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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巫-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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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只在宋公之下,旁人能奈他何?
听华元应下,王子罢不由松了口气:“过些天会有人送她前来,还请右师勿让旁人知晓。”
“王子放心,吾定小心行事。”华元答的爽利。
王子罢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想那巫苓治好了阿元,如今阿元已经能说能笑,再也不复往日疯癫模样。这样的恩情,他可不会忘了。能帮这一把,自然也是好的。
又闲聊几句,王子罢便匆匆告辞,还有不少首尾,要细细处理。
※※※
屈巫虽然早早来到内宫,但独自觐见王妃时,日以西斜。实在是群臣众议,脱不得身。许是忧心大王病情,樊姬面色极差,不住揉着额角,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屈巫可不管这些,见过礼后,张口便道:“下臣敢问小君,可想过大王身后之事?”
樊姬猛地抬头,双眼泛红,却一字也吐不出。是啊,所有人都看出了,大王挺不住了。只是谁也不愿提起此事,全都虚与委蛇,还不知肚里想些什么。而屈巫不同,短短一句,便切中要害。大王身后,她们母子当如何自处?
深深吸了一口气,樊姬勉强平复心绪,开口道:“子灵可有高见?”
“当缔盟,当伐国,示威天下。”屈巫说的干脆。
樊姬闻言,不由皱眉,大王刚死,怎地就要发兵?然而她非寻常妇人,只一思索,便明白了屈巫话中深意。唯有发兵攻打他国,才能牵制掌兵的诸公子,使其无法谋夺王位。这倒是跟自己的谋划不约而同。楚国内乱频频,若不牵制,恐生祸患。
眉眼稍稍舒展,樊姬问道:“敢问当交谁人,当伐何国?”
屈巫正色道:“自是联齐伐鲁!”
樊姬不由讶道:“鲁使不是欲乞师伐齐吗?”
“鲁近而齐远,欲伐齐必要借道,受制于人。且齐强,又与晋恶,若是伐齐,岂不让晋侯得了便宜?唯有伐鲁,才能成楚之霸业!”屈巫侃侃而谈,一番话掷地有声。
樊姬的不由轻叩指尖,片刻后才道:“可攻鲁,卫?”
“然。”屈巫在心底暗赞,王妃果真机敏,卫、鲁皆与晋亲善,趁机攻伐,才是上上之选。
再怎么熟悉朝政,这等谋国之策,仍旧是樊姬无法做出的。此刻听了屈巫所言,心中竟有了些底气,不再那么慌乱。
长叹一声,她道:“亏得有子灵献策。”
屈巫唇角微敛,姿态谦逊:“愿为小君分忧。”
樊姬又叹:“谁料大王会病重至此……”
屈巫也跟着道:“众巫皆不能治,怕是天命。唯有送大王魂魄,安居幽都。”
这也是身后事里最重要的一点,樊姬颔首:“亏得瞳师生出了巫子,若非如此,予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了巫子,才能让巫瞳随殉,让这支血脉不至于中断。也许突如其来的巫子,正是天意兆示。
屈巫闻言也道:“多亏子反进献巫苓,才让瞳师保住血脉,实乃天意。”
樊姬眉头一皱,“巫苓”?怎么会突然提及她?她跟巫瞳的血脉又有何干系?
屈巫见她神情不对,讶然问道:“不正是巫苓援手,才让那难产的巫婢诞下巫子?小君不知此事?”
樊姬的面色变了,她不知此事!
屈巫却道:“未曾想巫苓术法如此高妙,若是能为大王诊病就好了。”
是啊,失心、难产都能救回来,巫苓术法该是何其惊人。可是她没有替大王诊病,一次也无。全赖巫瞳三番四次进言劝阻。
樊姬的手掌缓缓握起,唇边露出冷笑:“生前不能用那刺鬼之术,身后却未必不能。大王归幽都,多一人伺候也好。”
她竟信了巫瞳!如此欺瞒,莫不是两人早生奸情,巫瞳想救她一命?
她竟信了巫瞳!!
见她如此,屈巫似猜到了什么,却未曾多言,恭恭敬敬的请辞告退。
待人离开了大殿,樊姬立刻道:“派一队人,围了巫瞳住所。若是王崩,杀院中人殉之!”
巫瞳不过是大王奴婢,也敢如此欺主!她倒要看看,他要如何护住那女子!
缓步走出大殿,屈巫唇边才浮起浅笑。宫中又岂有私密可言?想查的,总是能查到。要怪,就怪巫瞳自己太心切了吧。
如此一来,后患全无。
他重新迈开了脚步,组佩轻摇,不声不响,亦如端方君子。
第41章
当杂乱的脚步声在院中响起,几个带甲兵士闯进来时,楚子苓仍坐在靠窗的矮榻旁,屋中空空荡荡,一片冷寂。
见屋内景象,领头的宫卫不由皱起眉头:“怎地就你一个?伺候的仆妇呢?”
楚子苓望向这些来意不善的兵士,片刻后才道:“那些都是借来的,已还了去。”
听到这话,那人勃然大怒,却也不敢直接冒犯巫者,只恨恨道:“来人,给吾看好这里,莫让闲杂人等出入!”
一声令下,立刻有几名兵士持矛守住了院门,把小院看得牢笼一般。事到如今,楚子苓又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幸亏她让蒹葭等人先走了,只盼田恒能安抚住那傻丫头,若能开恩照顾一二,就更好了。
这一趟旅行,是不是到此就要终止了呢?楚子苓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恐惧和焦虑已经远去,反而生出些淡淡解脱。也许她本就不适合这个世界,不过是误闯一场,或黄粱一梦。若真的死去,她的尸体究竟是会留在这里,还是回到那滚滚汉江中呢?
灵九簪握在掌心,仍旧坚硬冰冷,犹如她那颗渐渐冷下去的心。
※※※
“车已安排妥当。你可自偏门入宫,沿仆从行走的狭道,直入巫舍。接了大巫,藏在隔板下,出宫后立刻送往华元处,切不可节外生枝!”许偃交代的异常仔细,这可是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许子大恩,田某没齿不忘!”田恒躬身相谢。这次亏得许偃居中转圜,才能有机会救出巫苓的一线生机。
“田壮士何出此言,吾也不过是为报大巫恩德。”许偃一笑,“只是宫中不比别处,万事小心为上。”
田恒肃然拱手,转身而去。谁料到了车驾停靠的地方,却见个窈窕身影,等在那儿。
“田郎来了!”蒹葭面上露出喜色,“带奴去吧!奴为你引路!”
田恒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哪有你的事儿,快闪开!”
蒹葭却丝毫不让:“只个男子,行走宫中岂不奇怪?带上奴吧,奴定不添乱!”
她倒是会抓关键。田恒自知身材高大健硕,又蓄虬须,单独走在宫中,确实不太像是个杂役。但是带上这小婢就不同了,完全可扮作随从模样,出入自然更为方便。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若是这傻婢忙中出错,可是会误了大事。
犹豫半晌,田恒才道:“带你也可,但绝不能大呼小叫,惊慌失色。若是惹来旁人怀疑,你家女郎定死无葬身之地!”
蒹葭用力点了点头:“奴晓得!奴不怕!奴答应过女郎,要尽快回去救她!”
那双亮晶晶的眼中,满是勇气,就如初生的牛犊。
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田恒心下一横,唤蒹葭登车,一同向楚宫驶去。
※※※
“瞳师,大事不好,巫子被王后接走了!”仆童急的面色发白,小心凑到巫瞳耳畔,压低声音道。
巫瞳没有蒙眼,那双蓝瞳就像萤虫,直视前方。宽大的床榻边,咒祝声声,烟雾缭绕,犹若黄泉幽都。躺在榻上的人,面上青黑,头颅胀大,呼吸几不可闻,似也踏上了鬼路,让人不寒而栗。
像是僵住一般,过了许久,巫瞳才道:“巫婢呢?”
“被宫卫拿下,似要生殉。”那仆童声音哽咽,如颤抖烛炎,“连院外都站了兵士……”
巫瞳忽地扭过了脸:“院外?”
巫苓还未搬出去。王妃这几日天天操劳政务,哪有时间管个巫医。没她的命令,巫苓哪里都不能去。
现在,她怕也只有一个“去处”了。
为何要带走巫子,拿下巫婢,围住小院?只有一个原因,王妃定是发现了那事。
巫子难产,他竟没有剖腹取子,而是让巫苓救了那母子二人。他骗了王妃,还阻巫苓为大王诊病。
王妃岂会饶他?
是他,连累了巫苓。
手掌微微颤抖了起来,巫瞳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懊悔。悔得五脏翻腾,肝肠寸断。他该让她随那些婢子一起走的,哪怕担上干系,哪怕即刻身殒,也该让她走的。那女子就不该待在楚宫,不该待在这污浊昏暗,不见天日的鬼域。他没能让她逃出去……
“大王!”
一声凄厉嚎哭,在大殿中回响,下一刻,无数哭声响起。在震耳欲聋的哭号中,巫瞳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瞳师!”那仆童牙关咯咯,追上一步,“小君有令,擅离寝宫者斩……”
巫瞳却轻轻问道:“吾还能活吗?”
那仆童顿时哑口。当然不能。瞳师乃鬼仆,王死则殉,魂引幽都。况且巫子都已诞生,哪有不殉之理?可是王死了啊,他不该留下了,陪伴左右吗?
巫瞳却不多言,转身就走。他当然要走,他要回那小院,想尽办法,救出巫苓……宛如被鬼物附身,他踏出了大殿,在那刺目的日光中迈开脚步。
※※※
因有通行信物,入宫并不很难。下了车后,田恒抬着个大大藤箱,由蒹葭引路,向巫舍而去。这箱笼是事先准备的,巫苓可钻入箱中,由他抬上牛车,藏身车厢隔板之下。不过也正因抬着如此笨重的大箱,垂头勾肩,让他更像个帮小婢送货的随从。两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竟看不出什么破绽。
虽然举止看起来稍显笨拙,但田恒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注意着身边动静。前方那纤长肩背绷的死紧,却也只有今次而已。田恒也不由在心中暗叹,这小婢比预料的还胆大,虽有些许紧张,但步态神色都无异样,称得上自如。有她在前面跟着,吸引的目光绝不会很多,倒是比独来更加稳妥。
穿过长长狭道,又绕过偏门,巫舍就在眼前。此处本就位于楚宫一角,巫瞳的小院更是地处偏僻,罕少有人造访。只要进了小院,自然能救出巫苓……
突然,田恒神色一紧,低喝道到:“止步!”
前面那女子应声停下了脚步,似有些不知所措。田恒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就是你们住的院落?”
被人突然叫住,就算蒹葭也有些紧张,连连确认几遍才敢点头。田恒的神色立刻沉了下来:“之前也有人把守?”
蒹葭这才发现,院落周围竟然守着兵士,不由焦急摇头:“从来没有!”
这是情况有变。田恒只犹豫一下,就对蒹葭道:“找地方藏好,切莫出声!”
说着,他再次迈步,就那么抬着藤箱,向小院走去。
如此高大的男子靠近,几个兵士都警醒起来,其中一人上前喝到:“止步!来着何人?抬着什么?”
田恒就像没听到呵斥声一般,又走了三四步,直到对方快要举矛,才露出狐疑神色:“这藤箱不是院中人,命小人送来的吗?”
院中人让送的?那大汉神态木讷,不像在说谎。那兵士也有些拿不定注意了,头领只说不让闲杂人等出入,这箱子能进吗?
迟疑片刻,他便道:“放下,吾要查查!”
“哦。”田恒傻愣愣的应了一声,弯腰放那箱子,也不知怎地,只放到一半,手突然一滑,笨重大箱轰然落地。
兵士一怔,刚想骂些什么,就见一道银光从箱后腾出,扑面而来。
连惊呼也无,长剑割破了喉管,鲜血迸溅。
这一幕来的太快,旁边三个兵士都未反应过来,就见同伴捂着脖颈软倒在地。而那杀人者,已跨出两步,劈剑再砍。
刺,刺客!
这时哪还有人搞不清状况,分明是刺客潜入宫室!然而三人都来不及放声高呼,只因那凛然杀气已然扑来。
正面迎敌的兵士赶忙竖起长矛,直刺敌人面门,谁料长矛半途被一只大手擒住,一股巨力从矛上传来,那兵士被扯得踏前半步,还未及松开手中兵刃,就见长剑斜撩,刺骨冰寒直入颌骨。
一剑穿透了敌人下颔,还未抽剑,另一根矛劈面刺来,田恒左手一挥,用手中的长矛勉强架住,于此同时,背后敌人已然出剑,直刺背心!是进,是退?那大汉须发皆张,轻喝一声,右脚已踏出半步,腰胯使力,猛然一转。剑锋划过背脊,带出长长血痕,然而田恒手中长矛已携风雷之势,狠狠抽在了身后持剑者面上,矛杆断裂,打的那人口喷鲜血,牙齿尽落。借一转之力,染血的长剑也收了回来,掉转方向,直刺面前持矛者胸口,皮甲尽透,一剑穿心!
成了!
这时,田恒方才呼出胸中戾气。四人尽数倒地,余下不过补两剑的事情,然而下一瞬,像是似觉察了什么,他突然一凛,扭头看去。
糟了!
当田恒迈步向前时,蒹葭已听从吩咐,藏到了一处花木后。这些人定是来害女郎的,她可不能拖累田郎!
见那汉子一步步走向带甲的兵士,蒹葭只觉心如小鼓,咚咚跳个不停。以一敌四,他能胜吗?然而当两人一问一答,开始交谈,蒹葭忽觉余光处有什么一闪,她猛地扭头,就见一人从旁边墙角处绕了出来,悄无声息的取出了长弓。
蒹葭险些没惊呼出声。守在这里的,不是四人,而是五个!要不要出声提醒?可田郎说过,不能大呼小叫,会引来兵士,而且万一让他分神,岂不更糟?怎么办?!
“轰”的一声,藤箱砸在了地上,也砸在了蒹葭心间。见那弓手真的举起了手臂,弯弓引弦,她猛地一提裙角,冲了出来。不能让贼子暗算田郎,他还要救女郎呢!
不知是从哪儿涌出了力气,蒹葭冲了上去,一把抱住那弓手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谁曾想旁边还埋伏着个小婢?那弓手吃痛,反手一抽,打在了蒹葭面上。这一下打的极重,蒹葭脑袋嗡的一声,倒飞了出去,滚落在地。满眼金星,一嘴血味儿,她却没有哭泣躲闪,而是手脚并用又爬了回去,死死抱住了对方的大腿,再次张嘴咬了上去。
这贼子还能放箭,不能让他伤了田郎……被执拗催动,蒹葭简直像是咬住了猎物的小兽,哪怕牙齿松脱,指甲劈裂,也不愿松开半分。
然而她没能看到,恼羞成怒的弓手抽出了腰间长剑,狠狠一下刺了过来。
背上传来一阵剧痛,蒹葭牙关松脱,不由张开了口。一声极轻的呼痛声,从她喉中溢出。不行,她不能叫的……蒹葭挣扎着,想要抬手捂嘴,就觉一阵淅沥沥的腥雨,落在了身上。
“蒹葭!”
手中断矛抛出,携千钧之力,穿透了弓手的咽喉。田恒却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扶住了蒹葭。温热血水顿时顺着指缝流淌,浸湿了他的衣袖。
蒹葭用力眨了眨眼,似乎看清了面前那人,露出了个傻乎乎,满嘴是血的笑容。
“奴没喊……快……救女郎……”她费力,又有些自豪的辩道。每吐出一字,都有血泡溅出。
田恒似是哽住般,一把抱起了那小小身躯:“莫怕,你家女郎定能治这伤……”
踏着满地鲜血,他冲进了院中。
第42章
楚子苓没有听到院外的动静,事实上,她几乎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了。长长久久的枯坐,似乎也让她的神经麻木,失去了对外物的感知。也唯有如此,才能隔绝她心中日复一日叠加的孤独。
因而,当那人踹开房门,带着浑身赤红,和怀中躺着的小丫头冲进来时,就像一阵狂风,吹散了拢在心间的浓雾,掌中灵九簪跌落在地,楚子苓直起了身,不可置信的望着两人。
在对视的一瞬,田恒只觉胸中一痛,刚想说些什么,对面那女子猛然起身,冲了过来:“她伤了?怎么伤的?”
楚子苓简直都要疯了。蒹葭不是她亲手送出去的吗?怎么会再次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还会受伤?!
“是剑伤……”田恒的声音沙哑,说不出是疲惫还是愧疚。
他没能护住这小婢,反而是她护住了自己。久历阵战,田恒如何不知,这伤是刺破了胸肺,已然没救。
楚子苓其实并没有真切的听清田恒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解开血衣,发现了伤在何处。狰狞的伤口淌着鲜血,一刻不曾停歇,那是肺叶。楚子苓只觉牙关都咯咯抖了起来,止血!她要止血!簪呢?她的金针呢?!
然而当寻到木簪,抽出毫针时,楚子苓的手却是抖,抖得几乎捏不住针柄。肺部外伤,她心底比别人都更清楚,此刻需要的不是金针,不是中药,而是输血,急救,外科手术!在这蛮荒的世界,在她这双手中,如何能救?
像是没察觉到她眼底的苦痛,蒹葭那双圆圆的眼睛,睁得大了些,溢出了喜意:“女,女郎……奴,奴来接……接你了……”她边喘边说,喉中似有丝丝气音,“……跟,跟田郎……一起……走……快……”
像是喘不过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只被染红的小手伸了出来,像要抓住楚子苓的手臂。然而它太轻,太柔,就像一片红色的羽毛,擦过手腕,轻轻飘落在地上。
“蒹葭!蒹葭!”泪水夺眶而出,楚子苓扔下金针,抓住了那只手,想要拉住她,把人唤醒。然而那双眼,已经无法聚焦,只茫然的睁着,咽喉一阵轻颤,没了起伏。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那刺目的血,似乎也染红了双眼,冲入了脑海。蒹葭有什么错?她不该遭受这个的!为什么?因为屈巫?因为楚王?因为她这个莫名其妙来此的幽魂?!
为什么是蒹葭!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在蒹葭面上抹过。合上了眼帘,那女孩的神情是安详的,若不是面上血污,就如坠入美梦一般。
“该走了。”田恒道,“她是来带你走的。”
这话犹如一把尖刀,插入了肺腑,搅出钻心痛楚。楚子苓颤巍巍的摸了摸那开始变冷的脸颊:“能带她一起吗?”
这楚宫太大、太冷,没有温情,不存人性。蒹葭不该葬在这里,她该随她出去,远远离开,安眠在一个可以见到四时美景的地方。
“好。”田恒没有说什么,起身向外走去。不一会儿工夫,他抱着个藤箱走了回来,放在地上,“带她出去。”
那箱子如此大,定能装下这小小身躯。楚子苓举袖,轻轻擦去了蒹葭脸上的血污。田恒则在屋中翻出了几匹布料,放在箱底,又扯过榻上锦帐,把人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安放在箱中。
“还要再盖些东西,遮住血腥。”田恒抬头道。
楚子苓立刻起身,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就找出了一摞衣裙,还有不知多少熏衣的香料。把这些轻轻盖在了那蜷起的身躯上,就算打开箱盖,也再看不出破绽。而那被掩住的血色,也终于唤回了楚子苓的神志。她不能在这时垮掉,她不能辜负蒹葭和田恒,她要出去,和他们一起离开楚宫!
“你也要换身衣裳,奴婢穿的最好。等会儿跟在我身旁。”箱子已经占了,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巫苓扮作婢女,用方才的法子混出去。只是多少有些风险。
然而没等他说完,楚子苓就已起身,转到了屏风后。不大会儿工夫,她换了一身衣裙,还擦去了手上、脸上的血污泪痕,收起了木簪,束起了长发,低眉敛目,亦如宫中行走的奴婢。
田恒舒了口气,他真怕巫苓承受不住,失魂落魄痛哭流涕。若是如此,他再怎样勇猛,也没法带两人出去。好在,巫苓还是那个巫苓……
心中突然生出了些怜惜,田恒皱了皱眉,起身想要寻件甲衣遮住身上血迹,谁料刚走出两步,他剑眉一轩,拔剑在手,低喝道:“谁在那里?!”
敞开的门扉外,显出了一个人影。来者身量很高,脊背笔直,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见到一双幽蓝眸子,直直望来。那眸中看不出情绪,似从幽暗鬼域而来,让田恒背上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几欲暴起。
是巫瞳!
“等等!”楚子苓冲了上去,拉住了田恒的手臂,“他不是歹人!”
站在门口,巫瞳的目光在那两人身上扫过。就算白日看不清多少东西,一路走来,他也看到了淌血的尸身,凌乱的内室,持剑的大汉,还有那女子身上的衣裙……
巫瞳突然笑了:“你要出宫了吗?”
那笑容中,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温柔。楚子苓的心又痛了起来,无法作答,只点了点头
“王崩,趁此机会,快走。”巫瞳说出了他想告诉巫苓的话,只是没料到,有人比他来得更早。
听到楚王驾崩,楚子苓浑身一震,猛然想到了什么:“那你呢?和我们一起走吧!”
杀了这么多兵士,会不会给巫瞳带来麻烦?这楚宫何其残酷,就算对他这样的大巫,也未必仁慈。不如趁此机会,一同逃走!
田恒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巫瞳便道:“吾乃王之瞳师,为何要走?”
那笑容消失了,短暂的犹若昙花一现。而微笑褪去后,那张俊美面孔,就如当初祭祀献舞时带着的玉面,精致无暇,也透着冰冷。
楚子苓心头一紧:“可是你这一脉……”
你这一脉,本就不应该存在,不应该延续,不应该为了一个人的喜好,遭受无穷的痛苦。
巫瞳却没让她把话说完:“吾身负王命,亦有巫子,不必再言。”
这句话,堵住了楚子苓所有的声音。是啊,宫中还有巫婢,还有巫子,还有那么多瞳师一脉的血骨。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抛下所有人不顾?
田恒这才对楚子苓道:“走吧。”
说着,他搬起藤箱,向外走去。
又看了巫瞳一眼,楚子苓终究迈步,与他擦肩而过。
目视两人寻了甲衣,遮住血污,匆匆离去。巫瞳转过身,走进了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屋内还弥漫着血腥,以及淡淡的,属于那女子的药香。
财帛、锦缎洒了满地,还有些印上了血渍,显然没被人看在眼里。而巫瞳的目光,落在了一件随意丢弃在地的锦衣上。
赭色面料,三色云纹,灿灿金线勾勒出了舒展意气,犹如乘风归去的鸟儿,掀起了漫天祥云。这是父亲留给他的乘云锦,他也曾送给巫苓,想让她凭此离开自己。
而现在,那女子振翅而飞,根本无需这身锦衣。
巫瞳笑了,含笑捡起了那衣衫,脱去自己暗色的巫衫,把它披在了身上。蓝瞳,又怎配丹赭?然而此刻,他的心却如衣上卷云,乘风而起,直入九霄!
迈出了屋门,迈过了庭院,巫瞳穿着那绚烂锦衣,向着来处走去。眼前,烈日如火,灼他双目;耳边,鸟鸣喈喈,有凤盘旋。
他的黄鸟,可飞出了牢笼?
狭道中的人,比来时多了不少,个个行色匆匆,一脸惶恐。看来那蓝眼巫者说的不差,楚王怕是殒命了。如此一来,更要抓紧时间!派人守在小院外,十有八九是为了看住巫苓,好用她殉葬,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小院中的尸体。届时宫门四闭,再想出去就难了!
然而如何忧虑,田恒的步伐也沉稳不乱。抱着藤箱的手,稳稳当当,就如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更难得的,跟在他身后的巫苓,也没有失态,两人就这么一路穿过院墙,回到了牛车旁。眼看就能登车,前面突然有兵士叫住了两人。
“止步,尔等搬的什么?”
楚子苓的心一下就绷紧了,明明只有两步,便能抵达牛车,逃出宫去,难道要功亏一篑吗?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就叫住了那人:“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宫婢作甚?速速入宫!”
那声音,有些耳熟。楚子苓微微抬头,就见一蓄须的男子带着兵士,快步向内宫走去。那人,她是见过的,正是当初请她给母亲诊病的监马尹……
田恒却不停步,低声道:“快走,再被拦下就走不脱了。”
那人是专门候在这里,只为助他们一臂之力吗?楚子苓喉头微哽,垂首跟着田恒上了牛车。掀开车厢中的隔板,一个窄小夹层展露面前。田恒迟疑一下才道:“出宫可能要翻看箱笼,蒹葭也要藏起……”
“无妨,我守着她。”楚子苓没有分毫犹疑,躺进了夹层,稳稳抱住了那织锦包裹的小小躯体,。隔板合拢,天光遮蔽,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只剩下那冰凉凉的女孩儿与她依偎,就如两人一起葬入棺椁,埋入土中。
她的确死过,却也再次复生,她怀中之人,也会如此吗?在一个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折辱,不再需要搏命的地方,开开心心重活一回?
车轮滚动,泪水淌下,笨重的牛车缓缓而行,驶向偌大楚宫也无法笼罩的地方……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楚王崩,楚宫将换新主,数不清的公族奔走,重臣更迭。一团混沌中,只极少数人知道,内宫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私逃之事。王后动怒,降罪瞳师,并派兵马四处搜寻,只为一人。
“真是未曾料到……”屈巫也有几分感慨。谁曾想,那巫瞳竟有如此胆量,趁着大王驾崩,内宫大乱时,放走了本该成为殉葬祭品的巫苓。王之瞳师也敢如此,怎能不让王后动怒?
他的感慨,一旁亲随可无法感同身受,不由急道:“小人要不要也派些人……”
“不必。”屈巫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现在出手,反惹人生疑。”
在王后面前刺巫瞳一句,不过举手之劳。但为此事专门派出人手,未免可疑。
“那若她猜出了家主与郑姬之事,说些什么……”亲随仍惴惴不安。巫苓可是出宫了,不比从前。若走漏什么风声,岂不平添麻烦?
“能在王宫中杀人出逃,谁还会信她?况且区区风闻,能耐我何?又有谁人会信?”屈巫挑眉反问。
他可是谏过大王,直斥夏姬不详的人,谁会相信他跟夏姬有染?若真传出了些什么,夏姬归郑,怕只会更加容易。
而巫瞳为个小小巫医欺瞒王后,祸乱宫廷,实在大逆不道。王后寻到那巫苓,也不过杀了泄愤,哪会听她胡言?倒是助巫苓出宫的,未必只有巫瞳一个,与其追着那巫医不放,还不如提防身后之人。
看来出奔之事,不能再拖了。
※※※
“公孙!公孙!这些人怕是寻错了地方,当向王后禀明啊!”
刚刚传来楚王驾崩的消息,就有一大群如虎似狼的楚兵冲入府邸,翻箱倒箧,四处搜寻,说是要拿那出逃的巫苓。
石淳急的头发都白了,巫苓不是早就入宫了?而且还是公子侧举荐,又跟他们有甚关系?都怪公孙一时心软,中了田恒的诡计!之前派人入宫劝说巫苓,没过两日,巫苓便遣走郑府送去的仆妇,趁乱出逃,真让他们百口莫辩……
等等,石淳突然一个激灵,莫不是那田恒劫走了巫苓?田恒是个猛士,又惦念巫苓的救命之恩,真做出什么,也未尝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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