视了半晌。
小丫头平时拘的紧,偶尔放一次风野得像只兔子,受到冷落就嚷嚷着要他抱。孩子还小,什么也不懂,他现在才晓得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比这更让人操心。
五岁的小女郎偎在他怀里,软软糯糯地叫爹爹,得不到回应,唤了几十声后便改成了一连串的哥哥,边叫边往他衣领里钻。他不胜其烦地拎了小兔子下来,一人踱上平桥,走到一半却忽然驻足,脚后拖着的小人啪地撞在他膝弯里。
他眉梢柔和了些,嘴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好好走路。”
小女郎精神一震,变着法儿让他开口说话:“啊!哥哥,那个亭子上的字是你写的么?好漂亮,真的呀!”
他俯身道:“去那边等我,晚上带你看月亮。”
“你敷——敷、衍我!”
他不再理她,天知道她从哪学的这么高深的词汇,她在走道上跑还是跳,摔下去还是跌了跤,他都不想管了。
小孩子总是会审时度势的,他走出一段距离,她讨了个没趣,自觉地上岸折桂花摆图案了。
淳于通站在平桥中央,敛眸望着从西向东一圈圈推开的波纹。站在上面的人看久了水面,就好像自己也跟着粼粼的水流一起飘到远方,一根茅草、一朵落花都似沉在水底,所见的惟有浩淼的河水,明明澄澈至极,却倒映不出清冷寂寥的秋光。
他从那无尽的循环流动中回过神,倏然正眼道:“你还是陪侍郎千金罢,我已经有一个麻烦可奉陪了。”
谯平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卞公在南安不见得过得不好。”
他阖上眼,平静道:“他过得好与不好,现在于我已无多大干系。”
谯平欲劝他,只听他接道:
“我初见先生时只比初霭大两岁,许多事情其实已然记不得了,便是先生当年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
毕竟到如今约有十年的光景。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走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他从不觉得时间过得快。
谯平转而道:“南安那边虽不放卞公走,应该也不会为难他,越藩做事非常谨慎。”
淳于通道:“他真要谨慎,就不会让我查到太医院头上。”
谯平无话可说,还是开口道:“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也并不是没有底气而为之。”
淳于通笑道:“明洲越发细心了,何时喝你的喜酒?”
谯平答道:“祖父不是很赞成我,还需要点时间,可这也不算坏事。”
“他不会是中意故交的远房亲戚?这扯得也太远了。”
谯平无奈道:“微臣不说了。”
他不说就真的不再说,淳于通静默了许久,方道:
“说起来,我的字还是先生取的,可我注定要负先生。”
何止是取字,写字都是方继一手教出来的。寒冬腊月托着极重的瓷器,只穿单衣,跪着一笔一划地用篆体默华严经,错了一个就重头来,往往练的满头大汗。此是先生所谓寒门练字之独法,彼时冷到了心坎里的常规,他回想起来,只觉少时大不省心,不愿多练几遍。
他十二岁始加元服,冠礼上大宾为他择了新任州牧呈上的字,旁人但闻是圣上惠赐,却不知先帝如何有愧于他。越藩软禁了方继,不可能认为手上有一个曾经与他情谊深厚的恩师他就会退让,南安软禁的是当朝有权分抚直隶的三品大员,是考满回京、有望青云再上的州牧大人。越藩不敢正面与洛阳冲突,对待州牧依然面子上礼让三分;但河鼓卫直接扫了一遍京城里的暗线,后果是什么他最清楚不过。洛阳和南安势如水火,撕破了脸再不能风平浪静。
他想总有这一天,他庆幸记不得那许多少年时的事。
妙仪见谯平去了半天,耐不住性子走到平桥上,打断了沉默。
淳于通笑吟吟道:“明洲好眼光。”
谯平致谢,温和地看了妙仪一眼,妙仪立即明了:
“打扰公子谈话了。”
这时在木樨树下玩的小丫头往这边瞧了瞧,迈开腿一溜烟蹦过来,仰着脸绕着妙仪转了几圈,攥着她亮闪闪绣金线的裙子摇啊摇。
妙仪低身摸了摸孩子软软的头发:“这是公子……?”
“舍妹被家里宠惯了,女郎莫怪。”
妙仪露出两个酒窝:“小妹妹真漂亮,多大了呀?阿姊要怎么叫你?”
谯平答道:“刚过五岁生辰。”
小女郎躲在她裙子后冲她哥哥眨眼睛,大声道:“阿姊叫我云云……名字好难写。”
淳于通道:“随便怎么叫。”
小女郎彻底不理他了。
妙仪暗道,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是戴了面具和明洲一起来的,应是身份极高贵的人;她问孩子话,明洲却替她回了,分明是不让她知晓太多。她不习惯深究,他不让自己问肯定有理由,便不做多想。
“阿姊和容叔叔是不是晚上不回家住了呢?是在那个客栈么?带上我好不好……”
妙仪听着孩子的话颊上一红,谯平柔声道:
“你哥哥让你在外面住么?他不接你云云怎么回去?”
“不同意,但是叔叔带我去,他不会生气的……是吧是吧?”她一个箭步奔到那袭檀色袍子跟前,故技重施地晃衣角。
谯平看着她长到这么大,对她跟自家妹妹差不多,禁不住她撒娇,向淳于通道:“明天来得及么?”
淳于通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半夜她睡得沉,怎么颠都不会醒。”意下竟是在卯时朝会前直接骑马赶去承庆殿。
谯平心中倒有些敬佩他带孩子的功夫。
最终,他说道:“我和妙仪先去定房间,云云在这里,让哥哥带你逛逛。”
淳于通难得出来,随他到平莎渡不是简单的散心,晚上不知还要秉烛夜谈到几时。宫中的事没说完,他看自己有约,不好长留,就顺便携了小尾巴趁旬休一路跟到城外。
他扶妙仪上马,南齐风气开放,人少时共乘一骑也算不上太出格,何况是他心里定下来的女郎。马走的慢,妙仪靠在他胸前闷闷道:
“是什么朋友呀?”
他轻声道:“宫里的。”
妙仪瞬间明白了几分,惊呼道:“那,那个孩子就是……昭懿长公主?还这么小!”
他点头道:“小公主年幼失孤少恃,幸而有兄长把持大局。”
妙仪抿嘴一笑:“名字真的很难写么?”
谯平道:“上初下霭,初生云气,小孩子确实挺怕写出来的。上次还见她不好好练字,写着写着最后一个字就变成了云。”
“所以就叫云云?”妙仪忽地想起一事,“……不用避讳么?”
谯平道:“今上出生之时先帝就下旨,百姓不需避讳,他自己也不在意。”
妙仪斜睨他道:“明洲,你把陛下说的很……”
他轻踢马腹,令速度加快:“他对这些事从来不在意,不要担心你没跟他见礼。”
妙仪见他这么说,一颗心放了下来,计划着晚上怎么让他多陪一陪自己,讲讲他家里的事。
丑时二刻,开阳大街。
经过严苛训练的西极马脚力甚好,马蹄又十分轻,在黑夜里并不那么容易被发现。街上空旷,城北的商铺刚刚关门,熟睡的鼾声从住坊里飘出来,在簌簌风声里隐约可辨。
王放在半路驻了马,待上片刻继而缓辔向前。怀里的初霭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到速度的变化,闭着眼嘟囔了一句:
“到家了么……”
王放“嗯”了声,左手放开缰绳在她身上有节奏地轻拍了几下,孩子又睡过去了。
他朝右方一条小道行去,路径弯折几下,尽头便能看见皇城的西侧门。
第52章 气息
侧门处守着头发花白的陆都知,揣着蜜水挂着串风铃,佝偻着腰恭恭敬敬地接过小公主。他动作熟练轻柔,所带物品齐全,仿佛做过好几次守门接孩子的差事。
王放道:“阿公将她带到沉香殿里去,她半途醒了也不要紧,拿手一蒙眼就行了。”说罢调转马头,不顾刘太宰焦急的目光消失在了浓稠的黑暗里。
刘太宰喃喃道:“陛下一定要在寅正前赶回来啊……”手上拉出系在腰上的风铃一摇,正欲睁眼的小公主就留在了梦乡里。
马打了个响鼻,街坊屋中寥寥的几点灯火,越发显得夜色沉暗。
平地风来,蚕食桑叶似的动静在他身后如冰雪般慢慢化开,可想象两路人马从左右翼抄过来的情境。
王放拂袖,袖中鸣镝呼啸着朝前射出去,箭头爆出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后他回身,明晃晃的剑光刹那间就到了眉心。这一剑极快,剑光后的蒙面刺客气势汹汹地要置面前的人于死地,然而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一根银丝绕过了那柄窄剑的刃,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劲风推到了他喉结下方,对方只要一用力,他的脑袋顷刻间就会飞出几尺远。
刺客存了死志,手臂骤然发力,背后的同伴一齐扑了上来,其中一人看到那根银丝,手上不由顿了一霎。王放足下一跃,银丝如蜻蜓点水触到先一人的脖颈,又流畅自然地甩了几个弧度,弹指间解决了关键时刻犹豫的生手。
黑道上的兵器竟是出乎意料地好用,那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刺客捂着脖子瘫倒,指缝里喷出大量的鲜血,哼也没哼一声地不动了。伤口极小,但动脉找的精准,毫不费力地就让人上了西天。
一大片火光蓦然亮了起来,手持火把的五城兵马司将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河鼓卫也押着几人浩浩荡荡地从人群中现身,缁衣上溅了些许血渍。
王放朝指挥使点点头,暂存的四名刺客一时互望几下放弃了目标,鹞子似的翻上了墙头,飞速地消失在绵绵屋宇上。
指挥使跪禀道:“陛下无恙?臣等来迟死罪!都尉府已在城南布好阵势。”
王放一手安抚着受惊的马,冷冷道:“不必了。怎么审雨堂忽然招了这许多新人,盯梢都不会,非要朕再回来给他们一次机会。做个样子给他们瞧瞧如何盯人。”
指挥使愣了愣,自己下午得陛下默许命人设了追捕网,按陛下平日的性子必定不会放过一人,难道今日另有缘故?
他试探着上前轻声问道:“陛下……这六名刺客是第二批从南面入京的?”
王放掐着时间回宫,跨上马扬长而去。
没有得到只言片语暗示的指挥使一头雾水,闷闷地传令让人跟踪逃走的刺客。
马蹄重了不少,他摘下面具,一路奔回沉香殿。守宫门的认熟了这张脸,急忙问安放行。
王放一字不发地进殿,亲自洗漱后换了朝服,所用不过二刻钟。暖阁里孩子咳嗽了几声,他凑到榻边看了看,掖好被角便出门候着卯钟敲响。
司礼监官樊七随侍一旁,压低了嗓子道:“世子方才进宫了,说等陛下下朝。”
王放边走边道:“让宣泽留字罢,今日事多,至早到巳时。”
樊七应是,后头小黄门正是殷勤的时候,一溜烟跑去了。
他的预测有如神助,果真等到巳时一刻才散。他在朝上向来少言寡语,到最后大致得了个刚愎自用的名声。末了那些滔滔不绝的臣工们好容易觉得渴,嘴皮子讲不利索了,他则特意把存了两时辰的话全都倒出来,看两三个老臣对着柱子要撞不撞,觉得很快意。
京官们大都话多,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能忍则忍,反正能说的人约莫都不能做实事,能做事的人都不会扰了他的清静。
王放回到沉香殿,将睡眼惺忪的小公主扔到自己宫里的书房。流玉宫的宫人见了他,一股脑地跪下请罚。
掌事宫女希音自责道:“是奴婢督促不周,以后一定让公主按时起床做功课。这阵子公主嗜睡,有时会睡到巳时,奴婢们看着就松懈了,也不敢叫醒公主。”
他说道:“让她今天开始抄楞严经。”
希音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今上是要小公主磨练磨练心性,专门捡着冗长又无法弄懂的东西让她抄写。
王放又道:“中饭……”
初霭一下子清醒了,抱着他的腿嗷嗷叫唤:“爹爹不要!”
希音和一众人等吓得慌神,只听今上接道:
“还有晚膳,都用点清淡的。”
初霭呜呜咽咽地哭回书桌去,搬了小凳子,一面摆纸笔一面说:“嬷嬷端水替我洗脸……皇兄要我马上抄呢!”
王放道:“那便开始。”后脚已出了流玉宫。
希音叹了声,拿了棉布巾沾了水给她先抹了抹小脸。孩子的睫毛又细又软,擦在掌心里,她不由就柔声道:
“小公主,爹爹不可以随便叫的,殿下幼时分不清爹爹和哥哥,可是现在殿下长大了呀。”
五年前先帝去世,公主在那之后两个月才出生,一直是今上在养着,是以她学了爹爹这个词就不停地对着今上用。开始今上还不怎么管,直到禁中漏了些风言风语,他才明令公主改称。
“可是昨天晚上皇兄还说我没长大呢。”
希音握着她白嫩的手指头无言以对。
方琼至书房明水苑已两个时辰半,等的不耐烦,翻出账本一页页地审。
王放屏退侍从,坐到书案后倒了白水,闭目养神了一会儿,道:
“你今日不回府?”
方琼放下账目,脸色有些不好看:“你上朝前,放走了几个审雨堂的刺客?”
王放道:“杀了两个。”
方琼撑住额角:“十九郎,你这也太明显了。”
王放道:“什么明显?”
方琼最看不惯他懒得说话的陋习,讽刺道:“你恩师蒙你这么做,可是又危险了一层。”
他当街在这么多人的围堵下放走了刺探的人,只派了河鼓卫追去监视,就是告诉雇主他顾忌着人质。指挥使旁敲侧击地问是不是南面来的刺客,连下属都直觉不对,他倒好,避重就轻,嘴硬的不行。
王放道:“原来你清楚是南安那边的雇主。”
方琼倒抽一口凉气,他不过年初离京两月,这人脸皮着实又长进了。
王放一双眼生的青出于蓝,当年惠妃便是凭它专宠于御前,看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心一抖,猛然掉进了深渊里,却万分不愿脱身。然此时他拿着这双眼送出丝毫不匹配的惊讶目光,方琼恨不得自己瞎了。
他只好败下阵来,道:“你把那玻璃蚕丝拿出来给我看眼。”
他晓得王放不能忍受寝宫里任何除了他妹妹弄出来的污迹,这厢又是沾血的不详利器,不便见光,交给别人不放心,他很有可能就带在身上,换朝服的时候没有取下来。
果然,王放起身到屏风后换了常服,出来时理着领口,右手多了个用特制绸缎包着的东西。
方琼接过打开,对着光细细凝视了一番,心里颇有定数。
“上面淬了毒。”
王放悠悠然喝水,“没淬毒我拿来做甚么?”
方琼道:“我去察了那两个刺客的死状,你若是见了肯定睡不好觉,均是四肢歪斜,面容扭曲,极其的不对称。”
“辛苦宣泽了。”
方琼往常话不多,但到了表兄面前走投无路,硬生生被逼得反其道而行之。
王放道:“这种兵器并不多见,然而在审雨堂这种一流杀手组织内非常通行,用过才知确实有通行的道理,既省力又做的干净。”
方琼心道他定是只关注干净二字了。
“按常理,从前颈割人头需要掌握好力道和速度,太深了阻碍就大,不方便及时撤回来,太浅了不能破开喉管,全取决于手上。我抛出银丝的时候,却感到它接触到人的皮肤就往里嵌,如同磁石一般。今早是我第二次试这玻璃蚕丝,前一次倒没有察觉,王敬的尸体亦仅仅缺了脑袋,其他如常。”
方琼想起了他第一次碰是在何时。当时年轻十岁的卞公提着面摊里发的篮子,带着两碗素面去寻他在城南的别苑,顺路欲查查隐藏在惠民药局里的暗线。
州牧抄小道经过曲折的巷子,丢了一双筷子一囊水。筷子被他当做凶器杀人了,水被他当做礼物送人了,当然,他还有违圣人之德地向被救的人索要了水囊的钱。钱袋在那天交给方公子,作为出售莫辞居花罩的低价报酬。
“说来,你那张面具做的还挺像,我记得先生离京时的样貌……跟你做的差不多。怎么,你和明洲说你记不清了?要不管先生了?”
王放的眉眼倏地冷了下来。
方琼唇角一挑,道:“明洲想到你可能是以自己作靶子引一帮刺客上钩,在你回宫之后就赶到现场了,正好遇上我。方将军把未婚妻一个人丢在城郊,只留了封短信……说你什么好呢。对了,你晚上拉着他谈到亥时多?”
“你消息甚灵通。”
方琼眼看要冷场,收起玩笑之心,道:“和我从头说说这事罢。我消息灵通,毕竟只是商道上的灵通,比不得你们官场上人心浮沉瞬息万变。”
王放眼眸澹静,鸦羽般的眉蹙了蹙,淡淡道:
“人心怎么会瞬息万变?所有念想不都是当初就萌生了,单是有些话藏着没机会说出来而已。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说的像是本心之变,我只认作本心之现。”
王放望着他道:“你知道霍乱过后挖出来的官员有多少?三百一十二个,我让卞巨去逐个处理。 太。祖父、祖父、父亲三朝都太过仁慈,可我不是他们。这其中涉贪官员大都做的不明显,但如果不是尽早查出来,势力就无法遏制,到时候不是砍几个脑袋就能结束的。”
方琼不假思索道:“所以你现在就要开始和卞巨明面对抗了。”
王放道:“不知道先帝是怎么想的,我做东朝时看不惯他,现在还是看不惯,先帝竟容了他二十多年,当真好雅量。”
方琼道:“你是在说他命硬,一大把年纪了还耗着不安分么?”
王放摇头道:“我们家个个身体康健,只有被自己克死的份。”
“这话你也能说得出来……”
方琼深吸一口气,道:“好罢,你清高,看不惯的人多;他命硬,得罪的人也多。”
“事情还是从州牧考满回京开始。”王放转着瓷杯,“州牧在其地九年,从南安带出了一沓名册,上面有越藩拉拢的党羽,却缺失季阳府一干人等。”
“你得知此事,便令河鼓卫秘密潜入南安,护先生周全。”
王放沉默半晌,方道:“我早知晓先生不愿离开,谕令出去,只是让自己不那么惭愧。先生顾念太夫人,是个孝子,除此之外,他不想再见我了。”
方琼知道这话也只能对他说了,就宽慰他道:“你想多了,你那时才多大,表叔御极三十二年,深知其中利害,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心中却想,从七岁到元服,那五年之内,令少师对东朝影响有多大,只怕王放自身才明白。先帝为东朝请了一位好老师,可惜没坚持到最后,镇国大将军谋反一案对他打击太大了,卫喻做了那么多年吏部尚书,还不是说伏罪就伏罪。
“河鼓卫迟了一步,州牧想办法把东西送到了卞巨手上,掉头回程;而同时卞巨高估了那册子,以为名单是全的,派人加急请回了州牧,将他软禁在越王府中,此事做的极为隐秘。”
“缺失了季阳府一干人等,你就想出个偷梁换柱的计策?”
王放肯首道:“那册子上原本记了糜幸,我临时临摹了一份,用墨浓淡都是一致的,只是特意把汪知州漏过去。”
方琼心思疾转,立时抚掌笑道:“然后你扮成卞公下到邹远,骗了县令叶恭执。”
“糜幸是越藩在京周围较大势力,暗卫上报,那名册他居然也有一份,还是亲自着笔。”
“越藩这是糊涂了么,虽然远隔千里需要掌控大局,可把这东西给别人,亏他想得出来。 真真是太阿倒持。”方琼叹道。
王放道:“有他的道理。糜幸品级不高,但知州的实权很大,他又在抚州多年,人脉很广。据我所知,糜幸十二年前结识的越藩,也算是个推心置腹的下属。”
“因为推心置腹,因此糜幸知道了名册半路被截。此时方继不去都察院交接,却去了他的辖地抚州,他会觉得仅仅是为了探查时疫民生?”
方琼轻叩桌面道:“当然不会。糜幸此人胆小怕事,十有八。九是认为名册是被越王截的,他的老上峰不敢动三品大员,只敢打册子的主意。右副都御使大人来此,是要拿他这个线头开刀,兴师问罪来了。”
“还有一点,他想和我商量商量,阵前倒戈,如此才并未在我来之前彻底毁掉证据。”
“听说汪知州给你摆了一桌子佳肴,还请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女郎?”
王放道:“菜是挺好的,人就不说了。”
方琼无语,道:“行,是相貌平平的女郎,弄得你没兴致。”
对方慢条斯理地颔首:“嗯,没兴致。所以让他一个人罚了两斤醉中仙,之后让金吾卫把他在门外晾干,丢到养病坊了。”
方琼一时间感慨万千。
醉中仙不是什么好酒,售价便宜,却最易喝醉。酒后吹风,再去病气杂芜之地,明摆着要他染上霍乱,眼睁睁看着身体陷入疫病。
“他既准备了好菜,酒倒吝啬。”
王放好心地替知州辩解:“你误会了,酒是我自带的,你们商铺里有折扣,那掌柜后来还送了我一罐子浮紫,这个你晓得。”
方琼扶额道:“你下次至少给个收茶价钱,我们要亏本的。”
“我和你府中陈医师原话说过了,她没转达?”
“算了,你继续说。”
“糜幸没有见过真正的方继,所以他白请了一顿饭。”
方琼插道:“你那面具真的挺像的。”
王放刺了他一眼,道:“糜幸事先察觉不好,把册子慌忙交给了邹远叶县令。糜幸对叶恭执有知遇之恩,但平日交往也不密切,糜幸知道方继不是越藩的人,他却完全颠倒。”
“叶恭执认为方继在南安九年,早被越王收买了,因而州牧送他价值极高的见面礼。”
王放点头,“我给叶恭执的册子上没有写糜幸,然而他清楚糜幸的大名应在其上。”
方琼接道:“那时糜幸已经快不行了。”
“不错。州牧顺着知州追查到县令,叶恭执见到了没有糜幸名字的假册子,联系知州眼下半死不活的情况,自然想是糜幸自己把名字私自划掉了,被州牧发现。州牧需要交差,此次必定拿糜幸上去顶,谓之弃卒保车。”
“名册在县令那里,县令想必夜夜难以入眠。”
“叶恭执甚识时务。”
方琼问道:“他怕祸事把册子给你,你就不善后了?”
王放道:“我不是让你路过颍州?”
方琼隔着薄薄的绸子摩挲着那根银丝,白色的钢线上只残留着几小滴殷红的血珠,可推知当时使用它的人手法轻快至极。而他把匕首插入县令胸口的时候,手法比这亦慢不了多少。
两人都未开口说话。接近正午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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