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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有女未长成-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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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从军行】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陆阳这一觉睡得特别长。
    他一贯早起,但每回吃酒后就不一样了,人要比平时懒许多。
    大热天里烦躁不已,容萤连赖床的毛病都改了,顶着一头乱发推他:“陆阳,陆阳,起来了……”
    陆阳背对着他,半晌没动静。
    “我饿了,快饿死啦。”
    眼见叫不醒,她于是伸手去摸摸他耳垂,又摸摸脖颈,最后干脆挠他痒痒。此时此刻,饶是陆阳睡得再熟也撑不下去了,鼻中一呛,笑出声,但仍旧没转身,长臂一捞,把容萤老老实实摁在背后。
    他身体本就热,这么一靠,像是个大火炉。容萤费劲儿地从陆阳胳膊下钻出来,绕到床下去与他对视。
    陆阳闭着眼,呼吸绵长,嘴唇微微开合,阳光正投在他下唇上,金灿灿的。她怔怔瞧了一会儿,皱眉继续推他。
    “起来起来起来。”
    容萤叫得烦了,索性赌气把他盖在身上的薄被一掀,“起,来,啦——”
    虽然气温热,夜里陆阳依然要她盖住肚子,以免着凉,但他却穿得少,只一件白色的里衣,许是热得厉害,胸口几乎是敞开的。
    她顺着小腹上的肌肉往下看,视线落在他下半身,足足静了半刻,才默默地把被子给他盖了回去。
    此后,容萤也不闹腾了,只静坐在桌前等陆阳睡醒。
    然而时近正午,没等到他起床,却把岳泽等来了,他提了只不知从哪儿打到的兔子给她玩。
    “喜欢么?”
    容萤抱着兔子点头,“嗯,还可以。”
    “走,我带你去凤凰林,这会儿鱼虾可多了,咱们摸鱼去。”岳泽拉着她就要走,容萤却往后退了一步,“不行,陆阳还没起呢。”
    “他起没起又怎么的……”说完,四下里扫了一圈,他脸色瞬间就变了,“你和他住一块儿?”
    容萤奇道:“是啊。”
    他咽了口唾沫,“我的意思是说,你和他住一间房?”
    “是啊,很奇怪吗?”
    岳泽呼吸一滞,嘴角抿了抿,忽然转身就往外走,一句话也未说。原地里,容萤还一头雾水,她抓了一把怀里的兔子,慢腾腾进了屋。
    好在没多久陆阳就醒了,他坐在床边穿衣,容萤便乖巧地上去给他梳头。
    “早饭没吃?”
    闻言,她白了他一眼:“你都不在,我吃什么?”
    陆阳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是我不好,睡过头了。”
    她立时很大度的说没关系。
    “中午想吃什么?”
    容萤歪头一琢磨,把脚下那一团拎起来:“吃兔子吧!”
    陆阳怔怔地看着对面这只颇有几分无辜的小动物,转眸问她,“这哪里来的?”
    “别人送的。”
    “……你要吃?”
    “吃啊,不行么?”
    陆阳默了片刻,想到她年纪还小,也该培养一下她对生灵的怜惜,于是委婉的开了口:“你……不觉得它瞧着很可爱,很可怜么?”
    听他这么一说,容萤才仔细打量,“是有一点。”
    “不准备养着?”
    “养着干嘛啊,吃我的喝我的。”她笑嘻嘻道,“小猪也很可爱,昨天你不一样吃得很欢嘛?”
    陆阳:“……”
    无言以对。
    午饭的时候,他杀了条鱼,趁容萤不注意,还是把那只兔子给放了。
    饿了一上午,这顿饭吃得格外香。
    饭后,陆阳正收拾桌子,忽听院子里有脚步声,似是外人,他挽起袖子走出去,迎面就看见岳泽提着刀,气势汹汹而来。
    这少年比容萤大个一两岁,但个头冲得快,饶是如此,仍只到他胸前而已。
    他把刀一挥,神色凝重:“决斗!”
    陆阳挑起眉,眸中含着慵懒与笑意,看得岳泽百般不悦,他仰起头来,颇有气势地重复了一遍:“决斗,你输了就把容萤给我!”
    听罢,他抱着胳膊轻笑一声:“行,你出手吧。”
    岳泽提了口气,把刀一举,几乎拼劲毕生之力朝他砍过去,陆阳避也不避,身子就那么笔直的站着,只伸出手来,两指夹住刀刃。
    岳泽目瞪口呆,有些难以置信,他看了看自己的刀,又看了看陆阳,心下不甘,咬咬牙再用劲。他仍旧不动如山,两指微微一撇,听得“啪”一声脆响,刀刃断作两截,哐当摔在地上。
    这下岳泽傻了眼,低头瞧着手中那只剩一半的断刀,啊啊一阵大叫,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咦。”
    屋内,容萤举着风车走到门边,“刚刚好像听见有谁在说话?”
    陆阳摇摇头,漫不经心地回到房内接着收拾桌子,“风声而已。”
    她哦了一句,也没细问,依然自娱自乐着。
    夏天里的树充满了蝉鸣声,微风中带着浓浓的暑气,偶尔有一两只鸟雀飞过。
    容萤举着陆阳给她采的荷叶,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他就坐在旁边,淡笑着看她玩。
    她喜欢看他笑的样子,永远都不多不少似的,没有很喜悦的时候,也没有很难过的时候,总是淡淡的,但异常温暖。
    住了几日,在一个清晨,周朗派来的人便急匆匆让他回去。
    蛮族北上,正在南方边境大肆烧杀抢夺,侵扰州县,朝廷差其调兵进讨,不日就要出征。
    陆阳忙将容萤交给伯方,让他送回京城。
    “你几时回来?”她问。
    “顶多半年,不会太久的。”陆阳把人塞到伯方怀里,“要好好听话。”
    “我知道。”
    交代完了事情,他连东西也来不及收拾,很快就走了。
    伯方看着面前这三个孩子,生出一丝头疼来,自己究竟是几时成了老妈子的?怎么谁家娃娃都往他这里扔呢?
    八月月初,周朗的大军便拔营启程,伯方本打算带容萤离开,然而没了陆阳,寻常人的话她哪儿会听,一大早就拉了裴天儒二人跑到城外五西河畔的高坡上眺望。
    广阔的天地间,黑压压的军队朝前而行,像是一条长龙,气势恢宏。
    “哇。”容萤手覆在额上,眯着眼睛看。
    自然是瞧不见陆阳的,她也没抱这个希望,只是见得这朝阳初升之景,不由感慨。
    “真漂亮。”
    此情此景,别说是她,连裴天儒和岳泽也觉得很是壮观。
    瞧得正出神,身后有人气喘吁吁跑上来,“我的几个小祖宗,你们给我省省心行不行啊。”
    到底是读书人,不比毛头小子们精神好,伯方才走这么一会儿路已是满头大汗。
    他站在旁边,也随他们一起看,半晌,含笑低吟:“壮志凌云,气吞山河;知音未遇,弹琴空歌。”
    容萤狐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伯方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多读点书,小丫头。”
    她白了他一眼,哼道:“酸。”
    岳泽盯着那地上的那队黑影,忽然低低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从军。”
    裴天儒侧目悄悄将他一望。
    “臭小子。”伯方一巴掌甩在他后脑勺,“我还想你多活几年给我养老送终呢,从什么军。”
    他炸毛:“不准叫我臭小子,谁臭了!”
    “还说不臭,昨儿洗你那衣服差点没把我熏死,也不知多久没换了……”
    “你!容萤还在这儿呢!你别说了!”岳泽冲上去捂他的嘴。
    坡上嬉笑打闹了许久,伯方把两人衣襟揪着往前推,“行了行了,三个小娃娃看也看够了,该回去了。”
    他满腹怨气:“你别拽我……我自己会走!”
    裴天儒掩着嘴轻笑。
    容萤跟在他们身后,晃着手里的一根青枝,慢腾腾的下山。
    身侧“哗啦啦”一阵响,那桦树梢头忽有一只雁鸟展翅高飞,她停下来,随着它的方向望去。
    迎着朝阳,大郕山河如画,一切的暗潮与激流都掩埋在繁华的锦绣之下。
    世情百态,人情冷暖,或虚伪或真实,参不透,弄不明。
    一成不变的大约只有这些雁。
    它们在秋季飞往南方,在春季辗转回归,带来新年的期盼与愿望。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春去秋来,往复循环。
    转眼便是五年。

  ☆、第29章 【五年后】

下了好几天的秋雨,这日难得放晴。
    阳光投射在高门大宅子里,给每一个角落都带上了融融的暖意。
    菱花镜前,小丫鬟拿着木梳,细心且认真的给那少女梳头,长长的青丝一直垂过腰际,乌黑如墨,缎子一般光滑。
    “这盒脂米分味道不大好闻,下回别买了,价格还不便宜。”
    “啊,对了。之前宫里送的那盒绿玉膏呢?你帮我带上,那个治伤效果好。”
    “哎呀,簪子不好看,快换一支。”
    侍女另挑了支白玉的给她插上。
    “郡主,您又要出去啊。”她语气里带了几分哀怨,“您在外面住的时间,比在咱府上的还长。”
    镜中的少女乐闻言一笑:“不好么?我不在,这么大的宅子都空给你们住,又自在又自由,想怎么折腾都没人管。”
    “您这叫什么话啊,一个府里没主子,那还算府邸么……”
    “我哪算什么主子。”她取了脂米分在唇上轻轻一点,“不过光顶个郡主的头衔罢了,这哪有人把我当主子的。”
    “您别这么说呀,奴婢就把您当主子。”小丫头很仗义,“等您往后嫁个好夫婿,旁的人就不会瞧不起您了……”
    发髻已经挽好,不等她说完,少女慢腾腾地站起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方才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都收拾妥当了。”丫鬟把包袱递给她,“郡主,北营的大军还没回来呢,您就不多住几日么?”
    少女眯起眼睛,抬手往她脸颊上拍了拍,似笑非笑道:“多事。”
    出了大门,登上马车,车夫在外问她:“还是老地方?”
    她点头:“对,老地方。”
    “好咧。”马匹在鞭声下扬起蹄子来,落下一串泥泞。
    穿过门洞,一路朝北,官道上铺满了枯叶,金黄灿灿的往前延伸。沿途的景色早看了不下百次,容萤趴在窗边晒太阳,闭眼打了个小盹儿。
    “姑娘,到了。”
    她在迷糊之间撩起车帘,不紧不慢地跳下来,午后阳光尚好,将这座小城照得颇有生机。
    陆阳是年初领兵去西南剿匪的,算算日子,没几天就要凯旋了,她溜达了一圈,打算先在市集上买点东西。
    这个离军营最近的永都县,是五年中容萤最常光顾的地方,一年里她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在此地度过的,只要大军不因战事拔营,她甚至可以半年不回京。
    鸡鸭鱼肉,买点什么好呢……
    容萤甩着腰间的玉佩穗子沿街闲逛,走了没两步,迎面就看到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纸伞铺前挑伞。
    那是端王家的第四女宜安郡主,前两年从王府搬出来的,眼下住在城外的清凉山庄,如今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她弯下腰拾了一块石头,信手一打,正中她小腿,后者冷不防往旁边倒,幸而有丫头扶着。她四下里环顾,一眼就看到容萤,揉着腿气哼哼走过来。
    “又是你!”宜安郡主跺了跺脚,“这么多年了,每次见我就打,你到底什么意思?真以为我不敢还手是怎么的?”
    “你还啊。”容萤歪头懒洋洋地看她,“我又没捆着你。”
    听了这话,宜安倒是倨傲地扬起脖子,“我堂堂郡主岂会做这种有*份的事。”
    容萤瞧她半天,“你知道我不喜欢你。”
    “可笑,我还不喜欢你呢!”她气得咬牙,“当初都是你信口雌黄诬陷我爹爹,否则他也不会被禁足,眼下更不至于去那么远的地方平乱。”
    “我信口雌黄?”容萤冷下脸,“你爹作恶多端,他这是咎由自取。”
    “你胡说八道!”
    “你爱信不信。”
    “我要去上报皇上!”
    “行,你去啊。”
    ……
    两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吵得不可开交,就在此时,围观群中忽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将人群拨开,信步走到前面。
    “两位郡主给个面子吧。”那人话音中带有笑意,“到底是我的地方,别让我下不来台。”
    容萤看到是岳泽,虽有不满,气势却也消下去不少。
    他如今升了捕头,早些年跟着陆阳去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个头长得很快。这一带是他巡街,平日手里就抱着把刀,饶是笑着,眉眼里也含了些许凌厉。
    她常说他像个笑面虎,不怀好意。
    “郡主?”宜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她也算郡主?成日里野得什么似的,除了封号,皇室里谁把她当郡主看?一点郡主该有的样子都没有,想来也是,没人教养,长得是好是坏也怪不得谁了。”
    “我没教养?”她这话彻底把容萤激怒,“也不看看都是谁害的!若不你父亲,我会落得这步田地?也好,你爹我杀不了,杀你还不容易?”
    她从腰间抖出一把鞭子,抬手一扬就要甩下去,岳泽眼疾手快忙拦住她。
    “别啊,别冲动。”
    容萤扭头瞪他:“你敢拦我?”
    四目相投,岳泽与她对视半晌,唇角含笑,将手松开:“我不敢。”
    臂膀没了束缚,她一鞭子落在旁边,哐当一声碎响,宜安郡主实没料到她真会动手,当即往后退。
    “卫容萤你疯了?!若伤了我,你自己也逃不了干系!”
    “那就不逃了。”容萤不以为意,还冲她一笑,“杀了你,我再去向皇爷爷请罪,咱们黄泉路上一起走,你说好不好呀?”
    “……你!”
    她眸中一凛,握鞭的手蓦地收紧,鞭子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快要落在宜安肩头的刹那,一只有力的胳膊赫然伸出,徒手将其握住。
    “谁那么……”容萤刚欲发火,转头看到来者,瞬间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说不出话来。
    陆阳正垂眸瞧着她,目光微凉。
    知道大事不好,她忙把鞭子一丢:“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有……还有好几天么?”
    他并未回答,只转身冲宜安郡主草草拱了拱手:“得罪。”
    宜安惊魂未定,乍然见他出现,还未缓过神,讷讷点头,“多、多谢陆将军。”
    容萤小声嘀咕:“同她有什么好说的。”
    陆阳看也不看她,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她噘着嘴,这下老实了:“哦。”
    容萤被陆阳拽着离开,视线中发现裴天儒的身影,便知是他告的状,直拿眼瞪他,后者摊手耸了耸肩。
    没多久就到了军营外。
    小木屋还是老样子,虽然修葺过好几回,然而仍旧透着一股简陋。
    因周朗被派去淮南镇守,陆阳便接替了他的位置,将军一职是上年才受封的,只是赏赐府邸之事他却推掉了,这些年来,不是住在营帐里,就是住在这儿。
    才跨进房内,他把那根软鞭拍在桌上,砰的一声,茶杯茶壶随之一震。
    “这个,我要没收。”
    容萤看了他一眼,“你爱收就收吧。”
    听她言语里似乎不服气,陆阳转过头来,将口气放轻,“我给你做这个是为了让你防身,不是要你去伤人的。”
    容萤静静望着他:“为什么不让我杀她?你知道的,她是端王的女儿。”
    “你杀她有何用?这件事是她所为吗?”
    她哼道:“那又如何,她爹杀了我爹,她就应该偿命。”
    “胡闹!”见她说出这样的话,陆阳不禁怒意更胜,“谁教你的道理?只因她是端王的女儿,你就能随意杀了她?这样做与端王又有何区别!”
    被他这么一凶,容萤也觉得自己做过头了,可又不愿承认。
    她不说话,陆阳也不说话,四周静的可怕。过了一阵,她开始拿眼睛偷偷瞄他。
    陆阳仍沉着脸,一身风尘仆仆,连铠甲都没脱。
    “你又赶夜路了?”
    他未言语。
    容萤缓缓问道:“几天没睡了?有好好吃饭么?”
    “……”
    陆阳从小时候就不喜见她杀生,哪怕自己做饭都是个残废也从来不让她动手杀鸡杀鱼。他是打心底里希望她做个善良温柔的人,最好还能救死扶伤,要不是出家要剃头还得告别红尘,估计陆阳都想送她去当姑子。只可惜事与愿违,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两人就这样坚持了很久,陆阳轻叹了口气,似乎也在检讨方才的话是否讲重了,刚想再说几句,容萤忽然上前两步,张开手搂住他,结结实实的抱了个满怀。
    只这一瞬,他身子骤然一僵,紧绷得宛如一块石头。
    “好了好了。”容萤埋在他怀中蹭了蹭,“你别恼了,我也就是闹着玩,没打算真把她怎么样,往后都听你的,我不动她就是了。”
    陆阳没再动弹,就那么僵直的站着。她长高了许多,双手已可从后背环住将他,温热的脸颊贴在胸前,异常的柔软,每一次的吐息都能透过衣衫,直达他肌肤。
    他呼吸一滞,连心都莫名跳得很快……
    抱了良久,容萤低低“咦”了一声,从他胸膛上抬起头,“你心跳声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
    陆阳忙别过脸,不自在地挣开她,侧过身子进屋去烧水煮茶。
    “你、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随便做啊。”容萤拉了凳子坐下,眯起眼来冲他笑,“我都行。”
    “嗯……”
    他手忙脚乱地把茶壶放下,在原地里发了会儿呆,又似想起什么,走到灶间去生火。
    容萤就用手支着下巴,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的背影。
    她发现陆阳变了。
    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虽然小时候他也常常这么欲言又止,或是举止古怪,但现在的他,更多的是沉默,或是躲避。不知为什么,容萤觉得他似乎……很怕自己?
    或者可以说是,他很怕看到自己。
    乍然回想,陆阳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和她对视过了。
    五年的时光中经历了数次征战,岁月把他打磨得愈发沉静,身材也愈发朗硬。
    只是,容萤总感觉到,他老了。
    那种老并非是年龄上的,也不是容颜的衰变,而是心理的沉淀。
    她隐隐觉得陆阳的心中远远不止是二十来岁的阅历,他要比同龄人更加老成,稳重,像是早已过了而立一般。
    吃过了晚饭,容萤坐在床边,看他把被子取出来,铺在地上。
    “剿匪还顺利么?”
    他没抬头,颔首说还好。
    “那你这次打算住多久?”
    陆阳顿了一下,“两个月,这段时间空闲,等过了年,还要接着练兵。”
    她把枕头拿过来,搂在怀里,慢条斯理的玩,“真尽职,你一定是本朝日子过得最清苦的将军了,要我说给你立个牌坊都不为过。”容萤调侃他,“上回元宵,皇爷爷问我你住在哪儿,我都没好意思讲。”
    她没穿鞋,光着一双脚荡来荡去。
    “你俸禄也不少,干嘛不去盘套好的宅子?”
    陆阳铺好了床,坐在上面回答她,“这样能推掉不少麻烦的人。”
    容萤一愣,想了想,那些朝中大臣礼尚往来的奉承拜访,的确是有些讨厌。
    “那也不能把钱都给我吧,你自己不花?”
    他放好枕头,“花的地方少。”顿了一下,补充道,“留给你做嫁妆。”
    容萤微微一怔,随后朗笑出声,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陆阳被她笑得有些尴尬,“行了,睡吧。”
    她好不容易才收了笑,点头:“嗯。”
    熄了灯,屋里一片黑暗。
    陆阳就在她床下不远的地方,打着地铺。
    容萤十三岁之后,他们俩就没睡在一起了,这两年,每回她溜过来玩儿,他不是住在军营,就是睡在地上,或是去伯方家凑合几晚。
    起因还要从十三岁那一日说起。

  ☆、第30章 【初长成】

那是个炎炎夏日,陆阳的军阶才刚升到校尉一职,因为容萤跑来,周朗又给他放了假。
    下午耐不住热,她去镇上买了两碗冰雪冷丸子吃,吃着吃着,容萤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一低头,竟赫然看到裙子上染满了血。
    彼时,陆阳正从门外进来,她端着碗走出去,立在那儿傻站着。
    陆阳看见她这个样子,震惊之后也傻了,两个人就那么呆呆对望,大眼瞪小眼。
    容萤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绝症,不知所措;陆阳虽明白,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也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阵,他胳膊有些发抖,走上前把她抱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瞎转悠,最后干脆烧了一桶水,把她连人带衣裳一股脑儿放了进去。
    容萤便乖巧地坐在浴桶里巴巴儿看他。
    四周一片寂静。
    后来实在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陆阳只得从外面请了一个婆子。
    老妇人年过花甲,一进门,瞅见容萤这副惨样,当即转头朝他骂道:“小孩子不懂事,你这当爹的也不懂事么?对自己闺女一点也不上心!”
    “起开起开!”她抬手一挥,把陆阳推到院中去,关上门给容萤擦洗。
    他站了许久,才缓缓到台阶上坐下,垂头盯着地上的石子出神。
    不多时,门开了,老妇挽着袖子,甩着一身汗慢悠悠走过来。陆阳忙站起身。
    她擦着汗和他说了一通需要注意的话,末了问道:“小娃娃她娘呢?”
    “……不在了。”
    老妇这才缓和了脸色,生出些许怜悯来:“那你可得好好照顾她,这大夏天的尤其忌嘴,别吃生冷的东西,也不要玩凉水。小孩子贪凉,一玩起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事后又会疼得满地滚,自己折腾自己受罪。”
    “来了这个,今后就是大姑娘了,男女有别,叮嘱着些少让她和男孩儿一块儿玩。”
    陆阳只得点头,一一应下。
    给了些钱将人送走,一转身,就看到容萤趴在门后瞧他。
    他唤了一声。
    容萤便跟上来,捧了那碗冰雪丸子给他吃,陆阳却摇了摇头,把她拉到屋里,窸窸窣窣地开始收拾床。
    那是她第一次癸水,也就是从那日起,陆阳再没和他睡一块儿了,不过担心她夜里害怕,偶尔也会在床下打地铺。
    深秋的晚风呼呼而吹,借着淡淡的夜色,容萤翻过身来看他。
    入目是陆阳宽阔的背脊,有一道很浅的光芒落在那上面,依稀可见得身子微微起伏,似乎已经睡着。
    这些年来,他的背瞧了不止一次,再熟悉不过,那些青丝散在外面,其中有分明的白色。
    陆阳的白发比从前更多了。
    起初她还很喜欢给他拔白发,每次找到一根都欢喜不已地收到那个小荷包里,直到后来白发越来越多,已经能够拧成一小束,她就没有给他拔过了,因为知道怎么拔也把不完。
    他的年纪并不大,到底是愁什么愁成这样?
    发呆发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开始泛酸,容萤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转身浅眠。
    然而这一觉睡得并不好。
    后半夜时,雷声大作,头顶上噼里啪啦地落着雨点,连空气中也带了一股湿气。
    轰的一声巨响,白光劈下。
    她被闪电惊醒,窗外枝摇叶晃,除了瓢泼的大雨,隐约还听到背后有清晰的滴水声。
    容萤裹着被衾坐起来,正巧陆阳也醒了,垂目一望,不想屋顶竟漏了雨,落下的水珠早已浸透他大半被子。
    她见状努努嘴,打趣笑他:“活该了吧,叫你铁公鸡,房子也不换,屋子也不修,让你那帮属下知道他们将军住这种地方,指不定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陆阳闻言淡笑了一声。
    倒不是舍不得钱,他只是嫌麻烦故而才一直拖着没修补,正起身要去换一床被衾,容萤却拉住他。
    “上来睡吧,床这么大,我又不胖,挤不着你的。”
    被她碰到的那只手臂徒然一紧,他顿住了,然后讷讷地别过脸,有些无语伦次,“不要紧……我出去睡就好。”
    容萤松开他直笑:“你睡傻了么?外头下雨呢。”
    “……”他没了话,稀里糊涂被她拉到床上躺下。
    容萤捏着他衣角,哟了一声,“衣服都湿了,还不换下来?”
    陆阳尚愣着,听到这话,才摇头:“没事,我不觉得难受。”
    她却困得睁不开眼,呵欠一个接一个的打:“你不难受我难受啊,你把被衾捂湿了我怎么办?”
    “……”
    他再次没了话,拳头紧紧拽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容萤嫌他墨迹,干脆自己伸手,三两下把他里衣摘了,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睡下。
    明明是深秋季节,在如此冷的天气下,陆阳却热得浑身冒汗,偏偏容萤还面朝他蜷着身子,小脑袋就枕在胳膊上,吐息轻缓而绵长。
    他不敢动弹。
    等了很久,原以为她已睡着,陆阳于是小心地侧过身。
    此时,容萤的声音忽在一旁冷冷地响起:“转过来。”
    陆阳:“……”
    他僵了片刻,只好又转回去。
    电还在闪,雷却没有打了,容萤睁着一双眼睛,雪亮透彻,“你干嘛?”
    “没什么……”
    她瞧了一阵,才把眼睛合上,慢悠悠的问:“这破地方有什么好?你看,下雨天还不让人安宁。吃饭啊,喝茶啊,都得自己动手,你不喜欢有人服侍么?”
    “住惯了。”他语气轻轻的,“这里离军营近,出行也方便……其实我住哪儿都无所谓,倒是你。宁王府不好么?成日往这里跑。”
    容萤伸了个懒腰,“我也住惯了。”
    她说着,冷不丁睁开了眼,陆阳像是没反应过来,愣了瞬,立时垂下眼睑。
    容萤静静地盯着他看,忽然道:“陆阳。”
    “你是不是怕我?”
    她声音极轻,听在耳边竟似炸雷一样,后背满是冷汗。
    怕。
    他的确很怕。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丫头,和记忆中的那张脸越来越像了。
    或许从陆阳与她生活在一起时,潜意识里就没有生出她会长大的概念。
    在他的脑海中,这一生的容萤,永远都是圆圆小小的身子,容貌稚嫩天真,虽五官上与从前的她有几分相似,但没有并没有长开。然而后来,容萤的眉眼渐渐起了变化,眼角向上翘起,灵动中染了一丝妩媚,下巴尖了,脖颈愈发细腻修长,与梦境中的她一点一点的,重叠在了一起。
    那些久远的记忆也随之而来,殷红的鲜血,瓢泼的大雨,噩梦般萦绕在他的世界里,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周围静得死寂,他凌乱的呼吸夹在雨里,尤为清晰。
    容萤把陆阳的神情看在眼底,心中忽生出些不忍,把被衾拉了拉给他盖严实。
    “哎呀,困死了,快睡快睡。”
    她打了个呵欠,一头往他怀里栽,很快就睡熟了。
    他在黑暗中讷讷地出神,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身边均匀的呼吸声,不知不觉眼皮也沉了下去。
    第二日,陆阳起得很早。
    一来是睡不好,二来是营中还有事务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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