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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你也复生了-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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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第三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棱纹花窗渗进房内,糖结伽南香气仿佛被照亮了一般。
  徐赫睫毛抖动,惺忪睁目,眼缝徜徉流光,薄唇犹有浅淡笑意,轻声吐出两个字。
  “阮阮……”
  这一幕已在阮时意心中重复了无数回。
  可真正发生时,她第一反应是搓揉双眼,以辨别是否身在梦中。
  她幻想过,自己可能会因激动而又哭又笑,仪态尽失。
  然则,她深深吸气,努力平定心绪,保持惯有的温婉平和,轻移莲步行至他身侧,为他多垫了个枕头。
  “渴不?我给你倒点水,再让人热点粥,如何?”
  宛如无数个寻常的清晨,她微微噙笑,语气温和;偏生眼角泛着泪光,出卖了她的担忧与惊喜。
  徐赫眉间青气褪去,脸色已如常。
  他挣扎坐起,悄然与她十指相扣:“渴。”
  阮时意端起床头矮几上的半碗清水,递至他唇边。
  不料他嘟了嘟嘴:“你不亲自喂我?”
  ……?
  短暂怔然过后,阮时意觉察他直盯住她的唇,啐道:“刚醒就没点正经!”
  “在自家媳妇面前,我何必装正经?”
  他忽而抬手握住她的后颈,强行逼她俯首凑近,借机在她檀唇一印。
  一个带着苦药味儿的吻。
  微凉,却教人心安。
  想找他“要个说法”的忿然,因这顷刻间的眷恋而散了一半。
  徐赫以舌尖轻舐她的唇瓣,模糊了她晨起点的口脂。
  虽说毒性未尽除,病中虚弱,他稍加用劲一拽,她便落入他怀中。
  其时为散药气,门窗皆为半敞,晨间院内走动的人员甚多,对房内“病患”的一举一动更是尤为关切。
  阮时意哪能容得他放肆?
  不等他低头深吻,她迅速抵住他的下颌,嗔道:“别闹!我得让秦大夫过来瞅瞅!他说过,需要找人助你尽除毒素。”
  徐赫细看她衣饰庄重考究,全然不像居家所穿,奇道:“你这是……要出门?”
  “嗯。”
  阮时意眸光一暗,挣开他的束缚,理了理裙裳。
  徐赫登时皱眉:“阮阮,这世上有何事,值得你抛下中毒的丈夫,衣饰焕然出门?”
  “哦?你又成‘丈夫’了?之前是谁拉着老洪,逼他说服我改嫁的?”
  阮时意唇畔挑起一抹浅笑,见他磨牙欲辩,补了一句:“我去拿晴岚图。”
  徐赫茫然:“得知下落了?在谁手上?”
  她只觉万语千言难在一时间说清楚,眼波潋滟心酸与无奈。
  作为妻子,她当然不乐意在他尚未康复时离开。
  但阮思彦创造地下城的种种罪恶,和雁族人勾连,更拉拢了齐王……她不能坐视不理。
  这两日,她依照约定,暂不报官,却暗中让人紧盯阮思彦、齐王和夏纤络的动向。
  如今三日期限已至,她得会一会这位“堂弟”,好睁大眼睛瞧瞧,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恰逢院中人惊闻“先生”醒来,急急去请隔壁的秦大夫,瞬时喧哗声起。
  阮时意不好透露过多细节,索性换了戏谑口吻逗他。
  “最后一幅晴岚图,在……灵前吐露心迹的人手中。”
  徐赫瞪愕,随即恼意徒生,死死攥紧她的手不放:“不许去!”
  “你且乖乖养伤,等我拿回晴岚图,再跟你慢慢算账。”
  “算什么账?”他震悚且狐惑,“那天中毒后所言,你得听我解释,我那是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放不下心……”
  阮时意挣开他的手,半眯着眼端量他,似笑非笑。
  “三郎,难不成……你忘了咱们的赌?”


第112章 
  阮府的奇花异卉及怪石丛林; 一律仿照阮宅旧址重建。
  园中一阁名“兰”,精巧雅致,八窗玲珑。天光云影、蔷薇丹桂、鱼跃萍碎皆可尽收眼底。
  阮时意当年作客时未想明白; 缘何堂弟不购置阮家的老宅子澜园; 而是另设一园。
  而今细想; 必定因澜园假山下藏有密道,阮思彦不能因私堵上; 又信不过任何人; 才会额外仿造一处。
  回顾他千里归京后造访澜园,特意去花园怀旧,还曾借祭奠进入徐府小祠堂……异常举动; 无非为视察地下秘道口罢了。
  是日; 借讨教花鸟技法; 留女护卫冒充的丫鬟在兰阁院落大门外; 阮时意随主人家踏上斜径。
  阮思彦道袍迎风飘逸,与衣饰清雅、姿容窈窕的她并行,着实有几分师徒之感。
  “前年; 我在角落里养了数十株精品兰花,目下观叶好时节。”
  阮思彦笑容如常温和; 言语间仅作家常闲聊。
  阮时意眼看修竹凝妆、兰草苍翠欲滴,叹道:“风景实不殊,人心却未净。”
  “瞧你; 改不了爱训斥我的老毛病。”
  阮思彦语带抱怨; 眸光温度如旧; 似带着对“堂姐”的敬,又似含男子对女子的柔,更无端添了三分长辈对晚辈的宠。
  阮时意总疑心他擅长伪装演戏,唯恐自己落入圈套,选择谨慎回避其复杂眼神。
  沿楼梯登上楼阁,因底下曲水环绕。
  日缕透窗,珠帘高卷,精熠殊甚,好一派绝妙景致。
  室内宽敞明亮,置有书架、画案、琴台、茶几等古朴典雅的家具,无一不精。
  阮思彦恭请她落座,捧来一整套前朝茶具,又开启漆盒,取出一黄纸包裹的茶团。
  阮时意看清茶团镂刻了纯金花纹,知是进贡之物,且为祭祀时才舍得用的珍品,不由得脸色微变。
  “放心,此为御赐,”阮思彦解释,“我并非只做杀人放火囚奴的勾当,得圣上恩赏,下赐点珍稀茶团、文房墨宝等,实属常态。难得你来一趟,我趁机饮上两盏解解馋,好过被人查抄了去。”
  阮时意听他轻描淡写道出“查抄”二字,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长指熟练捏碎茶团,以铜碾用力碾茶,眉眼沉静无波。
  专注将茶碾成粉末,置汤瓶于风炉,他细细以茶刷扫落茶末,又选了一古兔毫建盏,待水至二沸方协盏,挑茶末,注水调膏,一丝不苟。
  眼见迟迟未进入正题,阮时意闷声道:“你邀我至此,所谓何事?”
  阮思彦一边提瓶沿盏壁注入热水,一边右手执筅点击,待七汤过后,茶汤如汹涌乳雾溢盏,方笑答:“你何时变得如此没耐性?年轻了,也浮躁了?”
  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见她静坐不动,复笑道:“姐弟俩聚少离多,我不过想与你品品茶、赏赏画、聊聊天,倒让你拘泥至斯?我若有害你之心,一来无须大费周章,二来舍不得毁了这道茶。”
  阮时意默然,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热茶与唇齿间萦绕馥郁香气,口感细腻柔滑,教人温热入腹,心气平定。
  阮思彦自调了一盏,和她对坐而品,扯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如南国阮氏家族近况、画坛上画风的变迁、又问起她变回小姑娘后的身体状况。
  阮时意摸不准他所盘算的,简略透露了一点。
  品完茶,阮思彦取出一整套《万山晴岚图》,其中五卷为徐赫新绘顶替,一卷则是他搜刮而来的第四卷 。 
  “我处心积虑搜集全图,确想得魏亲王的复国宝藏,再与人联手建一片城邦……”
  “与谁联手?齐王?”阮时意打断他。
  “嗯,你猜到了?”阮思彦莞尔,“我一心以为,秘密藏在老爷子的诗中。直至发觉你们早把画掉包,我才想到夹层……若要拿回去,我还你便是。”
  阮时意徐徐展开久违的第四卷 。 
  这是全图笔墨最疏淡的所在。左右两侧为山,中间大片水波及留白,承前启后,将前三段的磅礴大气和第五第六的渺远幽静完美承接。
  她边欣赏丈夫三十七年前的手笔,边等待阮思彦谈条件。
  然而,对方环视四周;末了,将视线转移她身上,平和且闲适。
  她赏画,他赏的是这阁中的一桌一椅,一画一人,一美妙场景。
  茶香久久未散,静谧气氛让阮时意越发坐不住。
  “捷远,”她将画作一一收好,“那蛊毒……怎样才能解?”
  “哦……是那小丫头,听闻她即将当你的孙媳妇,快则一两月,慢则一两年,自会解除。”
  阮时意回想秦大夫所言,心下了然。
  缄默须臾,她注视他,语重心长劝道:“自首吧!兴许能稍稍减轻罪责,也不致连累族亲。”
  “依照大宣律例,我唯一能连累的,只有你这位‘徐太夫人’,”阮思彦轻笑,“你在外界眼中已病逝,以圣上对徐探微的崇拜、对明礼的重视,岂会真动徐家?你若怕受牵连,明日一早,带人去北山忘忧峰,将我及余党拿下即可……”
  “大势已去,你还折腾什么?”
  阮思彦朗朗长眸定定凝视她,欲言又止,摇头而笑。
  “你若验过晴岚图无损无瑕,便拿回去好生研究;听说师兄受了点伤,替我问句安。”
  阮时意微微错愕,终归未再多言。
  阮思彦亲自将画匣抱在怀中,缓步送她下楼、离园、上马车,方郑重将晴岚图交还给她。
  众目睽睽下,阮时意行了晚辈该有的礼节,淡定从容,滴水不漏。
  无人知晓她内心有多矛盾纠结。
  阮思彦维持一贯的和颜悦色,宛若诸事未曾生变,他仍是四国七族中最负盛名的花鸟大家,而她仅仅是一位乖巧伶俐的后辈。
  车轮滚滚驶向街角,他悠然转身,没再朝她离去的方向多看一眼。
  年少时,他目标清晰,唯求将践踏过他尊严的恶徒击倒。
  可随年月逝去,心境变迁,他似乎什么都想要,又觉天地间并无值得他所迷恋。
  此番惊觉“堂姐”重获新生,且成了玉容花娇的少女,他忽然无从分辨,对她究竟是姐弟情多一点,还是男女爱更多一些。
  此疑,无解。
  他踱步回兰阁,撩袍坐于琴台前,十指促弦,琴韵抑扬顿挫,时而激昂,时而婉约,如自问自答。
  瞒她的事还有不少,譬如她被子女劝说改嫁时,提亲的洪朗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富商家中失火等等,无一不是他暗中所为。
  在他心中,这帮凡夫俗子,不配成为她的夫婿。
  此外,还有阻碍徐家兄弟向上攀爬的小诡计,譬如……收买府医,助丫鬟慕秋勾引徐明礼,以毁掉徐家和周家的大好婚事;譬如早年让徐明裕各地的生意遇挫。
  那时,她屡逼他婚娶,他怒火中烧,决意给徐家一点颜色,并存心等他们落难时施予援手。
  但阮时意力挽狂澜,兼之徐明初为扭转徐家局势,毅然远嫁,当上一国之后。
  阮思彦见“堂姐”收回改嫁之愿,且没再催他成婚,他才没再干涉。
  一晃大半生,往事如云烟。
  瑶琴似珠落玉盘,委婉绵密,曲终人自散。
  琴声也好,心声也罢,她听不见。
  **********
  阮时意抱着一大匣子画作回徐府时,神色凝然,难辨悲喜。
  听闻徐赫正由徐晟与静影联手运功逼出残毒,她没作打扰,只和徐明礼商量,是否该按照阮思彦的提示,明晨到北山忘忧峰拿人。
  母子讨论阮思彦种种匪夷所思的言行,决定继续派人盯着,慎防他跑路,只等明日一举拿下余孽。
  下午,徐赫初次祛毒,出了一身大汗,听说妻子已平安携晴岚图归来,心安之余,未及细问,按秦大夫指示,浸泡药浴,更衣而眠。
  期间,阮府派人送来三大车物件,说是赠予“徐待诏”和“阮姑娘”的订婚贺礼。
  礼单表明是日常用物,但实际上全是珍贵古迹、书册、画卷、册页,还囊括了阮老爷子和阮思彦的心血之作,另有一批珍贵花草,使得全府上下震惊不已。
  阮时意隐隐嗅出诀别意味。
  如若“阮思彦为地下城城主”的事实直达天听,阮府势必要遭抄家,财产充公。
  将心爱之作与珍物数尽交予阮时意,或许是嘱托,是致歉,是剖白。
  ——他们无血缘关系,但确实是亲人。
  徐贪睡一觉睡到大晚上,神清气爽,一扫颓靡。
  换上干净衣袍,他敲开绣月居院门,听阮时意讲述来因去果,唏嘘慨叹,当即尝试揭开晴岚图的第四段。
  他昔年采用的宣纸,分层制作,质量佳,可劈为十数层。
  揭画时,他以热水闷烫,外加清水淋洗、洗霉去污、修补全色等数道工序,不得不全神贯注,时时审慎。
  当原作从加裱处掀起,久等多时的谜底终于揭晓。
  画面背后书有三字——冰长峡。
  徐赫与阮时意互望,均浮起异样感觉。
  对应其余各段,连起来则为:古祁城,三百里外,冰长峡,地下河,石龙为记。
  事实上,“冰长峡”并非寂寂无名的小地方。
  早在三百多年前,宋宣首任女帝的皇夫仍为将帅时,曾率兵与两族联军交锋。
  因手下叛变,谎称可抄近道,前锋军被诱至一峭壁间的峡道,遭巨石与毒火夹击,尸首成山,几近全军覆没。
  绝境中,他们从该处寻到一条隐秘的地下河道,逃出生天,连夜突袭敌军,解救俘虏,夺敌将首级,为最终胜局奠定根基。
  历史如车轮往前滚动,一度赫赫有名的战役成为史书上的寥寥数语。
  远在数千里外的祁城毁于战火,冰长峡已不为大宣民众所熟知。
  若非阮老爷子将魏亲王的秘密藏在画心,天下间大概无人知晓,对繁华盛世起决定作用的地下河道,藏有进可定天下、退可安民生的秘宝。
  阮时意出门前,曾对徐赫撂下一句“回头慢慢算账”。
  但去了一趟阮府,和“堂弟”作短暂交流,得回晴岚图,她忽而心绪不宁,无心思考该向徐赫提何种要求。
  大局当前,个人私情算得了什么?
  打赌之事,容后再议。
  *************
  夜沉如水,山色巍峨连绵,似沉睡蛟龙盘踞。
  京城与北山之间,存在长达数里的地下通道。
  隐秘,幽深,乃近年新挖,作储备之用,与前朝遗留的地下城并无相通之处,故不易被人发觉。
  地下城被朝廷肃清后,阮思彦余下的五百名部众基本匿于此。
  他们大多为地下城出生或长大的黑户,对给予生存必须的阮门主心悦诚服;少部分是侠客、武官等年轻英才,受蛊毒影响,对阮思彦死心塌地、唯命是从已久。
  纵然光景不再,亦无怨言。
  这一夜,阮思彦抵达此处。
  一如往常,他风姿儒雅俊逸,面容温润如玉,受众人顶礼膜拜。
  深邃眼眸自远而近,扫向密密麻麻、垂首候命的手下,沉厚嗓音绵绵穿透于三丈宽的地道中。
  “在吾心中,诸位皆是以一敌百、锐不可当的勇者!”
  数百人齐声和应:“谢门主首肯!吾等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阮思彦语气平添凌厉:“地下时日今非昔比,敢问诸位,是否勇猛如昔?”
  “是!”坚定话音引发阵阵回响。
  “是否拥有足够胆量,披一身伤痕,战死于血泊当中?”
  “是!”
  “即便面临被利刃削断臂膀、被锐箭刺穿咽喉、被尖矛戳破肚肠,你们是否九死无悔?”
  “是!”
  “请诸位证明给我看,”阮思彦露出浅淡笑意,“黎明之前,我将选出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在场众人先是一愣,人群一少年反应极快,瞬即抽刀,劈向身畔同伴。
  余人纷纷奋起,霎时间,地道中寒芒炫亮,于灯火下接成无数耀眼光弧,并带动呐喊声、呼痛声与断肢残骸齐飞。
  无一人对此决策表示异议。
  独自立于台上的阮思彦面不改色,平静观赏众人拼尽全力,挑起一场前所未见的腥风血雨。
  头颅滚落,内脏翻出,尸积成山,血流成河,每一个未倒下之人均杀红了眼。
  由他一手筹建的地下王城,由他一手豢养或操控的爪牙,于这一夜彻底崩塌消亡,不复存在。
  几滴血迹溅到素净道袍上,他不经意皱了皱眉,转而步向出口。
  月沉星稀,山风呼啸,长夜将尽。
  地道深处传出的打斗声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寂静中,一名浑身染满鲜血的壮年男子以刀作杖,艰难从地底攀登而出。
  “门主……属下来迟,让您久等了!”
  阮思彦打量这断了臂膀、伤痕累累的男子,温言赞道:“我记得你,姓孟,塞北人士,对吧?”
  “是,能获门主一丝忆记,属下感激涕零。”
  阮思彦略微颔首,翻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此物乃精钢所制,削铁如泥,现赐予你。”
  那人粗喘着气,恭敬跪地,叩首而谢。
  未料,阮思彦袍袖一挥,寒光闪烁间,匕首直直插在其头顶。
  那孟姓男子双目圆睁,身子摇晃,轰然倒在晨曦薄雾中。
  阮思彦取出一块丝帕,拭净双手,将脏帕子弃于一旁,利落上马,奔往云雾缭绕的忘忧峰。
  抵至峰顶,山崖边视野开阔。
  眺望东方粉霞渐显,恰似胭脂融流丹,一点点染上金橘、深红、火红、金红……
  如锦绣,如轻绡,如碎缎,如裂帛,层层交织变幻,瑰丽流泻。
  堪比血色映天。
  遗憾烟岚明灭如画、旭日光芒万丈,始终未能透进人心。
  半山急奔马蹄声起,敲碎晨间清肃宁静。
  不多时,数队人马疾行而至,为首的三名英俊青年,正是徐晟、蓝豫立和洪轩。
  紧随其后是三家府兵,显然打算动用自己人扣押,送至官衙时可充作自首。
  他们团团包围唯一的退路,神态肃然。
  徐晟一跃下马,执礼相劝:“五舅公,晟儿奉命接您回城,还请配合,莫伤了情份。”
  阮思彦长身玉立于险峻处,回首微笑,岿然不动,教众人微露迟疑。
  山下云海腾起,随风如浪涌至。
  转眼间,白茫茫一片漫过忘忧峰,咫尺难见。
  徐晟等人警惕拔刀,躯体紧贴,在浓云中步步进逼,时刻防备阮思彦夺路而逃。
  然则,他们如履薄冰、寸寸挪移至山边时,那处已空无一人。
  **********
  地下城一案,以“主谋畏罪堕崖、部下自相残杀”结案。
  齐王夏浚躲不过盘查,因从犯之罪,削夺爵位与封地,贬为庶民,流放至海岛。
  阮府查抄,另找出阮思彦在京城内外共有房宅三十多处,而其大批画作“遗失”。
  赤月王贺若昭于西行途中拿下雁族女王扈云樨,计划联合赤月六大部族,出兵攻打雁族,将其并入赤月国。
  消息一传出,雁族部分家族对扈云樨在位七十年间只求青春不老,耗尽一族力量找寻冰莲及服食者尤为不满,以扈氏毫无建树为由,另推明君。
  免不了一场里争外斗。
  秋澄立心先跟随父亲处理西境与北境的战事,为将来的储君之路垫下基石。
  徐明初留在大宣京城,和娘家人团聚,只待丈夫和女儿得胜归来,好参加徐府小辈的喜宴。
  姚廷玉经过秦大夫的精心调养,续好筋骨,外伤痊愈。
  可惜一身高强武功,终不可复原。
  遭到重大羞辱和挫折,原本不喜与人交往的他更为孤僻。
  除徐赫夫妇、徐晟、蓝豫立、秦大夫偶尔能和他说上两句,其余人等,他一概不爱见。
  徐家下人探听得知,衔云郡主名为出游,实为安胎。
  据称她日益显孕肚,在数名医官的调理下,胎像尚算安稳。
  其幽居于别院,服侍的唯剩贴身侍婢,再无乱七八糟的“美人”;闲来看书听琴,作画养花,回归出嫁前的皇家郡主怡然生活。
  当阮时意苦心告知姚廷玉有关夏纤络的近况时,姚廷玉勾唇:“挺好。”
  “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没想过回她身边?”
  “我成废人了,只会拖累他人,何必惹她伤怀?让她只记住我原来的模样……冷酷、刚猛、无坚不摧,足矣。”
  他颓然靠在廊下,因伤病而消瘦的身躯少了英武之气;脸额新添的几道浅伤疤,虽未毁去他的俊俏秀朗,却透出苍凉悲壮的意味。
  日常完全能自理后,姚廷玉执意搬离首辅府,意欲远遁江湖。
  徐赫等人自是放不下心,考虑到他生性好静,建议其搬进篱溪的宅子,先休养个一年半载,再下定论。
  那处有两名忠厚朴实的老仆,可负责日常起居的打理。
  徐赫更私下建议阿六多向姚廷玉请教武功,由他指点一二,可借此每日带上大犬前去探视,助他平复心情,振作精神。
  在长孙与未来孙媳妇、哥们洪朗然的协助下,徐赫日渐清除体内毒性。
  恰逢嘉元帝赐给他的府邸已修葺完毕,他没好意思再赖在长子家中,只得先乖乖带上阿六和狗迁至新居,照常回翰林画院当值。
  傅元赟接任阮思彦的职位,徐赫则从”待诏“连跳两级,晋升为副指挥使。
  似乎没人觉得不妥。
  徐赫新官上任,常被皇帝抓去讲课、作画、修书、宴会……忙得不可开交。
  再加上乔迁后日日有达官贵人、名流富商登门拜访,乞赏墨宝,他烦不胜烦,恨不得如大毛二毛疯狂旋转。
  阮时意逐渐解开关于阮思彦的心结,全情投入义善堂要务,加设武学、书画、工匠坊等不同方向的义学堂,并让寻常百姓家的子女获得学习机会。
  在家则尽可能多陪伴儿孙,尤其是越加好动活泼的毛头。
  她没来得及以祖母身份与孩子多相处,所幸,会有更多时日看着他长大成人。
  “未婚夫妻”各忙各的,偶在大节宴会相聚,不见私会。
  徐家子孙疑心徐赫是否如先前那般,时常于暗夜中潜入绣月居,与娇妻“深谈”至夜阑人静。
  但巡逻府卫信誓旦旦宣称绝无此事,教大伙儿摸不着头脑。
  不知不觉,秋尽冬来。
  距婚期仅剩三日。
  秋夜凉,长街静,一道暗影悄然翻进首辅府,驾轻就熟,直奔绣月居,由虚掩窗户跃入卧室。
  *************
  室内灯烛融融,淡香四溢。
  阮时意坐于案前,打了个哈欠,耐着性子,一针一线给嫁衣补两朵花,表示她有份参与。
  乍见一昂藏身影掠近相抱,她惊恐之下顺手拔下金丝缠莲嵌珠簪,以尖锐一头相对。
  待瞧清来者发束白玉雕莲冠,淡青灰缎袍剪裁合体,鬓若刀裁,剑眉星眸,居然是她多日未见的“未婚夫”!
  她瞋目啐道:“你好端端的,何以充作采花贼吓唬我?”
  “你这位‘阮姑娘’明摆着是我的人,谁敢动你一分一毫?”徐赫既好笑又无奈,捻起发簪,替她小心插回发髻之上。
  他因中毒、受伤、公务、杂事等缘由忙碌,压抑多日,细看她寝衣单薄,曲线毕现,瞬间能想象到白色糖衣内包裹的温软饴子,难免心痒垂涎。
  念及数日后,她又将成他的妻,终可大大方方出双入对、昼夜不离,他收敛思欲,体贴为她加披一件外披。
  “天气渐寒,莫要受凉。”
  阮时意浅浅一笑:“你来得正好,我总算想通了……咱们的赌局,该作何定夺。”
  徐赫好不容易从繁琐的宫宴中脱身,念着婚假只有短短九日,想挣得一刻是一刻,才故技重施,溜入妻子居所,好求片刻温存,尽诉衷情。
  在此要紧关头,她突如其来重提“赌局”,令他莫名心虚。
  诚然,自解决雁族一大难题、清剿地下城余党,他们各自面对大堆事务,从未静下心来好好聊一聊。
  徐赫大致猜出,自认为“人之将死时”对洪朗然的嘱咐,被阮时意听去了。
  至于听见哪几句,理解成什么,他不得而知。
  他的妻,老过一回,不像年少时偶有撒娇或发脾气。
  她比谁都能忍。许多事,如若她不明言,他不好多问。
  二人一坐一立,静然相对,明明咫尺之隔,却似有无形屏障阻挡。
  “三郎,”阮时意柔柔启唇,眼波隐含若即若离的戏谑,“你还……”
  “等等……阮阮,我要招供!”徐赫突然严肃。
  “哦?”
  “我被雁族人的袖箭所伤,估算毒性蔓延速度、回程距离及自身体感,推断在劫难逃,生怕你重蹈覆辙,再为我耗费一生,才……”
  阮时意眨了眨眼:“这事儿,跟赌局有何干系?”
  “我不是怕你生气么!”
  “我是生气了!此事已过两月有余,你今夜才道明,会否太晚了些?”阮时意将针线搁置一边,粉唇微勾,“老洪早向我坦陈,怕我误以为你让他或他儿子接手,又怕我为此动怒,急急忙忙替你担着,说你中毒甚深,脑子不灵光,才瞎说八道……”
  徐赫脸上挂不住,讷讷应道:“算他够兄弟!可他竟借机诋毁我!”
  “你在生死一线只想着,把我推给旁人?”她眸光流转,不无幽怨。
  “唉……老洪说得对,我中毒后脑子坏掉了,你别往心里去。”徐赫立即改口。
  “我守过一次寡,要是死而复生后,你不在,说不定……我真会找上旁人;可你回来了,且让我知悉,当初的冷落疏远全是阴错阳差中的误会……咱俩共过患难,心意互通,既已定情,你硬生生推开我,非要我另寻他人……是否太过分?”
  “是是是,我知错了,”徐赫自知欠考虑,又暗觉委屈,“要不我……亲亲你,算道歉?”
  他满心盘算先把娇妻搂在怀里,极尽温柔吻上一阵,等她情怀激荡,自然容易哄。
  没料他刚探出魔爪,阮时意已窥破他那点小伎俩,不慌不忙挥手拍开他,正色道:“少浑水摸鱼!”
  “我从不摸鱼,只摸你……最多再摸摸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
  阮时意不知该气或是该笑:“去年篱溪边竹亭内,你我以寻晴岚图作赌,三局两胜为赢——你若赢了,我听你安排,尽量配合;你若输了,一切我说了算。可曾记得?”
  彼时,徐赫极力想复合,阮时意则全心躲避,只想处成家人关系,后耐不住他变本加厉的软磨硬泡,在搜集晴岚图、解开祖辈秘密过程中,因糖醋交替而修复情缘。
  平心而论,阮时意从齐王手中“借得”晴岚图,靠的是徐赫用心临摹;阮思彦那一幅,得来全不费工夫;反观徐赫为换取皇帝所藏,使尽浑身解数,更以前程作抵押,可谓历尽艰辛。
  徐赫赢得妻子芳心,飘飘如登仙,没再将赌局当回事,却不能不认输。
  对上阮时意静如深潭的眸子,他暗地一惊,脱口道:“你、你该不会……不要我,想着悔婚之类的吧?”
  话一出口,窥见她手边的艳红嫁衣,自觉愚蠢到了极点,连忙讪笑着轻轻掌自己的嘴。
  阮时意没好气地续道:“你答应过,只要我赢了,你定会听我的,对吧?绝不反悔?”
  徐赫无端想起一事。
  二人久未同房,方才他想抱抱亲亲被拒……难不成他的阮阮,已如起初那般厌恶他的亲近?借此良机,试图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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