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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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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微微垂着头,秀美的脖颈宛若天鹅,简单束起的发辫柔顺的伏在肩头。她自幼就同男孩一起教养、一道读书,长大后组建商队乃至于军队,可从头到尾她都没染上什么男子气概,外貌气质从来都是秀美温柔的。
    但内心的强韧与固执,也是一以贯之的。萧怀朔早已无数次的领教过。
    她说,“既然如此,想来营中也没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了。”她便抬眼望向萧怀朔,清澈的瞳子里没有一丝犹豫,分明是去意已决,她说,“我想去建康,和表哥汇合。”
    萧怀朔的手不由握紧了,“到底还是要去找表哥?”
    如意面上略有些发烫,却并没有回避掩饰,坦然道,“嗯。”其实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掩饰的,她和徐仪之间一开始就有长辈的默许,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自然而然走到两情相许的地步,又骤然遭遇生死别离。身旁人都看得清。早在去年她就已对二郎说过,若他活着她就找到他,若他死了她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她无需在此刻反倒扭捏掩饰起来。
    她便说,“我和表哥……”这两年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心境辗转反侧一言难尽。她反倒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讷讷道,“已经太久没见了。早先虽彼此报过平安,可不见着他,我心里总是放不下。如今总算——”
    二郎垂着眸子,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似笑似嘲,却又刻意平淡着,“这么久都等了,却等不得这几天吗?”
    再疏朗的少女谈及私情也不免羞赧,被他这么一调侃,刻意搁置一旁的羞耻心霎时反弹。如意只觉得满脸滚烫。
    二郎放缓了马步,渐渐落在后面,她恍若不觉。待二郎的声音再度传来时,她才乍然察觉。
    二郎扭头望着天边明月,淡淡道,“也好,就去见一面吧。”
    姑孰离建康已十分近了。但新近经历大战,路上到处都是拦路打劫的游兵散勇。如意一路招抚、剿灭过去,行进的也并不算快。
    ——她去向萧怀朔辞行时,萧怀朔没有见她。
    大约是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很长时间里形影不离的缘故,萧怀朔理所当然的认定自己该在她心中排首位。乍然被半道出现的表哥给比下去,他心里难免吃味。因此格外容易因为徐仪闹别扭,只是傲慢使然不会表露得太直白罢了。如意多少猜到他心里不痛快。但她还是觉得,他这次的“别扭”闹得有些过分了。
    不过,对于她的护卫,萧怀朔确实上了心。原班人马之外,又给她补上两千人。顾景楼才跟她扬言分道扬镳,就又被萧怀朔丢来当护卫——当然,顺路也是为了让他和琉璃汇合。
    只是人数一多,行进自然又慢了半步。
    待到如意走到江宁时,建康城中便传来消息,“天子可能已经遇害了。”
    
    第八十五章 (下)
    
    ——李斛回到建康后,天下人都揣摩他也许会掳掠天子向北逃亡,不管是回汝南还是江东,总之必定会做最后的挣扎。
    但李斛的举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他就像个疯子一般,在重兵围城的情况下,不顾一切的开始绸缪称帝事宜,回建康后头一件事便是逼着天子写禅让诏书。
    没有人知道天子究竟如何应对,但两日之后,宫中便传出了天子重伤不治的消息。而这数天时间里,建康城中暗无天日,一切被怀疑还忠于天子的朝臣都惨遭杀戮。随着李斛的疑心病加重,朝臣人人朝不保夕,留在城中的百姓也开始人心惶惶。
    在穷途末路到来之际,李斛已经彻底丧心病狂了。
    就在天子遇害的消息传出后,徐仪开始攻城。
    这一次台城之战,既没有苦战更没有巷战。李斛的倒行逆施使得城中内外人心如一,而李斛本人也似乎已预见了自己的末日,他并没有积极的组织抵抗。台城北门被攻破的时候,他竟在接受“百官”朝贺——仿佛在跟徐仪比赛谁更快些一般。
    但登基大典甫一结束,李斛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之上,看着底下坐立不安、连基本的人数都凑不齐的“朝臣”,忽然就从魔障中清醒过来。
    而后,他脱去龙袍带上寥寥几名亲信,趁乱逃出了建康城。
    ——他并没有为自己新建立的王朝殉死,而是再一次选择逃亡。
    但这个新“王朝”,确实夺走了维摩的性命。
    维摩死于乱石之下。
    他没有写也没有宣读禅让诏书,甚至李斛强迫他在写好的禅让书上加盖玉玺时,他都没有答应——作为一个傀儡皇帝,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但同样,作为一个傀儡皇帝,他认不认可这份诏书都没有用。李斛最终还是以受禅的名义登基称帝。
    而在早在维摩拒绝李斛的那天夜里,李斛便命人处决掉他。受命杀害维摩的人不敢令维摩看见他的面目,便将他绑到墙后,推倒墙将他压死。
    徐仪攻进城中之后,到处寻找维摩。最终在知情人的指点下刨开颓墙,在墙下找到了维摩的尸首。
    江南渥热潮湿的夏季,尸首腐烂难以辨认,但衣冠体态不会出错。近身侍奉维摩之人甚至维摩的发妻都辨认出来,这确实是他没错。寻到尸首之后,维摩的妻子哀痛不胜,便在他的尸首前触墙殉情了。
    维摩本有个儿子,尚在襁褓中,据说也被李斛溺杀,却未曾寻到尸首。倒是两位小公主性命周全。
    不过在天下大势面前,这只是不值得追究的小细节罢了。
    琉璃比如意早一天到达建康。
    彼时徐仪正忙于整顿城中秩序,从叛军手中接收和整理文书。她不顾侍卫们的阻拦直闯进去。
    徐仪从座位上起身迎接,她大步上前,赤红着眼睛,抬手一巴掌便扇在徐仪脸上。
    徐仪料想会有这么一巴掌,面色变都没变,反倒是拦不住琉璃只好追着她进来的张贲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琉璃的这一巴掌扇得比徐仪预想中要疼一些,牙齿磕上嘴角,血线当时便流下来。徐仪用拇指摸了一把,只觉得旁的不说,这几年来沭阳公主的手劲倒是大有长进了。
    但他也并未着恼,只平静的舒了口气望向琉璃,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未曾出迎,还望赎罪。”
    琉璃满眼都是泪水。
    对上徐仪平静无愧的目光,她心中越发恨他无情无义。可是想到他几番濒死,遍体伤痕,这恨意便无以为继。
    徐仪并非无情无义,他以血肉之躯守卫身边的人。甚至建康沦陷时在人人都忙于外逃时他还不顾性命逆闯入城,将她和徐思救出去。他分明是智勇且仁义之人。他只是对她的嘱托不曾用心,对维摩的生死不曾记挂罢了。
    她知道,站在徐仪的立场上,维摩救不得。可她还是抱着微渺的期待,希望徐仪能看在他们共同奋战的情分上,保下维摩的性命——她知道徐仪做得到。她愿穷尽一生回报此恩。
    可是徐仪到底还是没有去做。他到底还是耐心的一直等到维摩身死敌手,才肯发兵攻城。
    她怨不得徐仪,她该痛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随军进攻建康,没有凭自己的力量拼命去救维摩。她该怨恨自己的弱小无力。可是她亦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眼看着她兄嫂乃至襁褓中的侄儿惨死的冷酷无情。
    她心中悔恨交加,无数纠缠心事终化作一句,“徐仪,你好,你很好!……你就不怕做夜里噩梦吗?!”
    徐仪轻轻叹了一口气,眸中情绪一瞬间复杂难解,他说,“这两年来臣无一日不做噩梦。”他垂眸,对张贲道,“送殿下去休息吧。”
    他到底没有就维摩一事解释半句话。
    张贲连拖带扶的将琉璃送出去。
    待行得远了,眼见四处无人,才对琉璃道,“你又何必如此?”
    他能理解琉璃此刻的悲伤——在天子和张贵妃死后,维摩就是和她最亲近的人。虽说礼法上她还有妙法和如意两个姐妹、萧怀朔这个弟弟,但既不同母,感情自然就淡薄许多。在琉璃心里,父母兄长和她即是一个完整的家。父母已丧,维摩这一死,便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但是,谁的家人不是家人。这两年来他和徐仪辗转数千里,经历多少性命攸关的恶战。虽这想法听起来大逆不道,但这两年来他们杀人数万,救人数万,目睹数十万人生死,就如徐仪所说,几无一个夜晚不做噩梦的——比之这无数性命,若多死一个维摩就能消除之后种种变数,见死不救又算什么。
    琉璃扶着墙,缓缓的滑坐下来,放声痛哭。
    张贲知她难过,到底说不出更多指责的话,毕竟琉璃肉心热血,不比他们这些从修罗上爬回来的铁石心肠。他只道,“他并没有坐视天子遇害,只是选了最稳妥的时机攻城。至于其余的事,不过是天意如此罢了。”
    琉璃一夜未曾安眠。
    天亮时张贲送信过来,“舞阳公主回来了,徐将军适才出城去迎了,你去不去?”
    琉璃抱着膝盖靠床坐着,形容黯淡。闻言怔愣了片刻,才垂眸道,“他们相逢,必然有无数情衷要诉说,我去做什么。”
    张贲顿了顿,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还是去见一面吧。”她所能仰仗的父兄都已不在了,已不能再如过去那般对如意居高临下。哪怕看徐思和萧怀朔的脸面,她也该稍稍放低一下姿态。
    琉璃静了静,仿佛也终于想明白了一般,一笑,道,“她不在意这些的……罢了,就去迎一迎吧。”
    她便起身更衣洗漱。
    她比徐仪去得晚,跟着张贲一路过西州城、出西篱门,眼看要到石头津,才远远的望见旗幡招展。她的小妹妹骏马戎装,率一众乌衣铁骑自西而来,分明就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琉璃忽就觉得风吹入眼,泪水上涌的同时,她不由抬手遮住眼睛,喃喃道,“……真是,总要输她一步。”
    徐仪只带了三五随从,一身燕居便服,安静的等在坡上。
    可如意还是一眼就望见了他。
    她示意大军停步,自己则策马上前。明明只相聚一射之地,可她几番加鞭,那马步总是不够快。
    待终于行到徐仪跟前,她不待马停便翻身下来。可奔跑到徐仪跟前时,却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相见之前,满脑子只想着要与他相见。
    见了之后,却只是无言凝噎。
    ——原本以为是生离死别,可他现在确实活着回到她的身边了。
    她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手指擦过那条横贯他右眼的疤痕,轻声问道,“能看见我吗?”
    徐仪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感受她掌心活生生的温度,哑声道,“闭上眼睛都能看见。”
    她眼中泪水猛的滚落下来。要发乎情,止乎礼——她这么告诉自己。可那话尚未在心中说完,她已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顾景楼心口有些泛酸——这就抱上了要不要脸啊!
    他顾左右而言他,一扭头就望见坡上还有个少女。
    晨日初升,晨景初明。那少女身上素白纱衣当风扬起,曼妙如歌。她抬手一抿被风吹乱的鬓发,漆黑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熹光也染不暖的黑瞳子。落寞冷淡的面容,偏偏有一抹春桃花般鲜嫩明艳的双唇。
    顾景楼愣了一阵,才驱马上前。
    那少女只不喜不悲的看着徐仪和如意——但顾景楼就是知道,这情景让她不那么好受。
    他于是陪她看了一阵——这场面还真是有些伤眼睛啊。
    同是天涯沦落人。顾景楼想,你看,他们还是有共同话题的嘛。
    于是他说,“真是败坏斯文。”这俩人!
    那少女白了他一眼,拨马转身,就要离开。
    顾景楼竟被她白得浑身舒爽,他想,天下竟有这么生动鲜活的白眼,她果然是宜喜宜嗔。
    他于是也拨马追上去,道,“久疏问候——那一年在东宫……”
    那少女羞恼的勒马,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景楼于是弯了眉眼一笑,道,“萧琉璃。”他说,“我是顾景楼。”
    少女愣了一愣,扫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顾景楼于是撒开蹄子,欢快的再度跟了上去。
    
    第八十六章 (修改)
    
    天和六年五月,萧怀朔回京。未几就在众人的用带下顺利登基称帝。
    五月底,李斛的首级从江北传来——果然如萧怀朔先前所预言,他离开建康之后不久便被亲信所斩杀。叛军献上他的头颅请降。这个祸乱了整个江南的大罪人的性命,就此和这场几乎倾覆天下的叛乱一道画上了句号。
    时局稍稍稳定之后,萧怀朔便命徐仪北上徐州,迎接徐思还朝。
    而如意也修缮好了位于长干里的“总舵”,重新开张做起生意来。
    如今的建康城,台城已然废弃不可用。附近的官邸、民居也多有毁坏坍圮。昔年繁华形胜的金粉之地,几成一片废墟。
    当日徐仪入城之后修整了一些路段和官署,用于维系日常办公。东宫保存得也尚算完好,萧怀朔便暂且将东宫借用做皇宫。除此之外的地段全都需要重新修整、建设。
    这是一场浩大的工程,大匠作为萧怀朔规划的重建步骤居然绵延到十年之后。光各处废墟的清理工作,满打满算也要三个月时间。
    如意倒是觉着若筹划得当,两三年内就能将建康建设如初,根本不用十年之久。不过眼下国库空乏,更重要的是经历战乱之后百姓流散,城中早先十六七万户人家的规模早已不复存在。若人烟不稠,纵然外表立刻恢复如初又能如何?因此,根据复兴状况一步步重建,反倒更加稳妥和现实些。
    所幸随着四方叛军逐步被剿灭,天下复归太平,百姓也逐渐安定起来。那些背井离乡去逃难的人,也如细水般涓涓不绝的回归。
    长干里的码头上船来客往,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忙景象。
    如意从四方贩运石头木材入城,也租赁的牛马在城中倒卖废墟里点检起的旧建材,生意的规模再度扩展起来。
    不过,她毕竟是给萧怀朔打点过军需的人。经历过每日几千万的流水从手头来去,如今看钱是越发的不像钱了。想想当初人命如草芥,生事如转蓬的日子,再看如今建康人人忙于起墙造屋,往来辛苦忙碌的景象,心境真是大不相同。
    她便又开始一面赚钱、一面撒钱。当街口支起大灶,沿街搭起棚户,接纳回乡的流民。协助他们寻回户籍、修整故宅,重新安居下来。
    这一日她正在点检账目,宫里便有访客来求见。
    如意请人进来——却是褚时英打发人来给她送信儿。
    年初,商队里有不少人转投萧怀朔手下,如今萧怀朔登基称帝,他们也各自在朝中寻到了职位。褚时英正在少府任职,分管宫中事务。
    经历战乱和大火之后,宫城大半都化为废墟,如今正忙于清点重建。宫中幸存的旧人各自遣回原籍,令父兄领回家去自行配嫁。至于那些家中无人、或是不愿意回去的,则可以自行去官中登记,由官媒安排婚嫁。另有年老不宜婚嫁的,则安排去寺庙、尼姑庵之类地方养老——总之是要都打发出去的。
    如意当日逃离宫城时,曾被一个胖妇人所救,她依旧记得那妇人自称“七娘”。当日她曾暗暗许愿,日后必定回报她的恩情。因此回到建康之后,她便多方打听“七娘”的消息。也曾叮嘱褚时英替她留意着。
    今日见褚时英终于打发人来报信,如意料想应是为了这件事,便问,“可是已找到人了?”
    那信差道,“应当是找到了。那妇人姓庄,宫里人称‘庄七娘’。早年曾在浣衣所当差,后来进了辞秋殿,帮侍奉贵人的姑姑们做针线。也如殿下所说,右眼上生了块儿白翳,只是……殿下说是个胖妇人,我们找到的这个却高高瘦瘦的,很显年纪,佝偻着腰……”
    原来七娘在辞秋殿里做过事,难怪能认出她来,如意想。听人说她瘦,如意又替她难过,“这几个月想来是受了不少苦,变瘦了也是可能的。”如意便问,“如今她在哪里?”
    信差道,“含水殿往西去一个破屋子里——”他解释,“殿下知道,哪里本来就年久失修,这回又接连遭遇兵乱和祝融,早就没法住人了,谁知她竟一直住在那里。我们也是没料到那里还有人,不然早就找着她了。”
    如意便愣了一愣,她依稀记得逃难的那天夜里,她也正是在那一带遇到了庄七娘。
    “可将她接出来了?”
    “不是我们不接她。可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宫里要放人出去了,死留在那里不肯走。咕咕哝哝的说是要等人,可又说没和人家约好,但一旦出宫就肯定再也见不着了,求我们不要送她出去什么的。我们只好说公主殿下您在找她,她倒是立刻就心动了——可又说不信,说我们是要骗她出去……”
    那信使一脸无可奈何,“她有些疯疯癫癫的。殿下要找的……”
    如意半晌没做声,她想象那个佝偻的、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们之间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她承她一次恩情,想要报答罢了——可不由自主的,她的胸口就闷闷的难受起来。
    她说,“……就是她没错。”
    她于是立刻起身,吩咐道,“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既然她不肯信旁人,那她就亲自去接她吧。
    含水殿一带损毁得厉害,到处都是大火的痕迹,墙垣塌倒,焦木、乱石横斜。因近来正在清理,匠人们的足迹将荒草踩踏入泥。但未收拾到的地方,依旧可见荒草丛生。
    盛夏渥热多雨,地面泥泞难行。
    如意下了马车,揽着衣裙艰难的走过那短短一条路,总算看到了那颓垣断壁之间那斑驳破旧的一处房屋。
    也许是怕弄丢了这个疯女人,屋前守着两个士兵。见褚时英——得知如意要入宫,他忙亲自前来陪同——亲自来到,忙上前通报,“人还在里头,没离开过。”
    房门关不太牢,庄七娘就在门前挂了厚厚的帘子。褚时英打起帘子来请如意进去,那黑咕隆咚的里屋便显露在如意面前。
    出乎意料的,屋里就只是黑暗些罢了,收拾得居然十分干净整齐。屋里到处都是做给小孩子玩耍的灵巧玩物,有布偶、竹编、草编甚至泥塑——各种陈设和布置都能看出,庄七娘是个十分心灵手巧的女人。
    这里原本是处小厨房,只是灶台显然许久没开伙了,那铁锅都锈蚀穿了。
    窗台前的灶台上搁着粗面和起的野菜团,并捣碎了的鱼肉。想来这几个月,她就是靠吃这些东西充饥的。
    如意扫了一大圈,才在炕前的阴影里找到庄七娘。
    黑暗中她睁着大眼睛缩在那里惊恐的望着来人,她确实瘦了许多,容貌也因此大有改变——如意一时几乎没有认出来。
    但当庄七娘茫然的缓缓站起来时,如意还是认出来了。
    她便说,“七娘,是我。你见过我的。”
    庄七娘连忙点头,目光瞬也不瞬的望着如意。
    如意便道,“来,我接你出去。”
    庄七娘便如她手中傀儡般,立刻便乖顺的向她走过来。片刻后忽又想起什么一般,赶紧转身快步拉开碗橱,从里头取出一个满当当的青花包袱抱着,匆匆回到如意面前。
    低声下气的道,“……我们走吧。”
    那包袱叮咚脆响。如意心下好奇,问道,“是什么?”
    庄七娘犹豫了一阵,掀开包袱皮给她看,道,“是竹球。”
    ——是一枚缠了五色线和铃铛的竹球,并两个做工精致的端午荷包。
    如意看了那竹球一眼,道,“我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只来着。”被二郎弄坏后,她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庄七娘愣了一愣,忙道,“是我做的!您还记得?您喜欢?”
    如意点头道,“嗯,喜欢。不过,这个是你做给别人的吧。”这么宝贵着,连这种时候都不忘带在身上。
    庄七娘又一愣,才讷讷的,断断续续道,“嗯……嗯。做给……做给旁人的……”
    已经走出屋子,眼看要出含水殿的地界,她才又三两步赶上来,结结巴巴道,“您,你要是喜欢……你拿去玩。”
    那目光,分明是期待如意能拿去玩。
    ——她竟然还在纠结这个。
    如意便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是喜欢罢了。你眼睛不好,做这种细活也不容易,还是好好收着吧。这次宫里的人都要放出去,等出了宫,兴许你还能再见着你等的那个人。”
    庄七娘目光愣愣的,片刻后才点了点头,“嗯……”
    她们自南宫门出去。外头道路泥泞,往来搬运木石的工匠又多,一时不便上车。如意便命人扶着庄七娘,且徒步行走。
    走了没几步,便见前头停下一辆车,却是被路上的木石和如意停在外面的马车给阻止了去路——看那个方向,似乎是要往东宫去。
    那车上之人想必不是什么权贵重臣。侍从们问明是舞阳公主的车,竟不敢令车夫让路,反而回头去请示车上之人。
    片刻后,那车上便下来一个衣衫简朴的中年寺人。如意远远望着就觉着眼熟,略近前些才猛的认出来——竟是先皇身旁的内侍太监决明决侍郎。
    她却没想到决明还活着,毕竟他可是先皇身旁头一个心腹。她一面加快脚步上前,一面问褚时英,“那可是决侍郎?他还在宫里当差?”
    褚时英曾在徐茂身旁当过差,他是认得决明的。便道,“是,听说武皇帝驾崩时他趁乱逃出宫去,得以幸免于难。陛下回京后也问过他的下落,得知他借居在栖霞山寺庙里,前阵子才派人把他召回来。今日宣他入宫,似乎是有什么人要让他指认。”
    如意倒不大在意,只点头听着。
    此刻决明也已望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怔愣。
    如意便向他寒暄,“决侍郎。”
    决明似乎略有些尴尬,移开目光,草草行礼道,“公主殿下。”
    这二人素来没有太多交集,此刻遇见,亦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只互相问了问好,如意又命人让出道路来,便再无话题了。
    决明便行礼告辞,如意点头。
    如意看他背影蹒跚,想到天子当日,心下忽就又起酸楚。地上泥泞多瓦石,决明一脚没踩稳,便要摔倒。如意忙抢前一步扶稳他。
    决明看了看她,又似是抬头看了一眼垂着头瑟缩在她后面的庄七娘。却并没多说什么。
    如意也不做声,干脆顺手将他扶上马车。
    决明上车后似乎拉了她一下,如意疑惑的抬头,决明欲语还休,“你……她……”
    如意疑惑的跟着回头去望庄七娘。
    决明见她分明懵懂无知,到底还是将话咽了下去,便在车上向她长揖,道,“殿下万事保重。”
    决明脊背笔直的端坐在马上,比寻常男子褶皱松弛些的面孔平静无波,只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有光阴缓慢流淌。
    身为天子的内侍亲信,他的一生虽然微不足道,却也见过无数他人波澜壮阔的人生。
    但在经历大起大伏之后,尘埃落定的此刻,他脑中盘旋的却是很多很多年之前,天子吩咐他去做的一件小事。
    ——去准备一个女婴,用来替换辞秋殿里徐妃可能会生下的男婴。
    对这个天子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太监来说,这件事真就只是举手之劳,甚至都无需他亲自劳动,只要动动嘴皮子即可。
    自然会有人会联系牙子,搜寻即将分娩的产妇,安排好她们的食宿……他只需静待那个幸运的女婴赶上那个恰到好处的时辰出生。
    很少有人知道,在辞秋殿里徐思生育的哪一天,在掖庭一个人烟罕至的屋子里,有一个低微卑贱的女人也在分娩。
    那时决明就火急火燎的等在屋外,听到她在里头惨叫却无动于衷。他焦虑的是,徐思分娩比预产期早不少天。这一批产妇里赶上的居然只有一个。万一这个女人生下来的是个男婴怎么办……不对,万一她生不下来怎么办?他岂不是交不了差?
    后来他终于听到孩子的啼哭声,产婆满头大汗的出来说,“是个女孩。”
    紧随其后的便是这个女人凄厉的哀嚎,“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我的孩子!”夹杂着稳婆的斥骂声,“什么你的孩子,你汉子早连你带孩子一起卖了!”
    决明等的不耐烦,又怕她闹得厉害,漏了什么风声。便令女官先行将孩子送去辞秋殿,自己则进屋去,威吓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出乎他的预料,产床上那个苍白虚弱的女人有一张十分美丽的面孔。巴掌大的脸,尖尖的下巴,衬托得那双惊恐湿润的眼睛越发的大。那双眼睛不知为何就打动了他——原本他想,实在不行这女人也只能处理掉。
    决明顿了一顿,才道,“你的孩子是送去享福的。但有一条,这里的郎君夫人们生气了能要人性命。你若为了孩子好,就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否则走漏了半点风声,不光是你,连孩子也都活不成!”
    对上她哀哀切切、瑟缩惊恐的眼睛,决明又道,“何况,也未必能用上。你安安静静的等着,也许郎君心情一好,又把孩子还给你了呢?”那双漆黑眼睛里,就流露出卑微的希望来。
    ……
    可惜这女人运气不好。
    这一天稍晚些时候,徐思生产了。生下来的,是个男婴。
    决明脑中走马灯一般往事历历。
    出端门外,东宫之西、苑市之南,一处狭窄的庭院里,跪着几个中年男女。
    决明一一同他们见面。
    总领宫廷事务多年,他的博闻强识一向是有名的。二十年前有过寥寥数面之缘的几个不入流的小人物,二十年后,他居然依旧认得。但更了不起的,恐怕还是当朝天子手下那些负责追寻此事的探子——他们竟真的凭着那聊胜于无的线索,从茫茫人海之中,把这些小人物翻出来了。这些奇人异士,也不知天子是从哪里发掘并收归麾下的。
    决明再次回到东宫,向天子回禀结果。
    但在开口之前,不知怎么的,他又记起那个还没有他手臂长的女婴,和适才他遇见的那个泥街陋巷亦不损其风华的尊贵公主。比起她身后那个惊兔般的衰老妇人,她显然一脉传承了辞秋殿里那位绝世无双的女公子。
    “陛下何必非要深究此事?”他问道,“先皇尸骨未寒,为亲者讳,也不该揭开这件旧事。何况太后娘娘和舞阳公主……”
    年轻的天子沉默许久,才缓缓道,“你只告诉我是也不是。其余的事……朕自有主张。”
    
    第八十七章
    
    如意在长干里为庄七娘买了处宅子,又雇佣了几个人照顾、陪伴她。
    庄七娘听话得很,似乎不管什么样的安排,只要是如意替她做的,她都受宠若惊、甘之如饴。倒是分外容易照顾。
    但她的性情甚至模样里都透着“卑微”两个字,如意很有些担心她处置不好邻里关系。便干脆领着她认了一遍去“总舵”的路,嘱咐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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