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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头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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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晌午饭,帮着洗刷碗筷杯盘,继而把手缩进袖子仍回帐篷里暖着。姜黎把手伸在暖炉边烤,盯着手上的冻疮印道:“才好的,干两天活怕是又得鼓起来。倒不疼,就是暖起来痒的要命,巴不得挠出骨头来。”
阿香坐在她身后嗑瓜子,这瓜子是长条大瓜里扒拉出来晒干了炒熟的,并不是那金贵的西瓜籽儿葵花籽儿,据说这瓜还是阿香自个儿撒种子种下的,冬日里才得了这么口吃食,没事儿捏一把在手心里,磕巴着打发日子。
她把嘴里的瓜子壳往痰盂里吐,又捏一颗往嘴里送:“那些活你别上手了,少你一个,咱们也多干不了什么。你就在帐里做做针线,轻快,也冻不着。”
姜黎回头看她一眼,扒开她手心捏了两颗瓜子,搁在指间扒起来,“都是一样的人,没有就我特殊的道理。我不想做,你也不想做,大伙儿没人想做的。都做呢,心里到底舒服些。”
阿香看姜黎瓜子壳扒得艰难,伸手接了过来,一点点撕开,把仁儿送到她手里,“你不做,人顶多暗下来说说,没人会当着面儿叫你难看。毕竟有沈将军那靠山在,人摸不准他的脾性,也就不敢对你怎么着。”
“你这什么瓜子,软糊糊的,手都扒不干净,搁嘴里怎么嗑得开?”姜黎把阿香给的瓜子仁儿放进嘴里,扯开话题去,“吃起来倒是香的。”
阿香还要再说话,帐外忽有男声,而后有士兵打了帐门起来,往里瞧了一眼,说:“阿离姑娘,请你跟我走一趟,秦都尉请你过去。”
姜黎一愣,虽嘴上应了声,心里却犯嘀咕,一面起来一面看着阿香小声问:“秦都尉又是哪个?”
阿香跟着她站起来,捏着她的手,也小声,“你没见过,我也不熟,照理说不该有人再找你才是……”
姜黎让士兵在外头稍等片刻,自己拿了大外衫披在身上,又裹上头巾,“你跟我一起去么?”
“我不能去。”阿香摇头,“没叫我,咱们不好往那边去,冲撞了人,是要倒大霉的。你放心,昨儿才发生李副将军的事情,这秦都尉不会在这时候再生事,大约是有事要问你。”
姜黎不难为她,自吸了口气,“嗯,我自个儿过去。”
收拾了一通,算是出门能御几分寒气,便跟外头的士兵走了去。这天儿冷,又有风雪,姜黎还是能把腰背挺直。不过冻得瑟缩,手指交缠在一起握得紧。
一直去到那秦都尉的帐篷前,士兵方才停下脚步,往里传个话,便打了帐篷让她进去。她进了帐篷先解头巾,再拉下满是雪意的外衫,才过去给那秦都尉行礼。
听得一声“免了吧”,姜黎站直起身子,又低声问一句:“不知都尉找我有什么事?”
这秦都尉是个模样儿还算清秀的男子,年岁不大,甚而眉眼处还有些少年郎的感觉。他从案后起来,饶有兴趣地围着姜黎转了几圈,最后又回到了案边,坐下看着她说:“生得确实不错,算得上一等一的大美人儿。腰肢细,估摸着也软,胸脯挺,屁股翘,是个尤物。”
被人这么直剌剌看几圈又品评一番,心里难免没有些被调…弄的气恼之意。姜黎低着头不出声,站着亦是不动。那秦都尉手指闲散地敲了敲自己身前的桌案,又说:“我找你来,不是让你陪酒□□的,我对你没兴趣。我喜欢那种,看起来就乖巧的,又听话又可爱的,你懂么?”
姜黎是真听不懂了,终是没耐住,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面上略带些无语,偏叫这秦都尉又看见了。他忽冷笑一声,盯着她:“你瞧不起我?怎么?咱们这些行伍粗人,比不上你认识的那些个贵公子呗。”
“不敢。”姜黎忙道,收住脸上所有的表情。再细揪他后来说的话,心里忽发寒起来。
秦都尉从案后又起来,往她面前走两步,“开门见山,你就是当年在京城欺负了咱们将军的女人吧?之前我只是有些怀疑,沈翼怎么拉了个女人去帐里睡觉,还给逼自杀了。到昨儿我算看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女人。”
姜黎抿着唇,说不出不是,也说不出是。她不知道这秦都尉是什么人,是以拿不出恰当的话来接。她便仍是站着不说话,等着面前人说下去,或者让她回去。
秦都尉不得回应,也不觉无趣,转了身伸手去摸案边架上的剑。摸了一手指的灰,便拿了巾子过去擦,一面擦一面说:“当年沈翼差点就死了,你知道么?鬼门关走一趟回来了,原可以仗着家里的势力入宫直接做侍卫,凭资历升官职,可他没有去。他入伍随军,出征在外,沙场上杀敌豁命,像个疯子。短短的时间内,从小小的一个伍长,到如今的坐镇一方的大将军,其中付出了多少辛酸苦辣,你知道么?”
姜黎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个,手指缠在一起越发紧。她抬起头来,看向秦都尉,半晌道:“不知道。”
“我现在不是正在跟你说么!”这秦都尉忽然来了脾气,拿着剑往架子上一砸,转头恶狠狠地看着她,“我就说他没出息,就你这样的女人,还值得他那样?换作我,你来军营的头一天,就该让你生不如死了,不能安稳活到今天!”
姜黎也盯着她,却不说话。秦都尉拿着剑一步步向她走过来,走到她面前,把剑扛在肩上站着,“我从他是伍长的时候就跟着他,最明白他经历过什么,怎么不要命过,也最知道,他知道你来了军营后就不正常!那孙子就是没出息,天下女人那么多,非盯着一个瞧不上自己的,受尽羞辱还把心门锁死了,成天冷着一张脸不人不鬼的,可笑!为了你,可笑至极!”
姜黎目光不收,看着秦都尉,没有丝毫怕感。在姜黎的感觉里,秦都尉和现在的沈翼不一样,虽说着糙爷们说的话,但总还少了许多威慑力。能让她觉得气势压迫的,这军营里没几个人。毕竟,都是些粗野莽夫,说起来实在放不入眼看。便是那李副将军,见了她还来讨好她呢。
秦都尉看她不惧不畏,自己倒被她弄得有些气虚。目光晃了晃,拿肩上的剑撑气势,往姜黎喉咙边顶过去,只留半指距离,“你信不信我能杀了你?”
姜黎站着不动,“信的。”
秦都尉又生语塞,自挽面子道:“你别以为我是吓唬你,你现在就是个营妓,我杀了你,沈翼可不会拿剑指着我。我跟他的交情,可不是你这个薄情狠毒的女人能比不了的。”
姜黎却是越发瞧不明白了,看着他问:“您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都尉被问得顿了顿,而后挺直了腰板道:“别再祸害沈翼,否则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姜黎垂眸,“我会离他远远的。”
“你明白就好。”秦都尉总算找到了点面子,正要收了手里那剑,忽然帐篷却从外面被打起起来。他转目去看,沈翼已经进了帐篷来,便看见他正拿着剑指着姜黎的喉咙。他在帐门边站着,冷声问了句:“秦泰,你在干什么?”
秦泰忽而起笑,忙收了剑,说:“啊,阿离姑娘觉得这剑好看,我拿给她瞧瞧。”
姜黎听到沈翼的声音,不回头去瞧,自往旁边避避。沈翼走上前来,又问了句,“是么?”
秦泰还是笑,“自然是的,不信你问阿离姑娘。是不是,阿离姑娘?”
话头转到姜黎这里,沈翼没有看她,她却抬眼看了一眼沈翼。那脸还是没有表情的,与帐外风霜一个寒度。她又低下头来,开口说:“不是的,秦都尉威胁我,让我离将军远一些。”
沈翼听到这话,唰地把目光转到秦泰脸上。秦泰局促,看向姜黎,急道:“胡说叉出去打死!好好说话!”
姜黎抿了下唇,面露难色。沈翼收了在秦泰脸上的目光,出声问了句:“为什么?”
姜黎颔首低眉,继续说:“大约是喜欢您,关心过切。”此话一出,帐篷里忽燃起了星星点点的暧昧气氛,秦泰张嘴要说话,话还没说出来,姜黎又继续说:“哦,对了,他还说您是孙子,瞧上我十分没出息。还说您,成天冷着一张脸,不人不鬼的,还说……”
“住口!”秦泰已是涨紫了一张脸,急声呵斥住她。手里没东西,便在案上摸了个镇尺,手抖得也扔不准了,胡乱扔在姜黎脚边上,怒道:“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加个轻松一点的角色
第10章 希望
镇尺在姜黎脚边翻跳,落定之际,秦泰的恼羞成怒的斥骂言辞也收了尾音。沈翼的目光在她脸上,帐里的气氛霎时膨出些微尴尬,酝酿开来。这尴尬大约也只是姜黎一个人的,她心里第一时的想法,便是觉得沈翼这会儿心里定然无比畅快,她在他面前,作为一个下人被他的属下斥骂,毫无颜面。与往昔作比,着实得令人畅意,因她怎能沉着坦然?
姜黎没再说话,原也是他故意激那秦都尉自找的难看,被训斥了也在情理之中,因她小幅度地行了个礼,终还有些敛着,道了句:“是。”
沈翼是看着她出去的,目光无有温色,瞧着姜黎颔首低眉,身形微微不直,却也不似其他下人那么谦恭。直到帐门打起落下,沿角震颤也停下来,他才收回目光。而后转身去案后坐着,仰头看向秦泰,认认真真地问了句:“找她来做什么?”
秦泰声音没了才刚的铿锵,也说实话,“就是……就是叫她离你远些。”
“胡闹。”沈翼低声一句,收回目光来,“以后不准打扰她,原不是该你呼来喝去的人。”
“怎么不是?”秦泰不依,态度也有些硬起来,“我不管她以前是什么,她现在是咱们西北军的营妓,我是都尉,呼来喝去那是抬举她……”
“我说不准就是不准。”沈翼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容反驳,“我跟她之间的事情,外人不知因果,也不容你插手。以前我是你的伍长,现在是你的将军,虽待你不薄,也别错了身份,胡乱管事。”
秦泰心头虽是不服,但也没再和沈翼争论,只气鼓着道了句:“是!”
沈翼搁下这话不说,然而脑子里还隐约浮动着姜黎才刚被呵斥之后行礼出帐的身影。他有些恍惚,总觉得不是那个人儿了。不知是她变了,还是自己变了。以前常怀心间的怨恨,在她拿刀刺向胸口之后,慢慢便在心头消散了。说到底,她也就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只不过这女孩子心性极高,看不上他罢了。
他眸色深暗下去,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而后正了神色,对秦泰说:“近来不太平,军营附近常有不明身份的人出现,你带些人各处小心查看,一旦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禀报。”
“是。”秦泰应声,而后又说:“他们还不与咱们交和,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秦泰叫他拿些酒来吃,“听说朝里正在商议和亲的事情,如果能成,也就太平了。到时你们也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去京城,过些舒心日子。”
“离开这里,回京城?”秦泰拿了酒来,又在酒箸里倒上热水烫酒,“那不是我的家乡,算不上回去。说实话,我不喜欢京城,倒觉得塞外自在。不过活得苦些,偶尔沙场上砍些个人头,也是十分快意的事。怎么,你想回去?”
沈翼端起秦泰给他倒好的酒,吃了一盅,“迟早是要回去的。”
“那那个女人呢?”秦泰给自己倒一杯酒,又给秦泰斟满,“你也带她回去?”
“说早了。”沈翼不提这话茬,“要不要和亲且没定论,便是定下了,那能不能和亲成功也不知道,若不能,以北齐好战的秉性,这里不能无兵把守,咱们还不知道要守多少年。”
“我无所谓,跟着你就成。”秦泰端起杯子与他碰杯。
一口酒吃下去,心肺暖了大半。秦泰嘶口气,放下杯子来,拿了酒壶斟酒,总还是不甘心,又说:“有些话不说出来我得憋死,我还是要说,哪怕你赏我几十军棍呢!”
秦泰斟好酒,送一杯去沈翼手里,“那女人没瞎说,我是说你这孙子没出息,为她那么个女人要死要疯。当着你的面儿,我也还要说。那女人真不值得你这样,早脱手早好。我是没读过什么书,比不得你们这些人懂得道理多。但我也知道,成大事者,必得胸怀天下,岂能因为一个女人伤心痴疯?你若不是因为她,能在外头吃这么多苦处?一早依着家里父母的安排,入宫得了。你就想想,叫一个女人弄得你这般,值得么?照我说,这女人就该杀。她死了,你才没处惦记。”
沈翼吃了杯中的酒,自又倒了一杯,“你想多了,我对她,早放下了。”
“呵……”秦泰一口吃下杯里的酒,“放下了非特特叫人留着,给送到帐里?就让人照常送去李胖子那,玩腻了赏给下头的,那才是她该经历的。是死是活,跟你没关。再说,放下了你还舍不得她死,军中的药材有多珍贵你不知道?送褥子送暖炉,好家伙,今早上羊奶都送上了,我听伙房赵大疤说的。”
沈翼抿气,“我是可怜她。”
“帐里那么些个女人,怎么不见你可怜别个?你知道她们都过什么日子,都怎么死的么?日日粗活累活干着,夜里还要伺候咱们。哪里惹得老爷们不高兴了,一刀就给剁了。没用了,下几个狠脚,回去就下不来床了,各样儿的死法都有……”
沈翼“啪”一下放下手里的杯子,打断秦泰的话,目光里充满寒气地盯住他,“别再在我面前说她,这是警告,也是命令。我说放下了,就是放下了。”
秦泰舌头打个翻儿,把话都咽下去。沈翼收回目光,也不再坐着,从案边起来,“别吃了,交代你的事,仔细办。”
“是。”秦泰送他出帐篷,看他消失在风雪帐篷间,才回到帐里。嘴里又絮叨,咒念这天气,不知道雪还要下多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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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深一脚浅一脚回到自己帐里的时候,脚上的鞋已经湿了大半。脱下来放去暖炉烤着,一面自己也取取暖。阿香这会儿不在,另了个女人过来跟她说话。这会儿大家都熟,也能叫出名字来。这个女人叫翠娥,是帐里年岁最大的,约莫二十七了。瞧着风韵尚有,却是真的现出了老态。
她问姜黎,“秦都尉叫你去做什么?”
姜黎拿着鞋子,鞋口对着暖炉,“多管闲事,吓唬我呢,叫我戏弄了一番。原不该他过问的事,非提了我去说。”
翠娥笑,“你聪明,又有脾气,不像我们,都是被别人拿捏的。”
听着这话,姜黎忽想起才刚在秦都尉帐里被呵斥的场景来。她也不能做什么,不过应声行礼受下。而且,是在沈翼的目光里。想到这里,她心里微微发堵,呵了口气,“都一样。”
“不一样。”翠娥做着手里的鞋帮,又说:“你知道么?军里都在传,说朝里正与北齐往来书信,打算商议和亲的事情。和好了,这边口便太平了,两边都撤兵,咱们就能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姜黎慢慢出声。
翠娥看她,“自然是回京城,军队没有再派他处的时候,就都在京城啦。我原也是在京城人士,打小被拐出去的,转手卖了几回,最后充到了这里。早年在京城的时候,还能找找家人。出来后便一心盼着还能再回去,我总觉得,这辈子还能与父母兄弟相认的。”
姜黎唇角微涩,她在京城,早没有家人了。余下许多认识的,早已不能如常再见。她们间差了身份地位,早不是一道人了。她有时还想的,就是被发配别处的兄弟姐妹不知都怎样了。
翠娥看她出神,不说话,便又问了句:“你不想回去?”
姜黎摇摇头,“不想。”
翠娥放下手里的鞋帮子,忽叹了口气,“也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的,这事儿还没个影,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日呢。再说,就算回去,路途遥远,奔波跋涉,也有死在路上的。咱们不比他们,是战场上操练出来的汉子,又有车有马的。这一路回去,非得死几个不可。”
说着自顾又道:“罢了罢了,都是没影儿的事 ,不说也罢。”
姜黎回头冲她笑笑,“搁在心里做个念想,也好过没有。”
这边说着话,那边阿香外头忙活完回来了,进帐就来暖炉边。接过姜黎的手里的鞋子帮她烤着,也问她:“秦都尉找你做什么?”
姜黎便又把话说了一遍,这回说细致了,惹得阿香并帐里的人直笑,还有的附和:“你别说,那秦都尉对沈将军,确实有些不同。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过,军队里有来年轻士兵的,他也招到帐里。这么想想,早前沈将军不碰女人,怕都是跟他。”
这就越说越离谱了,帐里全是男…欢…女…爱的荤话,把男人间那事情又说得活…色…生香起来。偏阿香最能说,说得口沫横飞。唯有姜黎在旁笑着,半句话不插。
第11章 动怒
自打姜黎被李副将军和秦都尉叫到帐里过后,在此后的时间里,姜黎便在军营有了太平日子,再没人上门找她。她每天不过跟帐里的女人一起做些粗活杂事,虽有抱怨,但也不做那躲懒的人。搁从前不敢想,然从天堂般的日子里掉下来,却也不是不能活下去的。有时再想起来,便心生恍惚。
大雪在下足了七日后便停了下来,雪后初晴,阳光于半空洒照下来,带着冷冷的温度。军营积攒了七日的衣裳,女人们便又马不停蹄地忙了起来。印霞河边凿开窟窿,木桶砸进去打上来冰冷刺骨的河水,衣服便要按进这水里洗。
在暖帐里焐了六七天后,于那些女人来说,这便成了件极为痛苦的事儿,可又不能撒手不管,只得咬紧牙关洗罢了。姜黎亦是下不去手,呵气数遍,都在指尖将将碰触到水面的时候缩了回来。她手上的冻疮好容易好了,现在想想那下水的滋味,牙根儿咬碎了也下不去。
翠娥在她旁边,看了她两眼,温声道:“你别洗了,总共你那也没多出来多少,待会子咱们分一分,也就洗了。”
姜黎在阿香面前说过,不做这事儿,虽阿香这会儿也开口叫她搁着,但终究她自己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以前她是主子的时候,理应觉得这些脏活累活就是下人做的。可如今她不是主子,也就是做这些事儿的奴才,心里本来就在意尊严,遂也不想让人拿着这事儿说话。
她兀自想了一阵,抬头看向阿香和翠娥,“我往伙房去一趟,问他们借口锅使使,不知成不成。”
阿香和翠娥是听懂了,她要借口锅烧热水。这是个法子,也不是就没人想到的,阿香吸了口气,“没人敢去过,他们不理咱们,碍了他们的事儿,还要挨骂。伙头军赵大疤,就是脖子上有道疤的那个,一脸凶相,最是难相与的。还记得那回我要了半个馒头,可受大脸子了,也就给了半个,还是看在你伺候了沈将军的面子上。”
姜黎抿了口气,“你们都说我现在是沈将军的人,他会不会看在沈将军的面子上,答应我?”
旁边翠娥又吸了口气,“说不大准,要半个馒头那是小事儿,这会儿你要用他锅灶。他还得熬烫煮饭,不定给你。有没有好话好脸子,也不知道。”
姜黎越发觉得底层人过得猪狗不如,以前她骂别人猪狗不如的东西,那是骂人卑贱,而现今这个猪狗不如,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状态。觉得两者好像差很多,然好似也没什么差,却在她心底一遍遍地过来过去。其实差的,只是身份的变化罢了。
姜黎有些要放弃了,伸出手来又打算往水里按。指尖按进去一半,那刺骨的寒冷便蹿遍了全身。她忽而弹立起来,有些生恼道:“什么尊严面子,通通都不要了,我给你们求去。”说罢双手在身上擦了擦,便跑了去。
阿香一众人未及反应,已见她跑出了三五十步。身影远远去了,阿香把手从盆里拿出来,放到腋下焐了焐,“要是真能求来,倒好了。”
“希望吧。”余下的人三三两两应,那眼里尽数装着期待。
而姜黎一路小跑到营地,略带些喘息便直去了沈翼的帐篷那。他的帐篷好找,在正中间那座待客见人的大帐篷旁边,是住人帐篷中最大的一座。她到帐门外便生了迟疑,在外头跺了一阵脚,然后发现四下无人,想着大约沈翼也不在,就打了帐门伸头往里瞧了瞧。
还没瞧个仔细呢,忽叫人从外头拽了肩膀,一把拎了出来,叱问声也在耳边,“什么人?”
姜黎被一个拉拽后趔趄了几步,立定身子的时候看到面前的人是秦都尉。他一身甲衣,身后站着两排巡逻的人。见着姜黎,他蹙了一下眉,“怎么是你?”
姜黎不想跟他说话,抬手在嘴边呵了两口热气取暖,眼睛仍往四处看去。想了想,大约这会儿人都去操练了,营里暂时空了下来。
秦泰看她不说话,直接看也不看他,便有些气恼。支开身后的人仍巡逻去,自己留下来双手抱在胸前与姜黎对峙,问她:“前几日才答应的我,离沈翼远些。这才几天,又找上门来,什么居心?”
姜黎乜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她确实对这个秦都尉印象不好,拿权拿势,什么都想插一杠子,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整个军营,除了沈翼和他,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再说沈翼和他,沈翼到底没有端着一副恶心嘴脸在她面前拿地位啊。她以前也是有地位的,这会儿自然讨厌秦泰这个样子。端起来的架子,那能是真的?她一眼就瞧得出来,狗仗人势罢了。
秦泰瞧她这个样子,便越发生气,恼起来就恨铁不成钢道:“沈翼怎么就瞧上你,瞎了眼了瞎了眼了。你看看你自己!你不是大小姐了!你是西北军的营妓!你要有个奴才该有的样子!明白么?!照这么看,以前你得多招人恨啊!”
姜黎听得烦了,还是不看他,只小声说一句:“闭嘴!”
秦泰被她叱得一愣,这语气声口,可比他自如多了。他又要开了口说话,姜黎这回看了他,截住他的话道:“你别再废话了,听着呱噪。什么事该你管什么事不该你管,你自己不明白?我和沈翼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我该不该要不要离他远远儿的,那是我的事。他对我是喜欢是厌恶是怨恨,那是他的事。哪一桩哪一件儿,和你有关?除非我说的是真的,你喜欢他。”
“你……”秦泰恼着脸色又要开口,姜黎偏不让他说,继续道:“除非你现下就把我打死了,或者能拿我怎么着,不然就闭嘴。你再聒噪,我日日来帐里找沈翼。让你瞧着难受,拿头撞墙去。”
“要不是沈翼不让我……我……”秦泰气得拍了一下自己腰上的刀鞘,瞪眼盯着姜黎,把嘴闭上了。
他不走,姜黎也不撵他走。她只不看他,在帐外耐心等着沈翼回来。河边的女人们还在熬着,大约也都盼望她能带个好消息回去。这样站着等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沈翼领着两个士兵回来了。与她目光相触的时候,微愣了一下。
他走到近前,又看了一眼秦泰,出声:“有事帐里说。”
旁边的士兵抬手打起了帐篷,沈翼躬身进去,秦泰和姜黎便连跟着去到帐里。于姜黎看来,沈翼愿意见她,平平常常的态度,已是最大的幸事。她和沈翼之间纠结复杂,能表面如常下来,已是最难得的了。即便过往抛不下,现时能让两个人安稳度日,也是好事。主要是她,想安稳度日。
入了帐篷,秦泰抱着胳膊往旁边一杵,只看着姜黎。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不离,好像在说——看你又要生什么幺蛾子。
姜黎觉得这人十分无聊,自先向沈翼请示:“将军能让秦都尉出去吗?”
沈翼坐在案后,看向秦泰,“有事要禀么?”
秦泰立刻站直了身子,一时没接上话来。沈翼便也不要他再开口,直接道:“出去吧,交代你的事仔细办好。若有情况,及时来报。耽误了事情,不是担责任那么简单的。”
秦泰再是想管这闲事的,也不得空了。跟沈翼应了声“是”,便退身出了帐篷。出帐前还不忘多看姜黎一眼,生怕她能吃了沈翼一样。
等秦泰出去后,姜黎的面色便全然沉稳了下来。她犹疑了半晌,给沈翼下了膝盖。这一跪,认了她们间的尊卑贵贱,认了地位对调这件事,认了许多许多。她颔首低眉,认认真真地跟沈翼说话,“奴才……奴才,想求将军一件事。”
沈翼眉心微蹙,然只是一瞬。他眸子里暗色深沉,仿佛能吞下一方天地。他看着案下跪着的女人,心间如刀锋划过,传来细辣的痛感。而后声音也冷得人发寒,冲跪在他面前的人说道:“姜黎,站起来!”
第12章 心疼
沈翼原本对面前的这个女人怀揣怨恨,生恨后的每一日,想的都是瞧着她如何走完这一生。在她落了难,重新遇上以后,他心里确有畅快,也有报复的心思,想从虐待她这事中找到尊严与快感。而最浓烈的心思,怕就是想看到她卸下骄傲,在自己面前示弱求饶,让她体会低人一等被人玩弄的滋味。
可现在,此刻,看到她自甘的这副模样,心里却没有畅快,而是不自觉动怒起来。说不清楚缘由,大约是他原本视若珍宝,捧在心尖上的女人,他被其玩弄过,被其伤到几乎求死而后打算放任自己一生,那个影响他一生走向的高高在上的女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给自己下跪了。这一跪,不是对他的屈服示弱,只是为了生存罢了。
姜黎颔首仍是跪着,并不起来,也不管面前人的态度。她念着印霞河边的女人们,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日日浸泡着她们粗糙的双手。以后,也将包括她。只是要一口锅那么简单的事情,却都是奢念。
她把背又微微弯下了些,开口道:“求将军能让伙房借口锅给咱们使一阵子,印霞河的河水实在冷得紧,大伙儿的手都冻得跟红芋头一般,肿得像发面团子。又是满手的冻疮,又疼又痒,做针线也为难。实在受不住了,才来求的将军。还请将军,发个善心。”
姜黎话说得很慢,每一句都说得十分清楚。她是不习惯说这种话的,想是酝酿好了字句才说出了口。她心里想着,沈翼最是想看到她这副模样的,应该会答应。即便不会答应,也不过再拿些屈辱损面儿的事为难为难她,也就答应了。
沈翼却坐在案后没说话,目光落在姜黎掖在大腿上的双手上。那两只手,原本白皙细嫩,这会儿红得像烧熟的虾尾。上面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冻疮疤,颜色深得发紫。
姜黎等了一阵,终没得到他的回应,心头顿生无力,便默默起了身,退出了帐篷去。不出言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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