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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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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想得专注,又因翻看了一整日的簿册难免头晕眼胀,不留神脚下绊住了什么,若在平时不过一个趔趄,还能稳住身子,目下她神魂游离,竟是把稳不住,一边的膝盖生生磕在了石阶上,虽是不重,到底疼。
风灵捂膝就势在石阶上坐下,呆怔了半晌,只觉这情形说不上来的熟悉。她探手摸了摸将才绊住她的所在,平整的石阶上突兀地隆起一方砖石,底下好似还有几条细细的裂缝,仿佛被人以重物夯砸过。
她脑中一时回闪过许多片段,斑斑驳驳,拼凑不成整幅。依稀觉着在她极年幼时,因走路不稳,也在何处磕绊过,可稚儿行走,磕绊难免,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再往里细想想,她不禁自问,在无数次磕绊中,对某一次记忆尤深,是因磕得特尤其些,还是别的什么特别之处。她站起身,对着那隆起的砖石瞧了又瞧,抬脚将方才绊倒的动作又做了几遍,膝盖在石阶上虚虚地磕了几回,企图抓住脑海深处残存的那一缕比蚕丝还细的记忆。
“娘子这是在作甚?”正殿的屋门霍然打开,杏叶执了一盏引路的风灯出来,满屋的烛火灯光从开了一半的门内涌挤出来,铺洒在石阶上,映衬得石阶清冷如水。
风灵仿佛借了这束光,抓住了那一缕细若游丝的记忆,就地又坐回石阶上,撩起襦裙,露出一截子嫩藕般的小腿,她的手指顺着小腿迅速地向上滑动,在适才磕绊到的膝盖骨那处停了下来。
她侧了侧身,让光溜溜的膝盖迎向殿门,屋内跑出来的灯光正落在她膝盖上,有一道弯钩模样,不及一寸长的浅白印痕趴在她的膝盖上。
“娘子。”杏叶提着灯几步跑下石阶,拉下她的襦裙:“癔症了不成,大寒天里,就这么露着,前一阵寒热引发的气厥症,还不够受的?”
风灵茫然地扭过脸,又将襦裙撩了起来,露出那一小段印痕:“我幼年时曾在此处跌过觉跤,留下了这个疤痕,从前我总记不来它是何时何地有的。是在这儿,正是在此处!”
“娘子……”杏叶硬拉下她的襦裙,慌张不定的目光在她脸上打转。
风灵拿过杏叶带出来的风灯,照着那隆起的石砖下细密的裂纹道:“我恍惚还记得有什么人,举了什么重物,说要将这磕绊了我的凸起夯平实,却将石阶砸得迸裂,便有了这些细缝。问问旧年的宫人便知,必定如此。”
“昭庆殿的宫人,早在汝南公主薨逝时,恐圣人见了伤心,便都散了出去。”杏叶将她自石阶上搀扶起来,偷眼打量四周无人,在她耳边低低道:“幼时学步,磕碰也是寻常,别是记岔了罢,怎会在这深宫内苑……”
风灵自是知道那些宫人早已被人屠尽灭口,只不好说,便任由杏叶搀扶着,迷迷瞪瞪地往屋内走。
杏叶说着说着乍然在她耳畔“啊”地一惊,扯住她胳膊疑道:“难不成……难不成……宫人间的那些禁中传言,皆是真的?”
“什么传言?”风灵只觉今日个个儿都透着古怪,竹枝与宫眷们示好过度,朝官肯放下架子向她寒暄,连她自己脑子里也忽然冒出了这样离奇的记忆,此刻不论宫人们有怎样的传言皆惊不着她了。
杏叶拉着她在屋门前停下:“她们说……说,你是汝南公主还魂的呢,圣人都认了出来。”
风灵蓦地大笑起来,旋即抹了把脸,隐去笑容,将风灯抵在下巴下面,将整张脸拢在一片阴森森的光晕中:“我便是汝南公主,今日回宫瞧瞧你们来,尔等怎不跪拜?”
杏叶“哇”地惊叫一声,跳起来便逃进了屋子。风灵笑得前仰后合,撵在她身后跟了进去。
第二百零四章旧事还魂(二)
风灵举着风灯,追着杏叶笑闹了一阵,直至竹枝进屋来请她去沐洗更衣。
她在净房内褪去衣裙,目光又落在膝盖上那旧年疤痕上。方才与杏叶的顽闹,更多的是在掩饰她自己的惊慌:在石阶上忆起的情形,隔了久远的年代,恍惚缥缈,可那隆起是砖石、开裂的隙缝、新月似的印痕,又是那般确凿。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究竟是什么人,将石阶砸出了隙缝,仿佛想起了那人,便能忆起那段模模糊糊的前尘往事一般。
风灵将自己没入水中,微烫的热汤令她有被搂抱在怀的适意,她脑中霎时又多出一个画面:有一双温暖的手,曾在那次磕绊摔跌之后,将她自石阶上拉起,给了她如同这热汤般的安慰,而那双手,似乎比她大不了多少,甚至是稚嫩的。
那定然不是她兄长,她无实证,却能肯定。
“难不成,幼时当真在这宫阙内居住过?当真与那早夭的公主有什么干系?”风灵轻声自问,疑了一阵,又摇头否定自己刚刚才冒出头来的猜测:癔症了,大约真如杏叶所说,发癔症了。我自幼随阿爹阿母四处营生,邸店是住过不少,何曾住过这堂皇之地。
再忆怕是要头疼,风灵甩甩发上的水珠,想将那些缠绕在脑中的记忆残片一同甩去,却教她又想起另一桩来:
这看似密不透风的宫闱,通递起消息来真真是快,比大市中的酒肆茶铺还厉害,汝南公主那一桩,分明是圣人闭起门来说的事,殿内不过圣人、拂耽延、白勇三人,人还未归京,消息却已先传了回来。怨不得白日里,人人都透着古怪,想是人尽皆知了,还道什么“禁中语”。不必说,作俑者必定是那些宫人内监,宫闱内大大小小的事,哪一桩避得过他们去。
热汤渐凉,杏叶在净房外唤她,风灵从浴桶内出来,擦拭了湿发湿身,穿好了衣裳去开门。杏叶麻利地将一袭皮毛大氅裹在她肩上,替她掌灯回屋。
“杏叶,你适才说得宫人们得传言,是从何处打听来的?”风灵忽然问道。
杏叶撇了撇嘴:“哪里要特意去打听,昨日才回的昭庆殿,早已有人在咱们院外探头探脑的。我往膳部厨间去取娘子的食盒时,几乎要走不出厨间,多少人截堵着我探问,问娘子是否真是汝南公主寄的魂,还问圣人可是要娘子认了天家的祖宗。”
她举等望了望风灵的脸色,算不上好,赶紧劝慰道:“宫中日子过得长久了,教人乏味,总有人要借浪生事,便有那起子没趣儿的上赶着四处浑说,过不了几日又生出旁的什么闲话来,也就消停了。可要我说,娘子或真成了天家的公主,也绝不辱没了。”
“跟着浑说!”风灵低喝一声,止住了杏叶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杏叶,我认你素日与我贴心,我也不瞒你,那些闲话传得也不全是浑说胡诌的,皆因常说我生得像英华夫人而起,圣人不知听了什么话,仿佛是有了将我代作汝南公主之心。”
杏叶振奋起来,巨大的刺激之下有些语无伦次,一时说不上来什么话,只顾着比手画脚地表达她心底的激动。
二人正行至屋前,风灵拉着她进了屋,屋内空无一人,她随手阖上门,把住杏叶因兴奋挥动的手臂:“你先镇静些,我且来问你,你在宫中呆得久,可曾见过汝南公主?”
风灵推心置腹之语令杏叶倍感亲近,侍候惯了人,鲜少有人会待她如此,杏叶的性子与竹枝不同,她早认定了风灵为主,哪还会有夹藏私心。
“我也不瞒你,我进宫时这昭庆殿已关闭了三两年有余,圣人不许人撤了殿内布置,殿内宫人散尽,便又指派了一拨进去,仍像有人住似的,洒扫整理、侍弄花草,每日里的差事一样不少。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怎么记事,但领着我的阿嬷正是在昭庆殿掌管被衾衣饰的,每年皆要换过新制的,从幼时襦裙至现如今的。”
杏叶上下打量了风灵几眼,指了指她身上的衣裳:“可不是我唬你,你身上这些衣裙,原是替汝南公主准备的呢,教你穿着倒是恰好。”
“我从不骇怕这些,你接着再说。”风灵不以为意地拉了拉胸前的丝绦。
“头两年里,圣人很是古怪,不仅维持着昭庆殿,还命人往江南道去了数次,似乎在寻什么人。阿嬷提过,说圣人……那两年哀伤过了头,多少,多少有些臆想,宫人私底下也说英华夫人与汝南公主魂魄回了江南……总之又隔了几年营造昭陵时,方兴建了汝南公主的大墓。”
后头的话,说出来便是凶险,杏叶原本只想让那些话烂在肚腹内,可今日既讲了,便抱了索性都讲了的决心,凑近风灵,小声道来。
“阿嬷在昭庆殿呆久了,翻弄得也多,许是知晓了什么,曾说过一些古怪的话。”杏叶紧皱起眉头,亦在脑中使劲挖掘年久淡忘的往事:“说昭庆殿内的公主未亡,只因圣人爱极,先皇后……不愿英华夫人的后嗣在圣人跟前,与她所出的皇子公主争宠,便趁着圣人北征未还,悄悄将她送了出去,称她急症暴起而亡。阖宫上下的宫人内监说是怕圣人见了伤心,放了出去,实则,实则竟是悉数灭了口。”
说到此处,风灵心里暗暗点头,阿满婆原是先皇后的近侍,杏叶的说法同她所说基本一致,可见杏叶的那位阿嬷是知情人了,念及此,她忙问道:“那位阿嬷现下可还在宫里?何处当差?”
杏叶怅然若失,苦笑了一声,“阿嬷没个防备心,疑心日重,便将那些话说予同屋的宫人一同来参详,谁料不几日,一屋子的宫人皆不见了踪影,那时我年幼,尚未受牵连,故而无事,只听旁人说,她们都被放了出去,现下想来……”
“与昭庆殿侍奉汝南公主的那些宫人一处去了。”风灵冷不防地开口径直点破,杏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凉意迅速在她周身游蹿过,脸色也显变了。
风灵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莫怕,这些话你只当未说过,我只当未听过。往后,倘若有何危殆险难,只管同我说来,咱们一同想法子。”
杏叶连连点头答应,重新打起精神,替风灵拭干了湿发,替她铺展了被衾,送至内室歇觉。临出内室,杏叶顿滞了打帷幔的手,扭头向风灵道:“深宫内苑是个噬人不吐骨渣的地方,杏叶真心不愿娘子便是汝南公主,如此日后才能得机会离了这地方。”
第二百零五章公主便利
且说杏叶,自那晚与风灵说了曾误了她阿嬷性命的话之后,便自觉已将自身性命一并交付给了风灵,待她愈发忠心不二。风灵自然能觉察,这深宫云谲波诡,孤身一人确是难担待,现下收住了杏叶的心,她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只是日子还浅,有关拂耽延及与柳氏父子的瓜葛,还尚未敢同她说起。
幸好,那杏叶并不是爱窥探之人,再复杂些的,她不能十分明白,只一心认定风灵吩咐之事,办妥当了便成。
年节后玉勒图孜带着两坛子酒来昭庆殿寻风灵共饮时,杏叶也极有见识地将宫人们差遣开,又将竹枝在后厨羁绊了大半日。
玉勒图孜将宫外东西两市对税商之策的不满大略与风灵说了一番,又将翠微宫击鞠赛中她坠马的事问了个清楚,她替圣人挡下贺鲁邀赛的事,在官家女眷中很是热议了一阵,褒贬不一,直至出了高阳公主那桩事,方才平息了去。
遂转了话头,将她那位金枝妯娌近日的荒唐行径说予她听,说高阳公主同翠微宫弘法院中的和尚有私情,不是旁人,正是玄奘法师座下的大弟子,才情滔天的那位辩机大和尚。
风灵倒不觉奇怪,那位公主本就性情乖张,玉勒图孜长于西域风俗开化之地,非但不觉不妥,甚至还带着歆羡叹道:“从前她头顶着个‘李’字张狂,从不将人放眼里,我瞧她不惯,现今有这一桩,我倒有些服她,她是王女,我又何尝不是,她敢漠视世俗口舌,由着性子过活,我却要不明不白地同房三郎捆在一处,不得自在。”
“只她与佛门弟子……这终究欠妥了罢?”
二人说了一回高阳公主的风流韵事,酒也吃了有半坛子,玉勒图孜怨气愈发浓烈,一副恨不能明日便要同房三郎和离了的架势。
玉勒图孜饮多了酒,越发毫无顾忌,想风灵眨着眼道:“你那情郎,果然是教你挑着了,真不负你的眼光,如今竟拜了云麾将军,你可知晓,长安城内有多少官宦人家想同他结亲,便是房氏这样的大族,也肯出一位嫡女呢。你可莫怪我不提点你,这些事,我在京中也见得多了,外头那些个豪族贵女倒也罢了,最怕的是公主出降。你那位延将军纵然一心属意于你,也难拒圣意。”
风灵默然啜了口酒,近日事太多,早已将她的脑仁搅得天翻地覆,竟漏了这么大件事儿。
玉勒图孜又“咯咯”笑起来,醉意已重,弃了说得怪腔怪调的河洛官话,改回了焉耆乡音:“无妨,无妨,他们都说,你也是位弘忽呢。”
风灵好容易从这淌子浑水中抽离出了一些,偏又有人时时刻刻要提醒她,连得玉勒图孜都不放过这个机会。
她哀怨地望着已是眼神迷离的玉勒图孜,慢悠悠地饮着杯盏中的酒。玉勒图孜吃酒急,容易上头,衡量着至多再有三盏,便能教她躺倒闭口。
风灵正要替她再斟酒,玉勒图孜做出一脸浮夸的愁绪:“这可如何是好,做弘忽向来不是什么好事,不能恣意随性地过,与什么一起过也是由不相干的人说了准,依勒呀,我可不愿你做什么弘忽。”
风灵将斟满的杯盏凑到她跟前哄道:“不做弘忽,不做了,待有朝一日,咱们回西疆去,痛痛快快地骑马饮酒,如何?”
玉勒图孜笑嘻嘻地接过酒盏,仰头连灌了两盏,终是撑持不住,撂开酒盏伏倒在案。
日影偏西时分,玉勒图孜总算稍回醒了些,教跟来的侍婢踉踉跄跄地搀扶了出去,恐回府晚了又得挨一顿教诲。
风灵送她出內苑,归途中教冷风一吹,酒气上升,脑袋发热,越想越觉着自己吃了天大的亏。
她一时为保命,被人半哄半诓着进了内苑,因诓骗算计她的人保了她的小命,也无意中给她造出了替康达智等人雪洗冤仇的机会,她觉得如此很是公道,互不亏欠。
她并不愿在宫中久留,原只想翻查翻查柳氏父子的底细,寻个机会便出宫,左右拂耽延已脱了戴罪之身,授勋而归,她尚有个奠雁礼未尽,总不好老这么悬吊着。
可偏偏众人皆说她生得像什么夫人,又像什么公主,不真不假、不上不下的境地,扰得她心烦意乱,总觉得后面还有什么不可预见的祸事等着她,想来便心惊肉跳,不得安生。贵为公主的好处,倒是分毫未沾着。
这一桩,却违逆了风灵一向尊重的往来均等之道,是她所难容的。她以市井小民的视角看来,既是公主,便该如高阳公主那般,骄纵随性,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无人拦挡得住,不该像她如今这样过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既担一回公主的虚名,总该如此越性一回才是。她驻足,只花了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打定了主意。
那将要造成的商户簿册,如今正缺人堪实,用民部的人教她不能全信,她一早盘算着要用些民部外的人选前去勘察核实,以免徇私舞弊,却一直恐有逾矩干政之嫌,不敢向李世民提请,今日偏要趁着未褪散的酒力胆气,并她认为的一位公主该有的左性,去向他提一提。
她脑中如是想着,脚底下便不由自主地往两仪殿去。
一个时辰后,再待她自两仪殿内出来时,中书舍人已在忙着拟旨了。
东南地区的商户造册虚实由江都巨贾杨氏主持,江都刺史协理。西陲的则由西州顾坊管事佛奴承当,安西都护府长史协理,新上任的大萨保被她以“初至任上,诸事不明”为由成功地绕开。长安的核实,则由她亲自来办,请了西市粟特大贾协助。
税商事务紧要,原侍墨的差事,也不必来任,只须每五日来禀一回进展即刻。且照着正四品下中司侍郎的品阶拨予俸禄。
风灵欢快地甩着出入宫门的対符,心花怒放。原来这公主的身份如此好用,尚未确实,便替她换来了极大的便利,倘若坐实了这名号,岂不什么都能信手拈来。
她初识权势的滋味,惊诧不已,不得不认同先前拂耽延警示她的“权势诱人”的话,怨不得那些皇子皇孙,权贵功勋,甚至裹挟了公主们在内,斗得灭门灭族都在所不惜。
第二百零六章宫外差事(一)
年节既罢,拂耽延出发往江南道的日子临近了。风灵前往东西两市面见大商贾,勘察商户的差事自然也该铺展起来。
她事先写了家书,备下康达智独家的药酒,与杏叶二人换了一身胡装,执対符出了宫门。出得延禧门,杏叶忽然停了步子,环顾着四周抽泣了起来,将风灵唬了一跳。
“娘子莫要笑我。”杏叶抹了一把眼泪,半哭半笑道:“不瞒你说,细细算来,我也该有十四、五年未出宫墙了,都快忘了宫外的市坊何等模样。”
“上回往翠微宫去,你不也同行了么?”风灵好笑地回道,心底不免也跟着微微发酸。
杏叶一壁抹泪,一壁不忘顶回:“四面围障隔着的朱雀大街,也能算是宫外?”
风灵将她窄袖中的绢帕抽出塞至她手中:“罢了,罢了,你若舍得弃了宫内的锦衣玉食,终有一日,待我出这宫城,将你也带上,可好?”
杏叶握着绢帕,将信将疑:“果真?我可当真记下了。”
风灵笑了一回,转身自顾自地走开。杏叶忙拭干了脸上的眼泪,嘀嘀咕咕地跟了上去。
东市的热络繁忙,是杏叶从未见过的盛景,一声惊叹尚未平息,另一声惊呼便又跟了上来,所问所叹皆似不经世事的稚儿,引得周遭不时有人望过来。
风灵一路几次笑得要抬袖颜面:“这便惊奇了,这东市不过平平,莫说与西州与沙州的商市相较,便是长安西市,也比这东市的瞧头多。”
杏叶的眼耳,全被来来往往衣衫各异的人、鳞次栉比的商肆霸占住,根本听不见风灵说什么。风灵无奈,只得随她高兴。又恐她散神四处望,走迷了道,便拽着她的胳膊一同走。
杏叶只顾着瞧热闹,跟着风灵在进进出出已过了五六个商肆,丝毫未留意到风灵向每一家商肆都打听了同一个问题:新晋的云麾将军府邸在何处。
她私想着,拂耽延晋了品阶,原怀远坊的小宅子定然不会再住,且听人说过,三品佩金鱼符的大僚,皆有官赐的大宅邸,大多聚于东市一带。如今她得了出宫的片刻自由,头一桩,自然是要将云麾将军的府宅找着。
“云麾将军府邸?我尚且想知晓在何处,你问我,我去问哪一个。”
“云麾将军新晋了才多少日子?这便有人寻门攀附来了。”
“听说云麾将军一副胡人的样貌,你穿一身胡服,便能充作他远亲?”
问了一晌午,要么是不受人理睬,要么便是语焉不详。更多的是这样的冷嘲热讽。风灵赔着笑脸,作揖打躬了不知多少次,“这位阿郎想岔了,小商不过是替府里送些采买常货,不认得门……”委实辛苦。
时至正午,连杏叶的新鲜头也被腿酸腹饥打散了,终是一无所获。风灵拣了一间看着还算堂皇的食肆,带着杏叶进去用饭。
在阁子上择了个靠窗棱的席案坐下,随意叫了几样吃食。杏叶终于留意到了风灵一晌午的奔走,不解地问道:“不是说了要勘察商户,为何一晌午一直在听你打听云麾将军府邸?”
风灵怏怏地望着窗子底下流水般过往的人,怅惘地应道:“云麾将军将往江南道督视船工,我……我想托付家书一封,在宫中一年,杳无音信,想来家乡的爷娘兄长甚是担忧。”
“也是。”杏叶振奋一晌午,此刻腹饥,一面点头一面在食案上拣了一枚糕点果子咬起来。“只是,你虽与将军有些私交,怎知他就肯无故跑这一趟。”
风灵收了神,执起案上的筷箸在案上轻敲了两下:“而今你是得了脸了?管得这样宽泛。快些用饭,下半晌还有得跑,今日若是寻不到他,还不知要如何……”
“你找我何事?”风灵与杏叶之间蓦地插进沉厚的一声问。
风灵应声丢下手里的筷箸,跳讲起来,返身拉住问话人的手臂,惊喜道:“阿延!”
杏叶手里捏着半块糕饼,目瞪口呆地看着风灵的欢喜,那一声脆甜的“阿延”惊得她失了神,口中一小块儿糕饼不慎滑落,梗在了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
伸了好几次脖子,她方才将那梗阻在喉的糕饼咽了下去,急忙撂开手里的半块,起身退开半步行礼:“婢……婢子不知将军在此,失仪了……”
风灵一把捂住她的口,将她按坐下来,“小声些,你这是要昭告食肆里所有的人,云麾将军在此,引人窥视么?”
拂耽延在风灵与杏叶二人对面坐定,并不理会杏叶的惊乍,温声向风灵道:“你打听府邸有何用,圣人虽下赐了府邸,匆忙中尚未修缮完备,如今我还在怀远坊的宅子里住着。”
风灵放开杏叶,奇道:“你怎知晓我在打听将军府邸?”
“下了朝会,见你自延禧门出,我便一直在你身后,想看看是否有人尾随盯梢,便未唤你。”拂耽延漫不经心地答道。
“可有?”他竟跟了一路,一直在身后,风灵的虽吃惊,却也掩不住心里往外冒的甜意。
“今日不见,日后难说,往后小心些。”拂耽延摇着头道:“你出外办差,总该向圣人要两个候卫带着,以防万一才是。”
风灵低声笑道:“圣人倒是拨了四名予我,可若要带着他们,我如何来见你,又如何办事?我便同圣人道,那四人纵然合在一处,也未必能敌我,带着何用。圣人自然不信,当下命他们同我过招,虽有些劳力,总算还能抵挡,这才得了自由身。”
拂耽延的目光极其柔和地将她拢住,无声地浅笑。
一旁默默承受着一拨又一拨惊惘的杏叶不觉看呆,了不得,了不得,素来只知这位悍将杀起敌来如凶神恶煞,平常偶见一两回,连眼都不敢抬,谁料竟也会笑,高鼻深目,褐眸如星,笑起来还会钩人魂魄似的。
“你拳脚算不得上乘,骑射更是差强人意,我不在京中时,还是谨慎些为好。”拂耽延笑罢劝道。
“你再去寻摸一头大獒犬来予我防身可好?”风灵不服,反唇相讥。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明相互取笑,却又句句透着关切。
杏叶不笨,虽不能全然听明白他们所说,可将二人的情深意切瞧得明明白白。
她突然恍悟,翠微宫,风灵寒热,坠马引动气厥症那会儿,迷迷糊糊中梦呓的“阿延”,大约正是这位延将军。错教圣人听作了“阿耶”,勾起了圣人的忆女之情。
第二百零七章宫外差事(二)
吃食一样样被端上食案,香气四溢,杏叶反倒拘束起来,她跟着风灵自在惯了,且依着风灵的性子,并不讲究繁文缛节,随意得很。眼下拂耽延在跟前,她不敢造次,连筷箸都拿不动了。
“你唤什么?”冷不防拂耽延还冲她问话。
“婢子杏叶。”杏叶轻声回道,目光低垂,不敢抬眼。
“杏叶……风灵既肯信你,想来不差,你尽心看顾着她,往后自有好前程。倘若心起不轨,后果你也该自知。”拂耽延压着声,原不过是一番嘱咐,可听起来恐唬要挟的成分居多。
寒冬腊月里,风灵见杏叶的额角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哭丧着脸,几乎要落泪,不由暗自哀叹:从前在沙州,唬得阿幺打怵,如今在此,又将杏叶唬成这样,非得要如此,将我身边的人都唬得不敢抬头么?
她眯起笑眼,执筷箸在杏叶跟前的小碟儿内布了一枚玉面尖:“将军许你前程呢,还不快谢过。”
杏叶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婢子……不敢。”
“罢了,快些吃罢,里头裹了肉馅,凉了再吃该积食了。”风灵对她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很是无奈,伸手将小碟儿朝她跟前又推了推,冲拂耽延抛去一个“你唬坏了我的人”的眼神。
拂耽延不接她的这一眼,只微微含笑看着她,她在翠微宫大病了一场,又随着王驾走了一遭灵州,回来也不得好生歇息,两颊的弧线平下去不少,下巴愈发削尖。他皱了皱眉,本想问“怎瘦了这许多”,却因杏叶在旁,咽回了这话,只将她撂在案上的筷箸拿去,塞回她手中。
这一顿饭,令杏叶极不受用,好容易半填塞了肚腹,她如释重负地放下筷箸。
拂耽延向周遭一扫望,从躞蹀上扯下一枚锦袋倾倒于案上,两枚带刺的小铜球落了出来,正是风灵与突厥人击鞠赛那日,被暗藏于她马鞍下,险些要了她性命的利器。
“我瞧此物模样奇特,不似寻常用物,估摸是特意打造的,便命人往各处铁器铺去打探,果然是有人定制,摸寻下去,正是柳爽身边的长随所定。”他将两枚刺球拨弄开,指着其中一枚道:“这一枚,便是害你所用。另一枚……”
“阿满婆。”风灵即刻明白过味来,“那日阿满婆母子因拉车的马发狂,才被撞击致死。这另一枚,便是当日致马发狂所用的罢?”
“不错。”拂耽延眼眸中的郁色凝结了起来,“铁器铺的人说,这模样的刺球,古怪又难造,故他记得甚牢,费了好大劲,共打造了三枚。两枚在此,尚有一枚未用,你千万小心。”
风灵忆道:“我记得那日下场前,有个小内监,侍弄了半晌我那五花马,很是可疑,但因无实证在手,终究是我自己的揣测,如今想来,定是他弄的手脚无疑。可……阿满婆母子出事那日,发狂的马车本是冲我而来,不知什么人传了字条提示我危险,将我调走开,这才躲过一劫。”
拂耽延顿住,深深地望着她:“我只当宫中于你算是个安妥的所在,不知他们在宫人内监中也放置了人。我原该早些向圣人坦露你我之事,早些求请圣人将你放归来。”
“我何曾惧过。”风灵双手握住拂耽延搁在案上的手,“我与柳爽一日不了结,纵然我出得宫闱,也要未见得容我安生。”
“你一人在宫中,小心即可,切勿擅自去查探,一切待我回长安再计议。宫中错综复杂,诸事难料。”拂耽延再三嘱咐,目光转向杏叶。
杏叶原只知杨淑妃命她与竹枝二人盯紧了风灵的日常,不过是回禀些消息罢了,从未料这內苑,还有人一心想要了结了她的性命,她正听得胆寒心惊,见拂耽延看过来,怔了一息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躬了腰背道:“延将军请放心,我虽没娘子那样的本事,但在宫中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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