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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奸雄的日子-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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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摆在厢房,都是攸桐点了菜,叫杜双溪亲自掌勺做的——
夹了肉馅的酥香千层饼,皮酥肉嫩,拿大铁锅煎熟了切开,热腾腾地直冒香气。旁边一盆酸菜鱼,鱼肉滑嫩,入锅前便剔了骨刺,拿攸桐先前做的泡椒和酸菜做出来,甚是开胃。再旁边则是十香醋排骨和红烧松茸、炒野鸡崽子,瓦罐里熬了老鸭笋片汤,各盛两罐。
最抢眼的是正中的铁盘,底下铺了鲜嫩菜叶,上面是切成细丁的羊肉,半肥半瘦,在铁板烤熟后撒上波斯传来的孜然,色泽诱人。
院里飘着饭菜香气,那盆羊肉肥嫩处油光滑亮,叫人食欲大动。
傅煜连着数月征战劳碌,战事吃紧时食不知味,平常也是吃军营里的大锅饭,许久没犒劳五脏庙,陡然瞧见这满桌美食,眼里精光微亮。
攸桐笑而请他坐下,回身道:“还有两样呢?”
“想必已做妥了,奴婢这就去端。”说着,往厨房走了一趟,不过片刻,便捧着漆盘过来,里面一盘拿芝麻酱、辣椒香油和醋拌匀的爽滑凉皮,外加蒜拍黄瓜、芹菜腐竹、凉拌三丝和蒸了放凉的蒜泥茄子,四样小菜盛在分成四格的瓷盘里,整齐悦目。
这样一桌丰盛美味的食物,足以慰劳久战风尘。
傅煜觑着攸桐,眼底尽是赞许,伸筷先搛了些羊肉来尝,只觉入口细嫩、嫌辣咸香,瘦肉入腹,齿间仍留着烤出的肥腻香味。那火候味道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比起他在盛产羊肉的北地吃过的都多几分滋味。
随口便道:“小厨房炒菜的功夫渐长。”
“才不是炒的。”攸桐正愉快地咬那酥香肉饼,舌头几乎吞到肚子里,说话也颇含糊,“是杜姑娘花了好些功夫烤的,夫君醒来得正是时候,若放凉些,就没这么好吃了。”说着,回身指了指外面,果然厨房北侧隐蔽处,有个烤肉用的小角落。
傅煜瞥了一眼,颔首道:“果然很好。”
顿了顿,又道:“杜姑娘是谁?”
南楼里的丫鬟仆妇,他大约听过名字,还没有个姓杜的。
攸桐就势道:“是我特地请来的,叫杜双溪,不止厨艺精湛,还肯在吃食上费心思,今晚这桌菜便是她做的,夫君觉得手艺如何?”
“滋味很好。”傅煜觑着她,眼底隐有光芒,“有劳你了。”
攸桐朝他婉然一笑,接着埋头用饭。
傅煜的目光却没挪开,瞧她腮帮微鼓,两只眼睛只在碗碟间打转,渐渐地眼底露了笑意。每回伸筷时,便按着她目光所向,顺手帮她搛到碗里,默不作声,却眼疾手快。
他难得有这般眼色,肯放下高傲的臭脾气照顾些许,攸桐颇为受用。
……
傅煜远道而来,休息过后,定有要事跟傅德清禀报。是以用完了饭,攸桐也没去斜阳斋添乱,只将食盒备好,交由傅煜亲自带过去。到得那边,果然傅德清也将傅澜音姐弟俩支走,军医郎中也各回住处,只有刚从衙署赶回来的傅德明在旁边。
外面已有雨丝飘起,屋里颇为安静。
傅德明搬个宽椅坐在二弟旁边,腿上盖着薄毯。
他那年沙场负伤后,因地处偏远,又拖着重伤奔波了许久,冬日里天寒地冻,伤口拖得颇为严重。到如今落下寒腿的毛病,每逢阴天下雨便隐隐作痛,怎么治都不见好。有了这前车之鉴,这回傅德清受伤,他便格外上心,诸般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来,这回过来探望,也是不厌其烦地叮嘱,叫他切不能大意,务必静养。
傅煜进去时,兄弟俩正闲谈旧事。
听见动静,暂且打住,傅德清取了旁边的热茶慢慢喝,“就只睡了半日?”
“足够了。”傅煜一身墨蓝长衫,朝傅德明躬身行礼,“伯父。”
“修平回来,我就放心多了。”傅德明笑而颔首,“这一趟去了四个月,南边又不是咱们的地盘,我和老夫人都悬着心。怎样,那边都妥当了吗?”
这妥当,自然不是说平叛的事了。
叛贼早已剿灭,在傅煜劲弓射杀贼首那日,便已报往朝廷。
傅德明指的是布棋。
傅家自挑起永宁节度使的大梁后,军权紧握,对这一带的政事赋税也牢牢掌控。既有图谋天下之心,目光便须放得更远——
与齐州隔着京城相望的西平王自不必说,虽名声颇差,却有雄兵险隘,占地势之利,是个难啃的骨头。此外,京畿有重兵驻守、禁军防卫,南边则分布着数个强弱不一的势力。只是比起傅家和魏家常年备战练兵,这些地方各自为政,因无外敌环伺,安逸分裂久了,虽富庶繁华,战力却不足,这回碰着逆乱便节节溃败。
日后傅家若挥兵京城,西平王固然是劲敌,这些地方也不能不防。
这回傅煜选精兵强将南下平叛,也是借机探摸底细、安插人手,将傅家从前暗里安排的零星人手织成一张网,以确保将来举事之后,南边能安稳老实不添乱。
这屋子既是傅德清的书房,自然也有舆图。
傅煜进去挑了一张合适的出来,悬在床榻对面的墙上,而后将各州山川地形、关隘防守及人手布置等事说明白。傅德清兄弟俩有不明白,或觉得不妥的,也当即提出来商议,一道琢磨对策。
一番深谈,直至子时才罢。
傅德明先回西院,傅德清白日里睡了不少,这会儿殊无困意。
傅煜瞧他精神不错,便问跟鞑靼的事。
因战事已毕、尘埃落定,先前的对战、防守之事,过后可慢慢询问。他心里记挂最深的,是傅德清重伤的缘故。跟敌军的厮杀角逐无可避免,既提刀上场,负伤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伤成这般却是罕见,尤其是看白日里傅德清的神情,这里头似不太对劲——
“既然当时父亲并未被围困,消息本该递到三堂哥跟前,怎会出纰漏?”
傅煜说这话时,面沉如水,目似寒刀。
傅德清拧眉,神色亦是肃然,“递消息的人是孙猛,后来却失踪了。我被救回后,曾问过暲儿,他说是按着原先商议的路线赶去接应,没看到孙猛,更没接到半点风声,才会贻误。过后,我也派人暗里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孙猛是傅德清的亲信,每回跟着打仗都是拼命护卫,本事也颇出众。
按道理,他亲自出手,不该有纰漏,即便真碰见麻烦事,也该……
“他没留下告急的标志?”
“没有。”傅德清摇头道:“这事我没跟你伯父提,你也别张扬。好在之后天泽误打误撞地赶过来,救下了我和徐老将军。从边关回来后,我重伤的事也没走露半点风声。按先前的猜测,倘若魏天泽真与西平王有染,尽可放任我战死他乡,这消息暗里传出去,魏建若趁虚而入,能讨不少便宜。说起来,京城那边有消息了?”
“有人跟魏建的人暗里往来,露了马脚。”
傅德清闻言,微微怔住,旋即一笑,松了口气似的。
第58章 礼物
傅煜安然归来, 不止让攸桐暗自松了口气, 傅老夫人和沈氏亦是如此。
譬如此刻,寿安堂里便是笑声阵阵, 相谈甚欢。
时令已是夏末, 太阳底下炙烤得人满身出汗, 树荫底下却还算凉快。比起冬日里炭盆熏出的干燥,这会儿没了厚帘帐捂着, 寿安堂朝南的窗户洞开, 通着风,夹杂着草木清香,倒是冷热适宜。
进门左边养了一盆睡莲,波纹微漾, 含苞欲放。
屋里没熏香,清爽得很, 老夫人坐在罗汉榻上,脸上皱纹都带了笑意。
旁边沈氏陪坐, 正拿竹签子戳瓜果吃, 慢慢地道:“……那回出门匆忙,没带上澜音,倒有好几个人问起。咱们澜音生得好,性子也稳妥, 多少眼睛盯着, 就等老夫人点头呢。我瞧着, 那些儿郎都是不错的, 回头咱们设个宴席,老夫人掌眼,帮澜音挑一个?”
“澜音自是好的,她的婚事不能含糊。”老夫人心绪甚好,笑问沈氏,“你可有看得上的?”
“几位不错的,就怕老夫人瞧不上,还得您亲自做主。”
这便是不想擅自插手侄女婚事的意思了。
傅老夫人笑而颔首,暗自琢磨。
旁边梅氏陪着坐了半天,难得提到这茬,梅氏便笑吟吟地道:“澜音那等品貌,莫说齐州,便是放到京城也是出挑的,老夫人见多识广,这事自然得请您做主了。说起来,月仪的年纪跟澜音相仿,不如请老夫人多费费心,帮她也掌个眼?若是成了,我便备厚厚的礼来谢您。”
老夫人闻言,便将目光落向沈月仪。
那位原本支了张书案帮忙朝佛经,听见这话,也恰好往这边望过来。
跟老夫人目光相对时,沈月仪面上微红,有些羞赧似的低垂了头,停笔不语。
沈氏便打趣道:“老夫人身边哪还缺东西,稀罕你的礼?我倒想瞧瞧,若是帮着说成了,你拿什么来献宝。”
“我便捧金山过来,老夫人跟前也不算什么,就是份心意罢了。”
梅氏说着,眼底稍露殷切,瞧向上首。
她今日说这话,并非临时起意。
……
自打母女俩来京城,因沈氏在老夫人跟前得宠爱,便颇受礼遇。
沈家母女俩都能说会道,沈月仪更是和姑姑一样,很会揣摩心思逢迎老人,不过几日便得了老夫人欢心,夸赞的话几乎堆成了山。甚至后来还住进了寿安堂——那可是傅澜音这亲孙女都没有的待遇。
这小半年里,沈月仪也将府里情形探得清楚。
譬如傅煜虽娶了攸桐,却甚少留宿南楼,看素日问安的情形和傅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位孙媳也并不得长辈的欢心。想来是魏攸桐秉性难改,虽生了张花容月貌的脸,却没有栓住夫君的本事,纵有福气嫁入傅家,也无福消受这富贵尊荣。
相较之下,老夫人对她的宠爱,已远出其上。
沈月仪本就倾慕傅煜的风采,瞧着南楼似有缝隙,自是意动。
后来,便寻机跟梅氏说了。
梅氏眼瞧着大姑子嫁入傅家后的泼天富贵,岂能不眼红?见女儿有心,傅老夫人又格外偏疼,暗自琢磨过许多回,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有戏。如今既捧着机会,正好探个口风——倘若那魏攸桐当真不得婆家欢心,等傅煜那股新鲜劲过去,沈月仪往后就有指望了。
老夫人那样喜欢沈月仪,岂会不愿长久留在身边?
此刻良机难得,便顺口探问出来。
屋里和乐融融,梅氏言下之意,众人心知肚明。
傅老夫人睇了沈月仪两眼,道:“月仪这孩子,我很是喜欢,她的事,我哪能放着不管。齐州城青年才俊不少,修平在外……”
话说到一半,忽听外头有人问候——
“将军,少夫人。”
齐刷刷的声音,透着恭敬。
这倒是凑巧了,傅老夫人暂且打住。
沈月仪原本竖着耳朵,听她提及傅煜,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心里噗通乱跳。陡然卡在这儿,便跟满口香甜的饭菜噎在喉咙,不上不下,闷得难受。偏巧不能流露半点,只好垂下脑袋,手里握不稳笔,遂佯装翻书。
不过片刻,就见傅煜和攸桐走了进来。
……
傅煜和攸桐是从斜阳斋过来的。
昨晚父子俩谈到深夜,傅煜仍回南楼去住,彼时攸桐早已睡下,浑然不觉。
待今晨起来,又是两人相拥而眠的姿态,因傅煜血气方刚,昨日又吃了许多温热的羊肉,睡梦里斗志昂扬地贴在她身上,还险些闹出尴尬。当时傅煜干咳了声,自去内室换衣,攸桐念着傅家正是多事之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一道去斜阳斋,因有傅澜音姐弟在,气氛很不错。
傅煜又将军医召来,得知傅德清那身伤虽严重,养好后却仍不损虎威,才算放心。
是以此刻,他心绪甚好,带攸桐进门时,甚至还轻轻扶了扶她。
里头几位数月没见傅煜,也都忍不住瞧过来。
便见夫妻并肩而来,脚步从容。
傅煜自不必说,兵马副使的气度出类拔萃,姿貌端毅,风采峻整,举动间如载华岳。旁边的攸桐则珠钗挽发,罗裙曳地,十六岁的身段慢慢长开,胸脯跟峰峦般起伏有致,腰间宫绦飘然,底下双腿修长,姿态盈盈。
傅老夫人瞧了一眼,便挪开视线。
论相貌,确实是个美人,只是不够懂事体贴,没个为人媳妇的样子。
她仍看着孙子,抬手指着底下的圈椅,“正念叨你呢,可巧就来了。”
傅煜端然行礼,语气也待些许难得的笑意,“祖母在念叨我?”
“可不就是。”傅老夫人等他坐下,缓缓道:“才刚说呢,想跳几个出众的青年才俊。祖母在府里,能见到的人有限,你时常在外行走,身边若有才貌家世出众的,或是衙署里办事得力、模样品行端正的,都帮祖母留意着。”
说话间,笑吟吟地瞥了沈月仪一眼。
傅煜因见攸桐往沈月仪那边瞧,也扫了眼,没留意她的神情,只颔首应了。
旁边梅氏却瞧得分明,脸色微微一变。
——总觉得,这话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不过此刻,显然不好再试探,便只先闲坐,听祖孙聊天。
女眷堆里,老夫人也没过问军情战事,只拉些家常,甚是关怀。
末了,将手边的檀木盒往前推了推。
“昨儿平叛的战报传来,有许多人送礼到府里道贺,我瞧了瞧,也没太多稀奇的,倒是这个——是你沈家舅舅特意托人求的,是一方不可多得的宝砚,质地做工都极好,搁在案头磨墨蘸笔,也不算辜负他的盛情。”
说话间,仆妇便将盒子送到傅煜跟前。
傅煜的亲舅舅在越州任职,所谓沈家舅舅,自然是沈飞卿了。
沈家女眷在府里做客,老夫人既特意拿出来,自是做给客人看的。
傅煜岂好推脱?遂起身接了,道:“多谢沈大人盛情。”说罢,回身搁到攸桐面前,“待会我要出府去营里,你帮我放到两书阁。”
“好啊。”攸桐答应。
借侧身喝茶的机会瞥向沈月仪,便见那位恰好低头垂目,脸颊晕红。
攸桐微微蹙眉。
她进屋时,便不慎看到沈月仪投向傅煜的目光,殷切期待,面带红晕,在察觉她的目光后,立即收敛。过后问安说话,她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般,有点难受,方才那匆匆一瞥,虽没抓到包,但沈月仪的目光应该是偷偷投向傅煜的,她感觉得出来。
虽说早知此女居心叵测,但自家夫君刚回来,沈月仪便如此目光,终究令人不悦。
就算最后要和离,此刻她却还是南楼的少夫人。
沈月仪如此明目张胆,把她当什么?
攸桐对沈家母女印象不佳,平常往来也只以客人之礼相待,如今窥破她那心思,心底不由哂笑。屋里有女客在,傅煜也没多留,等祖母关怀完后,坐了片刻,便说平叛兵马即将回城,他须亲自出城犒劳。
傅老夫人自不会阻拦,“既有事,便先去吧。”
见傅煜瞥向攸桐,也随口道:“你也去,别误了时辰。”
“那孙媳便先回南楼了。”攸桐从善如流。
……
出了寿安堂,外面微微闷热。
攸桐手里捧着那方沉甸甸的砚台,心里不大舒服,却公事公办地道:“夫君既要出门,想必杜将军也不在两书阁。这东西我先拿回南楼,晚点叫人送过去。”
“不必。留着送人吧。”
这态度叫攸桐微诧,“你不要了?”
“我有砚台。”
“我刚瞧过了,这可是歙砚的珍品,龙尾山的歙石,名家手笔,皇宫里都没几方。”攸桐大抵是在斜阳斋待久了,底气渐足,说话便带揶揄调侃,“沈大人为这方砚,怕是没少费功夫,托妻女亲自送来,郑重得很呢。方才有人总往这边瞧,怕是很舍不得这砚台。”
“是吗。”傅煜脚步稍缓,侧头瞧她。
黛眉杏目,红唇皓齿,她眼梢微挑,打趣含笑,眸底也比平常多几分光芒。
像是春泉生了涟漪,浮光跃金,灵动逼人。
傅煜视线停顿片刻,忽然侧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这话说得有点酸。”
“哪有!”攸桐当即轻哼否认,“祖母说要放在两书阁,我可不敢收,这就拿过去。”
傅煜笑而不语,伸手往腰间一摸,取出把钥匙递给她,“随你。”
瞧着她那模样,却是心绪大好,因走到了岔路口,便摆摆手,挑着唇角健步离去。
攸桐在原地站了片刻,估摸着那是两书阁的钥匙,迟疑了下,便往书房去——方才虽是玩笑打趣,但沈家送的东西,她私心里确实不大想要。搁在南楼瞧着碍眼,放到两书阁,哪怕扔着落灰,也跟她无关。
只是傅煜的书房寻常不许人轻易踏足,她虽有钥匙,也不想独自进去惹嫌疑。
遂叫了伺候傅煜起居的仆妇陪着,将砚台搁在书房博古架的空闲角落,因好奇心起,顺道去瞧傅煜书案,想看看他究竟有何等宝贝,竟连歙砚珍品都不屑一顾。瞧见案上那方砚台时,却呆住了。
傅煜如今所用的砚台平淡无奇,却颇眼熟。
像是……她在客居京城时买给他应急的那方。
第59章 亲吻
攸桐站在书案边, 足足将那砚台盯了好半天。
这世上有无数方砚台,除了极便宜的大同小异外, 但凡有点身价的,都因其质地、纹路、手艺、雕饰及外型而各不相同。她买给傅煜的那方虽非名品,质地却也不差,烫了墨金的松鹤图, 亦有京城里小有名气的严家砚的徽记,在角落不起眼处。
她眼前这方, 徽记、雕饰、质地等等皆跟她买的全然相同。
严家砚只在京城开了店铺,这东西必是来自京城, 也不可能是旁人送的——且不论那活灵活现的松鹤和徽记、成色, 单论这质地,只上乘而已, 以傅煜的身份, 旁人要送礼定要挑珍贵名品, 千里迢迢地买个平庸俗物给他,岂不是作死?
攸桐仔细看了好几遍, 心里已是笃定, 这就是她买的那方!
傅煜面上半分不露,却千里迢迢地带这俗物回齐州,摆在书房用, 连沈飞卿苦心搜求的珍品都不屑一顾, 背后藏着什么意思, 不言而喻。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自己的东西被人珍视, 又是如此细微隐晦,无意间被她窥破,能不欢喜?
像是慢行在郊野,转身看到荆棘背后有猛虎细嗅蔷薇,击中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攸桐呆呆地站在那里,指尖摩挲砚台,片刻后,又环视四周。
这书房跟她头回来时没什么两样,贴墙的高大书架上摆着兵书,丈许的黑漆长案上摞了案牍,拿铜虎镇纸压着,那座笔架如险峰陡峭,笔洗是陶制的,不算精致,却颇为古朴。案边摆着铜鼎,博山炉里从没有过烟火,而那柄染了血、锈得残缺的剑则悬挂在进门最醒目处,平添威仪冷厉。
她初来时,不太敢看那柄残剑,只觉满是烽烟杀伐的冷厉肃杀。
此刻再定神去瞧,却仿佛看到杀伐背后的铁血丹心、袍泽情谊。
亦如傅煜那个人。
攸桐站在门边,仿佛还能想起那天他临窗站着,阳光照进来,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风姿出众,如玉山巍峨。
平心而论,傅煜其实很出色,身材相貌、手腕能力皆出类拔萃。听周姑闲时说笑,满齐州城的姑娘,没几个不仰慕于他,若非傅煜冷厉威仪、叫人敬畏,出门怕是能掷果盈车。更别说,宽肩瘦腰之下,还藏着那般劲猛贲张的胸腹。
只可惜……
攸桐暗自摇头,心里莫名有点失落,到望云楼站了会儿才回南楼。
给斜阳斋的药膳已然准备妥当,攸桐如常送过去,待傅德清用完,回来歇午觉。醒来时,窗外隐隐响起雷声,风吹得窗扇乱晃,少顷便有唰唰的雨打在屋檐,疾风骤雨突如其来。天光渐渐昏暗,这等天气自然没法到北坡散心,攸桐索性到侧间书案旁坐下,翻看前几日抽空写的食谱。
春草端了盘刚切好的果子进来,没敢打搅她,轻手轻脚地搁在桌上,又退出去。
外面雨声嘈杂,攸桐静了静心,磨墨铺纸。而后,从书案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拿线装订的本子。那本子是拿裁成二尺见方的宣纸装成,有四十来张,内页起头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京都涮肉。
开火锅店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做成,从选店面、找人手、准备食材,乃至可能碰见哪些麻烦,都有许多事须提早考虑,否则等出了岔子亡羊补牢,那可就晚了。攸桐困在府里,能做的不多,先前盘算许久,只觉琐碎的事极多,索性挨个记下要筹备考虑的,写到这策划书里,一项项慢慢筹备。
已有十多页了,上头许多事也渐渐有了眉目。
攸桐只管咬着笔头,认真而专注。
……
寿安堂里,此刻的沈月仪却是心神不宁。
前晌女眷闲谈,梅氏那句试探后,她的心便悬着,噗通乱跳,过后傅煜忽然登门,更是让她喜出望外。
正月里陶城偶遇,她在会面之初,只觉傅煜英武风姿过人,可惜匆匆一晤,没能多看两眼。初到齐州,她是客居傅家,跟傅煜见面的机会更是有限,好容易投老夫人所好,住进了寿安堂,谁知傅煜当日便南下平叛取了。
亦隔数月,久别重会,哪怕竭力端庄克制,沈月仪亦按捺不住。
借着抬头瞧老夫人的机会,沈月仪好几回将目光挪过傅煜身上,看他背影挺拔昂然、风度沉稳刚健。心思摇动之际,甚至连老夫人说的话都没细细琢磨,待傅煜走后,便殷切地瞧向母亲,意思是请她再探口风。
谁知道,梅氏竟是忽然闭口,半个字都没再问。
在沈月仪第三回投去询问的目光时,还微不可察地摇头。
沈月仪当时心里微微诧异,因老夫人在场,没法深问,只能忍着。
这一忍便是数个时辰,直到用完午饭后梅氏回东院,沈月仪也没找着单独细问的机会。
午饭之后,老夫人去歇午觉,沈月仪无事可做,到抱厦里琢磨心事。
外面雨声时疾时徐,檐头的水砸在青石板上,动静不小。她想着今晨梅氏的神态,想着傅煜跟攸桐说话时那旁若无人的姿态,越想越是气闷,心浮气躁,索性翻身而起,打算冒雨往东院走一趟。
还没出门,却见外头珠帘一晃,老夫人睡醒,拄拐走了进来。
两人打上照面,沈月仪当即微笑着扶住,“老夫人今儿睡得倒轻,还以为要再睡会儿呢。”
“难得碰见这样大雨,过来听会儿。这抱厦外面有几株芭蕉,听雨最好。”老夫人打量她神情,浑浊的眼底似有了点关切,“你是听雨呢,还是想心事?”她久在内宅,这辈子打过交道的高门女眷不知有多少,对沈月仪和梅氏这等人,一眼便能看透,眼神亦带几分洞察。
沈月仪只垂首浅笑,“我……听雨呢。”
这自然是假话,且是故意叫她瞧出来的假话。
老夫人任由她扶着,走到里面,叫她推开窗,就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慢慢地道:“今早你姑姑提起澜音的婚事,我也想起来,你跟澜音年纪一般大,这事儿也拖不得了。难为你肯陪着我老婆子,为我解了许多烦闷,你的事,我自然要操心。月仪——跟祖母说说,你中意怎样的男子?”
这话出乎沈月仪所料,她心跳渐快,脸上浮起晕红。
“月仪能陪着祖母,已经很高兴了。”她答非所问,面露娇羞。
老夫人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不必害羞。齐州城才俊不少,不管是饱读诗书满腹才华的,还是身手出众能征善战的,只要你中意,我定会撮合。像是秦家几位公子,还有常往来的魏天泽,都是极出挑的。哪怕家世不高,有你姑父照料,将来必能成器。”
这话语气慈和,满怀关爱。
听在沈月仪耳朵里,却如雨水凉飕飕地灌进来。
她满心以为,老夫人留她在寿安堂是想将她留在傅家。
怎么听这话却像是……
沈月仪心里咯噔一声,却不敢流露半分。
期待落空,心乱如麻。她当然不敢说中意怎样的男子,免得老人家误会,乱点鸳鸯谱。但如今这情形,她更不敢剖白心事,说她喜欢傅煜——老夫人看中后帮她筹谋是一回事,她不知好歹往里钻又是另一回事,老夫人最看重姑娘家贤良淑德,她很清楚。
这种事,哪怕要挑明,也只能由沈氏旁敲侧击,她和梅氏都不能太直白的。
沈月仪九曲回肠,垂首半天,才低声道:“我……还没想好。”
“那就慢慢想。”傅老夫人拍拍她肩膀,“府外那么些才俊,你看中的,我都成全。”
……
雨如倾盆,从午后一直下到傍晚,将屋檐树梢的灰尘都洗得干干净净。
攸桐沉浸在纸堆里,觉得天色昏暗,便让春草掌了灯,接着写。砚台里墨磨了几回,纸上的底稿删改几回后妥当了,她才誊到那本策划书上。而后,将写废的纸撕碎,揉成团,随手丢在旁边纸篓,再将本子收入抽屉。
手腕悬笔太久,已然酸痛,攸桐揉了揉,才要活动脖颈时,视线忽然顿住。
侧间门口垂着的帘帐旁,离她五六步远处,傅煜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正瞧着她。
他仿佛站了很久,那身湖蓝色的长衫纹丝不动,唯有双眼深邃如暗夜。
攸桐方才满脑子仍想着外面的事,垂头沉思没留意,这会儿陡然瞧见,险些惊了一跳。飘远的心思骤然回笼,她眸光一紧,起身时,腿脚坐得有点僵,下意识扶着书案,微微一笑,“夫君何时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刚回来。”傅煜淡声,踱步近前,目光只在她脸上逡巡。
攸桐前晌才窥破他藏着的心思,被他如此注视,心跳不知怎的有点快。
她低头避开目光,瞧着天色已晚,想绕过去叫人摆饭,却忽然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渐渐靠近。他在她跟前驻足,那酒味便将她包裹,闻着像是喝了不少。
攸桐微诧,这才想起他今日外出是犒军,想必难得的在营里喝了酒。
遂抬眉道:“我让夏嫂煮碗醒酒汤吧?”
“不用。”傅煜站在案旁,颇有点揽住她去路的架势,往收拾干净的案上瞥了一眼,“写什么呢,那样专注,脚步声都听不见。”
“食谱啊,夫君见过的。”
换作平常,他既提及,攸桐定不会遮掩。不过如今傅家正逢内忧,傅德清躺在榻上没法动弹,傅煜肩上扛得担子太重,她若说了,夫妻俩又得为此事烦心。她受着傅家的庇护,哪能在这节骨眼添乱?
目光扫见笔架旁的钥匙,赶紧抓过来转移话题,“两书阁的钥匙,物归原主。”
“你留着吧。”傅煜没接。
攸桐诧然,抬头便对上他的目光,深沉如墨的暗夜苍穹般,意味复杂。
那目光令她心头微跳,前晌那一番纠结心思浮起,她看到他的胸膛近在咫尺,喉结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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