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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芸豆公主-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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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玄墨抓了她的手,要她去拿地上的重剑,还要赶她走。断断续续的气息,不求生望的决绝,仿佛说完了该说的话,了了心愿,下一刻就可以闭眼了。
夜云熙一听,反倒收了起立之势,一个转身,靠背伸腿,也靠着石壁,于他身边坐了下来,冷哼一声,与他卯上了:
“你的亚父要来吗?正好,我还正要去找他呢,我不走了,就在这里等他。”
这呆子木头,熬着半口气,与她说了这么多痴话,俨然一副交代后事的架势。若她走开了,没准他就真在这冰冷地宫里安心睡了。所以,她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吵着他,让他不能松了那口气。
他明知断了血誓可解三生醉之蛊,却一直瞒着她,且到现在也不告诉她具体的解法,可见那痴心执念中,对忘却前尘的恐惧,大于一切。她又于心何忍,再去逼问他。不过,他不说,他的亚父,肯定会说的,且根本不用去担心这位大祭司是否知道解断之法——先前,不正是他的亚父要逼他与她解除血誓,了断关系吗?那么,她就在这里,等着这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到来,不就是拆了鸳鸯两下里,从此萧郎是路人吗?只要他安好,她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傻……”凤玄墨见她靠了石壁,生根似的坐下来,微微转头看着她,又轻笑,竟然是笑她傻,可她听他接下来的话语,才觉得这呆子方是傻到了无可救药之的地步:
“亚父若是此刻来了,见我这模样,定是不会救我的,他只需封住我的筋脉,让我气不衰,血不凝,却无所知觉,沉睡不醒,我便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血主,助他法力长青,他求之不得,何必救我?我若活生生的,还要与他作对……”
“你明知他这样待你,你还视他如父,还……”夜云熙心中激荡,突然语塞,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天穆山石洞里,那些带笑的回忆,犹然在耳,他说,亚父视他如亲子,亚父爱而不能,亚父是个可怜人,还抱着她撒娇,一味央求她手下留情……她还以为,真的是养育之恩,相濡情深,哪料,他是明知阴险凶恶虎狼意,却还以皎皎纯净明月心!
“公主不知,遇见公主之前,我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待我更好之人……”那低到尘埃里的人,一边说着,一边偏头来抵她侧脸,一个无力滑落,垂在她胸前,她伸出双手来,将那颗头颅捧了,十指伸进他发丝里,用自己的脸去贴他脸,又递双唇上去,细细地亲眉眼与冰唇,她知他意,想要在她这里讨些温存,取些暖意。
那人果然安静了,偎在她怀里,温顺得像着绵羊,不再急急的说话,只舒筋展骨,享受这片刻些许的温暖。
夜云熙却觉得,她怎么能也这样傻坐着,任由他乱来,眼睁睁看他……她向来,不见黄河,誓不罢休。便又试着与他说:
“阿墨,你不就是怕记不起我吗?不怕,哪怕你饮的是百川忘情水,可是我还记得啊。你只要活着,我自然不会弃了你……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不要,那样的……我该有多讨厌,公主该有多辛苦。”那人懒懒的声音,似在撇嘴撒娇,生与死的距离,在他选来,只如甜与咸的区别,只依她的口味,“这样就好,不求公主日日挂念,偶尔想一想我,就好。”
“呵……”她听得忍不住嗤笑,心中狠骂这狠心的人,太轻看她,“偶尔想一想,恐怕都难。四国间,那么多才俊儿郎,排着队的追求我,用不了几天,我就把你彻底忘记了。”
“那样也好……至少,公主开心。”凤玄墨顺着她的话,一如往日,只想顺着她的意。
“你就这样赖在这里,就不怕等下你的亚父来了,要伤害于我?”她提高音量,陡然问他。这哀伤之时,无奈之极的绵绵斗嘴,她快要承受不来,直想崩溃。
“亚父与我约定,三月二十一日,曾经的埋城之日启城。到时候,若我与你断了血誓,我便安然无事,继续做一个奉他为大祭司的狐族之首;若是没有,我便是此刻这地步,他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控制我,总之不管怎样,他都坐收云都,怎么都输不了……可是,他却想不到,我提前了一日,这会儿,这手腕血口都已经干凝了,等他明日来时,我已经全身僵硬,于他也没有用了……”
“你这个傻瓜,傻得无可救药……”她听着悚然,只觉得他心思太密,瞒她太深,又替她想得太尽。便抖着哭音,伸手去捂他的嘴,不想再听那虚弱气声,只想他能安安静静地,歇会儿,她的翩翩儿郎,从一出生起,就过得太辛苦。
“他的确是傻,傻得无可救药……”石阶处突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重复着她的话,空荡地宫,石壁回音,有叹息,有责怪,还有些睥睨万物,不屑一顾的……冷漠与骄傲。
“亚父……”凤玄墨一声惊呼被止在口中,一个炫白的身影从石阶处瞬间蹿了过来,在他身上一番上下点戳,封住了他全身经脉,他就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彻底昏沉了。
夜云熙一把抓起脚边的玄墨剑,踉跄两步,站起身来,母兽护犊般,张牙舞爪,笨拙提剑,想要将这欺过来的人影赶开,这黑黝黝的地宫里,那一身白袍白发都晃得她双眼生疼。
“他的命硬得很,生下来就克父克母,没那么容易就死。你跟我出来,我看看。”那人无视她的紧张与防备,阴阳怪气扔了一句话,转身就朝外走,似乎笃定,她一定会跟上去。
的确,她只能跟上去,命悬于他手,不得不低头。转头看了一眼地上昏睡之人,都说了他命硬,她到安下几分心来,勉强拖了那把玄墨重剑,往石阶处走。
等跟着这白袍怪人走出石阶,上了地面,她才明白,那句“你跟我出来,我看看”是何意,那人转身来,未等她适应外间明亮光线,已经将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看什么似的,打量了一遍。
她于那强光中侧身,寻了个不直射的角度,方才挺直了腰背,平展了眉眼,就听见一声眼高于顶的嗤笑,将她踩在这废墟里:
“什么眼光?就这副清汤寡水的模样,也能被迷得神魂颠倒?”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位通天入地的大祭司,除了心狠手辣之外,那嘴,尚还不是一般的尖酸刻薄。可是,她怕什么,除了怕此刻地宫里躺着那人弃她不顾,其他,还真的没什么怕的。遂瞪了眼回看过去,亦将那一尘不染的白袍,一丝不乱的银发,模糊了年纪的妖道容颜,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上一遍,心叹,这民间有言,果然儿肖母舅。
嘴边也学他,挂一缕嗤笑,直直往他心上捅刀子,她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在你眼里,我自然比不得天女的卓然神采。”
“……你知道得还不少。”那妖道果然微微一怔,默了两息,才吐出一口轻蔑。
“当然,他什么都告诉我。”夜云熙上前一步,骄傲地偏头,撇嘴一声冷笑,意思是,你在我面前,已经没有了秘密。下一瞬,却正了声色,铿锵道来:
“他告诉我,你违背伦常,暗恋天女,却又小肚鸡肠,得失心重,嫉恨赫连赤那,便暗中勾结北辰人,意欲夺城池,抢宝藏,嫁祸那被你蒙在鼓里的西凌王。未曾想,害死了天女,毁灭了全族。你非但不以为罪,反而以复仇之名,行野心私欲,以神灵之名,行妖法蛊毒。你煞费苦心隐瞒二十余年,诱他杀亲父,要他借兵灭西凌,他想弃了这莫须有的仇,你却还要逼他饮下蛊毒,逼他在自己的性命和自己的心爱之间去选择。”
第一桩,是她大胆猜的,当年,西凌与北辰合攻云都城,为何后来狐族的复仇誓言里,只有西凌,没有北辰?说不定,这位掌控一切的大祭司,最清楚。后面的,是她听了凤玄墨的话,耿耿于怀,替他鸣不平的。不喘气儿地说了,意犹未尽,话亦未完,遂再提一口气,逼上两步去,直视废墟阴影下,那个不动声色,却渐显苍白之人:
“你的心思,他全都知道,他却心甘情愿,用血助你妖术长青,舍命替你出生入死无尽砍杀!心甘情愿,让你坐拥云都城,坐享这地宫里的遍地财富!因为,他至始至终,视你如亲父,感念你养育之恩,当你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你都要将他做成行尸走肉的血主了,他却还求我,若是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里,要我一定要手下留情,饶你一命!”
这位大祭司,先前,地宫里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凤玄墨命硬克亲,后来,又对她一番冷眼挖苦,评头论足。她心里就有些底了,这尖酸刻薄之人,往往心思极度敏感,受不得激将的。她如今最怕的是,他真要弃了那可怜人儿,将他做成那什么血主,所以,上来就劈头盖脸,先声夺人,一阵痛诉,想要激他。见着那苍白容颜,似乎被她说得有些绷不住,便迅速在火上再添了一泼油:
“你也是通天晓地之人,自然知道,这天地万物间的因果平衡,恩怨循环。你到说说看,不说那三日焚城之时,葬在这里的满城阴魂,也不说今日尚存的狐族之人与隐者们,只说他母亲的在天之灵,如果她能知晓,你就这样待她舍命要护住的孩儿……”
她先前拿贺兰伊探他,他顿的两息,似乎是入了心,这痴情执念之人,往往最忌被人戳心窝子。她就偏踩着他的痛脚来。
“胡说八道!我说了我要将他做成血主吗?”大祭司终于被她一通陡言陡语激怒,却又极其敏锐地,抓住她话中的关键,一副不甘被人蔑视看低的神色,冲她横眉竖目,冷言说到。
“那你……救他!”夜云熙双腿一软,将手中重剑,铮地一声,杵在地上,拐杖似地依靠了,暗自松气。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三十七章 梦里见过你
那断壁残垣间,悠悠一梦,似那水磨婉音的折子戏,又在那姹紫嫣红亭台间,如真如幻,半梦半醒,明知是梦,却不愿醒,任由身心沉沦,偷得半响欢——
她于那燃花卧柳处,白玉暖石上,百骸正懒,眠得正酣。那翩翩儿郎,锦衣玉冠,眉眼流光,拂开花丛柳枝,俯身来看:
“公主,让我好找,原来在这懒眠偷闲。”
“我与你素昧平生,你是如何找来的?”她半依芍药花丛,手持戏文书卷,问得慵懒。心中清醒地记得,她与他,断了一生一世的血誓,他如饮忘川水,早已记不得她,便故意试他。
“公主说笑了,我说过的,我怎舍得忘记?白日里还罢,在梦里,却是常常见着的。”那人躬身弯腰,俯得更低,笑得更浓,眼看眉眼就要触她脸上,下一瞬就要亲上她。
“嗯呀……你抱我起来……”她嘤咛一声,将头一偏,躲了,扔了手中书卷,将双臂伸上去,揽住他后颈,要他抱她起来。
“公主想去哪里?”那人一边将她打横抱起,一边低低问她,一如既往的千依百顺。
“那边,百花深处,水上凉亭。”她扬手一指,娇娇说到,复又软软挂上,心中欢喜,原来,他还是记得她的。
“去作什么?”那木头又犯傻了,竟呆呆地问她。
这静好午后,春光明媚,繁花似锦,别后重逢,他居然问她,要作什么?她樱唇一递,银牙一咬,咬住他耳根子,将先前手中戏文书卷里的旖旎唱词,绵绵吐了,朝他耳朵里灌: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就将那耳根子,咬得红潮顿生。那人一路穿花拂柳,脚下生风,还真就将她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两情和合,千般爱惜,万种温存……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来,眼前沙砾残垣依旧,头顶日头也依旧。那日头,竟未半点偏斜,依旧在那个方向,那个高度。仿佛先前南柯一梦,时光留驻,那春日暖阳,亦停在当空,等她在梦里走了一回。起身坐起来,在那断垣石阶上,曲腿抱臂,眯眼回神,回味梦中绮境,脸色渐渐泛起潮红,她刚才做的,还真的是一个……春梦。
在这废墟之地,良人未醒,千军相持,毒药相逼,她倾尽所有,以身作注,在绝境中挣扎,竟施施然做了一个春梦,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不觉埋头膝间,羞过之后,只叹老天怜她,又似在责她。往日任性,总觉得要文火慢炖,来日方长,哪知世事多变,也许今日过后,那两情和合,巫山云雨,便成永不可触的终生之憾。
遂抿嘴咬牙,掌心遮脸,只想将那梦中之境,身心之感,刻在心上,记得牢些,足以慰她后半生。
神光离合间,看见萨力和从石阶处上来,背上负了风玄墨,往着高处玉阶上来。她赶紧站起身,凑上前去。见他行了几阶,捡了个开阔阳光处,将背上那人放下来躺好。终于,她听见这尊铁塔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大祭司说,断誓之术已成,三生醉之蛊亦解,让阿狐王子在温暖的地方躺着,日落之前,他会醒来。届时,望公主守诺。”
说完,就坐在凤玄墨身边,高铁塔变成矮铁塔,不言语,也不动作了。不过,她眼尖地发现,这个粗莽大汉的细心——他坐的位置,刚好替地上那人,挡住了头上的太阳。
她半蹲下去,轻言细语,与他讨个商量:
“萨力和,你可不可以,挪开一点,让我坐这边?”
萨力和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地上凤玄墨一眼,不说话,却终是往边上挪了挪,给她让出一个位置来。她赶紧转身坐了下去,生怕这看不出喜怒之人突然反悔似的。
一边是一尊沉默铁塔,熊腰虎背,铜铃大眼,浓眉粗鬤;一边是安静躺着的情郎,刀刻玉琢的清俊容颜,长身细腰,闭目睡心,神情安详。她当然,想也不想,就侧了身,扭了头,痴痴地去看地上那人,轻轻地抬手去扶他脸,说不出的爱怜与不舍。
可是,那些痴话,却又只能说给这铁塔听:
“萨力和,他说,解断血誓,他就记不得我了,那你猜一猜,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我,会是怎样的表情?是要问我芳龄几许,家门府邸何处,还是要探我有无良人,婚配与否?”
“……”萨力和无声,恍若未闻。
“喂,我问你呢?”夜云熙转身,用胳膊肘去碰他,这废墟殿前,失而复得,却又要硬生生离别,她急需一个人,听她满腔的难受。
“我不知。”萨力和被她戳得无奈,挤出一句话来。
她听得却安心,只要他在听,答什么,无关重要。她只要,天地之外,还有一人,能做她此时见证,足矣。复又转过身去,抬起青葱手指,细细抚摸那人眉眼五官,一一往心里刻,亦如一日清晨,他的细细抚摸一般。只是,彼时他醒来,她装睡,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而此刻,她清醒,他却沉睡,人儿未离,前缘却已尽。
“日落之前,他就会醒吗?也就是说,日落之时,我就该走了。可是,我真的害怕,到时候,自己迈不动腿走开。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远远就瞧着他,就好?”
她先前,笑他痴念,宁愿舍命,也不要遗忘。不如她勇敢,宁愿舍了他,也要救他。可是,终究还是害怕,他等下睁眼醒来,梨涡深漩,玉树风流依旧,幽黑深眸里,清晰地映着她,雁过无痕的心中,却再无她。
“我不知。”她的缱绻心思,寸断肝肠,萨力和如何懂,只有,以不变应她万变。
“可是,他说过,他舍不得忘记我的,那么执拗的人,万一就跟老天爷卯上了,让老天爷开了眼,我却又要走了,怎么办?若他醒来时,见不着我,会不会找我,找不着我,会不会着急?”
此去关山万里,阻隔千重,她的前路未卜,命运未知,而他的明日,会不会有其他人来陪?会不会,留她在梦里,或者,入她梦里?
“我不知。”萨力和除了这三个字,似乎不会说其他的话了。
“你什么都不知!”她突然转头,冲那懵懂铁塔大吼,她欲哭无泪,无人可诉,只能对着一个不知情为何物之人,当作回音壁。却又瞬间泄气,幽幽叹到,“也不怪你,我忘了,你也是个失心的可怜人。”
萨力和看向废墟前方的那双铜铃大眼,突然转过来,守门神般的威严,看了她片刻,说了一句:
“公主错了,我有心,只是不动而已。”
那与失心,有何区别?大祭司用狐王之血摄心,控制五百隐者。那灭城之时,看似幸存的五百少年,如今个个身怀绝技,却无七情六欲,无非是,换了一种方式沉睡而已。她突然觉得,想与这位大祭司理论一番,上天犹有好生之德,大祭司占着通灵法术,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吗?
满腔幽怨,换成悲愤,或者说,她需要一些能够紧绷神经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以免那一寸寸下沉的太阳,将心中的离愁别绪,催成排山倒海之势,将她腐骨蚀心,直接烂在这废墟残垣里。遂想起来问萨力和:
“大祭司呢?他为何不上来?”萨力和背了风玄墨上来之后,她与他在这乱石阶上,叙话多时,却不见大祭司身影。
“他打坐休息片刻,还要去地宫下层看。”萨力和答到。
是了,她差点忘了,万钧黄金,万卷藏书,世人相传的云都宝藏。她也曾好奇,也差一步,就见着了。只是,就在她转身要下去看之时,命运急转,给了她一个无法回头的相反方向。
此刻,她真是无心无念,弃之如土。不过就是满屋书香,满地金黄,罢了,谁稀罕,谁拿去。即便是那人许她的一份聘礼,赛过曦京城里那些阔气的十里红妆,她也不要了。她不可太贪心,那人浑身冰冷,奄奄一息之时,她暗自发的愿,老天已经垂怜。如今,即便永远如初见,也胜过坐拥满城宝藏。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长哀嚎,从地下传来,仿佛眼前的精铁旗杆,断壁宫殿,都在震动,她与萨力和齐齐惊心,对视一眼,皆要起身。她却比那铁塔快了半步,往那入口石阶处冲了过去,扔下一句话止住了正在起身的铁塔:
“你在这里看好他,我下去看看。”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胆量,心中升起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与预感。她终是想下那地宫去看看,却不是为了满目宝藏,而是冥冥之中,觉得这云都之缘,还没完。既然老天让她坐在那糟乱破地上等日落,说不定是天女显灵,还有些东西,等着给她看。
一路摸黑,绕着石阶冲了十余圈,直直下到了最低处,见着那空荡地宫中,四壁的夜明珠闪着幽光。说是“空荡”,是因为,那高阔宽敞如广场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白袍之人——贺兰铮长发披乱,歇斯底里地大声呼喊:
“黄金流成河,万卷化成灰!贺兰伊,你怎么能……将这些烧得精光!”
第三卷 定江山 第一百三十八章 黄金流成河
“黄金流成河,万卷化成灰!贺兰伊,你怎么能……将这些烧得精光!”
听着那声嘶吼,夜云熙从石阶上下来,踏入这空荡地宫。才行两步,便觉脚下所触,不是粗涩坚硬石板,反倒有些微微软弹。借着四壁幽光一看,那光滑澄亮之感,难道,真是熔了的黄金铺就?
不觉惊讶,又走上几步,感受鹿皮靴子走在上面的弹软触感,再举目打量这四下,地宫中央的地面上,有个半启的圆形空洞,隐约听见下方的流水声。石壁上,有些暗藏机关——那些机关轮廓,她在澹台玉给她画的《百工开物》图谱上,依稀见过,应是冶炼之用。
黄金流成河,万卷化成灰!难道,这个宝库,是一个熔炉,贺兰伊所谓的封印宝藏,就是用血触动熔炉机关,将黄金和书卷齐齐高温熔了,从中间那个地门,流入下面的地下河流,让这满地宝藏化为空?
她几乎能想象,当日城破,将将生产,走过女子最艰难的一关,却发现遭血誓之人背叛的贺兰伊,会是一种怎样的狠绝心境。你们不是冲着宝藏和城池来吗?那我就将这雕梁画栋的城池烧了,将万钧黄金与万卷藏书用高温熔了,再将这满城废墟用风沙埋了,自己挫骨扬灰,那就让一切同归于尘土。
想通了其中关节,夜云熙就忍不住开始笑,清冷笑声一出,四壁返她以更阴凉的回声。她终于明白,为何栖凤城外天门关,西凌王会将她错认作贺兰伊。不因长相,而是心性。将心比心,如果她是贺兰伊,处在那毁城之际,她也会这么做的。
只见贺兰铮坐在地宫中央,那空洞地门一旁,垂头低吟,断断续续,忽抑忽扬,却不似那祭司的梵音咒语,倒像是交杂着哭音笑意,不知在说什么。
她就走过去,于他身旁蹲跪下来,凝神听他言,仔细辨听了几句,便听得满腹疑虑,又撩起那遮面的银发去瞧,是先前瞧过的那副妖道容颜,声音也无差,是贺兰铮那冷冰冰阴沉沉的嗓门,可是那话语,却如魂灵附体:
“哥哥,你那么能干,其实,这狐族之首,本该你来做的,那些咒语与配方,我真的记不住,学不来,要不,以后,我依然四处去玩,你就留在城里帮我,好不好?……
“哥哥,那些法术,你不要学了,窥天太多,会折寿的,你瞧你这头发,最近,又生出些许多银丝来……
“哥哥,我在戈壁里,救见一个人,他说,他叫赫连赤那,是西陵草原的王。我有些喜欢他,就把血誓给了他,把身子也给了他……
“哥哥,你带着这五百人,从地宫下面出去,我的孩儿,也请你将他养大,让他报今日之仇,可是,你也要护他平安一生……
“哥哥,你与我说实话,北辰人是不是你引来的?云都城下有宝藏,是不是你告诉他们的?我怀了赫连赤那的孩子,是不是也是你告诉他们的?还有,我派去草原的人,是不是你让他们不找赤那,只找他的王后的?……
“哥哥,你说你没有做过,我且信你,可是,若你骗我,我就倾尽我的天狐灵血,让脚下的黄金流成河,万卷化成灰……”
一句接一句的低语,声情并茂,如临真境。夜云熙知道那是谁的话语,可是,一个须眉男儿,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这阴冷地宫中响起,纵然惆怅,但更是说不出的……诡异。
她正觉有些毛骨悚然,那妖道猛地抬起头,露出脸来,冲她逼过来,吓得她一个仰身,坐在地上,又听他撕裂了声音,冲她喊来:
“贺兰伊,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在你眼里,我跟赫连赤那一样可恨,对不对?所以,我一出城,你就开始惩罚我,对不对?可是,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让我逃生,为什么不把我同那些黄金一起熔了?哦,不对,你让我煞费苦心,卧薪尝胆,折寿施法,二十余年,一心重回云都,到头来发现一场空,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是不?”
夜云熙被他喊得无奈,正待起身躲远些。贺兰铮却一下扑过来,捉住她双肩,将她朝壁上明珠光亮方向扯,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扔抹布似的一把扔开她,嫌弃的嘟囔:
“贺兰伊,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太丑了,跟你的阿狐儿挑的那个什么公主,一样丑……”
她听得哭笑不得,又生出些狐疑猜测。这喜怒无常,心思敏感之人,突然受了强烈刺激,会不会……赶紧爬起身来,自己先站稳了,试着去扶他。那贺兰铮,此刻,侧身躺在地上,曲腿抱臂,恨不得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
“我扶你起来,好不好?”夜云熙扶住他手臂,轻言细语问他。
“你走开,我起来做什么,这里黄金为床,这么舒坦。我就待在这里,等贺兰伊来找我算账……她这会儿,出去玩去了,那死丫头,成日只知道玩,八成又去戈壁对面,找那个赫连赤那去了,真是不明白,那五大三粗的草原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什么眼光?……幸好,她儿子肖她,不体父,不然,若是长成赫连赤那的憨熊样,我早就一脚将他从天穆山的山崖上踹下去,哪还会有耐心将他养大……我今日应族人之求,施了三次法术,还炼了一炉蛊毒丹药,现在困了,我要睡了,不要吵我睡觉,出去时,记得把门关好,不送。”
果然是一家人,动不动就说自己要睡了。少顷,就听他鼻腔里哼起了一首模糊的小曲,双臂抱怀,朝自己身上轻拍,是在哄自己睡觉吗?那调子,她听过,凤玄墨说,那是一首西疆的生辰曲。
夜云熙终于确认,贺兰铮,这位通天入地的云都城大祭司,彻底疯了。大梦初醒,返老还童,已经没了秩序,乱了时光,分不清真幻。应了那句俗言,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想起凤玄墨曾痴痴求她,求她可怜他的亚父,她那颗在权谋中浸得太久的心,一直不以为然。此刻才知,原来那心思纯净之人,老早就识破了他亚父的本心与实相。
见着那蜷缩如孩童的身躯,哪还有先前的潇潇风度与凌人气势,不由得感叹,这天意造化,半日功夫,就要一个人换了心与面。心生怜悯,却又拿他无奈,暂且留了他在那舒坦黄金床上,转身沿着石阶上地面来。
钻出地宫,第一眼,便是看向天上日头,瞧着那渐渐西垂的光线,心也跟着沉了一截。第二眼,去看石阶上躺着的凤玄墨,随着断壁阴影的蔓延,那心细的萨力和,竟然将他又挪下来几个台阶,保持他在暖阳的温暖中。
夜云熙不禁莞尔,也许,是她错了,正如萨力和自己所言,他是有心的。遂走上前去,对这有心之人,直接说到:
“地宫下面的宝藏没了,大祭司疯了。”
萨力和坐在凤玄墨身边,听她说了,除了眼皮抬了抬,将铜铃目光投向她,表示他听见了以外,全身上下,巍然不动,依然一尊亘古铁塔。似乎,这个刚刚才将一个厉害人物逼疯的消息,再加一个厉害人物变成疯子的消息,都没有在他心上,掀起波澜。
夜云熙突然觉出这铁塔的可爱,再上两步台阶,至他坐处低了两阶,站在他面前,略略俯身,刚好与他对视,正色凝目,认真问他:
“五百隐者,有为首之人吗?”通常,但凡集合之众,不论国之军队,府兵差役,还是私宅保镖,护院奴仆,主人之下,应是还有一个统领之人的,便于差遣调度,专职管理。层层驭下。
“有,是我。”萨力和答,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果大祭司他……没有办法再发号施令了,你听谁的?”她适当措了言辞,又问他。
“听云都之主的。”萨力和目光如炬,与她对视。言简,却意赅。
“你又如何认定,谁是云都之主?”夜云熙继续探他。
“云都规矩,谁执玄墨剑,会三十六式秘传剑法,谁就是狐王血誓所择的云都之主。”
她突然别开头,看了看一地阳光中,那安静躺着的人,再去看满眼乱景,忍不住满脸笑意,又忍不住泪水如泉,就在那阳光中,仰头,笑得满脸泪水。去年正月,她吵着说要学剑,那木头,闷声闷气地嫌她笨,说是挑了一套最简单的三十六式,教给她……原来,在那浪荡岁月,她尚且吊儿郎当,他就准备,要倾其所有,给她吗?
情思激荡,那偏移日头,却又不容她沉醉,赶紧抬袖了抹泪,低头一阵寻找,将先前搁在角落里的那柄玄墨重剑,寻了过来,打横捧了,要萨力和来接,萨力和见状,在身侧搓着自己的双手,不知所措。
她明白过来他的疑虑,却又执意要他接:
“萨力和,你无须顾虑,我只不过是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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