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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妻奋斗记-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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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希望过十年几十年,便是年华老去之时,她在他身边时依旧是她。

可现在看来,这似乎已是奢求。或许,他在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地方错了太多——人不都说,女子心思要远比男人来得细腻,因而更容易记着些换了男子便只会忘记的东西么。

如果可以,真想叫醒她,问她到底在恼什么,问她如何才补得来,问她如何才会待自己如初始那般。

只是这也只能是想想。如若此时叫她起来,怕她更会恼恨自己吧。

这么想着,他突然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榻前。果然,十六娘又将被子踢歪了。

与她同宿时,夜夜都要帮她拉上被子。便是初婚时不曾亲近,也不会忘了这个。否则到得第二日早晨,无论屋子里头烧得多暖和,她双足总是冰的。

只不知,这样的事情,他还能做得几回呢。宫中发生的事儿,他省了多一半,未曾与她讲。

天军将士在西边节节败退,那哪里只是猝不及防的原因?只怕,生了内鬼才是最要命的。拿了那明威将军的职衔,谁知过几天就该去塞外效力了。

一走,便不知何时能回来,亦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只怕以现今那边的状况,想活着回来也太难了些——那些奏章中,有备而战的西突厥人,赫然如杀神般可怕。

安卧榻上睡熟的那个人……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其实很好了。不知道,便不会怕,甚至连恐惧的时间也不会有——最可怕的并不是要恐惧的事儿,而是在恐惧中度过的时光。

他是何其希望她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若如此,便是战死沙场,也是安心了的。只是,怕来不及了。

她倒是没有羁绊了,可他……杀人杀多了,总会有报应,这英年早逝断子绝孙,算不算很好的一出?

施恩成双

秦云衡离开之时,并不曾记得为她拉好帷帐。是而到得清晨,不必婢子进来叫,十六娘便被那越来越明亮的晨光给照醒了。

趿了绣履,又披了衣裳,她这才下了榻。走不出几步,便赫然看见秦云衡伏在桌前,尚未醒来的样子。

此时方才想起,昨夜他抱自己上榻的事儿。她不免有些想笑了——其实那时,她是有过短暂的清醒的,不过实在是倦得很,哪里还顾得上他要不要在自己身边躺下呢。

这人,居然还真的就在桌前睡了一夜——也是啊,以他身量,若是如自己那般,以妆匣为枕,今日必会扭了脖子去。

要说坏呢……秦云衡大概也不是太坏?再者他身上有伤,便是不重,好歹也不能怠慢。

念头这般一转,十六娘便返身取了自己的衣裳来。如今秋节还未曾到,秋冬衣裳也没有拿出来,她这里自然没有给秦云衡预备下的厚衣裳。然而天气日渐凉了,她刺绣时,倒也有婢子们为她取了件厚的,压着腿脚免得生凉。

——便是不想搭理他,娘子该做的,总也要做好了才是。

她小心翼翼走到秦云衡身后,正当要把衣裳盖下去时,秦云衡却蓦地惊醒,直起腰来,那肩头恰好便狠狠撞在了十六娘下颌上。

一个朝下,一个向上,又是骨头对骨头,毫无缓和之力,十六娘当时便疼得掉了泪来,连叫都叫不出一声。加上牙正好咬了唇瓣,待秦云衡回头,看到的便正是她捂着下巴,脸色惨白的模样。

“撞疼你了?怎的也不说声!”他伸手便要拉开她捂着嘴的手。十六娘措手不及,真叫他把手拉开,正正叫他看了她唇上淌下的血。

“咬着了?”他伸手要替她拭,却被她恼羞成怒一把拍开。

“好心倒做了驴肝肺!”十六娘掉了两滴泪,好容易忍住疼,可声音还是模糊的:“替你披件衣裳,你倒撞奴!”

“我……”秦云衡自觉说不出话来,手足也没个放处。眼神好容易撇到一边儿十六娘绣了一多半的帕子上,信手便抓了过来,替她拭了血迹:“我当真不知是你!”

“这房中还能有谁的!”

“倒不是说这房中,我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这睡觉时警醒,也早就练出来了。”秦云衡道:“只是刚醒来糊涂,伤着你……”

“你有几时不糊涂的!”十六娘横了他一眼,拽了他手上的帕子:“这帕子还没绣完,便叫你拿来擦血弄污了,还留它何用!”

“我留着。”秦云衡伸了手,在她面前,掌心平摊:“你不要,就给我。”

“……”十六娘犹豫一忽儿,将帕子放在了他掌心中,道:“其实,若非这冰绡沾不得水,将新染上的血迹洗了,也还是可以再绣的。”

秦云衡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的意思,他知道。手帕什么的,既是女子相赠情郎的爱物,以此喻情,也大有说法。

冰绡沾不得水,弄污了,便是再也不可挽回。

他和她呢……

柔软的料子贴在掌心里头,他却只觉得手指头都僵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为。

十六娘看着他怔,心底下恨着,只得一顿足,道:“给你了,你这又是不要了么?”

“……”秦云衡亦不接话,只收拢五指,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头。

有许多话塞在心里头,可是,却偏生说不出来。

她这样,算是原谅他了?可帕子上血污犹在,那不是她唇上的血,或许,是心里头的血。

她还不满十六岁呢,哪里就能如旁人家的娘子一般,贤惠练达得像个假人一般?倘若他娶的是比自己大个三两岁的女子,那之前的种种错处,倒也可以不太上心,这世道,要女子做的,原本便就是这样。可他的娘子偏就是十六娘。

出阁以来,她脾气性子,当真温软许多。他看的出来。原本还以为是这几年她年岁见长,性子也变了些,可现下想来,那都是她自己压着心内的火了。

大概这满宅子的人,唯有他蠢得以为她贤惠是真——或许,若当初便由着她性子来,也不至于叫她恼火拘束成这样。

她能说出一句“给你了”,对他而言,已然是天大的恩惠了。

“拿了便是,还看什么看?奴这张脸,将军未曾看够么?”十六娘扭过脸去,道:“昨儿封了明威将军,还算是外官衔么?不必上朝的?”

“这辰光要上朝也晚了。”秦云衡欣喜方才她的言语,听得“将军”二字便也不觉十分刺耳了,便道:“是外官衔……指不定过个几天就走了。”

“什么?”十六娘骇然:“走哪儿?西边儿的战事,不是已然有人领军了?”

“你可别忘了我原本便是自西边调回来,无非是为了成个婚……都多半年了,上头一句话,我随时便得走。”秦云衡沉默一阵子,突然又补上一句:“如若我战死了,你……就别等了。”

“……”十六娘仿佛不认识般看着他:“……你这是什么话?!”

“你还这么年轻。”他道:“便是我不在了,裴家的幼女,也会有好郎君想要求娶。便应了人家吧。我待你,心下有亏,可总有人会珍你重你,那样,倒也是桩好姻缘……”

“快住嘴!”十六娘一张脸早就是转了通红,叱道:“什么有的没的都乱说!你好好一个将军,便是去边关,也不是去冲锋杀敌的,怎么便这样红口白牙咒起自己来?哪儿有自己好端端叫妻子改嫁的呢!”

“……我不过也只是说说罢了。”秦云衡低叹了一声,道:“那边儿有些凶险。”

十六娘不欲再搭理他,径自转身回了内房。

秦云衡原地站了一阵子,叹了口气,亦出去了。出门时正遇着拥雪踏雪两个立在门口说话,见他来,自是行礼不迭。

“伺候好你们娘子。”秦云衡驻步片刻,却又想不出什么该说的,只能道这样一句:“她心思不太宁定。”

拥雪与踏雪对个眼色,道:“娘子这几日心思都不大宁定。”

“这些日子?”他有些惊讶,随即苦笑,道:“我知晓了,回头你们也上些心,石娘子不是常来么,叫她和娘子出去走走,又或者请她选些宁神定心的好香焚了。”

“郎君何不多来几遭?”

“我倒是想多来,只怕,我来得多了,娘子心底下又要不高兴——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话,你们亦是听过吧……罢了,也差不多时辰该了,你们去伺候她梳洗用饭便是。我先回我书房一遭。”

两个婢子应了,秦云衡便要出沁宁堂,可步子未举,他身边素来跟着的小厮侍剑便一路小跑着进来了。

“郎君,宫中有赏赐呢。”

秦云衡面色一僵。他这般模样去迎赏?面未洗发未整……怕不是要把宫监给气死。

他当即便转了身,向两个婢子道:“就在这儿梳洗毕了再去吧——侍剑去取官服过来!”

“可您那四品衔的衣裳,还没制好……”

“怎么就这般蠢呢!没制好便先着五品袍带!”秦云衡实实想给这小厮一脚,怒道:“难不成我穿着家中衣裳迎宫使么?!”

侍剑一溜烟儿飞跑了,踏雪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直用眼神儿溜拥雪。拥雪面上绯红,蹙了眉头直跺脚。

秦云衡却未曾注意这个,他径进了十六娘房门,道:“叫你这边儿人替我梳洗了吧。至尊那头有赏赐,这一大早的就到府里来了。”

十六娘原本背朝了门不知在做什么,听了这话,亦是顿了一霎,方忙慌慌转过身来,叫了拥雪踏雪和旁的小婢子进门。一干人好一趟折腾,到得侍剑取了袍带跑回沁宁堂廊下来时,秦云衡一身上下也皆是准备好了。

可这小厮至此,方才又掌了自己一耳光,道:“小的犯蠢!竟忘了宫监嘱咐,要娘子也一道……”

秦云衡险些气得厥过去——命妇衣裳,穿起来比男子衣装可要繁复太多了,不由喝道:“你一次将话说清了!还要找谁?老夫人要不要请?”

“……这,这不用……”侍剑脸涨红得像个柿子,勾着头不敢抬。

十六娘却心知这小厮失魂落魄频频出错的缘由,不由道:“罢了,莫责难他了——替我梳洗吧,那礼服要穿上,可也很要一阵子。拥雪,你先随了侍剑,去宫监面前说说,省得耽误他宫中差事,叫咱们不好担当。”

拥雪脸色亦红,应一声,匆匆与侍剑出了门。十六娘便坐了,由着那梳头婢为她梳起正装时应有的高髻,插上宝花来。

“你这是……”秦云衡方才火也发过了,自注意到侍剑与拥雪两个模样不同旁人,道:“他们俩又……”

“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将军看不出么。”十六娘自妆匣中捡了一只细珠镶嵌的梳背,递给了身后的梳头婢子:“用这个——也罢,将军自己不曾体会过,自然不会明白,相悦的二人,看着彼此,是何等心意。”

秦云衡咬了咬牙,道:“既是两情相悦,那便成就了他们也就是了。下人结亲,身契文书又都是齐全,能一同过这一世也就好了。只我原意要带侍剑走,如今看来,又不好拆散人家小夫妻了。”

“那么,奴替拥雪,谢过将军了。”十六娘不意他毫不发作自己的言语,竟如准备好了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未免不十分畅快。说罢这一句,便端端坐在镜台前头,由着婢子们替她打扮。

御赐佳丽

这来传旨的宫监,十六娘却是熟识的。

他原本是十一姊身边的总管,却轮上了进几次来秦府传旨的差事,想必是叫至尊调到自个儿身边了。

她与秦云衡要谢恩,那宫监也须得对他们行礼,两下各自寒暄了几句。

“原本便该依着至尊的意思——既然是自家人,便不须顾全那些个虚礼。”宫监直起腰,道:“老奴便将御赐物册念过一遍,娘子当下清点,只不少了哪样,也便是了。”

十六娘看着自己这一身衣裳。虽然在自家中接旨,无须穿着繁复的钗钿礼衣,然而拿得出手的贵妇常服,依旧是层叠厚重,穿着这东西去清点物件,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然而抬眼看去,那宫监背后堆放着的一应儿物件后头,居然还站了四名宫娥,却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御赐翼国公府泥金、银莲纹龙绡七宝帐各二顶,共得四顶;朝霞色百子贺祥轻绫银挂帐,二顶;裹珠嵌牙银香器四套,每套有灯、盒、笼、球四样;明绞纱着衣折腰式灯奴婢三对儿,共六个;漆金牙筷、犀匕八副,汤笼、食盒八样;与郎君的内造点金髹漆弓刀,有一双,配着宝顶雕翎箭,三壶;与老夫人翠玉把件儿一套,合十二件小玩意儿;与娘子梳背八副,犀角、玳瑁、浑金、羊脂玉各一双;另有锦缎、金银之类,并是那几箱……”

这宫监一边儿说着,那几个宫娥便一边翻动东西,将各色各样物件捧了,给十六娘过了眼,才放到一边儿去。然而说到这金银锦缎之时,几个人却合着力也搬不动那箱子,只得开了箱盖子,叫十六娘看了。

十六娘看着奇怪——宫中下来送赏赐,如若东西多,叫几个人来送,倒也是常有的事儿。然而多添的人手,多半是力大的宫监,那是为了干活儿的。如今这几个宫娥却生得俊俏美貌,腰身儿也是一掐,哪里也不像是来干活的……

难不成……

她这儿心机一动,抬了头看那宫监,果见他面色有些为难。

“阿监这是……”她试探着问了半句。

那宫监垂了头,有些结巴,道:“还有,还有宫娥四名,并赐翼国公府。”

十六娘一时也未曾听出他话中有话,侧了头去看秦云衡。

秦云衡亦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赐宫娥作甚?我……”

“至尊既然赐下了,也是好事。”十六娘却开了口,她听得自己声音陌生得很,竟全然不似从自己口中说出一般:“我看着这几位宫娥,也是娇俏可人,将军好福气啊。”

秦云衡看着她,一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宫监素来是跟着惠妃的,如今跟了至尊,却是第一回去官员府邸,赐宫娥这般尴尬人物。复又碰着这时景,竟是开言也不对,闭口也不对,手脚也不知朝哪里放了。

那四个宫娥,有拿眼往秦云衡身上瞟的,有勾了头不敢抬眼看的,也有在偷摸着打量十六娘的,更有一个,手笼在袖子里头,不知在掏摸些什么。

“踏雪。”十六娘深吸一口气,唤过了踏雪,道:“带她们下去,收拾几间好房子,安置下……”

“慢着!”却是秦云衡喝止,他直直对着那传旨宫监跪下,道:“秦某不敢受此赐!劳阿监原样带回宫中,秦某自当上书谢罪!”

“这是何必……”那宫监当即愣住。他虽算不得个像样儿男人,到底也清楚,至尊要赐送官员宫娥,那多半是官员自己不置可否,而家中娘子要吞金子要投井地闹的。为了怕这秦裴氏年幼气性大给宫中人难堪,至尊还特意选了他来,为的便是他惠妃身边人的身份,好劝劝惠妃家的幼妹。却不料这裴氏娘子只咬了咬牙便一口应承下来,倒是秦将军死命不要这份赏。

世上哪儿有男子不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的呢。便是眼见着这位裴氏娘子娇俏可人,想来夫妇情意深重,但这四名宫娥,有的清丽,有的妩媚,那都是不同的滋味儿!这秦将军如何就狠得下心来一口回绝……

“至尊旨意,说的是翼国公府。”秦云衡的声音微微带颤,虽有意将语速放得不疾不徐,尤见几丝惊意:“那位翼国公,原是秦某战死疆场的父亲,却不是……”

“这……”宫监失语,又展了手上的单子,那上头,“御赐翼国公府”六个字,写得鲜明无误。

是啊,如今这座府邸,是称不上“翼国公府”了,公府的架子虽在,可真要称呼,最多也不过是个“将军府”。

“如若至尊不肯收回成命,那么,做儿郎的,便是念着孝道,也决不可夺了生父的东西。”秦云衡抬头,字字分明:“如是,也只好将所赐用度,能焚的皆焚了,不能焚的,孝敬母亲,这四名宫娥,既是赐予翼国公的,也当……杀殉,那却是太过酷烈,不合至尊的仁慈了。”

十六娘听得他说话,这才猛然想起,那宫监宣读礼册时念的确是“翼国公府”,她是未曾上心的,可如今想来,心下却不由一颤。

从宫中发出的物件,至尊不会一一清点,更不会亲手写下下赐的物件册子。这翼国公府……是按谁的授意填出来的?

要知道,秦云衡数年之前坚辞祖爵,为的便是怕至尊疑心秦氏独擅军权尾大不掉。“翼国公”三字,是秦氏祖上赫赫战功换来的荣耀,却也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夫君,心底下最忌讳的封赏。

这四名宫娥也是倒霉催的。若是至尊真不同意秦云衡辞赏呢?文章做在“翼国公府”四个字上,至尊便是心下生怒,多半也要就手再坚持要秦云衡受赏……

到时候,他还真能将这如花佳丽四人一并杀了去给阿翁陪葬?

这宫监也听出蹊跷来了,便道:“也是。老奴拿到单子,竟然未曾留心的——只是秦将军,这单子上言辞不慎,可至尊赐下的器物子女,终归不错。您再要咱们弄回宫中去,未免驳了至尊面子。”

“秦某现下便上书求见。”秦云衡额上沁出冷汗,道:“此般事宜,尽该由自己同至尊说个清楚,不会牵累阿监。”

“那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便在府上先放着。”秦云衡道:“在秦府中,管保是少不了一样的。”

那宫监稍一思忖,也便点头了,道:“那么,劳烦秦将军与老奴一道进宫。”

秦云衡自应了,又向十六娘道:“至尊赐的物事,你可看紧了。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他眼光流动,声音沉沉,十六娘原想应一句“这都是死物,能出什么岔子”,话到嘴边,却自己咽住了。

今日种种,尽皆透着奇怪,不是么。

至尊一大早就赐下的东西,称呼偏生还这样不妥——那何止是不妥,简直是直戳至尊的心窝子。

秦云衡的心思比她密,这时候听着他的,总归无错。

“是了。”她微微一笑,道:“将军放心。”

便是再怎么怄气,怎么不想搭理他,该做的也一定要做到。万一因了她的岔子,叫秦府倒霉了,她也逃不出去的。

秦云衡与那宫监,一去便是多半天。十六娘要盯着这至尊赐下的东西,便也叫婢子们搬了美人榻来,在廊下安置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再看着那四个宫娥叫太阳晒得厉害,亦唤了她们过来,借个阴凉地方说了几句话。

她心里知道,秦云衡那句看紧了,有小半,是说莫让府上人损伤那些器物,一多半,却是说这些宫娥的。她们存不存着坏心,没人知道,然而人总比器物危险,多当心是不错的。

言谈之间,她是处处小心了,秦府的婢子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话。四个宫娥中有不怕生的,经她安慰“绝不会杀了她们为阿翁殉葬”,安了心后却也叽叽喳喳说了不少。

这四个宫娥,尽皆是下头的小官员家中女儿,选进宫中没多久的。最小的,恰比她小着一天,最大的,却比她长了四岁。

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华。十六娘用心听着,这四人家中,并无一人能与裴家扯上关联,然而也没有谁能同姚氏有些纠葛。

看上去,这是再妥帖不过的人选了。然而,这送来的四个宫娥能入选,要么是皇后的意思,要么是惠妃的意思,便一定不会是简单的人。

几个女子,闲暇来说着闲碎话语,彼此间又不熟,自然讲着讲着便提了些针黹女工之类。一个个头儿娇小,性子也最是活泼的宫娥便道宫中近日所用皆是尚方巧儿制出的捻金线,很是好用的。

“捻金线?”另一个宫娥却道:“你是针房的,自然知道这些个。可咱们没见过——捻金线是何等样子?”

“你是皇后跟前的得意人儿,怎会没见过?”小个子的宫娥笑道:“便是衣裳上那绣出金色花样的线呀。小半年之前,皇后所穿的一件猩猩血色衫子,便是用这捻金线给绣出的九转玲珑花呢。”

十六娘听得这“皇后跟前的得意人儿”,心头不禁一凛。这被指认是皇后宫婢的,脸上也是微微一尴尬。

好在那针房出来的宫娥活泼,说过几句话,又将话锋抹开了去。

眼看着日头转了,皇后身边出来的宫娥忽生了几分羞赧之色,道:“娘子,奴想着要净个手儿……不知……”

十六娘忙站起了身,道:“无妨的。我带你去。”

“这怎么敢劳动娘子?”

“有什么敢不敢的?”十六娘道:“往后你们伺候了将军,便是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姊妹相称,还客气什么?”

她这话,是有心说的。

那宫娥眉间却掠过一丝慌张,忙忙道:“真不敢,娘子是裴氏的嫡女,是惠妃的妹子。奴是个下贱的,便是赐到府里,也连个妾都做不得,哪里敢……”

“那么,踏雪你带她去。”十六娘侧了头,对踏雪道。

她轻轻眨了眨眼。踏雪则微微抿了抿口唇。

子嗣骨血

到了下午,秦云衡方才回来,只道至尊知晓了那赏赐册子中措辞不妥之事,然而只许收回这四位宫娥,旁的,却是一样不落不许他推脱。

十六娘心下清楚,至尊为何只要收回宫娥——要么是知道这里头有皇后的人,怕她在秦府坏事,要么,便是秦云衡去苦苦相求,怕自己对他再生疑窦。

多半,是这二者都有了。

那几个宫娥听了这话,倒也多半没什么可说。唯独那出身针房的宫娥,听得这一句,却蓦地浮上一股子惊恐神色来。

十六娘自然看在眼中——她在自己面前指认出了皇后的人,虽然似是“无心”,可多半也是“有意”。即便当时真是“无心”,可如今却不能“不惧”了。

宫中女人有多少心机,她裴央不甚清楚。她也不可能知道这针房的宫娥说这话背后是谁在指使。当然,可能是阿姊,但也可能是旁人啊。

原本,她见了这宫娥那畏惧眼神,还想出口说要将她留下的。可转念想想秦府当下的处境——便是奉诏平定宫内乱事,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给添一句“翼国公府”,她还是莫要惹事了的好。

至于这宫娥,若真是阿姊安排的,阿姊便有法子护她周全。若不是阿姊安排的……人各有命,生死在天,若说她是被谁害死,那也只能怪她主人不中用了。

敢进宫,就得知道,这颗头啊,是人人都能给你摘下来的。

这般想想,自己倒也还算好的……若是进宫的人不是十一姊而是自己,只怕光是祸事便为裴家召来一摞子了。

如今与秦云衡这婚事,算不得很好,可也不坏。至少这秦府之内,没有谁挖空心思害她。

至于秦府之外呢……她突然想到十三堂姊。

或许该去看她,又或许不该去。

看着来宣旨的那位宫监带着四位各有神情的佳丽出去,十六娘只侧了头,对踏雪道:“方才你带着她去……她没有搞什么花样儿吧?”

她心底下清楚,这踏雪,不是最忠于自己的人,却是最忠于秦家的人。要她办事,那是丝毫错儿也出不了的。

踏雪果道:“奴一路跟过去,她还算老实,只是问了些话语,奴觉着有些意思,便敷衍过去了。”

十六娘自然也想知道这宫娥问了些什么,但想着若问细了又透着不信任踏雪,便也只是“哦”一声,道:“明儿个你若得闲,去大郎那边,为我堂姊送些物件。”

恰好秦云衡走过来,听得这话,眉头便是一蹙:“你怎生又念着那边了……”

“奴念着的是自己流着一股子血的堂姊。”十六娘道:“好容易费心巴拉笼络来了,叫你那一搅合,都没了。如今你信这一通子事与大郎无干么?奴是不敢信了,他那身边,独奴那堂姊一个,还算得上纯良。”

“纯良。”秦云衡嚼着这两个字,忽而笑了:“也罢,你既然这般觉得,便由你去。”

他虽不甚清楚这裴十三娘性子,素来觉得,既然是那□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可十六娘既执意要信,便由得她吧。不由着这轻信上头吃些苦,怕是记不住。

不过,这苦,倘若能不吃,那才最好了。

“那几个宫娥,我不留,你可……”他随着她一同往后头去,走了几步,才道。

“留与不留,全是将军的事儿。”十六娘的脚步仿佛慢了那么一下,然而也就是一下:“留下也不过是多了几位妾室。说来,四品官员后宅子里该有几位媵妾,寻个时候,奴也替您留心着吧。空着,总归不好,子息也不旺……”

“你……”秦云衡猛地向前一步,抓住她手腕,恨声道:“你做这样贤惠样子给谁看?我知道你不愿!”

“奴不愿……?”十六娘猛地顿住脚步,转回身,望住他:“将军何以言此?”

“我知我伤过你的心意。”秦云衡说罢这一句,便是忖度良久,才再道:“灵娘的事儿,你一直都记挂着,不是么?如今我若再纳姬妾,该多叫你难过。”

“不会了。”十六娘抬起手,抚过他眉宇,低声道:“奴初时不懂事,日后……不会了。今日的事,奴算是看明白了。”

“为什么?”

“夫妇之间,原本便不必讲什么情,讲什么爱的。”十六娘垂眸,道:“将军很是呵护奴,愿意为了奴的心意,坚辞至尊赐下的美人,奴心里头很是感动。种种回护,奴不是瞎子,如何看不到。”

“……我这般,反是个错了?”

“若说是错,大抵是太顾及这儿女情长,却忘了世人眼光吧。既然将军顾全着奴的心思,奴也不好叫将军为难。”十六娘道:“相敬如宾,已然很好,是不是?可做了官员,多少该有几个身边人伺候着,官越大,看着的人越多。倘若连妾室都不曾有一个,叫同僚们如何看?便是至尊,怕也看不过眼——今日赐下的是四个,说不定改日便是八个。将军是一次次拒绝了伤至尊颜面呢,还是叫奴去领了悍妒名声,去至尊面前喝一壶醋呢。”

秦云衡看着她,她亦望着他。

之后,她的手自他面上落下,握住了他的手,认命般淡淡一笑:“郎君今早同奴说的那些瞎话,便再莫提了。奴知晓自己该做的,也请将军放宽了心。有奴在,便是熬干心血,也不会叫秦府里出半分事情。”

“……你说错了。”秦云衡咬了咬牙,道:“你要如何待我,我是没法子左右了。我待你的心思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子改变……我的苦衷,你不想知道,自然可以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装作不知……”

“既然如此,将军还解释什么?”十六娘道:“须知,会信的人,怎生也会信,不会信的人,便是由你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信。”

“……我只是,想叫那个不会信的人信我罢了……”秦云衡黯然道:“便是知道无望,总也会想着一遍遍试,说不定哪一遍便好了呢。”

“……其实将军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啊。”十六娘叹了一口气:“奴小,又少经事,人心算计,比不得您,可若说是这些……许是女子天生,便比男人更易懂的吧。您既要奴对您死心,又要奴信您,无非是自己心下也真当自己是个痴情的郎君了。从前,这份子心,是向着灵娘的。如今向了奴——可终究,是向着您自己。”

秦云衡看着她,许久才道:“你说的,有些对了,有些……还是不对。”

“对与不对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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