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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连环(四木)-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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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得亮堂。他的目光再朝里面探,已经看不见什么光景了,因为内庭被一道麒麟献瑞的大理石影壁遮挡住了,只从橙色云霞中挑露出四角飞檐,立着翅尖上的数对金龙,在暮色中闪闪发光。
  闵安暗暗咋舌,人潮散去之后,他才注意到这栋行馆的派头。看它排场大声威足,显然是清泉县衙专程进献给皇亲国戚落脚的地方。闵安忽然又想起他和师父就站在行馆之前卖弄把戏,引来一大群民众叫好,这底下的动静恐怕已经侵扰到了栖息在楼里的贵人。如果是一向打压巫医术士旁门左道之流的李培南居留在此地的话,那他和师父的出路更加悲惨。
  闵安套好驴车,回头去找师父。有衣饰精巧家仆模样的人将吴仁请到一边低语几句,吴仁面露为难之色,似是考虑了一番,才对着闵安说道:“你先去驿馆等我,我出趟场,马老爷家里的。”
  闵安追问:“哪个马老爷?你不是不看官家人吗?”
  吴仁摆手走了:“马灭愚老爷声名在外,得罪不得,我先去瞧瞧再说。”
  闵安拉着驴车去了官道旁的驿馆借宿。喂过驴子后,他钻进低矮土坯房,被米粒大的蚊子咬得满头包。他到处拍打蚊子,捆了一束艾草熏蚊子祛除房里异味,看到非衣披着月光银辉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闵安掸了掸袖口的草末子,坐在庭院的石凳上。非衣问:“吴仁不回了么?”
  闵安回道:“师父跳了几场大神舞闯出了些名声,被富贵人家请去看病了,什么时候回还真没个准信儿。”
  非衣再不搭话,坐在石凳上等待。他向来图清净,来闵安这里可以算得上是进入到人家的地盘里,只安静坐着不与主人家寒暄,他也不以为意。闵安等着艾草气味散尽,却忍受不了满院的冷清,有一搭没一搭地找非衣说话。
  当然,非衣照样是听得多说得少,即使开口,也是简短的几个字。闵安挑着师父的规矩说了说,告诉非衣,师父是二十年前宫中的御医首座,因事被牵连,后被贬出了宫,这才在江湖里游荡。吃官司那会儿,师父散了家庭背了骂名,就此发誓哪怕是坑蒙拐骗去做术士,也不愿意为官场上大大小小的官吏治病了。
  非衣听到这里忙问:“官吏家属何其无辜,吴仁为什么也不治?”
  闵安苦笑:“师父落难时,师娘卷起细软跟着一名武官私奔了,变成了官家家眷,所以我想这大概就是师父立下规矩,不治官员及家属的原因。”
  非衣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闵安好心转告了这些故例,无非是不希望他碰到吴仁的硬钉子,让他先有个准备。而现在似乎除了留在吴仁身边学针法,再也没有其他的途径了。
  闵安看非衣思索的样子,笑道:“那个你提过的,能为她做一切事的姑娘,可真有福气,让你大半夜地还候在这里等师父回,为她求得医治法子。”
  露水渐渐地重了,大颗地砸在草叶上。非衣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月下的一尊雕像。闵安伸颈闻了闻他的衣香,问道:“咦,蚊子好像不咬你呀。”
  非衣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缎布香囊,拈在指上摆动了下。“小雪调配的熏香能祛除蚊虫鼠蚁,我走到哪里,都是百毒不侵。”
  闵安接过香囊,放在鼻子边深嗅一口。一股沉水、白檀的香气迎面而来,还没散尽,又传来夜香树、灵香草的气味,好似分成两重看不见的云雾,随风一吹,各自飘荡出最细腻最缠绵的氤氲。
  除了生平所学的花草知识,闵安并不大懂得熏香与调香。但他闻过了这个精致的香囊后,也不得不叹服还未曾见过面的小雪拥有一双巧手。非衣拉住香囊丝绦,将香囊勾回到自己手指上,淡淡说道:“小雪的东西不能随便转赠出去,你要什么,我下次单独再送。”
  闵安深觉可惜,扁嘴说道:“忒小气。”他走回屋里,将包袱拆开钉在窗口四角,做成了一个防蚊虫的布帘子。满屋的草木灰味弥漫,他取出常用的熏香片放在鼻子底下嗅着,合衣在土炕上睡了一宿。
  第二天清早,闵安洗漱完毕走出门来,发现非衣竟然在院子里坐了一夜,他的衣袍上接了一些露珠,连墨色眉峰上都挂着水雾。闵安嘀咕道:“这个傻子不冷么。”走到非衣跟前说:“走吧,我带你去会会师父。”
  端坐不动的非衣站起身,震碎衣襟上的露水,回道:“不用了,找到吴仁后带来行馆见我。”交代完这一句,他就走出院门,登上等候在外的马车离去。
  

  ☆、请神容易送神难

  闵安站在驿馆门口看着马车远去,心里想,非衣的耐心怕是用光了,等会见到师父,还得从中多斡旋几句……让师父去见非衣,这事又有几成把握……师父一向不服管束……
  闵安一路低头想着心事,一路走到了清泉县衙前。他去书房拿回传的公文,因是同行,他又笑得和气,一名司吏就揪着他的袖子,将他带到书架后,细细说了两件事:吴仁昨晚去马灭愚家里跳大神,马灭愚突然一命呜呼,天不亮马家人就来投递状纸,递了些银两给知县王怀礼,要求从严审判吴仁犯下的这桩诡秘杀人案。王怀礼没有升堂,直接将吴仁投入大牢中,指定以后的日子再审理案子,目前去了行馆向世子请安。
  闵安听完,额头不禁冒汗。王知县一向不喜欢黄石郡的人,上至长官毕斯下至贩夫走卒,从来没有人在清泉县能舒舒适适走完半里地,现在师父也落在王知县手里,其后果是不言而喻的。闵安从腰包里翻出最大的一块碎银,塞到那名司吏李非格手里,向他打听清了师父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
  马灭愚辞官回乡里养病,病情不见好转。家里人昨晚听说市集上的吴半仙能做法请神配药方,连忙请吴仁去了府邸治病。吴仁看马灭愚是回乡养老的旧官员出身,坚持说不会看病,只能做一场法事祛除秽气。做法事的时候,吴仁照旧围着马灭愚的床铺转动,跳了一轮请神舞,没想到跳完后不久,马灭愚还没喝完吴仁配置的草药,就一命归天了。
  闵安知道师父配置的草药是个百当方子,不管遇到谁师父都会这样开出去,草药大多是茯苓、白术、党参等物,可以帮助病人健脾生血、益气生肌,即使不济,也不会突然要了病人的性命。
  闵安推想,既然草药没有问题,师父厌恶官员,不曾近过马灭愚的身子,更不会在床外跳段大神舞就能跳死人,那么马灭愚的死,肯定是有见不得光的隐情。他匆匆辞别司吏,步向县衙大门。
  马家家仆正巧堵在门外吵嚷,要求吴仁一命抵一命。闵安本想侧身闪过西边那扇门,顺便溜出去,一个打扮得极为富丽的年轻女子突然从家仆身后冲出来,喝道:“那个小相公就是吴仁的徒弟,也不是好人,给我狠狠打!”
  众家仆手持棍棒冲了上来,闵安不想在县衙前生事,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飞快。他的拿手好戏就是钻巷子,钻了大半天,绕来绕去的,终于将一众人抛得不见影子。
  可是马家人也有后着。那名年轻女子拨出一半人等在了行馆那条街外,专程候着王知县回来。闵安扶着帽子从巷子口走出来时,不可避免又要遇上他们。
  闵安当街躲避着棍棒,冷脸喝道:“再蛮不讲理,我就要还手了!”众家仆与他缠斗了两次,见棍棒几乎没有挨过他的身子,知道他的手脚功夫是强过他们的。正在犹豫时,那女子接过一道木棒,从后面悄无声息地朝闵安头上打去。
  闵安连忙躲避,仍然被她敲到了背,不由得踉跄一下扑向前。背上奇痛,让他突然醒悟到,眼前这女子是有功夫的。他喝问女子名姓,女子冷笑道:“呸,连姑奶奶柳玲珑也不认得,还敢让吴仁老狗进了我家老爷的屋子,夺了我家老爷的命!”
  闵安拍拍袖子上的灰,回道:“花街上劝酒做席纠的娘子倒是有一个叫柳玲珑的,难道是你?可柳娘子曾留我歇了一宿她的红绡软帐,没见到她像个母夜叉似的,当街拿棒子打相公啊。”
  “你还敢说些浪荡话!臭不要脸的!给我狠狠打!”
  柳玲珑柳眉倒竖,吆喝着家仆夹击闵安。闵安对付家仆绰绰有余,只是甚少动拳动脚去砸柳玲珑。说到底,他还是怜惜女子的。柳玲珑抓住机会重重打了闵安几棒,将他打得七荤八素,蒙头转向地栽向前去。
  闵安踉跄着扑倒,扑到了一双青黑色锦缎面螺圈纹线脚的靴子前,他是个明眼人,熟悉华朝衣饰采制,知道这是一双官靴。当下他也顾不上背痛,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连忙伸出手抓住了穿官靴人的左脚。
  被抓的人站着没动,后边的喧哗声似乎小了很多。
  周遭都静寂了下来。
  闵安抬头,看到了一截质地考究的紫色锦袍,衣摆处绣着祥云纹饰。他的脸擦到了袍底,闻到了一丝隐隐的薰衣香,决计不是平常的那些香料能够熏染出来的气味。他立刻意识到,被抓的这个人何止是个官员,来头肯定要比官员大多了。
  闵安扑倒在地,扑腾起一些尘土,沾到了锦袍下摆上。他的身上还带着昨晚借宿时用艾草熏蚊子的烟火气,夹杂着尘土味,形成一股混浊味道,一下子送到李培南的鼻子底。
  李培南皱起眉,将左脚朝后收拣了一下,沉声说:“放手,成何体统。”
  闵安连忙放手,用手撑地支起上半身,就势跪地行了个礼。“多有冒犯,请世子恕罪。”他跑得一身汗,文士帽子最终不知掀去了哪里,头发也被马家人抓散了,模样别提有多狼狈。
  李培南看都不看闵安一眼,走向侍从准备好的马车,准备出行。王怀礼小心侯在一旁,抬头露出一张黑掉的脸,闵安不用看,也猜得出来知县大人是在怪罪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冲撞了贵客出行,还败坏了清泉县民生治安这一块的颜面。
  马家家仆在远处看到衣饰华贵的世子根本不管闵安的事,而王知县似乎又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胆子大了些,举起棍子朝闵安龇了龇牙。
  闵安偷瞄到马家人的嘴脸,只觉背上痛得愈发厉害了。他打了个激灵,冲着李培南的背影喊:“求世子主持公道,还我师父一个清白。”
  

  ☆、都要抱大腿

  李培南踏上马车,根本不理会跪在后面的闵安。闵安心急,冲到马车前张臂跪了下来,大声说道:“楚南王勤民听政,宵衣旰食,曾在三年前下了十二道明谕,说是‘和乡党以息争讼,讲法律以儆愚顽’,正好可用来裁夺我师父这个案子!世子今天代替王爷巡查此地,如同让万千子民亲眼见到王爷的圣威一般,世子在这里,就等同于王爷在这里!王爷素来悯恤子民,替子民声张正义,我信世子必然会秉持王爷的主张,替我等草民讨个公道!”
  闵安这一喊,实出无奈。在偌大个清泉县,他无依无靠,只能依照法理来打动李培南。非衣虽然也在行馆里,但向来不管事,更不会为了他这个不起眼的小书吏出面做什么,前面他的诸多请求在非衣面前败下阵来就是例子。对于李培南随后的应对,闵安也没有十足把握,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愿意拼上一条小命试一试。若不成功,后面还有一个王怀礼可以拉来做垫背。
  披头散发的闵安在车前重重磕了一个头,低眼紧紧看着车辙的动作,屏声静气的,等待李培南的发落。
  车厢里的李培南却皱了皱眉。他自小就被父王寄予厚望,放在海边及西部沙场上教养,在海浪中冲刷身骨,在厮杀中练就心性,早就生得刀枪不入心冷如铁了。闵安区区几句话,并不能打动他分毫,更何况他从来就不喜欢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制约,听到闵安抬出父王的名声来压制他,且抬得如此冠冕堂皇时,怎能不让他变得更加心冷。他吩咐车夫道:“走。”用简单一字打发了闵安的拦车申诉。
  车夫看到闵安还跪在了马头前,捱得太近,担心一提马缰就纵着马从他那清清朗朗的身板上踏了过去,有些踌躇不敢进。
  车厢里的李培南说道:“踩过去。”车夫急提缰绳,马蹄悬空,马嘴里发出长鸣声示警。闵安仍然一动不动伏地跪着,王怀礼看得眼急,猛冲过去一把揪住闵安的长袍衣领,将他从马蹄下拖出了两三尺距离。
  王怀礼倒不是怜惜闵安的性命,而是害怕耽误了李培南的行程。他也噗通跪在地上送走车驾,等侍卫队一阵风地驶过去了,再拿眼狠狠地看住一旁灰头土脸的闵安,冷哼道:“你把本官的脸丢光了,回到衙门看本官怎么整治你。”
  闵安抬手抹了一把脸面,袖口抹去一层土,灰扑扑的。那脸上顿时就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来,细看,哪里有一点窘困落拓的意思。他冲着王知县一笑,细细地说:“刚才我那一闹,世子爷肯定记住我这个刁民了,知道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王大人想这么不声不响地把我拖回县衙整治一番,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把我写的状子递上去,状告王大人五条罪状。我跟王大人回县衙肯定是凶多吉少,极有可能保不住一条小命,所以我就先写好了状纸,准备挣个鱼死网破。”闵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几日前抄写下来的花草医药方子,拢着四角在王知县眼前晃了晃,晃出一点墨迹,继续说:“世子爷办完事回来一看,哟,行馆外面又跪了我家里人,又哭又叫的,看着很晦气。世子爷心想,一个状子没完没了地告下去,扰得心烦,不如就收了这个状纸看一看吧。我家里人趁机把状子就递上去了,那上面写清楚了王大人纵恶行凶、贪赃枉法、妄拿平民、私刑拷打、欺瞒上级五条罪……”
  王怀礼一听见“贪赃枉法”四个字就惊得眼跳肉跳,心里想,难道他瞒着世子收要的那些赃银已经被眼前这小相公发现了?他并不知道闵安只是随口罗织了罪名,其中就包括了马家递送打点银两的事情。
  王怀礼又惊又怒,伸手去揭闵安手上的白纸方子,喝道:“好你个小相公,平白无故诬陷本官,还敢越级上告,不怕本官治你那东家的罪么!”
  闵安两三年来陪着毕斯向王怀礼送了不少财礼,知道王怀礼肚里的斤两,才敢这样当场进行软语要挟。他抬高手晃了晃白纸方子,使王怀礼够不着,面上做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说道:“王大人不要这么心急,且先听我说几句实在话。王大人好生伺候着世子爷,不就是想攀上楚南王家的富贵,让世子爷在王爷面前替您美言几句。可是大人您别忘了,王爷提升官员是要看政绩考课的,而政绩考课要首推审查案子。案子要是没审好,藏了冤情,被上级驳诘回来,那您是既掉了面子,又影响了考绩。”
  闵安话还没说完,王怀礼就冷笑:“横竖都让你一张嘴说完了,在你这张嘴里黑的可以说成白的,本官算是见识到了。来来来,说那些没用,不如随本官回一趟衙门。”他站起身,甩袖要走。
  闵安连忙拉住王怀礼的袖子,低声说:“这大好的机会在眼前,大人怎么就不珍惜呢?我敢向大人担保,我师父的案子一定有冤情,大人破了这宗案子,一定会博得上面的赏识。再说我们东家已经结了茅十三的案子,申详的供词也递到大人这儿来了,大人在供词里再提溜提溜,多写两笔对我们东家的督责,做个结词,那么这茅十三案子的功劳,铁定会分几成到大人头上。大人将我师父和茅十三的结案供词一并送上去,世子爷一看大人一个月破了两件要案,少不得对大人要赞赏几句,说不定还会在王爷面前推荐大人的才干,最不济的话,这两件案子也有利于大人下个月的铨选,让大人的政绩在同侪中脱颖而出,顺利走上享通路。”
  王怀礼站着想了一会儿,不由得被闵安的话说得心思活络起来,想着如果利用这个机会,把茅十三和马灭愚的案子串起来一次了结,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策。他回头吩咐随从隔开闵安与马家人,将他们各自打发走了,自己去候在行馆外,专程等着李培南回来。
  傍晚,闵安向清泉县衙正式递交了诉状,请求查验马灭愚的死因。王怀礼不在县衙,没有派人答复闵安的申诉。闵安只好先回到驿馆。
  掌灯时,查完哨铺的李培南带着侍卫队回转,王怀礼赶紧迎了上去。他小心侯在李培南一旁,伺候着李培南净脸、宽衣、熏香,盛情说了说吴仁的案子,还提到了闵安要求验伤的申状,大有请李培南裁夺之意。李培南没说什么,饮了一口茶,摆袖将王怀礼唤退。
  两名伶俐的丫头走进来请安,询问是否摆上晚膳。李培南点点头,转到书房刚拿起《百草引》查看,侍卫长厉群大步走进来,施礼说道:“二公子来了。”
  李培南放下书说:“沏一壶苏州紫笋进来,叫厨房上几道北边的菜。”
  厉群还没退出去,楼梯上已经传来非衣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厉群连忙退到一边躬身施礼,候着非衣进了门,才快步走下去整治茶水。
  

  ☆、深夜举荐

  华灯高燃,书房如昼。
  李培南坐在主座上,穿着锦青常服,袖口翻出一片金丝藻绣,衣摆单绣一杆墨竹,如水一般垂泻下来,不染一丝纤尘。非衣穿得更是富丽,自打他走进屋向李培南行过礼后,紫红长袍就映着灯光,夺去了满屋的颜色,在粉壁上浮起一圈亮丽光彩来。
  李培南安然受了非衣的礼,回道:“坐吧。”
  非衣走到主座左侧位置坐下,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说话,身姿坐得端正,如往常一样得体。李培南与非衣聚少离多,近几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各自忙于事务,逐渐冲淡了原本就不深厚的手足情。非衣对李培南自小是敬大于礼,李培南对非衣向来是礼多于敬。
  见非衣沉默,李培南也不急,耐心地坐着,饮上一两口清茶。厉群屏退了丫鬟及侍从,亲自捧着案盘进来,放在非衣身边的黄梨木方头桌几上,退到一旁给非衣斟茶。他掀开瓯窑淡青釉彩茶盏盖,将盖子反过来贴在茶杯的一边,注入茶汤,使汤水顺着杯沿流下。然后他用双手捧起茶杯轻轻摇晃,使茶叶得到充分浸润。此时茶香高郁,飘溢出来,他才放好茶杯及盏盖,垂手退到了屏风后。
  非衣深谙茶道,看了厉群侍茶的一手,脸色不由得缓和了下来,说道:“世子有个好下属,做事方方面面通透。”非衣自三岁起就称李培南为“世子”,既客气又疏离,从未改过口。李培南今年二十四,安然听了十六年这样的称呼,也不在意。
  李培南看看厉群,厉群会意,连忙站在屏风后躬身说道:“二公子过奖了,在下受之有愧。”
  非衣揭开茶盏喝了一口茶,不答话,书房里再次变得冷清。李培南知道非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猜想他肯定是有事要说,所以比他更沉得住气,连寒暄都免了。
  非衣昨天中午坐马车刚进清泉县,哨铺的通信兵就忙不迭地把消息送到行馆来了,李培南第一时间掌握了非衣的动向。他等了一个时辰,见非衣并没有来拜见他,差人去请。差去的侍从后来报告说,非衣路过街市时停留了一会儿,专心看着道长与徒弟跳大神。那徒弟就是闵安,在这之前,李培南站在主楼栏杆旁,早就看过闵安与吴仁在下面场子里的捣腾了。非衣来后,只说了两三句客套话,问问王爷身体安好,对他连续两年流荡在外地的事情一字不提。李培南也没心思问,饮过一盏茶后,觉得兄弟见面友爱悌睦的场面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就唤厉群去安置非衣。非衣也不道谢,转身先下了楼,住进了行馆后宅里。一天一夜过去,声名已经传出去的非衣却不露一次面,拒绝了各方官员士绅的拜见,在闵安拦车喊冤不久后,他倒是出现了,所以李培南猜准了他来的目的,是与闵安有关。
  非衣放下茶杯说道:“在世子面前我也不说废话,今天再来叨扰世子,是想向世子举荐一个人。”
  “闵安么?”
  非衣对于这样的应答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李培南是个心思敏捷的人。“是的。”
  “为什么?”
  非衣清淡答道:“两年前娘亲过世,我向王爷辞行,决定外出走一趟,散散心。王爷大概怕我走回了北理,临时编排一个任务给我,要我考察各地民情,为世子网罗和推选人才。两年来我几乎走遍了楚州各地郡县,游山玩水之余,倒也没忘记王爷的交代。我平日里所接触的两百一十七号人里,只有闵安符合王爷的要求,能担当大任。”
  非衣称同父异母的兄长为“世子”,唤起自己的父王来更生分,叫“王爷”,可见心性的冷淡。但他这样喊了十九年,也没人能纠正。
  李培南听到是父王的旨意,不得不慎重考虑一下。“闵安么?”他坐在椅子里,用手指轻轻叩着扶手,沉吟道,“他的性子不大稳妥,用他我不放心。”
  非衣看着李培南说:“我举荐闵安有三点理由。一是闵安出自闵州闵家,父亲被先皇判处斩刑,爷爷受累气死,全家上下没一人受到先皇的恩待,死的死散的散,所以可以保证闵安不会投向先皇旧党那派人。二是闵安精于律法刑名学,熟悉衙门里的各种陋规,由他出面充任相关司吏,绝对要比旧党官员强,可培植起有利于世子的势力。三是属于我私人之请,若世子答应闵安,主持吴仁案子的审查,确保王怀礼不会挟私糊弄过去,这样才能让吴仁脱身。我需要吴仁指点我的医理知识,医治好小雪的头痛病。”
  李培南知道吴仁不救官及亲的规矩,也知道祁连雪对非衣的重要性。除去非衣的生母如王妃,祁连雪可算是最体恤非衣的亲人。她被头痛脑热病困扰了多年,一直没找到解决的方子。现在非衣提出来,在吴仁这个前御医首座手里试一试的办法也是可行的。然而李培南转念想到闵安披头散发拦住他马车的样子,眉头又不禁皱起来,就冷淡说道:“不审这个案子,我也能提出吴仁,让他给小雪治病。”
  非衣回道:“吴仁脾气古怪,传闻宁愿死也不愿意破规矩,又怎会屈服于世子的手段。只能通过闵安去说情,事情才能稳妥一些。”
  非衣说得再合乎情理,李培南也不是那种为闲杂人等操上一份心的人。他拿起茶喝了一口,没说什么,只是当面不拒绝非衣而已。非衣懂得他的意思,斟酌再三,最后还是把话说开了。
  “现今新皇年幼,朝政把持在王爷手里,王爷辛劳勤政三年,已有取代新皇之心。王爷碍着太上皇退位前的诏令,不敢打破誓言越矩登基,但他心里中意的人是世子你,想把世子扶到皇位上去。王爷在禁兵营安插亲信,改变领将格局,做了诸多事情,就是为了给这后来的新皇铺路。他要我为世子挑选辅政人才,也是为了给世子培养亲信的机会。日后,这些人一定为世子所用,辅助世子登基称帝,成就一番霸业,像昌平府萧知情、荆门左轻权、闵州闵安等自然就包括在里面。”
  非衣说的一段话涵盖了华朝皇族的一段历史,他与李培南都是正宗皇嗣出身,可算为历史的延续部分。
  约五十年前,太上皇叶沉渊诞下两子,取名为叶兴琪与叶景卓。他察觉到第二子叶景卓自小野心勃勃,难以驯服,就威逼叶景卓去扬州雨花溪畔隐居,将皇位传给嫡长子叶兴琪。叶兴琪登基之后励精图治,曾整顿过官场风纪,开创过一段时日的宴清局面。锦州知府闵昌弹劾赈灾官员贪污粮饷,引发新旧两派官员廷争面折,叶兴琪为平息朝政动荡,依照大理寺呈报上来的证据,判处闵昌及家人。随后,华朝吏治更加趋向混乱。叶兴琪体虚多病,不近后宫妃嫔,年过四十才与祁连皇后诞下一子,不久后染疾离世。祁连皇后扶幼子登基,将镇南王叶景卓请出辅政。此时,叶景卓先在雨花溪畔、后在无名岛中深入简出已有三十年。
  叶景卓出山那日,去东海告祭天地,将自己的姓氏恢复成祖上旧制,更名为李景卓。他的改变,就是意味着李家皇权的逐步回归。在二十三岁时,领爵号在身位同平民的李景卓倾心恋上一名女子,不顾她的反对娶她为妻,生下一个男孩。因长期受父皇及皇兄的两层压制,李景卓对幼子寄予厚望,从《南华经》里挑取鹏鸟培风图南之志为他取名为李培南,将他寄放到海边及沙场里教养,逐渐冶炼出他的强韧性子。正当李景卓隐秘实施复出计划时,华朝与邻国北理边境发生多起动乱,边防势态一度紧张起来。彼时正当权的叶兴琪为平息隐患,主动与北理皇族缔结婚约,北理国派出最受尊崇的郡公主前来和亲,叶兴琪以李培南生母出身贫寒为由,将郡公主谢如珠拟旨赐给李景卓。
  李景卓必然不从,声称已有发妻,且恩爱有加,愿与她执手到老。叶兴琪向退隐到海外无名岛屿上的太上皇请令,不久得到太上皇加急手谕,将和亲之事再度压置到李景卓身上。李景卓生平所怕只有父皇一人,无奈应下这门亲事。成亲之日,发妻萧冰领皇令另去别宅安置,将府邸留与新妇。待李景卓第二日寻去时,萧冰已不知所踪,未留只字片语。李景卓迁怒于新婚妻子谢如珠,再也不踏进谢如珠宅院一步。
  谢如珠贵为郡公主,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对待,常常饮泪望北。但她深知自己身上所担负的使命,又不能随性回到故国,强撑两年后,终于心苦病倒。随嫁的侍女请来李景卓,教与公主采取软和战术,希求一点点打动李景卓的心。李景卓见谢如珠病体柔弱,动了恻隐之心,一连两日守在榻前。侍女为撮合自己的主子,冒死使出一计。李景卓一时不察,喝下侍女准备的汤水,与谢如珠共度一宿,清醒后就手刃侍女,再次弃谢如珠于不顾。谢如珠被激怒,搬出故宅,去楚州昌平府定居,十月后生下麟儿非衣,让他从母姓谢。
  谢如珠难以忍受李景卓的冷漠,等着边境关系和睦时,带着非衣回到北理国,一去就是十年。李景卓从不过问非衣与她的任何事,更不会写信催讨她的归期,只是潜心培育李培南,重金搜查萧冰的下落。直到华朝先皇驾崩大举国丧时,谢如珠才偕着非衣回到昌平府,以皇亲身份参与丧礼。随着她的这次回归,非衣也第一次立足在华朝宗亲面前,引得众亲属惊异:原来只闻名不见面的二公子论神韵气度,并不输于世子李培南;论及出身资历,甚至比世子更显富贵。
  从此后,不受李景卓青睐的非衣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得到礼待,最大原因就是他的显贵身份。非衣不愿重蹈父亲覆辙,对待兄长李培南敬重有加,外人见了,自然会在原先的敬重上再加一层,更加小心地候着李培南,由得这位唯一的世子爷只手遮天。
  非衣能与李培南相安无事,实在出乎谢如珠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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