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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血-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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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什么呢?”赵翊回头问。
邓节这才发现自己掉队了; 连忙快步到他身侧,道:“什么时候有的羊肉?”。
赵翊道:“从吕军中劫来的。”
邓节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虎口处变成了暗红色,道:“大人的手可还好?”
赵翊抬手看了看; 道:“已经结痂了。”
沉默了片刻,邓节又道:“大人的胆子可真大,就这样偷袭去了敌营。”
赵翊笑笑,道:“机不可失”目光从她身上一扫,道:“况且夫人也不想被吕复掠去当妾室吧。”
邓节也笑了,道:“大人怎知我不想呢?”
赵翊笑道:“那老东西年老体衰,夫人同他在一起,怎会如同我在一起快乐呢。”
他经常开玩笑,只是不知为何,此刻这话听起来,邓节觉得犹如针刺。
一时,她不愿意就此话题下去,转而道:“还有多远。”
赵翊道:“就快了”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很快就到了。
这确实是处热泉,邓节跪坐在旁边伸手摸了摸泉水,温度恰好。
再一回身,只见赵翊正在解衣裳,他看起来消瘦,其实非常结实,肩膀平直。
四目相接,邓节忽的将头别了过去。
她听见他的一声笑,觉得自己方才偷看他是件顶丢脸的事,耳朵慢慢地烧了起来。
“夫人,不一起沐浴吗?”他进了池子问道,声音里带着捉弄似地笑。
“太尉大人先洗吧”邓节道,话没落地,她的手腕被他一把捉了住,连人被猛的拉进了池子了。
她没忍住惊叫出了声。
脸上都是水珠,头发也湿了,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她把湿发别在耳朵后面,忍不住叫道:“我还没有脱衣裳呢!”这下子可好,她的衣裳全都湿了,更糟糕的是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方才的态度实在是太差了。
然而赵翊似乎没有在意,甚至仿佛更高兴了,这里雾气重,朦朦胧胧的,她看见他明亮的眸子,里面是带着笑意的,真实的笑意,没有半分伪装,像是个做坏事得逞后偷笑的小孩。
邓节忍不住嗔道:“大人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赵翊上前来,道:“既然湿了,就脱了吧。”又垂下眼帘笑道:“为夫来替夫人脱。”说着手指已经触上了的衣裳,她的心口轻轻的发麻,在这种时候,她身体到底由不得她自己做主,纵使她想要挣脱,也无力挣脱。
他的手只解开了她的衣带,却又不解了,他弯下腰将下巴轻轻压在她的肩膀上,吻着她的脖颈,不知不觉地就将她逼到了池壁,她的身体不由的一瑟缩。
他却笑了,道:“夫人的身体可真暖。”
她的脸已经红的像是火烧过的,何止是暖。他停下来看着她的脸,他什么也不做,她反倒心跳的更快了,隆隆的。
他说:“夫人的心跳的可真快。”
邓节觉得无处可躲,不敢抬眼望着他,她与他又不是第一次了,但她却像是中了邪,连最初的平静都做不到了,他弯下腰吻了吻她的额头,吻了吻她的鼻尖,又吻了吻她的脸侧,下颌,偏偏的就是不肯亲吻她的嘴唇。他的身体也离她越来越近,却又不触碰到她。
“会有人”她道。
“不会有人”赵翊的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笑道:“这里除了我便就只有天子能来。”
他说:“总不会这么巧,你我在这里还能碰到天子吧。”他说着从背后环抱住了她的身体,从后面轻轻地吻着她的脖颈……
冷冷的月光照在了她的身上,似乎一直照到了心里,风吹过肌肤,冰冰凉凉的,温泉的水又是热的,恍惚之间邓节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更像是一条游鱼,被他捏在了掌中,没有办法逃离,渐渐地,便也就迷失在其中,无法醒来了。
……
第二天一早,邓节醒来的时候,赵翊正站在榻边穿铠甲,边系着护腕,边道:“醒了?”
邓节点点头,道:“醒了”她身上还酸得厉害,人也没什么精神。
“昨夜受凉了?”赵翊走过来伸手摸她的额头,她对上他的眼睛,忽然就想起昨夜的事,有些不自在,却也没有躲开。
“没有发热”赵翊道,起身又继续系着护腕。“能自己穿衣裳吗?”他淡淡地问道。
邓节立刻回答:“能”便起身穿衣裳。
赵翊瞥了一眼她雪白的脸蛋,道:“今日拔营,你再忍受几日就到颖都了。”
邓节“嗯”了一声,低头系衣裳。
赵翊带好护腕,取过佩剑,忽然一顿,又道:“昨日天子还真去了热泉。”
邓节觉得头晕目眩,心口发沉,但却没有说什么。
赵翊又道:“不过被外面的守卫拦住了。”
邓节默了一会儿,说:“刘昭是个好天子。”抿了抿嘴,道:“大人,您多少应该给他一些天子应有的礼节。”
赵翊笑道:“好天子?”目光冷冷地落在她的身上似要说什么,最后却只道了一句:“罢了”
邓节见他往帐外去,忍不住冲着他背影道:“大人”
赵翊回身道:“还有事?”
邓节凝视着他,蓦地,道:“他是个好天子,却又不适合做天子。”
赵翊一怔,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掀帘子离开了。
邓节坐上了回颖都的马车,打开窗子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明明只过了三个月,却像是过了三年,来时她的车上还有小奴婢金儿,回时车上只剩下她自己。
邓节靠在枕上休息,时睡时醒。
……
十日后,他们终于回到了颖都。
回到颖都这日,天气陡然炎热起来,太阳炙烤着大地,马车里更是蒸笼一般。
邓节受赵翊的命令,先一步回太尉府,马车行驶到一半时,邓节实在热得受不了了,叫停了车夫,下了马车步行。
穿过一处小街市的时候,她从胡商那里买了几盒胭脂水粉,她许久都没有这样逛集市了,忍不住又买了几包蜜饯,不想出门时撞到了一个俏丽美艳的妇人,蜜饯大半都被撞散在地。
“怎么走路的!”不等妇人开口,她身后的奴婢率先叫嚷道:“你把我们夫人的衣服都撞脏了。”
邓节目光一冷,什么话都没说。
“快道歉啊!我们夫人可是当朝太尉大人最宠爱的姬妾。”奴婢叫唤道。
“算了,依儿,没有时间多当误,太尉大人就要回来了,还是快点买点合太尉大人口的食物吧。”妇人摸了摸自己的珍珠耳环,懒洋洋地道。
“是,夫人。”奴婢道
两人绕过她,径直往里面走去,边走边交谈。
“太尉大人回来了可真。”是奴婢的声音。
“好什么,那个女人不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倒也是”奴婢不满地叫道:“都怪那女人,自己死了弟弟,连累整个太尉府还要跟着挂了三个月的白幡,晦气死了。”
声音越来越远,再就听不到了。
赵翊的大多妾室,邓节都是见过的,唯独有一个名为孟澜的,她从没有见过,她与赵翊大婚时,那个孟澜正在兖州,回来后也不曾来拜见她,据说是赵翊所有妾室中最得宠的,人也有些傲慢。
受赵翊影响,府中妾室多衣着简单,从方才那夫人的穿着打扮看,得宠是真,傲慢也是真。
邓节看着掉落在地的蜜饯,笑了笑,一时竟然也不觉得有嫉妒,更或什么醋意。
掉了的蜜饯她不会再捡了,手里的蜜饯此刻也觉得索然无味,恰好一帮小孩子过来,她随手送给了他们,回府了。
远远的,邓节果真看到了太尉府悬挂的白幡,不由得想起了邓盛,心里一阵发酸。
“邓夫人!”
刘萦惊呼一声,远远地就迎了过来,笑道:“邓夫人可算是回来了,明明比太尉大人先走一步,怎么反倒落在了太尉大人的后面。”
邓节诧异道:“太尉大人已经回府了?”
刘萦拉着她往府里走,笑说:“太尉大人都回来有一会儿了。”
绕过后院的时候碰到了赵翊,他已经换上一身粗布常服,他见到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刘萦笑盈盈地道:“大人,妾方到门口就遇到了邓夫人。”又笑说:“天太热了,瞧邓夫人穿的这么多出了一头的汗。”
赵翊冷声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邓节回答:“方才路过街市的时候下去走了走,当误了时辰。”又淡淡地道:“太尉大人,门外的白幡命人撤了吧,我的二弟也已经离开三月有余。”默了默,有垂头行了一礼,道:“妾替邓家谢过大人。”
不等赵翊开口,从院子那头有快步走来一个妇人,正是不久前邓节撞到的那个俏丽美艳的妇人孟澜。
此刻孟澜脸上没有半点傲慢,小步到赵翊身边,似嗔似怒道:“方才妾去街市买了点新鲜的吃食,没想到大人这便就回来了,也没人来知会妾一声。”
目光稍一流转,落在邓节身上,稍微一惊,道:“你……”
刘萦立刻道:“这是邓夫人,孟澜妹妹从兖州回来后就一直称病,还没见过邓夫人吧。”
孟澜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夫人。”起身又拉住了赵翊的手,半靠在他的怀里,娇嗔道:“大人,您说多巧,方才在街市上,妾还碰到了夫人呢,夫人当时手里还有一包蜜饯。”
赵翊嘴角上扬,眼睛还是一贯冰冷锋利,道:“是很巧”
孟澜瞧了一眼邓节的手,道:“咦,夫人的蜜饯都吃没了吗?”
邓节说:“路上遇到了几个孩子,给他们分了。”又微笑道:“大人,妾还没有换衣服,先回房间换身干净的衣裳了。”说完,也不待赵翊开口同意,转身就离开了。
隐隐约约的听见孟澜嘀咕道:“夫人这样也太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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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自从回府; 邓节已经十多日没有见过赵翊她; 天气转热; 她整日在屋子里面避暑; 刚好两日前赵翊命人送来尊青铜冰鉴,她便镇些果子吃。
正午刚过,刘萦就来了,身着白色曲裾长裙; 头上只插了支白玉簪子。
“刘萦”邓节亲切地道; 开门请刘萦进来。
刘萦进了屋子; 顿时感到一阵凉爽; 目光落在那尊青铜冰鉴上; 稍微一暗,转而又笑盈盈地道:“夫人的那个小奴婢呢?怎么这么冷清?”
邓节怔了怔,脸色也变得不太好了; 慢慢地坐在案几旁。
刘萦似乎是猜到了,道:“难道是……”
邓节点了点头,何止是金儿那个奴婢呢,就连她也差点叫赵翊借刀杀人给暗害了; 若非是刘昭。
一想起刘昭; 邓节立刻回过心神; 道:“今日来实则是有事要问,我二弟的事想来无需赘述,自那以后,你可曾再和江东联系过?”
刘萦轻轻摇头; 道:“我来见夫人就是为了此事。”她轻叹一声,给自己斟了杯茶,道:“自三个多月前主公被许贡的旧部杀害,没多久,我与江东联系的线人就断了。”
刘萦道:“我想,应该是主公死后,少主年幼,主和派的大臣掌控了朝政。”她略施一笑,道:“邓夫人,江东的时局我想夫人比我更清楚。”
邓节默了默,道:“确是如此,除了我二弟邓盛,江东众臣多不主张和赵翊为敌,彼时天子虽在赵翊手中,但赵弱吕强,赵翊兖州颍川二郡实则为我江东北面之屏障,避免直面吕复短兵相接,唇亡齿寒,赵翊若亡,我江东必与吕复刀兵相向,届时,吕复一统北方,拥兵百万,刀锋所向,无以为敌。”
刘萦道:“而如今太尉大人胜了,避其锋芒,江东更不会战,何况先主已逝。”
邓节看着水杯中的浅浅涟漪,蓦地,叹息道:“官渡一战,吕度与赵翊二军呈胶着之势,倘若按照此先计划,江东能和汉室联合,内外夹击,定能大获全胜,并将兖州颍川二郡以南收为疆土。”她一笑,道:“只是可惜,上天助他赵翊,不助我的弟弟。”
刘萦也笑笑,叹道:“如今,江东已经不打算再与天子合作,联络的信使也都撤走了,我这等被送来太尉大人身边的线人,如今已都成了废子。”
两人俱沉默了一会儿,太阳又西斜了一些,从窗外照射进来,邓节不自觉的伸手遮挡,刘萦突然说:“邓夫人想回江东去吗?”
邓节微怔,苦笑道:“我如今就是想回去又能回得去吗?”她说着从冰鉴里取出一罐青梅汁来。
刘萦接过,笑道:“夫人若是想回去,还是能回得去的,少主毕竟是夫人的三弟,就是不知道少主性子如何?”
邓节略略回想,笑道:“他啊,自小就主意正,鬼主意多,也很聪明,只是……”她脸上的笑容褪去,只是邓纪是不会接她回去的,他没有能力让赵翊放她回去,更没有理由,有什么理由呢?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只要他不想休妻,她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回去。
况且就算她回去了,面对的不还是母亲那张不咸不淡地脸吗,她已经丢尽了邓家的颜面,如今再被赵翊休回去,她的母亲定厌恶透了她,她去哪里?去柴桑继续给周蒙守灵吗?
她不愿意去想,越想就越烦躁,转而问道:“这几日怎么没见到太尉大人呢?”
刘萦喝了一口青梅汁,虽然添了甘蔗汁,却还是异常涩口,皱了皱眉头,道:“太尉大人这几日啊,都是在孟夫人哪里。”
“孟澜”邓节喃喃道。
刘萦道:“是的,大人从回来就日夜留宿在那里。”又笑道:“夫人没来前,也是她最得太尉的喜爱。”
邓节只觉得刘萦脸上略有落寞,忍不住轻声道:“刘萦”
刘萦一愣,连忙笑道:“怎么了?”
邓节觉得是方才自己多疑了,刘萦到底是邓盛的人,怎么也不至于对赵翊动心,纵使动了心,她仍然相信刘萦对邓家的忠诚。
邓节微笑道:“没有事,可以给我讲讲孟澜吗?”
刘萦品咂着青梅的酸味,说:“她当年是兖州太守王邈的妾室,太尉大人夺走兖州后,杀了王邈,顺势纳她为妾。”又说:“孟澜是最得太尉大人喜爱的,大人是很慎重的,夫人同他同过房应该也知道,所有的妾室中,只有孟澜怀过大人的孩子。”
刘萦说赵翊是很慎重的,刚成婚的那段时间确实如此,但自她随军离开颖都后,他都没有再克制过,为此邓节也十分担心,每每月事推迟,她都要去看大夫,以恐自己有孕。
“那孩子呢?”邓节问。
“没了”刘萦轻描淡写地说:“兴许是有人在暗中害得她,总之那孩子不明不白得就没了。”她说:“不过,太尉大人也没有很生气,也不见得伤心。太尉大人就是那样的性子,没有人猜得出来他心里到底想什么,兴许伤心难过没有表现出来。”转而又笑望着邓节道:“不过我猜想,太尉大人一定希望夫人你能给他生个孩子,最好还是个男孩呢。”
“你为何这么说?”邓节不想她也会这样说,心头一震,转而望着那缕照射进来的阳光,百味杂陈。
刘萦走到她身侧,挨着极近,说:“因为夫人是大人是正妻,又出自名门,太尉大人现在不想动江左,他想要和你们邓家维持友好,对于他来说,如今首要对付的是元气大伤的吕复,以及南方坐拥九郡的张表,太尉膝下无子,如果这个时候夫人能给太尉大人生下一个男孩,那么表面上赵翊就可以将让夫人的儿子继承赵家基业,以此安抚江东老臣,两家亲如一家,太尉大人没了江左的后顾之忧,便可以彻底平定北方,顺势南下荡平荆州。”
邓节心头忽然发紧,声音也不自觉得喑哑了几分:“接下来呢?”
刘萦抿了抿嘴唇,方道:“接下来该是什么,夫人应该可以猜到。”
邓节声音异常的平静,道:“接下来太尉将饮马长江,剑指江东,至于我的孩子,既已没了用处,便会被废黜,太尉还年轻,自会有别的继承者。”
刘萦没有说话。
邓节道:“他此前屡次想要借汉室和吕复的刀除去我,是因为当时的邓家与他为敌,他想破坏汉室与邓盛的结盟,或是将祸水东引给吕复,二弟离开后,江东老臣掌权,一改以往对赵家的态度,以和为主,所以他对我的态度也陡然扭转,甚至想要我生下孩子,是为安抚江东。”
刘萦轻叹一声,慢慢地道:“太尉大人便是如此,夫人还需慎重,若是能回江东去便最好。”她抚了抚邓节的肩膀,说:“夫人与我们不同,太尉对于我们,喜欢即宠爱,厌恶即冷落,就像孟夫人,即便是没能保住孩子,太尉大人对她仍然宠爱不减,但对夫人不同,究竟是何等心思,任谁也说不清楚,夫人还需自己体会。”
邓节没有说话,她知道赵翊让她为他生子绝对另有图谋,但她到底是和赵翊相处尚短,不及刘萦看得透彻。
刘萦眼睛略有落寞,叹道:“即便如此,我又何尝不羡慕夫人呢。”
邓节抬起眼帘望向她,看见她秋水般的眼眸里尽是孤寂,她说:“我也是江东的人,也誓死忠诚于先主,但我又何尝不羡慕孟澜,不羡慕夫人。”她看向那冰鉴,惨淡一笑:“夫人可知,那青铜冰鉴整个太尉府便仅此一个,先前是太尉用的,孟澜都不敢开口说想要,今年夫人嫁过来,太尉大人便就送给了夫人。”
邓节看着那青铜冰鉴,默了默,淡淡地道:“不过是做样子用的东西,太尉大人对我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刘萦垂下头笑笑:“有些时候,纵使明知是假,也仍乐在其中。”她说:“自欺欺人又何尝不是件幸福的事。”
邓节走上前打开青铜冰鉴,用匕首碎开一块冰,捡起来攥在手心里,又冰又凉,像是渗到了骨头里。
……
刘萦离开了,太阳也没有方才那么烈了,屋里只剩下了邓节自己,刘萦说得对,她这里太冷清了。
她没有事情坐,于是推开门出去走走。
远远的就听见小孩子的笑声,她绕过回廊,走到了院子里。
是赵翊的妹妹,叫玉儿。
院子里的花一早就开了,玉儿的头上便别了一朵小紫花,她今年不过九岁,圆圆的一张小脸,眼睛也是圆圆的,梳着羊角髻,手腕上带着铃铛,一跑一跳是脆脆的声响。
邓节就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看着她,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她的弟弟妹妹们,想起了邓盛,她怎么也没想半年前柴桑一别,竟然成了最后一面。
“阿姐,我定会接阿姐回来的。”
“阿姐,你说那畜生是谁,我要去扒了他皮!”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的小腹痛如刀绞,鲜血洇湿了衣裙,她蜷缩在破草席子上疼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母亲怨她,嫌弃她,恨她脏了邓家的门楣,更是不肯来见她。
是那时还只有十三岁的邓盛背着她一步一步的去找大夫,也是那个十三岁的邓盛对她说:“阿姐,我一定要打下江东。”“阿姐,我要夺回父亲留下的土地”“阿姐,我要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我们。”
“你在看什么呢?”
邓节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是赵翊,她伸手轻轻拂掉了一滴泪,不想还是叫他看见了,赵翊皱了皱眉头,道:“你哭了?”
邓节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玉儿也跑了过来:“阿兄”她脆脆的叫到,一把扑进了赵翊怀里,凑上去就在赵翊的左脸上亲了一口,像是占了便宜,咯咯地笑。
赵翊也笑了笑,道:“玉儿今日的功课可做了?”
“做了”玉儿笑道,露出白白的一排小牙。
赵翊抱着她,笑说:“玉儿又沉了,阿兄快要抱不住玉儿了。”
玉儿不满道:“哪里有,玉儿才没有胖呢!”
赵翊笑说:“玉儿不是胖了,玉儿是长大了”不知为何,邓节并没有在赵翊的眼睛里看到有任何笑意,甚至并没有半点亲情,更没有疼爱,他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她被这一瞬间的想法给惊得一身冷汗,纵使这样炎热的天气,她还是忍不住发寒。
“玉儿长大了”玉儿喃喃重复,又扬起小脸,道:“玉儿喜欢长大。”
赵翊摸着她软软的发丝,笑道:“长大了就要嫁人了,阿兄为玉儿安排一位夫君好吗?”
玉儿似乎还不知道夫君的含义,傻傻的点头笑道:“好”
赵翊又笑道:“玉儿是我的妹妹,即是我的妹妹自然要嫁给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玉儿你说好吗?”
邓节已经觉得有些发寒,忍不住打断道:“太尉大人,您是什么意思?”
赵翊目光轻轻扫过她,笑道:“怎么了?夫人”
邓节微微发抖,道:“你说要把玉儿嫁给谁?”
赵翊笑说:“夫人是病了吗?这天下最尊贵的人,除了天子还能有谁呢?”
邓节心口一阵瑟缩,脱口道:“赵翊你疯了是吗!玉儿她才九岁!”
玉儿坐在赵翊怀里傻傻的望着她。
赵翊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但声音已经冰了,道:“那又如何?”
邓节脸色惨白:“天子已经二十五了,你要将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嫁给天子,你疯了是吗?”她忍不住抓住他的袖子,她也不知为何而恼怒,她只是难受极了,她瞪着他:“赵翊,他是你妹妹!你是不是疯了!”
赵翊没有理会她,弯腰放下玉儿,方才道:“我见夫人倒像是病了,竟然说起了胡话来。”他的眼睛是冷的,嘴唇却是带笑的。
她越是和他相处,便越是觉得他阴狠,不是无时无刻的,有的时候他可以隐藏的很好,有的时候他便又不隐藏了。
那阴森森的寒意像是毒,她越是了解他,便越能觉出他的狠绝来。
但她却又并不怕他,他不能动她,不能杀她,只要他一日要维护和江东的友好他就一日不能伤她。
她说:“你不能让她嫁给天子”
赵翊放下玉儿让奴婢带走,方才起身,淡淡地道:“难道我的妹妹不配做刘昭的皇后?”
“是的”
赵翊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邓节一字一句地道:“太尉大人,您的妹妹不配做天子的皇后,赘阉遗丑,怎堪做汉家的皇后。”
第三十二章
赵翊真的动怒了; 大概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话; 他下意识的伸手便要打她; 临到时; 他又收住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固执,刚烈; 像极了那些自命清高的所谓的忠臣。
他不打女人; 此刻恨得咬牙切齿; 道:“我看你是疯了。”又道:“你……”
他的话没能说出来; 只瞧见方才还那么固执刚烈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来; 一颗接着一颗,她骂了他,骂完反倒是自己哭了起来。
赵翊何曾见过这样奇怪的人; 方才杀了她的心都有,此刻只化成了疑惑,他皱着眉头道:“你哭什么?”
邓节不回答,她自己也不知道;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滚烫的从脸颊划下; 她说:“是妾错了,妾不该骂大人。”她说:“玉儿她才九岁,大人您怎么可以将她嫁给天子,她一辈子都会被毁掉的。”就像她一样; 十四岁遇到了桓文,留下了此后的半生都抹不掉的一块疤。
纵使她感激天子,纵使她忠于天子,可那块叫桓文的疤仍在,一辈子都抹不掉。
同样的,刘昭将赵翊九岁的妹妹立为皇后,也会痛苦的。
这样的痛苦是相互的,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她此刻竟会心痛的流出了泪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想让赵翊的妹妹嫁给天子。
赵翊看起来倒不似方才那般恼怒了,轻眯了眯眼睛,平淡地道:“我既然定了的事,便就不会更改,夫人倒不如早日命人剪裁一身可以在立后大典上穿的合体的衣裳。”又伸手拂下了她脸上的一滴泪,轻轻捻开,道:“没想到我嫁妹妹,夫人竟比我还要失态。”又淡淡地道:“夫人方才也在看着玉儿流泪吧。”
邓节抹掉泪,道:“我没有”
赵翊笑笑,转过身,淡淡地道:“夫人是想起离世的二弟了吧。”
邓节心口被牵动得一痛,平淡地道:“没有”
赵翊回头看她,目光沉了沉,道:“不能坦诚些吗?”
邓节回道:“我说是,太尉大人可以让我回江东吗?”
“不能”
邓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那我坦诚的说出我想念我的二弟,太尉又能如何?”
“或许可以命人传信给江东,寄来些你二弟的随身之物,以供夫人思念。”
“不必了”邓节听出了他话里的几分调侃,冷冷打断,又道:“大人可有亲人吗?”
见赵翊欲开口,邓节打断道:“太尉大人别说玉儿。”
赵翊于是淡淡地道:“没有”
邓节道:“妾的母亲对我并不好,或者说异常严苛,因为妾是长女,小的时候弄脏了衣裳要挨打,不念书偷偷玩耍要挨打,妾甚至并不认为她是妾的母亲,即便妾来到了颖都,也从没有一刻想念过她。但是盛儿他不同,母亲责骂妾时,他会替妾说话,责罚妾抄书时他回同妾一起抄。”
赵翊侧目看着她,没有打断,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安静的听着。
邓节说:“大人,妾记得,您让妾给您生一个孩子,妾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她见赵翊似乎愣了一下,淡然地笑道:“这是江东人尽皆知的事情。”她并不在乎,道:“妾再与周蒙大婚之前便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妾的母亲嫌妾败坏门风,便将妾赶了出去,不准妾踏入府门半步,周家是江东高门,而邓家当时家道中落,周家的人也不肯接纳妾,更不肯放周蒙来见妾,也恰是那一天,妾小产了。”她笑笑,眼睛里似乎有泪意,却又一闪而过,她说:“那天夜里,妾一个人躺在一张草席子上,身下全都是血,妾没有办法动弹,就在妾觉得会死在这间破草屋子里时,是邓盛破门进来,他找了妾整整三天,他那时才十三岁,他背着妾一步一步的去找大夫。也是那一天,他对妾说,他会保护妾,他会打下江东,会让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邓家的人。”
赵翊一直都没有开口。
邓节说完,兀自又笑了,道:“妾今日真的是有些失态了,妾也不知道为何要与大人讲这些,大人这样的冷酷的人,恐怕也无法感同身受吧。”
赵翊默了默,然后开口,平淡地道:“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就在这时,奴婢匆匆赶过来,低声道:“回大人,孟夫人已经到了,正等着大人共用晚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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