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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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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就在这个庸常的黄昏里,神秘兮兮地进房来,压低了嗓门道:“夫人,谢先生来了,他事先打发他的小厮跟侯武通了声气,我们把后门打开了,他此刻就等在那里。还吩咐我不要声张,直接把夫人领过去,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交代给夫人。”
令秧无奈地笑道:“一天到晚神迷鬼道的,又不知在作什么怪。”说罢站起身,跟在紫藤身后,又唤上了小如。紫藤的步子轻悄而又迅疾,为了跟上她,令秧也顾不得自己其实是深一脚浅一脚,心里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蕙娘骂过紫藤像猫一样,看来是没冤枉她。唐家大宅共有五进,一个天井挨着另一个地穿过去,每个天井却都面貌近似,全神贯注地走过去,令秧就感到一种微妙的眩晕。
谢舜珲漫不经心地站在拱形的后门里面,像是态度潇洒地接受了什么人将他严丝合缝地嵌进去。身旁还有他那匹倦怠的马。见她来了,还忙不迭笑道:“夫人这次替谢某解解燃眉之急可好?收留一个人在府里暂住几日,人命关天,夫人最是个慈悲的。”她早已看到他身后还有一辆破旧的马车,以及一个心不在焉只等着结算报酬的车夫。她走上前两三步,小心翼翼地将那马车上垂着的蓝布帘子掀起一角,即刻就像被烫着那样收回了手——不用多看了,只消一眼便知道这是个巨大的麻烦。她吩咐紫藤道:“叫两个侯武信得过的小子,抬上小轿过来,把人安置在谢先生平日住的屋里就好。再把罗大夫叫来。”
谢舜珲赞许地看着她:“夫人真是大将风度……”被她狠狠地白了一眼。
这位昏睡的不速之客浑身是血,令秧指挥着小如和另一个小丫鬟为他褪去身上那套粗布衫子的时候很费了一点力气。等候着罗大夫来的工夫,令秧吩咐小如她们去厨房烧开水,自己坐在那里细细端详了这人几眼。眼睛上一圈乌青就不提了,脸上、手背上都划着血道子,血迹凝结成了斑斑点点的棕色,不过尚有新鲜的血液从里面那件白色中衣上渗出来,若是能不去端详那些骇人刺目的红,便能发现这套中衣其实非常讲究,令秧甚至都不认得这是什么缎子——随后她便在心内讪笑着斥骂自己:这是人家陌生男人的衣裳,还是穿在里面的——看得这么细心,也不嫌害臊。明明这屋中除了她,再没第二个清醒的人了,也还是将目光挪开,移到床前摆放着的那对鞋子上——全是土,脏污不堪,边沿上还沾着些可疑的东西,搞不好是踩着了田地里的牛粪——不过这鞋子的式样倒是奇怪,质料也好……这念头只是迅疾地在她心里一闪,还没来得及成形,门吱吱悠悠地响了起来,罗大夫进来了。
令秧让谢舜珲的小厮留下来给罗大夫打下手,自己退了出去。谢舜珲就坐在隔壁悠闲地吃茶,跨过门槛时她恰好听见他在跟小如说笑:“你们府里的核桃酥这些年是越做越有味道了,过几日家去的时候给我装几盒带走可好?”小如认真地回答道:“这个,我得去回过蕙姨娘,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谢舜珲笑道:“就不能专门替我新做几盒么,难道我只配吃你们家剩下的。”小如涨红了脸,讲话的声调因为着急,便不加修饰了:“哎呀谢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别总是打趣我了,夫人听见了又会骂的。”说罢,一回头,却猝不及防地看到“夫人”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耳边只听见谢舜珲爽朗的笑声:“你这孩子心眼儿怎的那么实在,不过是同你说笑而已。”令秧不看小如,斜睨着谢舜珲问道:“你究竟又在搞什么名堂?就算是捅了娄子叫人给你收拾,也说个明白好让我们心里有底儿。那人,可是被你的人给打成这样的?”“天地良心。”谢舜珲无奈地长叹,“谢某本想着好久没来府上看看了,今日好不容易得个闲儿,哪知道刚刚出城,小厮说要去解手,谁承想在田地里就捡到了这个可怜人……我还费了好大的力气雇来马车,才把他抬来,夫人倒这样冤枉我,想想真是没有意思。”令秧果然不好意思起来,可为了掩饰这种不好意思,除了重重地坐在椅子里眼睛看看别处,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只好故意加重叹息的力度:“也真是个可怜人,一定是外省来我们这儿做生意的吧。我看那双鞋子式样料子都不俗,搞不好是做绸缎生意的。莫不是遇见了盗匪……作孽,他家里人还不知道要怎样担心呢。”谢舜珲含着笑正要开口,忽然听得罗大夫在外面一面叩门,一面低声地唤:“夫人,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舜珲不紧不慢地起身开了门:“大夫请进来吧,谢某出去便是。”在门外回廊上悠然地踱了两回步子,又朝下看了看天井的地面上静静积起的一个小小的水洼,直到罗大夫神色慌张地出来对他微微拱手的时候,才又还了礼,重新迈进去。果然撞到令秧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地瞪着他。她生气的样子总让他觉得分外有趣。一看见他,令秧便扬起了声音道:“你是存心想坑死我吧!我真的当他只是个过路人才做主收留了,没告诉蕙娘——如今可倒好,这么大的一个麻烦是经我的手弄到家里的,这叫我如何做人呢!”还嫌不解气,又咬了咬嘴唇补充道,“你看看,如今连孙子都入学堂开蒙了,你这做爷爷的办事还这么想起一出便是一出,叫人说你什么好啊,你慈悲心肠看见人落难,那你怎么不把这太监请到你家去养伤,我到底该怎么跟蕙娘说,过几日官府要是来寻他我又该如何是好啊……”与其说骂人,她倒更像是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夫人且息怒。”谢舜珲笑着摆摆手,不知为何,她也就听话地安静下来了。
“我起初也是真的只为着救人,没想着其余的。我也是快到府上了,才发现他是税监府的公公——我不是没想过原路折回去把他带到我家,可是夫人你知道,歙县眼下正是乱的时候,听说税监府一个听差跑腿的小厮已经叫那些闹事的给打死了,连锦衣卫都伤了好几个,这位公公必定也是换了百姓的衣服趁着乱逃出来的,我怕此时带他回去又生什么事端,便想到不如让他就在休宁避一阵子,等伤好了不用夫人说话,他自己就得急着回去了。”
“你又是怎么发现他是税监府的公公的?”令秧像是想到了什么,也顾不得生气了。
“其实夫人也早就看到了,的确是这人的鞋子与众不同。那是皂靴,咱们普通百姓穿不得,只有朝廷命官才能穿的。宦官的靴子式样又略微不同些——反倒让夫人以为他是开绸缎庄的了。”谢舜珲极为开心地大笑了起来,“这真是极妙,夫人就告诉府里的人他是你娘家做绸缎生意的亲戚好了,这绸缎庄的来头了不得,买卖的都是宫里内造的货色。”
令秧被谢舜珲的前仰后合弄得很没面子,只好讪讪地抢白道:“我能见过几个穿官靴的,况且,那些着官服的靴子都藏在衣裳后头,哪能看得真切。你说等伤好了送他回去,送回哪里去……你告诉我,我也好吩咐家里的小厮们。”
“只怕用不着劳动夫人家的小厮。”旁人或许会觉得谢舜珲此刻的笑容是在嘲讽,可令秧却从不这么想,只是凝神在听,“用不了几日,朝廷都会派人来寻他的。夫人只管替他诊治就是了,等他醒了一切自有道理。”
令秧一愣:“你是说,朝廷也会来寻他?”跟着,眼睛倏地亮了。
谢舜珲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杯:“他是朝廷派来收税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没人来寻他?话说夫人真是熟不拘礼了,过去同我说话,还总是‘先生’长‘先生’短,如今就直接‘你我’起来。”
“想跟你说点正经的真难。”令秧的眼睛又一次睁圆了,“若是这么说,我就还得谢你,说不定他也会念着我的好,回京城以后帮我的忙——咱们的大事便又有指望了。你是不是早已想到这一层了?”她已经理所当然地把那道牌坊看成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大事。
“不算早,只不过是在路上想到的。”谢舜珲含笑道,紧跟着,认真地轻叹了一声,“如今,谢某便真没有什么可以指点夫人的,夫人已然‘出师’了。”[汶网//。。]
令秧蜻蜓点水地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笑笑,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忘记她只剩下了一条胳膊,并且,即使突然想起来也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名叫杨琛的宦官终于清醒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令秧。他浑身沉重得像是被埋进了土里,眼皮一抬,便牵得脑袋里一阵蜿蜒直上的疼痛。他不得不重新把眼睛闭上,那一刹那,疼痛也就被关进了黑暗的匣子里,耳边涌进一股清澈的声音:“公公可是醒了?”他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似乎已经穿过了血肉之躯掉在地面上,他已经没什么力气绝望,所以只好平静地想:看来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也还是无济于事。接着一只手轻柔地按在了他的胸口和肩膀连接的地方,那个声音道:“公公快别动,好生养伤,咱们家虽说没出徽州的地界,不过休宁离州府好歹也有一段路,寒舍简陋,可是无人打扰。安心躺着吧,等身子好些了,我派家里的小厮去替公公往外送信儿。”
他又一次地忍着疼痛,微微睁开了眼睛。令秧和清晨的光一起涌到他面前来。说不准眼前这妇人究竟多大,看容颜不算十分年轻,虽说皮肤光洁,可脸上的线条一看就是经过些人世的龌龊的,衬得眼睛里的神色也有风霜。但是她的声音却清脆娇美,如同少女,总感觉伴随着她的说话声,她眼睛里会随着这琳琳琅琅的声音溅出几滴泪来。她浑身上下穿戴的都是素色,头发上也没有钗环,恐怕是个孀妇。不知为何,她让他相信,他的确置身于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几年以后,杨琛回忆起在唐家大宅养伤的日子,仔细一想,才发觉,自己不过只在那里待了七八天而已。所以他也不知为何,能记得那么多关于令秧的事情。这位唐家夫人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每日服侍他喝药,他的一日三餐,则是这位夫人亲自端进他房里的。她们热情,细致,但是在这唐夫人脸上,他居然找不到一丝旁人见了他们都会有的惊惧和谄媚。她认真地看着他吃饭,并且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要他多吃点儿这个或那个菜,并且还追了一句:“汤倒是也快些喝呀。”这种坦然反倒让他感觉不可思议,最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会隐隐地担心,若是他真的不快些喝下去,她会责备他。
起初他不怎么愿意同她讲话,他知道自己的嗓音有种奇怪的尖细,这其实让他觉得羞耻……尤其,是在宫外的女人面前。不过有一天,他终于放下碗认真地对她笑笑:“自打来了这徽州的税监府,无论是官绅,还是百姓,受了不知多少冷眼。只在夫人这儿,不止看见过笑脸,连嘘寒问暖都听得着。”“怎么会。”令秧难以置信,“多少人都怕你们,还敢给你们甩脸子么?”——唐夫人还很喜欢跟他聊天,只是,她像个孩子那样,常会提一些荒谬,可是极难回答的问题。
“他们怕的是皇上,只是又瞧不起我们,两宗加起来,不给冷眼又能给什么呢?”他自嘲地笑笑,“也有那些上来点头哈腰的人,可是真到了百姓暴动围了税监府的褃节上,冲着我们扔石头扔得最凶的,便是他们。”
“不过话说回来,官府的税已经不少了,再富足的地方,人们赚的也是辛苦钱。你们说来就来,再征走一道,难怪会遭人恨。”鬼使神差地,她把从蕙娘那里听来的话用上了。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可是夫人想想,我们也是听候圣上的差遣,我们在民间挨打挨骂,还有人丢过性命,那些官绅都是眀里客气暗里给我们使绊子……饶是这样,税收不够也还得受罚,不该跟夫人诉这种苦的,实在失礼了。”杨琛苦笑着摇头,随着人放松下来,嗓音也跟着越发尖细了。他一脸诚恳的神情,一张嘴,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却像是一只奇怪的鸟学会了说人话。不过令秧倒是不觉得难听。
“哎呀。”她原本想抬起左手,可是抬不动,情急之下急匆匆地换了右手去掩住自己的口,“公公回去以后可千万别告诉皇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见识……”
杨琛难以置信地笑了:“唐夫人实在多虑了,皇上日理万机,哪里有工夫问罪所有说几句怨言的百姓?”
“就算不会问罪,惹皇上生气了,也是不好的。”令秧认真而困惑地望着他,“杨公公你笑什么……”
他正色道:“夫人也太瞧得起我了,皇上哪里是我想见到就见得到的。”
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几日,并没有人来寻找杨琛。令秧的生活突然间忙碌了起来,从清晨到傍晚,来来回回地穿越着那几重天井。内心里翻腾着的那种简单的喜悦,不仅仅因为杨琛也许关系着她的大事,还因为,她恍惚间回到了刚来唐府时候的岁月——自己也曾这样急急地跑去找云巧。如今,云巧的房门整日紧闭,她感觉在失去了云巧之后,好像又有了一个朋友。谢舜珲私下里跟蕙娘通了声气,蕙娘知道如今府里藏着个烫手的山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闻不问。只按着令秧的话,告诉身边几个亲近的下人,借住在家里养病的客人是夫人的远房表弟,做绸缎生意的。
“我在府上受夫人这般关照,只怕给夫人添麻烦。”杨琛歉然道。他其实是个羞涩而谦恭的人。谦恭也许是被宫里的倾轧调教出来的,可是羞涩却是与生俱来。
“不麻烦,横竖我也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令秧愕然。总是听说这群宦官仗着在朝中的权势,在各处都是跋扈横行,却没想到,这个杨公公很多时候都还会脸红。
“我是怕,府上的人真以为我是做绸缎生意的客人,会有人说夫人的闲话。”他脸上一阵微微地发热,恐怕也是因为,他隐隐地期待着真有人能传点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多的人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男子。
令秧淡淡地一笑,抬起一条胳膊,另一只手轻轻地将左边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那只扭曲如一截火烧过的树枝一样的手臂。随后若无其事地柔声道:“公公不必替我忧心,我家老爷离世十几年,我什么闲话都听过,后来我自己将这胳膊砍成这样,那之后便彻底清净了。倘若再有什么闲话,我给他看看这个便是。”她的面庞上像是笼罩起一层柔和的亮光。
杨琛什么都没说,点点头。他倒是懂得人生所有的艰难。
“你在京城里,可看过一出名叫《绣玉阁》的戏没有?”令秧期待地看着他。
他摇头。
“怎么可能!”令秧攥紧了拳头倒吸一口冷气,“公公当真从没听说过这戏?”
这一次他不敢摇头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没看过这戏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出戏说的是我呀。”令秧笑靥如花,“如此说来他们也是在哄我开心,看来京城里也不是人人都知道这戏。不要紧,我讲给你听。”
那日卯时,小如端着煎好的药来到杨琛房里。“有劳。”杨琛略微欠身道,“今日怎么不见夫人?”小如笑道:“族里九叔家今天设宴,请夫人过去看戏了。”随即又像想起什么那般补充道:“原本自打我们老爷去了之后,夫人除了上坟祭祖之外再不出门的,今儿个实在架不住九叔盛情,二来今日赴宴的都是族中亲属没有外客,三来九叔家的班子要唱全本的《绣玉阁》,我们夫人就被说动了……公公想必听夫人说起过,《绣玉阁》这戏,讲的正是我们夫人的事情吧?”杨琛点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短短几天,“绣玉阁”三个字已经将他的耳朵磨出了茧,他实在不想继续跟人聊这个了:“有件事还想劳烦姑娘,待我回京之后,是定要答谢府上的救命和收留之恩的,可是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只能请教姑娘了。”小如愣了片刻,心内一惊,脸上却慌忙重新摆出那副心无城府的笑容:“我们夫人最喜欢的东西,公公怕是也难得着。不如就不必讲那么些虚礼,送我们点京城的点心叫我们尝尝鲜好了。”杨琛也笑道:“若真只叫人快马加鞭送点心到这儿来,才是虚礼。姑娘且说来听听。”小如见火候已八九不离十,便叹息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们夫人自老爷过世以后,十几年来一直冰清玉洁,恪守妇道,又勤勉持家,生怕哪里出了错玷污了这书香世家的门楣,饶是这样,也难过上清净日子——公公想想。”小如热切地抬起眼睛,说故事的天性又自然而然地破土而出,“老爷才刚下葬,族里的长老们就把我家夫人带到祠堂,硬要她寻死殉夫,估计也是担心当时夫人才十六岁,正值妙龄,不可能干干净净地守一辈子吧……”
杨琛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直笑得小如心里发毛——这小丫鬟煞有介事地学老人讲古,神态居然也随着变得老气横秋起来,杨琛一面笑,一面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其实他也知道,他偶尔会爆出来一阵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的狂笑声,有时候是会吓到人家,可他对此真的毫无办法。“若我没说错的话。”他试图深呼吸,以控制身体的前仰后合,“没说错的话,你们家老爷过世的时候,姑娘你还没出娘胎吧……怎么说得像是你都亲眼看见了。”小如脸羞得一阵紫胀,抢白道:“怎么没出娘胎,不过是还太小没进来府里罢了。我七岁入府,十二岁开始伺候夫人,日日夜夜地看着夫人守节的艰难,虽说是熬到了五十岁朝廷便给旌表,可是夫人还不到三十的时候就因为那起损阴德的乱嚼舌头,白白砍坏自己一只胳膊;看着夫人苦成这样,我就想着谁若能让她不必再熬那么久,早点让她得着牌坊,就真的帮了夫人的大忙。可是这忙,公公帮得上么?”
他终于不笑了,静静地叹口气,恢复了原先的正襟危坐:“姑娘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帮不上呢?”小如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瞬间从狂笑变得不怒自威的脸,近乎费力地说:“若公公不是说笑的,小如就先在这里给公公叩头了……”笑意再度浮上了杨琛的嘴角:“好啊,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就此领受……不过是同姑娘玩笑的,姑娘这是干什么,快请起来……”他的脸也像小如一般涨红了。
此时,令秧正坐在唐璞家最深的那一进天井里,那是他家戏台子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才惊讶地发觉,过来看戏的都是女人。也许男人们散了宴席,都留在前边的中堂里饮茶聊天了,当然,也必定会有那么几个,不约而同地告辞,再一起去到某位当红姑娘的花酒桌上。锣鼓声响起的时候,令秧突然觉得有人在她胸膛里放了一面鼓,用力地擂,震得她从五脏到指尖都在微妙地悸动着,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跳得未免太微弱了。她心慌地朝四周瞧了瞧,怕有人注视着她交头接耳——但是她好像也多虑了,族中各家的女人们,对这戏早已烂熟于心,并没有几个人是认真观赏的,不过是想借着这看戏的契机说说家常,图个热闹。令秧深深地叹了口气,虽说如释重负,可到底也有些落寞。明明这戏里真正的“文绣”就坐在台底下,她们怎的如此漫不经心呢。
于是转身想端起杯子喝口茶,却发觉原本站在旁边的小丫鬟没了踪影。她不由得有些烦躁:众目睽睽的,让她用一只手揭了茶杯盖子,再颤颤巍巍地端到嘴边去委实不雅。因为家里必须留个人伺候杨公公,她不能让小如在身边跟着,只好带个小丫鬟,按说她不至于贪玩到这个田地,只是她见过什么场面,说不定是在唐璞家这幽深的宅子里迷路了。她打量着台上正唱到她烂熟且不怎么喜欢的一段,便站起身来去寻那孩子。
出了这一进,便跨进了前边一进院子的回廊。丝竹声从她背后飘过来,她眼前这一片天井却是空空如也。虽说这个天井比搭得起戏台的那一处狭窄得多,可是却静得沁人心脾。她的眼前,一栋两层的屋子悄然地对着她,屋檐层层叠叠地蜿蜒直上,媚态横生。令秧轻轻地叹息一声,倚着回廊里的柱子,只这一会儿工夫,她就已经忘记了是出来干什么的。只想着,唐璞的宅子虽说比她家大宅奢华,可是也许是因为大,看起来反倒是没有那么多的人,失了那种她看惯了的,满满腾腾的烟火气。她看见唐璞从天井的另一端跨过了门槛,起初嵌在那道粉壁中间,跟着从粉壁里走了下来,她目送着他慢慢靠近,突然柔软地想:隔了这么些年,他倒是不见老。随后便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横行霸道惯了的人,怕是因为莽撞,身上才挂不住岁月的。
唐璞却以为,令秧在对他笑。
他终于走近,她早已直起身子,恰到好处地行礼:“这么些年了,头一回逛九叔的宅子,早就听了一百次九叔家里的排场,如今算是见着了。”
“可还看得入眼?”他淡淡一笑。语气听起来亲昵,却也让他十分窘迫——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所以只能含混地一带而过。
“喜欢。”令秧用力地点头道。随后轻轻地扬起下巴,“就是觉得那边的墙角,缺了棵竹子。就像是祠堂后院里面那棵一样的。”
“你还记得祠堂的那棵竹子。”他看着她的脸,不过只略微看了一会儿,还是挪开了,“离在祠堂里见着你,已经十五年了。”
“九叔的记性真了不得!”令秧像是被吓了一跳那样,右手的三根手指并拢,掩在了嘴上,似乎是嫌倒抽一口凉气太不礼貌,小指分得很开,微微向上翘着,就好像鼻子下面落了朵开得不甚齐整的栀子花。
“戏唱得不好?”他换个话题,眼睛里有点失望。
“瞧九叔说得,哪儿会呢。”令秧有些不好意思,“台上正好演到我不怎么喜欢的一段,我带来的小丫鬟不知跑哪里去了,便想去寻她,也捎带着透口气。里面的女眷们都夸九叔呢,说九叔九婶子一向恩爱,所以九婶子生日,九叔还要专门弄这么一台戏来,我们也都跟着沾上光了。”
“我是特意叫他们演给你看的。”说完,他又即刻后悔了,补了一句,“若你不来,就叫他们唱别的戏了。”看着令秧丝毫没听出什么端倪来,他脸上神情便更加平静,虽说心里还是有点隐隐的落寞。
她愣了一下,随即将视线挪到自己的裙子上,听见唐璞说:“你快回去坐着,我让人去把那小丫鬟找来,这么点子事儿,哪里用得着劳动你。”
她又一欠身,急急地转身去了。甚至来不及担心自己走路的时候是不是身子又斜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去对他一笑,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家里缺什么,或是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差人来告诉我。”
那声音压得非常低,就好像他们二人一起行走在夜色里。
做梦也没想到,戏台上唱到皇帝封赏的时候,那小丫鬟神情慌张地跑了回来。她皱起眉头刚想责怪两句,哪知这孩子抢先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耳语低声道:“夫人,家里出事了,侯武差人派了马车来接咱们回去呢——”然后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几乎弄热了她的耳朵,“川少爷在家里闹起来了,大发脾气说现在要跟夫人对质。”她以为自己在耳语,其实音量已经引得坐在两旁的妇人们侧目。令秧尴尬地站起来,同唐璞夫人告了辞,领着小丫鬟动身了。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也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回去的路上,侯武简明扼要地回明了事情——得亏是他亲自赶了车来接——原来就在刚刚,几个着朝服的宦官来到了唐家,下了马便不由分说地占据了中堂要宣圣旨。川哥儿自然急急地换了衣裳出来跪着,一起不得不跟出来的,自然还有杨琛。圣旨究竟说了什么,侯武也不甚明了,当时他跪在离中堂老远的地方,不过是称赞了唐家收留杨琛有功之类的话。领头的公公还留话说三日后清早,便有车来接杨琛回京,还说当日请夫人务必在府里候着,因为皇上赏赐给夫人的东西那日就到徽州了。侯武用力地加了一句:“这个我是绝对没有听岔,那公公真的说了皇上有赏给夫人,只不过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先来给杨公公一个安心,御赐的赏品却不能在路上颠簸唯恐弄脏弄坏了。”
令秧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她急急地问道:“皇上是怎么知道我的?”几乎是同时,小丫鬟困惑地问道:“如此说来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川少爷还要生哪门子的气?”侯武为难道:“这个,我可说不好。”一句话,倒是把两人的问题都回答了。
川少爷脸色铁青地坐在令秧房里,小如胆战心惊地倒了茶放桌上,他手一挥杯子就跌下去摔得粉碎。小如静悄悄地躲在门口,也不敢过去扫地,一转头看见令秧终于不紧不慢地款款走在回廊上,立即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夫人可算是回来了。”川少爷听着了,立即握紧了拳头站起身,在室内狂躁地来回踱着。
令秧跨进门槛,淡淡地吩咐小如道:“出去吧,到杨公公那里问问,他想吃什么,然后让厨房去做。”
川少爷听了这话,立即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小如咬咬嘴唇慌忙地逃走了,令秧慢慢地掩上了身后的门,转身笑道:“怎么这川少爷越大倒越像是活回去了,连个茶杯都端不稳。”
川少爷冷笑道:“我来就是想请教夫人,现如今这个家里做主的究竟是哪个?老爷刚过世那阵子倒也罢了,我还未及弱冠;可如今,我就把话索性跟夫人挑明了,这个府里在外头应酬官府的是我,在族中顶门立户的也是我,我敬着夫人为府中主母,也纯是看着老爷的面子。家内的大小事务夫人做主我不拦着,已经足够尊重了;夫人若是在外面给我难堪,那便是僭越,休怪我说话难听……”
令秧轻轻地打断他:“我糊涂了,怎么皇上的圣旨到了给咱们赏赐,反倒是我做错了不成?杨公公是谢先生在田地里发现的,莫说是朝廷的宦官,哪怕是个贩夫走卒,难道能见死不救?我没告诉你也是因着你去书院了不在家,你如何连点儿道理也不知道了呢。”
川少爷的脸慢慢地逼近了她的,那么清俊的面庞,也可以被激愤撕扯到狰狞的地步:“我忘了告诉夫人,休要再提那个谢舜珲。一个也算是读过圣贤书的男人,在这种时候给阉人帮忙,真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颜面!这里究竟是唐家的地方还是谢家的地方?他自甘堕落也便罢了,牵累得所有人都知道是我的府上窝藏了那阉人,我如何回书院里去交待众人?”
“既是读过圣贤书的。”令秧的声音里毫无惧怕,“便该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谢先生当日如何待你不用再提了,单理论这件事情,皇上的赏赐都来了咱们家,这难道也是有错的?”
“妇人之见,跟你讲不清楚!”川少爷暴躁地挥了挥手,险些抽到令秧脸颊上,“看看天下读书人,哪个不骂阉党?即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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