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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你也复生了-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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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久,余音缭绕,中年男子从榻上枕函中取出了一把钥匙,挪步至书架前,逐一拿下最高处的几本册页。
  最上方顶端的暗格露出,他打开铜锁,抽拉一细长且铺满尘埃的樟木匣子。
  他抹去灰尘,开启长匣捧出画轴,解开轴头绶带,徐徐展开那长达四尺、繁华葱荣、大气磅礴的山水画卷。
  万山晴岚于灯下无声无息铺张而开,尘封多年的往事,亦然。


第79章 
  关于秘道的惊悚梦境; 一去不返。
  仿佛在烈火灼烧般的烈日下,瞬即坠入冷凉流溪; 阮时意迷迷糊糊掬起一泓清凉,浅尝一口。
  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四肢百骸如有温凉气息流动。
  大抵先一日心悬于空,外加奔波劳碌,她这一觉睡到天色大明; 方慵懒睁目。
  嗯……什么烈日,什么清溪; 一概不存在。
  ——她穿了三层衣裳,侧卧于床榻; 双手双腿全往徐赫身上堆。
  徐赫懒洋洋仰面而躺,觉察她有所动作; 他转眸笑道:“阮阮,你手脚麻不麻?是否需要帮你揉揉?”
  ……!
  阮时意回神; 细辨周遭环境,总算确认一事——她昨夜陪他作画,全然忘记回房; 直接依靠在外间睡了。
  至于为何会黏上他,必定因她衣裳穿太多,而他体温自带寒凉之气; 使她睡梦中不由自主靠近。
  “你、你怎么……不把我叫醒!”
  她自知此言乃废话; 仍禁不住愠恼。
  “看你睡得香; 我既舍不得唤醒; 又不忍心让你睡短榻……当然要把你抱回床上!”徐赫笑语哼哼,“放心,我没胡来,是你主动抱我的。”
  “哦……那真是抱歉。”
  阮时意镇定从他腰腹腿上撤退,缓缓坐直身子。
  有过数次经验,她深知自身越是表现怯意与赧然,那家伙将越发得瑟地逗引。
  她得学着厚起脸皮。
  当务之急,应趁其他人未发现,赶紧溜回客房。
  见徐赫大模大样躺着不动,她没好意思从他躯体上翻趴而过,遂按捺窘意,推了推他。
  “嗯?”他似笑非笑望着她。
  “我、我要下去,你让一让。”
  “哦?睡完就跑?”
  “别瞎说!”她使劲儿推搡他,强行从床尾“突围而出”。
  徐赫伸手搀了她一把:“急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阮时意下床后,顾不得他耐人寻味的视线,径直褪下他的灰色外披,却听他暗笑,“呵呵,老夫老妻的,用得着这般见外?”
  她懒得搭理他,谨慎绕过屏风,确认外头无异动,悄然拉开房门。
  尚未提抬足跨槛,她动作微凝。
  只因,她跟前两尺外,正整整齐齐蹲坐着五条大狗,团团围住门口,吐舌摇尾,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更尴尬的是,阿六与沉碧刚好从廊下端着洗漱用具走来,恰好瞧见阮时意蓬头乱发、衣裳不整、被狗儿们围困的窘迫场面。
  “姑娘,您醒了?给您备了水。”沉碧似早觉察她在徐赫房内,半分惊诧之色也无。
  “……我昨晚陪先生作画,不小心睡着了。”阮时意自诩说的全是大实话。
  “嗯,”沉碧一本正经点头,小声补充道,“其实,您犯不着对下人解释。”
  阮时意方觉自己无意识暴露了心虚的一面,速即从大毛二毛之间挤出,“这几个小家伙怎么回事?”
  阿六笑道:“昨晚叔说了,它们若乖乖守夜,不乱吵闹,就赏好吃的,这不一大早在等着么?”
  “那……昨晚真没人来扰吧?”阮时意始终放不下心。
  徐赫悠哉悠哉从里卧披衣而出:“他们可警觉了!昨夜晟儿尚在院门十丈以外,二毛和四毛便开始挠我的门……倘若是陌生人,怕是早吠叫了。”
  阳光落在他那张红肿渐消的脸上,残留的药膏斑斑驳驳,兼之胡须粗犷,衣冠凌乱,与阮时意并立,难分谁比谁更狼狈。
  天知道沉碧和阿六要多努力,才能压抑得住唇角的弧度。
  *****
  徐赫这座无名宅院原先只住了三个人,粮食储备本就不多,忽然加上阮时意、沉碧、阿六和狗,没两顿已然吃空。
  中午,徐府仆役手持首辅手谕,为他们送来一整车粮油米面、蔬菜肉类,还有活鸡活鸭活鱼等物。
  阮时意瞧着那阵势,总觉儿孙有意让她在“情郎”处多呆几日,莫名生出一种“老人家被子女嫌弃”的错觉。
  二人未能从徐家仆役口中探寻地下城的处理情况,只知徐明礼连夜召集内阁群臣商议对策,料想此案棘手,已超出众人预料。
  徐赫没法亲自前往郡主府回覆夏纤络的要求,唯有请徐府人替他捎去手书。
  内容具体是什么,阮时意不得而知。
  是日,沉碧、阿六与两名老仆忙着安置食材,而徐赫则抓紧时间临摹。
  阮时意四处收拾,见徐赫旧袍裳磨损,她挪至窗边,对着光穿针引线。
  徐赫百忙中抬头,目睹她以不熟练的动作认真缝补,不禁一笑:“不论过了多少年,阮阮始终是位贤妻良母。”
  “别笑话我,”她轻轻一啐,“我生完明初当晚,便听闻你的噩耗,坐月子时日夜哭得撕心裂肺,哭伤了眼,这三十多年来不但没作画,连针线活也基本不碰……”
  见徐赫神色怆然,她笑了笑:“我说这事,并非怨你,而是怕你嘲笑我缝得不好,事先给自己找个台阶罢了。”
  徐赫停下手中笔,挪步行至她身侧,谨慎从她手上夺过针线。
  对上她狐惑且怨怼的明眸,他探臂将她上半身拢向自己。
  阮时意靠在他劲瘦的腰上,他的体温明明带着凉意,却醺得她脸颊微热。
  “你又借机对我……动手动脚!”
  被他衣袍上的沉水气息乱了心神,她稍稍挣开。
  徐赫没再勉强她,只是低下头,静静凝望她温婉沉静的面容。
  他所在角度,能见着她黑如墨染的青丝,白如冰玉的纤颈,红润亮泽的嘴唇。
  黑白红三色相映,如墨画点朱,娇媚动人。
  阮时意被他大胆炙烈的眼神一烫,赶忙抓起被他丢弃在旁的衣裳,未料一时不慎,指尖被针扎,缩手之际,免不了“啊”声惊呼。
  “疼不?”
  徐赫急急抢过她的手,毫不犹豫挪至嘴边,以舌尖轻舐。
  阮时意怔然瞪视他这无比流畅的举措,心跳凝滞,指尖的刺痛瞬间被温热濡湿的酸麻所取代。
  心底滋生极其微妙的情愫,隐隐酿了蜂蝶无法抗拒的蜜味。
  这一刻,他的焦灼关切,比起以往所有的亲吻黏缠,更能令她胸臆间曾无坚不摧的要强,一点一点软绵坍塌。
  她甚至忘了把手指抽离,任凭他浅吮安抚。
  似仅有半盏茶时分,又如过了漫长半生,夫妻二人一坐一立,以纤指与唇瓣相勾连。
  谁也没率先放开彼此。
  初夏日影描摹俊美姿容,为这顷刻间的缄默镀上温暖色泽。
  直至门口探出两个黑白色的身影,且歪着脑袋打量他们,似在思考,为何男主人要啃女主人的手指头……二人方如梦初醒。
  为缓解悠长沉默所致的靡丽颓唐,阮时意悄声愠道:“你定是跟狗混久了,动不动就又咬又舔的……”
  徐赫唇畔噙笑:“有吗?不就上次被皇帝气着了……哦!”
  他猛地记起前几日活色生香的旖丽画面,笑得意味深长。
  “不许再想!快把你脑子污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去掉!”阮时意软糯嗓音既有严厉,亦掺杂了三分气急败坏。
  徐赫抿笑不语。
  他可以不宣之于口,但绝对已铭记于心。
  *****
  次日,趁阮时意主仆晾晒被褥,徐赫在阿六的协助下,兴致勃勃按照前朝食谱做面食。
  他将阿六剥好的虾仁捣成泥胶状,加上虾汁和面、揉面;以虾壳、虾头、鸡骨熬制高汤,又把鸡肉剁成肉泥,鲜笋切丝;后将醒好的面擀好、切细、煮熟,在汤中加入鸡肉末、笋丝、青菜等。
  当腾腾热气挟着鲜美的香味溢满院落时,阮时意好奇步入厨房,驻足于门口,眼里如有期许与唏嘘。
  徐赫与阿六以碗逐一装好新鲜出锅的红丝馎饦,分批端出。
  加入虾肉的面条呈现淡粉色,饱吸鸡骨虾汤,口感细腻柔滑;面汤清醇味美,温热入腹,也妥帖了阮时意的心。
  诚然,从相识之始,到热切爱慕,再到成婚生子,从未有过“她做家务事、他下厨煮面”的平淡日子。
  因一场劫难,被迫留守在依山傍水的宅院中度日,他们相互协作,研墨临摹,共同主理家中诸多琐碎事务,乃至同床共枕……宛如世上最寻常的一对小夫妻。
  唇齿间萦绕他亲手制作的美味,脑海依稀浮出去年的几句言词。
  他说,二人在子孙成人后仍维持年轻容貌,是上苍给他们弥补遗憾的机会。
  她宣称自己“日子充实、了无遗憾”,他却语带戏谑说了句,没他陪着,怎能称得上无憾?
  先前,她没往心里去;此刻,她忽而明白,她固然觉此生无憾,却未曾奢想,如他在旁,人生或许会有另一种圆满的可能。
  正当她于融融温情中品尝面条时,大犬们停下讨吃举动,纷纷警觉竖起耳朵。
  有人靠近!
  果不其然,没多久,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与车轮声,随即大门被敲响。
  在全城戒严、剑拔弩张的形势下,谁会贸然到访?
  夫妻二人放下碗筷,领着狗儿快步出迎。
  打开院门,出人意料,马车上悠然下来一名通身浅素的女子。
  容色姣好,云鬟雾鬓,柳眉如烟,群芳难逐,竟是徐明初。
  她静然立于阶前,历来淡漠的神情在目视二人并肩相迎的刹那,逐渐漫过愉悦暖意。
  阮时意极为震悚:“王后大驾光临……”
  话说到一半,又觉客套话理应由主人家来说,忙用手肘轻碰徐赫。
  徐赫为她不自觉端起女主人架势后急忙放下的矛盾情态而窃笑,当下客气招呼徐明初入内,并询问来意。
  徐明初笑颜温和:“我此行前来,是给二位送些生活必需品。”
  她边说边命下人挑扛几只大箱笼,乍一眼看不出为何物。
  徐赫与阮时意面面相觑,均觉“书画先生”与“阮姑娘”的身份,按理说不致让堂堂赤月国王后屈尊降贵至斯。
  莫非……是因他俩在地下城一案中起推动作用之故?
  “敢问王后,外界情形如何?”阮时意最关注的莫过于时局。
  “那帮人狡猾得狠,而且在禁卫军、城防卫队、各处大牢里均有奸细,竟逃脱了不少。被羁押者毫无例外自裁,或因中毒而丧命,背后隐藏的势力,实在不容小觑!”
  徐明初随二人入正厅落座,清亮眼眸闪掠忧色。
  缓了缓,她又提及,静影已苏醒,基本无恙,受人蛊惑进入地道,极可能中了强烈致幻药物所致;如今由大夫调理,等完全恢复后,再来守护“阮姑娘”。
  阮时意沉吟道:“我非众矢之的,倒是……徐二爷身边,理当有高手相护。此外,你们母女,切莫掉以轻心……请务必珍重。”
  她无意间泄露惯有的长者口吻,立马以谦逊态度补了半句。
  等到赤月国仆从办完箱匣后,对上阮时意好奇的眸光,徐明初莞尔解释:“别无他物,主要为衣裳裙袍、胭脂水粉、山珍干货、书册、画具等,大多是长嫂所备,我不过负责跑腿而已。”
  “兴许……我不必等戒严结束,就能回徐府,他们何必……?”
  阮时意已猜出长媳心思,暗自微恼,又觉徐明初眼底流露玄之又玄的异样感。
  聊完正事,无甚话题的三人相对静坐,半晌无话。
  最终,徐明初端量徐赫与阮时意许久,眸色略显寥落,优雅起身,礼貌告辞。
  阮时意总为女儿出行安全而忧虑,低声对徐赫道:“篱溪地僻,你去送一送!”
  “你独自留下,我岂能安心?要不咱俩一块送?”
  “我怕被巡逻卫队逮住……”
  “那就到竹林边!”
  二人恭送徐明初出厅时,你一言我一语,以几不可闻的话音争论不休,冷不防徐明初停下步伐,对仆从摆了摆手。
  众人退至院落外,沉碧与阿六见状,识趣回避。
  阮时意只道徐明初另有要事商量,温声道:“王后有何吩咐?”
  徐明初眸光盈盈,流连于二人容颜,精致丹唇挑起淡淡苦笑。
  “事到如今,您……还是不愿意坦诚相告?”


第80章 
  那句暗含幽怨哀切的细语; 婉若温风,却如雷电从天而降; 直直击中阮时意心头,生生劈得她神魂俱震。
  虽多年不见; 阮时意曾听闻,贵为一国之后的女儿,早练就了得体优雅的言行举止、喜怒不形于色的淡定从容。
  可不论澜园院墙外的乍然相逢、此前以看花车为由小逛花园、抑或今日的登门拜访徐赫的宅子; 女儿皆流露与身份不符的错愕、端量与疑惑。
  此时此刻,徐明初在“先生”面前公然改换称呼!
  想必; 她连徐赫的身份也猜到七八成!
  阮时意下意识睨向徐赫,徐赫的震悚绝不比她少。
  徐明初丽容凝悲; 眼眸含雾,泪光泫然; 朱唇轻启之前,两行清泪滑落。
  “你们……不认我了?”
  阮时意浑身一哆嗦。
  她唯一的女儿; 从小到大,素来倔强、孤傲,从不示弱。
  岂会在今时今日; 泄露如孩子般的委屈?
  阮时意心底流淌惶惑与凄楚,檀唇翕动:“明初,你、你从何得知我俩……?”
  时隔十七年; 从她嘴里吐露的“明初”二字; 终于牵连起割裂半世的母女情缘。
  徐明初惨然一笑; 回身入厅; 裙裾如云流动。
  阮时意与徐赫互望一眼,急忙跟随在后。
  徐明初打开她所带来的其中一老匣子,从大批卷轴中挑出一卷最宽的,玉手颤抖,解开绶带,向二人缓缓展开画卷。
  画面上以工笔设色描绘了春日花园角落,桃李纷飞下,年轻貌美的小夫妻一坐一立,言笑晏晏。
  一对年约两岁的双生子,一人倚在女子怀中,玩弄她腕上的紫花;另一人则拉扯男子的淡青袍角索抱;角落里还有圆乎乎的奶猫追逐蜂蝶,场景和谐美满。
  此画色彩典雅,人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是三十七年前的徐赫夫妇与双胞胎儿子!
  “这……?”阮时意目瞪口呆。
  细看画中的徐赫,鼻唇间留着青髭,颇具为人父的沉稳,俨然如前些天被她刮去胡子后重新长出的模样。
  徐明初从何处得了这么一幅画?
  难怪她在澜园外一见他们二人,立即失态!
  他们当时的着装打扮,除去阮时意的发饰,与画上几乎无差别!
  徐赫长眸聚拢了震骇之情:“此为空净大师手笔!他老人家……当真画下来了?我、我当年只当他开玩笑!”
  空净大师极善山水,也精于人物画,与徐赫亦师亦友,为忘年之交。
  其后“探微先生”名声鹊起,拜师学艺者蜂拥而至,他才迁离京城,幽居数十载后,圆寂于老林古寺。
  “正是,”徐明初叹息,“他老人家煞费苦心,花上数月精描此作,原是要给两位兄长做生辰贺礼,不巧绘制完毕后,听闻母亲又有孕事,便想着等我出生后,补上婴儿摇篮在侧……
  “何曾料想,伴随我坠地啼哭声而来的,竟是我父亲的噩耗……空净大师备受打击,唯恐刺激到徐家人,此事便不了了之。数载过去,他老人家派人送来画作,说明原委,碰巧于嬷嬷生怕好不容易振作的母亲睹画思人,暂且把画作藏于高阁。”
  她边说边摊开匣中大大小小的画作,精细描摹的、寥寥数笔勾画的、水墨的、设色的……皆为徐赫亲笔所绘的爱妻。
  阮时意细阅画中的自己,能从丈夫勾勒的弧线与转折,读到他不同时刻的心情,有爱慕,有戏谑,有温柔,有甜蜜。
  在寡居初始,她不忍回顾,命人数尽收起。
  后来只道这批画在某一次搬迁时弄丢了,还惋惜了些时日。
  “是我六岁时偷的,”徐明初咬唇,歉然中隐隐藏了三分得意,“长大后,我藏进嫁妆匣子,带至异国他乡。前段时间想过理应物归原主,不远千里带回京城,本欲除孝时烧来祭奠,未料……偶遇二位。
  “我承认小时候顽劣,伤透您的心。我甚至觉得,是我的出生自带不详之兆,害死了父亲。见到空净大师所绘的阖家团圆图,我既欣赏父母的不凡容姿,又羡慕能享受父母之爱的两位兄长,更深信……自己是多余的孩子。
  “大哥自幼勤勉,您命他专心读书;二哥贪玩到处跑,您嘱咐他多留意市井百态;对我……严厉苛刻,要求我一言一行必须遵守闺秀礼节,及笄后嫁个好夫婿。事实上,我更想学画,也想习武,希望变得与父亲那般出众,才处处与您作对。
  “于是,我四处偷偷问过所有认识父亲的长辈们,洪伯父、五舅舅、桐姨、于嬷嬷……连书画圈中的王公子弟也旁敲侧击打听过。
  “我寻了个小本子,逐一记录他们记忆中的父亲,从他的言行、习惯、爱好中发觉,父亲不单出身尊贵、能文能武,性情也洒脱自在,我心中崇拜……无以复加。”
  在徐赫诧异又赧然的注视下,徐明初首次表达对父亲的崇敬,笑靥潜藏欣慰与欢喜。
  她顿了顿,向阮时意续道:“我自问对父亲的认知,远比两位兄长要深刻透彻。偏生,您口中所述的父亲,与我了解到的截然相反。
  “有一回,您和桐姨发牢骚,说早把父亲忘在脑后,让她别再多提。我从那时起,执拗认定,母亲是个骗子,明明对父亲无情意,还捏造假象、谎称父亲的完美来哄我们。我一气之下,把这批画全偷了……更偏激地认为,骗子母亲配不上我那位优秀的父亲,因此我一度与兄长支持您改嫁。
  “可洪伯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向您提亲的富商家中离奇失火……大伙儿望而却步,您却笑着说,这是天意,您本无改嫁之心。我年岁渐长,隐约明白,大人的许多想法未必与行为一致,而您和父亲的情谊,或许……与我想象不一样。”
  *****
  听女儿以缓和又不失感伤的语气,将压抑三十年的心事娓娓道出,阮时意内心因徐赫而逐步消融的冰霜,彻底化成了暖流。
  “孩子,”她轻轻挽起徐明初的手,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前襟,如丁香花开,“我最初……对你的降生,的确有过心结。这事,是我不对。”
  徐赫黯然拉起她另一只手:“阮阮,最该反省的人,是我。”
  被阮时意泪目一瞋,他讪讪缩手:“那、那你们母女俩先聊。”
  阮时意凝望徐明初,柔声致歉:“我终日沉溺于悲痛,未尽好母亲……待你稍有成长,我却因你不似明礼、明裕那般听话顺从,渐渐磨灭耐心,从未反思原因何在,反而处处将固有理念强加于你,逼得你不停反抗,以孤身远嫁来逃离这个家。
  “我在那一刻,尚未醒悟,而是怨恨你自作主张……连累我和蓝家闹翻,浑然不知,我的错,早于你尚在襁褓之中时,已逐渐酝酿……”
  徐明初首次看到阮时意放下一家主母的架子,软言劝慰,不仅仅是母亲,更多的……如朋友。
  她展开双臂,紧紧拥住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母亲,泣不成声,努力遏制的悲伤、屈辱、自责霎时如浪潮决堤。
  “您……你们怎会变回原来的容颜?爹一直在人世,对不?”
  徐赫头一回听女儿喊“爹”,对应她适才所言,种种陌生与感伤汇作热切感动。
  只可惜,徐明初既不是襁褓婴儿,也非天真孩童,他无法像阮时意那样,予她宽慰拥抱。
  当下,他在母女二人的垂泪静拥之际,向女儿简略讲述自身经历。
  徐明初闻言大惊,拉二人并坐厅车的坐榻,仔细询问若干细节。
  她对父母解释,自己常在无人时偷偷临摹空净大师绘制的那幅画像,且试图添加自己的婴儿形象,以伪造一幅假的全家福。
  儿时回忆过于深刻,因而此番归来,在澜园后巷邂逅,只需一眼,她已有所警觉。
  若单单出现一位外貌与脾性像极母亲的少女,徐明初最多断言,此为阮时意立心按照模子培养的继承人,以代替出嫁不归的女儿,侍奉至终老。
  但多了一名如画中父亲的男子,连衣袍样式、玉冠均为老款式,徐明初震惊之余,越发断定,事情不简单。
  随后,她暗中观察“阮姑娘”的神情、态度,以及对方与徐家人的互动,意外觉察二嫂母子对这位来历神秘的少女并不熟悉;而长兄、二哥、大嫂、大侄子对“阮姑娘”明显恭敬如待尊长,大事小事皆看其眼色。
  无意间捕捉“阮姑娘”深思时转镯子的小动作,她非常肯定,这是十多年未见的母亲。
  得出“阮姑娘”为“徐太夫人”的结论,徐明初不难推测,与之来往密切、又具备“探微先生”画风技巧和仪表仪容的青年画师,应是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生父亲。
  至于兄长与长嫂谈及此人时何以带着古怪强调,徐明初猜测,父亲仍在人世一事,于他们而言,依然是秘密。
  阮时意听完女儿所述,禁不住感叹:“你这孩子!聪明伶俐比起你的两位哥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原本没打算瞒你,只是你上回来去匆匆,这回数次会面,我均无从启齿。”
  徐明初柔柔圈住阮时意的肩头,只觉她褪去当初的严肃苛刻后,一颦一笑皆温柔委婉。
  而徐赫,有着她幻想中的俊雅容貌、清贵气派,又具备出神入化的高超画技,且待母亲百般迁就宠溺……正正是她期盼的父亲。
  她居然比哥哥们更早认识到父亲尚存于世的重大机密!
  过往的诸多羡慕、憋屈、懊恼,仿佛因占得一分先机,瞬即消散殆尽。
  “娘,您为何没告知兄长……有关爹的一切?”
  “一开始,我顾虑重重;而后,轮到他心高气傲,满心闯出点名堂……最近,他又嫌脸上带伤,一而再再而三拖着。”
  阮时意斜目望向徐赫伤口未愈的额角,眼波犹带戏谑笑意。
  徐赫则趁机握住她的手,唇角难掩蜜味。
  徐明初捕获父母的小小亲昵,杏眸没来由平添几分活泼。
  “你们二位会再给我……添几个弟弟妹妹么?”
  阮时意顿时觉颊畔被火舌舔过似的,有种火辣辣的刺痛。
  “怎、怎么可能!我俩都一把年纪了!”
  徐赫对此答案显然不满——谁一把年纪了?他分明“好”得很!
  但他不好当面否决妻子之言,只得忍气吞声,顶着“老弱无能”的破帽子,暗搓搓计划,如何诱骗阮时意给徐明初生几个弟弟妹妹,为自己的强健体魄而正名。
  阮时意提及,等解决完地下城一案,她会带徐赫回家。目下徐家兄弟各自忙活,不宜为此分心。
  徐明初更为独通玄机而振奋,下决心死守秘密,就等看首富长兄与首富二哥吓得呆若木鸡的好笑模样。
  她一改昔年的淡漠,与二人畅谈一下午,问候父母的身体状况,关心他们未来的去向,顺带讲述赤月国见闻,聊起丈夫对自己纵容,诉说对家人的思念……直至日影西倾,才依依不舍道别。
  *****
  与女儿相认时,阮时意极力维持慈爱笑容。
  可女儿辞别后,她心潮澎湃,悲喜兼而有之。
  草草吃了点东西,沐浴完毕,她满脑子全是如烟往事,记起未细看那批失而复得的画作,遂重新穿好衣裳,随意用银簪挽发,挪步至画室所在的偏院。
  融融灯火下,她时而微笑,时而拭泪,翻来覆去欣赏徐明初捎来的那一整匣画像。
  画像保存三十年有余,并无霉迹斑点,可见绝非长年压在箱底,常被翻开查看。
  身居千里之外的赤月国王后,是以何种心情,回首谈不上温馨的家中旧事?
  而孩童时代的徐明初,究竟是用怎样的一颗心,小心翼翼隐藏对“先父”的那片孺慕之思?
  闭上双眼,她从茫茫思忆中竭力搜寻女儿幼时那清秀却倔犟的脸蛋。
  那孩子打小特立独行,对外总习惯摆出各种刚强倨傲,企图遮掩她的柔弱与稚嫩。
  在某种程度上,徐明初是成功的。
  至少,她留在大宣京城的名声便是如此。
  若非死而复生,阮时意大概永远不晓得,女儿曾为自己的死讯得重病,乃至哭晕于坟前,更不明白她昔年的古怪脾气,仅源于对父亲无处表达的爱意,和对母亲的千般误解。
  平定心气,阮时意忽而在想,倘若女儿没偷走徐赫为她所绘的肖像,她是否更念着他的好,从未为他在心上多留一席之地?
  窗外夜色宛如墨染的绸缎,夏日和风散了闷热,亦渐散了她心间的闷燥。
  是非因由,无须深究。如徐赫安抚她时所说,既往不可追,明日犹可期。
  “阮阮,”门外响起熟悉的沉嗓,“还好吧?”
  “没事儿,就想自个儿静静。”
  “那……能否容许我进来拿点东西?郡主方才派人回话了……”
  阮时意猛然记起,徐赫私下与夏纤络协商,竟完全未曾知会她详情!
  伤感迅速被恼火代替,她气呼呼开了门,微红水眸直盯他:“郡主怎么说?”
  “嗯……让我解禁后,上门画点东西。”
  他已换过一袭干净棉袍,未束腰带,径直步入时,犹带疏淡的薰衣香气。
  阮时意未忘却夏纤络当日的无理要求——让她为郡主和四美人身上画花儿,徐赫负责记录场面。
  “四美人”,她见过的,男女兼有。
  见徐赫从架子上找寻不同颜色的矿物粉末,阮时意质问语气中暗藏愠怒:“三郎,你该不会……把我的那部分活儿给抢了吧?”
  徐赫误以为她指自己又要赢一局,心下微略不悦,挑笑道:“怎么着?吃醋了?不希望我触碰或描绘别的女子?”
  “少自以为是!”
  徐赫放下瓶瓶罐罐,一手拉她入怀,附在她耳边哼笑:“死要面子!事到如今,赌局有意义么?你赢了又如何?把我扫地出门?”
  阮时意本想辩解,因他志在必得的笃定而恼怒,抬手抵住他的胸口,闷声道:“一码归一码!再说,胜负未定,说不准……我明儿忽然相中一位温柔体贴的俊俏小青年!”
  “呵呵,戒严期间,你去哪儿物色俊俏小青年!别胡思乱想,你唯一能见着的温柔体贴、俊俏青年……只能是我!”
  他低头往她光洁饱满的额上一啄,唇瓣勾起一丝隐晦之极的淡笑。
  “你若想扳回这局……要不,咱俩合作?我得回晴岚图后,算你一半功劳?”
  阮时意冷哼:“你不都已经搭上了么?还要如何合作?”
  她费尽心机,还折损了他的一幅旧作,得以接近夏纤络。
  不料,遭那妖冶狂肆的女子逗弄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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