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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宦-第2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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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烁不等她将话说完,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你自己利用义妹攀附权贵恬不知耻,还想拉我下水不成?”说罢气呼呼地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长安也不去追他,只看着他的背影道:“高大人只知我将义妹送与了梁王世子做妾,却不知两年前梁王世子最宠爱的一个妾,是被他父亲玷污后自寻短见的么?”
高烁背影一僵,倏然回身。
“高大人光明磊落地为陛下分忧,便是忠臣清官,我们这些人在黑暗中负重前行,便是奸邪佞臣,尽同样的忠却得不一样的名,我不屈,也不怨,自己选的道,怪不得谁。只是这姐弟俩乃是清白人家之后,因其姐貌美被刘璋之子刘裕看上,其父秉持书香门第文人操守,不肯让女儿去给藩王世子做妾,以致全家被害,这对姐弟才落到了杂家手中。
“其姐自请去夔州之前,将弟弟托付给杂家,求杂家看顾她弟弟直到他能够自立门户,不曾想杂家这么快便要离京办差。福州与其他州有何区别杂家不说高大人心中应该也清楚,否则巡盐使这样的重任落在杂家一个太监头上,满朝文武不会连屁都不放一个。杂家此去生死难料,为免他被杂家声名所累遭人欺凌,杂家必须在临走之前给他找个靠山以便他自保。杂家任内卫司指挥使近一年,手中掌握朝官秘辛不计其数,说实话要想找个人看顾他,委实不难。但我只想将他托付给与我并无交情的高大人您,个中原因,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高烁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瘦削的太监,没有说话。
长安从怀中摸出几张卷子,递给他道:“这是我那义弟行龙做的文章,请高大人拨冗雅正。大人若肯不吝赐教,派人去我府上知会一声便可,我自会让我那义弟亲自登门求教。”
高烁看了她手中折起的卷子一会儿,到底是伸手接了过来。
长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她这一走,纪行龙说是无依无靠也不为过。家中既无靠山,又有个藩王世子姐夫,若跟旁人,难免会被人当做棋子利用。高烁是孤臣,刚正不阿大义凛然,他若答应照拂纪行龙,就必定不会害他,而他有皇帝保着,也不会轻易倒台。纪行龙成了此人的门生,她才能走得放心。
第566章 不愿再见
宫外的人事安排告一段落后,长安于这日傍晚回了趟宫。
出乎意料,回宫之后,她第一个去看望的,居然是周信芳。
周信芳正倚在床头喝药,听文萃来报说是长安来探望她,她还有些惊疑不定,斟酌半晌才道:“让他进来。”
长安胳膊下面夹着个长长的锦盒,进来笑眯眯道:“周婕妤夜安,杂家九千岁的封号顶在头上,就不给您行礼了,以免折了您的寿。”
周信芳一口气憋在胸口,冷冷道:“安公公这是向我耀武扬威来了?”
“在一个被抛弃的人面前耀武扬威有什么意义……”长安话没说完便顿住了。
周信芳眉头一皱,不明白她此言是何意思?
长安却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只将带来的锦盒交给宫女文萃,对周信芳道:“这是杂家一点小小心意,向婕妤此番遭遇略表歉意,还请婕妤笑纳。”
“略表歉意?我中毒你为何要略表歉意,莫不是你派人给我下的毒?”周信芳呛声。
长安笑道:“哎呀,这个问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婕妤想让杂家怎么回呢?如若我承认,岂不是要被当场拿下?”
周信芳看了她两眼,忽吩咐左右:“你们先退下。”
宫女们退出去后,长安晃到周信芳床边,在她床沿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周信芳吓得往后一缩,怒问:“你做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杂家的底细,怕个什么劲儿?”长安抱着双臂挑着眉梢道。
周信芳当然知道她是女人,只是就这般看着她,实在很难把她和女人联系起来。她的神情动作,体态容貌,都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雌雄莫辨。
“你方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周信芳不欲与她绕弯子,直言问道。
“没什么意思,不过看你被陛下贬过一次犹不开窍,此番差点死过一回,若是再不开窍的话,这辈子活得未免太过糊涂,看在你为我守住秘密的份上,特来提点你一下。”
周信芳抿着嘴唇,戒备地看着她,不说话。
“你是否以为,你中毒是因为有人想害端王,让你不察之下李代桃僵了?”长安摇摇头,叹道“然而事实却是,有人用我的身份来威胁我做了一件事,我做了,但也拿捏住了他们的短处,所以反过来威胁他们毒死端王来让你受活罪,理由是,我与你有过节。”
说到此处,长安看着周信芳瞪大的双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可惜你与端王二选其一,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让你去死。此番若不是陶行妹及时施救处置妥当,你一缕香魂,而今早不知飘往何处了。你说冤不冤?”
周信芳纤指揪紧了被面,道:“我怎么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你都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我骗你,有何好处?”长安不答反问,见周信芳被问住,继而幽幽道“不过有句话想与你共勉。一个人若想得到某样东西,最稳妥的方法,是让自己配得上它。你觉着你自己,配得上你想要的那件东西,抑或说,那个人么?”
周信芳闻言又是羞愤又是嫉妒,道:“我配不上,你配得上!”
“是啊,我是配得上,不过呢,他配不上我。我这次离开便不会再回来,所以你大可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
周信芳再次呆住了。这、这个太监,她居然说陛下配不上她?!
“你今天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她讷讷地问。
“是啊,不过你若肯投桃报李,告诉我当初将我的底细透给你的人到底是谁,我此行便更圆满了。不说你也明白,于他们而言,我是比你更有利用价值的人,他们能将你从莲溪寺弄进宫,备不住将来也会迫我放弃外头的海阔天空,重新回到这座闷死人的皇宫中来。周婕妤,我想你应当不希望我再回来吧。”长安优哉游哉道。
周信芳垂眸,手指不安地蜷起,似在忌惮什么。
“你身边那个宫女,就是方才我把锦盒交给她的那个,她应当知道你这次中毒的内情,我方才故意说那句‘在一个被抛弃的人面前”时,她动容了。毒害宫妃是要杀头的大罪,对方没必要将真相告诉一个下人,除非需要她来执行具体计划。若不出所料,你所中的毒,应该是这个宫女亲手下的。”长安忽道。
周信芳悚然一惊,直觉地否认:“这不可能!”
长安无所谓道:“你不相信没关系啊,反正又不是伺候我的宫女。”
周信芳目光纠结万分,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显见心中已是乱成一团。
长安也不催她,只静静等着。
“若……若是你知道那人是谁,你会怎么做?”良久,她抬眸看着长安问道。
“看情况。若你口中这人与威胁我的人是同一拨的,那他们也有把柄在我手中,轻易不敢再来惹我,我便只当没这回事。若不是同一拨的,我自然要提前做些安排,确保他们没空将目光和精力放在我身上才行。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损害到你的,这一点你尽可放心。”长安信誓旦旦。
周信芳又挣扎了一会儿,突然万念俱灰一般垮下肩头,脱力地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道:“是我表哥。”
长安脑子转了几个弯,向她求证:“慕容珵美?”
周信芳闭上眼点点头。
“这便没事了。”她笑道。
见周信芳一脸幽怨并迷茫地看着她,她又道:“此番多亏陶行妹你才能保下一条命来,救命之恩正是你与陶行妹建立友谊的最佳借口。如今大龑狼烟四起,武将正得重用,不出所料的话,用不了多久陶行妹便又要升位分了,你与她交好,有百利而无一害。”
周信芳:“……”她这是在……提点自己?
“天色不早,杂家就不打扰婕妤静养了,婕妤保重,告辞。”长安站起身欲走。
“哎,那……”周信芳直起身子,瞟了眼门外,压低声音道:“那个宫女,我该怎么处置?”
“自然是越早处置越好,还能赶在清明节的时候给她烧点纸。”长安一本正经道。
周信芳呆滞。
长安笑,道:“你若想好了要向陛下投诚,便去找长福,告诉他你谱了首新曲,名为《桃夭》,想请陛下赏鉴。待陛下来了之后,你将一切和盘托出,他自会为你做主。”
“可若陛下不来呢?”周信芳问。
“放心,他会来的。”长安说完便出了门。
周信芳呆呆地坐在床上,回想着方才长安说“他会来的”时的表情,那样笃定,却又那样无所谓,仿佛口中的那个“他”对她来说真的不值一提一般。
生平第一次她的内心因为一个女人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因为她真的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女人,会对身为天下之主的皇帝不屑一顾。
长安出去之后文萃便进来了,她一边收拾药碗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婕妤,这太监莫名来给您送礼,到底安的什么心呐?”
周信芳气鼓鼓道:“他能有什么好心,无非是来看我的笑话罢了,哼!”她转身面朝里侧躺下,一颗心兀自砰砰直跳,不知文萃起疑了没有。
所幸她留给文萃的印象一向都是这般刁蛮任性而又自以为是,是故文萃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讽刺地勾了勾唇角,便端着药碗退下了。
正往长乐宫方向走的长安心中却是起了疑。
魏德江与罗泰他们是一伙的,慕容珵美得知她的女子身份,只能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并且毒杀周信芳以保端王符合他们那一方的利益。但是慕容珵美年纪太轻,这么大的网不可能是他铺下的,幕后主使只能是他爹慕容怀瑾。
慕容怀瑾是大司农,不论是从身份上来说还是从职能上来说,都做得幕后最大黑手,可若真是他,慕容泓为何会派她去福州?是他消息有误,还是慕容怀瑾在这个组织中真的只是下面办差的角色?
若慕容泓的消息无误,那么福州什么人有此能耐,连与皇帝有血缘关系的大司农都支使得动?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对方知道端王的真实身份,以慕容怀瑾的能力又干不掉对方,被人捏着要害自然只能屈居人下受人驱使。而此人揣着这样的秘密又是搞出盐荒又是在宫中遍布眼线的,其势力和目的都耐人寻味。
不一会儿到了甘露殿前,长安抬头看了看海棠树下熟悉的门廊。曾几何时,她来这里就像回家,而今,却已无丝毫想要进去的念头。
她招来在外殿当差的公羊,让他通知长福得空了去东寓所找她,随后便去了西寓所找嘉容。
嘉容这傻丫头每次见到她都十分欢喜,也不知有什么可值得欢喜的。
“我要走了,来与你说一声。”长安对她道。
嘉容愣了一下,问:“去哪里?何时回来?”
“出去办差,归期不定。”长安从怀里摸出一张一千两面值的银票,塞到嘉容手里,道“如今大龑正与赢烨交战,陛下答应过我,会将你活着还给赢烨,或许等不到我回来你们夫妻便能见面了,到时候托长福去给你添置些衣裳首饰,打扮漂亮了去见他。”
嘉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眼中忽然泪光满溢,眼巴巴地看着长安问:“你不回来了吗?”
“此番要去的地方太多,差事也不好办,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怎么,舍不得我啊?”不适应眼泪汪汪的惜别场面,长安又没正形地开起了玩笑。
不料这回嘉容却没有羞恼地跺脚跑掉,而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动作大得把眼眶中滚来滚去的泪珠儿都给点下来了。
长安:“……”
“照顾好你自己,不必担心我。有事别找旁人,就找长福,若是找不到长福,让甘露殿的小太监公羊帮忙带话给他也行。除了长福,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别是在要命的事情上。非常时期,你一旦行差踏错,我不在宫里,没人保得住你,知道么?”长安抽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放缓语气叮嘱她。
嘉容闻言,泪珠子掉得愈发密集了。
“能不走吗?你不在宫里,我害怕。”她抬手揪着长安的袖子,哽咽着道。
“别怕,你想想赢烨,他为着救你,正在战场上厮杀呢。”
嘉容低下头去,泪如雨落:“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害怕,我怕他会死,他若死了,我也不愿独活,你不在,我便孤伶伶地死在这里了。”
“我见过他的战力,放心吧,他没那么容易死。你也别轻言生死,不管如何,好歹再见一面,好好等着,他值得你这般等他。”长安明明在劝慰她,却不知为何自己心里十分酸楚。
嘉容听进去了,慢慢止住了泪。
长安道:“银票放好了,别像上次的信一样藏得自己都找不到,也别被人偷了去,到时候你可没地儿哭去。”
“嗯,我记住了。”嘉容乖顺道。
长安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乖乖的啊!”
嘉容眼眶中未干的泪水一下子又泛滥起来,不舍道:“你也要保重自己。”
“知道了,走了。”长安转过身,抬手挥了挥,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出好远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丫头抽泣的声音,她叹了口气,心下也是黯然。这乱世,几乎每个人都命如漂萍,今日这一别,既是生离,说不定也是死别。
长安原本打算把太瘦和吉祥都安排到长福手底下去做事,谁知她刚到东寓所没一会儿,这两人都自己寻了过来,死活要跟着她一起走。长安言明了此行凶险两人也不曾有分毫犹豫和退缩,她委实扛不住两人的苦苦哀求,便答应带他们一同离开。
打发走这两人之后,长安独自坐在房中,眼眶微微湿润,暗想:看来我长安这辈子做人也不是那么失败嘛!
不久,长福来了。
“安哥,你找我。”他神色匆匆,似是赶时间过来的。
“怎么?晚上还要当差?”长安问。
“是啊,最近陛下勤于政务,有时候整夜都不睡,我们也只能跟着熬。”长福苦着脸道。
长安道:“且忍忍吧,他体力不及你们,必定比你们先熬不住。”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房契,道“待会儿你去甘露殿,把德胜楼的房契带给他,就说李展已腾出掌柜之位,请他另派人手。”
“哦。”长福收了房契。
“我不日就要离京了,此番出去办差的时间应当比上回去兖州更长,要叮嘱你的话我素日里都已经说完了,你小心记着,谨慎当差,特别要以长禄之死为戒,不相干的人少上心为妙。如今你也算是陛下身边得脸的內侍了,少不得会有人给你送礼。收了别人的礼是要给别人办事的,所以全都不收不行,别人觉着你帮不上忙又占着位置,就会想办法把你拉下去,全都收也不行,收了礼如果办不成事,那是要结怨的。你斟酌着收,觉着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可以收,对方地位太高推拒不得的,也可以收,但话要跟对方说清楚,说你会尽力,但不保证能成事,如此即便将来真的不成,他也怨不着你什么。关键的一点,别做于陛下不利的事情,别自作聪明以为能糊弄他,那是找死。若遇着自己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可向陛下求助,你好歹是他用顺了手的,他未必愿意看着你被人设计着替换掉,所以,该求助的时候求助,不要怂,知道吗?”长福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实在太过老实,长安不想多说到底还是忍不住多说了。
长福点点头,道:“谢谢安哥提点。你此番出去,最多有个三五年,也该回来了吧?”
长安笑道:“不好说,说不定我见着哪处风景好,办完差就在那里安家养老了。”
长福目瞪口呆。
“还有,嘉容你帮我关照一下。那姑娘与你一般,是个实诚人,就是为身份所累,也是可怜。她早晚是要走的,还在这宫里的时候,能看顾着她些你就看顾着些。”长安道。
长福道:“我省得的,你上回去兖州之前,不也叫我看顾她么。其实只要陛下不为难她,她也不难看顾。”
长安点头,道:“你量力而为就行了。好了,我没事了,你回去当差吧。”
长福回到甘露殿,将那张房契交给慕容泓并转述了长安的话。
慕容泓搁下手中的笔,问:“她回来了?”
“是,此刻正在东寓所。”长福答道。
慕容泓侧眸看着桌角的那张房契,想起当日将这房契交给她时的情景,心中愈发痛苦起来。
所以,终究是连来见一面都不愿了么?
“你退下吧,叫褚翔进来。”慕容泓一手撑着额头,长眉微蹙道。
长福见他情绪忽然低落下去,巴不得赶紧开溜,慌忙退出了内殿。
不多时,褚翔进来参见。
慕容泓维持着手撑额头的姿势,问:“龙霜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褚翔禀道:“两百精兵,全都是先帝当年秘密留给您的护卫中的精锐。陛下,龙霜他们这一走,这些年我们暗藏的亲卫有可能暴露不说,身边的得力干将也会损失不少,您是否要再考虑一下?”
慕容泓放下撑着额头的手,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疲惫:“长安此行责任重大任务艰巨,容不得丝毫闪失。既龙霜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你叫她明日一早来见朕。”
第567章 不辞而别
次日,龙霜赶在慕容泓上朝前过来求见。
慕容泓已经穿上龙袍装扮停当,见龙霜来了,屏退殿中诸人,自书桌上拿起一份背面织有龙纹的黄缎,递给龙霜,道:“这道圣旨,你仔细收好。”
龙霜双手接过,展开一看,提调地方一切军政……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这是给她的圣旨。
如此重任,吓得她直接跪了下来,仰头道:“陛下,这……”
慕容泓抬手制止她说下去,眼下淡淡两抹青黑,衬得一向光洁的容色都暗淡了几分。
“保她周全,是朕对你此行最大的期许。”
龙霜微怔,反应过来后顿时明白自己心中对那个被封九千岁的太监长安到底还是重视不够,当即打起全副心神,拱手铿锵道:“陛下请放心,属下纵粉身碎骨,也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甚好,天亮后你便带人去给她过目,看她可有什么要求。另外,替朕把那件东西带给她。”慕容泓尖秀的下颌朝软榻那边抬了抬。
龙霜会意,起身捧起软榻上的锦盒,行礼退下。
冬日,天亮得晚,外头此刻仍是黢黑一片。
龙霜出去后,慕容泓回身打开窗,迎着让人面皮生疼的寒风遥遥地看向通往东寓所的宫道,脖颈上的皮肤在黑色龙袍的映衬下,白得像是窗外松枝上的雪。
盛京既然有人用她的身份及钟羡的生死来威胁她,保险起见,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出去是必然的。
他不能让她察觉他封她为九千岁的真正目的,为他金蝉脱壳恢复女儿身,她未必甘愿,所以他才一直忍着不召见她。但,最后到底是对她的担心占了上风,那件能防刀剑的密银甲衣一送出去,想必她心中多少会有所猜测。她的敏锐,一向都是让他既爱又恨的东西。
只是,事已至此,委实是别无他法了。
外头张让催促着启程去宣政殿。
慕容泓垂下眸,关上了面前的那扇窗户。
长安睡到自然醒,刚把房里的灯点起没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了敲门声。她过去打开门,吉祥拎着热水桶挤进门来,笑嘻嘻道:“安公公,就知道您这个时候该醒了。”
“你倒是周到。”长安束好了发髻,撸起袖子准备洗漱。
吉祥给她在脸盆里倒好热水,悄声道:“安公公,院子里来了好多兵甲,半个时辰前就跟木桩子似的站在那儿,到现在都一动不动,好生怪异。”
长安绞帕子的动作一顿,道:“是么?待会儿我去瞧瞧。”
这一待就待到了天光大亮,长安用好了早膳,也将留在这里的一些衣物和小物件收拾妥当了,这才出门来到院中。
院中果然好多兵甲,两百人列成的方阵,乍一眼看去乌压压一片。长安见这些兵甲一个个体型健硕神情庄重,在滴水成冰的冬晨冷风中站了至少一个时辰犹自面不改色,毫无疲惫不耐之态,心下不由微微一沉。目光一转,见为首的居然是个身穿黑色皮甲肩披红色大氅,身材修长英姿飒爽的女人,眉梢又是微微一挑。
“龙骧将军龙霜,拜见九千岁。”就在长安不动声色观察这支人马的时候,龙霜大步走上前来,单膝跪地向长安行礼。
她一带头,后头那两百兵士也齐刷刷单膝跪下,行礼:“拜见九千岁!”音如金石响遏行云,把整个东寓所不当值的太监都给震出来了。
训练有素意志坚定,有如此的纪律性,想必战力也定不会差。慕容泓封她为九千岁,又给她派上这么一支一看就很能打的队伍,到底是什么意思?
“起来。”她声音不大,但因为四周过分安静,所以每个兵甲都听见了她的话,起身的动作也做得整齐划一。
“你们就是此番要随杂家出行的私卫?”长安问。
“回九千岁,正是。”龙霜态度恭敬。
“甚好,众人原地解散,你随我进来。”长安对龙霜道。
龙霜转身冲方阵第一排一名手中捧着锦盒的兵士招了招手,那兵士跑步上来将锦盒交予龙霜,这才与众人一道退出了东寓所的院子。
“九千岁,这是陛下赏赐给您的。”到了屋中,龙霜双手将锦盒呈上。
长安也不接,只是打开盒盖看了一眼。里头是一件由无数细密银链编制而成的甲衣,既精美又坚固,看起来完全抵挡得住一般冷兵器的攻击。
从她自请下去巡查盐道至今不过才数日,绝对来不及为她做出这样一件银甲,而且看这样式和质地,应该是穿在外衣里头的,一般武将也不用这么穿。这应当是慕容泓自己防身用的甲衣。
精兵,银甲……她原以为他想要狡兔死走狗烹,不曾想,他要的原来是飞鸟尽良弓藏。
封她为九千岁,他或许真的想要长安死,却不想让她死。此行危险重重,若想让她金蝉脱壳,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假如时机拿捏得当,她的“死”甚至还能成为他向政敌发难的理由。而她呢,没了长安的身份,只能成为一个不知会被安排成姓甚名谁的女人,在他重重精兵的“护卫”下,重新回到他身边。
一去一返,褪下这身太监皮,她将变得如四年前初入宫时一样,在他面前,再无抗争甚至自保的能力。
呵,慕容泓就是慕容泓,从来都不会自砸招牌,这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或许也只有她能体察一二了。只是,这一路走来,他还不累不痛么?为何还想要留着她?难不成他以为她失去了一切,便会对他言听计从了?
她合上锦盒盖子,对龙霜道:“替我多谢陛下,只是这甲衣不太合身,还是请他收回吧。”
龙霜眉头微微一皱,还没试过就说不合身,这长安好像对陛下不太敬重啊。但想起陛下的叮嘱,她也没提出异议,简单利落地答了个“是”字,就将锦盒放在了一旁。
“你与陛下是何关系?”长安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闲闲问道。
龙霜默默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口中道:“回九千岁,末将家母,曾是先太子的乳母。”
长安心下恍然,原来和褚翔一样是关系户,怪不得能得他重用。不过如此亲信,想收买大约是不可能的了,她想脱身,还得另寻它法。
她点了点头,问:“队伍何时能启程?”
龙霜答曰:“末将早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甚好,你现在回去召集众人,即刻随我启程。”长安道。
龙霜微愣:“即刻启程?”
长安瞟她:“不是你说的随时可以启程么?”
“可是九千岁不去向陛下辞行么?”龙霜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陛下政务繁忙,就不必为了这等小事前去耽搁他的时间了。”
见长安心意已决,龙霜也不敢过分坚持,领命退下。
长安叫上吉祥与太瘦,这两人早已将行李打包好,直接背起就跟着长安出了东寓所。
龙霜说他们要先去太仆寺领马,长安让她留了四名士兵给她,带着人直奔净身房。
每年冬季都是宫里收太监的时候,故而此刻净身房里尽是新入宫的小太监们在学规矩。
长安瞧着他们,想起四年前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心内不由感慨时光飞逝物是人非。
魏德江见长安带着四名兵甲两名背着行李的小太监忽然出现,心中一阵不安,迎上来行个礼,勉强笑道:“不知安公公突然驾临,有何吩咐?”
长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杂家即将启程离京,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与魏公公你分别,故而特来邀魏公公与杂家同行。”
魏德江呆滞。
“时辰不早了,还请魏公公速速收拾行李随我出宫。”长安催促道。
“这,这……杂家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啊。”长安这突来一出,让魏德江彻底懵了,看着长安身后四名人高马大的士兵,也知她若要强来自己绝对推拒不得,一时手足无措。
“魏公公尽可放心,大司农那边杂家已经打过招呼了,他原本想用十万银来向杂家赔罪,是杂家向他要了你。魏公公,十万银换一个你,如此身价,足见杂家对你的诚意了吧。”长安说起瞎话来,一贯的脸不红气不喘。
魏德江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
“对了,杂家差点忘了魏公公手上还带着伤呢,行动不便。你们两个,去魏公公的房间帮他收拾一下行囊,动作要快!”长安指着不远处魏德江的房间吩咐身后的两名兵士。
兵士领命快步向魏德江的房间跑去,魏德江木呆呆地看着,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长安挟了魏德江径自回了安府,让圆圆鹿韭和薛白笙等人准备好马车准备出发,又叫了李展去房里说话。
“事情有变,下面那些人,暂时还是交给你替我联络着,银钱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会定期给你汇来。旁的事不着紧办理,有两件事不能松懈,一是夔州那边,要密切注意纪姑娘的情况。二是继续不遗余力地打探薛姑娘的消息,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另外你手里掌管的这些人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以免徒生枝节。”身边都是慕容泓派来的禁军亲随,长安自然不能亲自管理自己暗地里培植的那批眼线了,否则这些人马早晚会暴露在慕容泓眼前。
李展想起纪行龙已然知道此事,强忍着心虚点头应承:“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去把纪行龙叫来。”长安道。
李展刚出去,纪行龙还没来,许晋却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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