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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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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就算不得宠爱,但你好歹也是长子,怎会生在洛阳的市井中?”
  刘胤目中闪过一丝冷冽讥诮,续道:“羊后既然为我父皇正室,家中便容不下他人。我母亲知道自己位分低贱,也不愿因自己惹出是非,便带着身孕住到了白马寺中,直到生下了我,也没有再回去。”
  白马寺逼仄的厢房里,庭中高大的枇杷树下,留下了他童年所有的记忆,就连三尺头顶的一张蛛网,也常能让幼年的他目不转睛地看上半日。他眉梢微动,可眸中蓦地凝了一层寒霜,一双碧眸里染了三分赤色,明明是一张清俊面目,却又好似修罗殿里冷酷阎君。
  绮罗瞠目结舌:“难道你父亲一直都不知道有你这个儿子?”
  “父亲也许是不知道的——当然他或许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认,”刘胤眼中寒气更甚,好似结了九尺寒冰,目中摄出迫人寒光,冷哼道,“他与羊后倾心相爱,光文皇帝大为光火,要将他下狱治罪。是后来的昭文皇帝为我父皇作保,才免过一劫。等到我五岁的时候,昭文皇帝继位,更是对我父皇和羊后格外优容,亲为媒聘,许以成婚,那日我父皇终抱美人归,在洛阳城中驰马游街,金婿佳人,何等荣耀,世人传作美谈。”他语声微涩,苦笑道,“那一日我母亲便牵着我的手,站在白马寺外那株枇杷树下,静静地看着父亲坐在高头大马上,迎着他心爱之人的大红车轿,缓缓向王府而去。”
  他微微眯起眼,似是想起了当时的胜景。马蹄踏落花,落下繁锦如皱,千万朵繁华浓艳里,红绡铺地,爆竹动天。十里红妆无尽中,马上的人青衫缓缓,引着花轿,行向绮陌红楼。
  恍然间烟水隔了许多年,岁月流经的时光里,有的人白了鬓发,有的人没入尘土。过往的无尽中,也许谁都不知,彼时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他,就站在路旁的那株枇杷树下,把当日暮宴朝欢、对酒流连的情形记得这样清楚。
  一念即转瞬。
  那年他还不到六岁,尚不知道马上那个俊朗清逸的男子就是自己的父亲。只觉那人衣饰华贵,好似画里人物一般,周遭都是人们山呼呐喊的声音,崇敬的,发自内心的拥戴与敬爱。他那时只觉得羡慕,大声道:“母亲,我长大了也要做那样的男子汉。”却觉得母亲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半晌都是无言。幼小的他侧过头去,只见两行清泪从母亲已有皱纹的眼角滑落,一滴滴落在尘土里,很快消失不见。
  可落在他小小的心里的那滴呢,那是母亲肝肠寸断的泪。
  彼时他不知晓,如今全然都懂了,但母亲却已化为尘土,无论是笑是泪,也只能永远封存在记忆中,永不会再让他看见。
  “再后来我父亲封了王,要去就藩。那一年我已经有九岁了,羊后,哦不,那时还是羊妃,”他嘴角微勾,“来白马寺寻到母亲,让她带我同去藩国。”绮罗蓦地心惊,“难道她容不下你们,想……”
  “不是的,”刘胤摇了摇头,目中更见空洞,“羊氏其实对我母子十分优待,从未为难过我们。那时候她想接我们一起走,多半是瞧出了京中时局不好,想维护我母子二人。她与我母亲闭门恳谈多时,可我母亲却拒绝了她,最后羊氏失望而走。”
  白衣薄裾的妇人,高髻入云,桃腮粉面,好似是不染凡尘的天宫仙子一般,竟那样突兀地出现在狭小又阴暗寺院中,仿若是照亮世界的一轮清和月色。她对自己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有记忆之时起,她便笑着和自己说话,轻轻地拢过他的头,可他一闻到她身上淡幽醉人的酴釄香气,便惊恐地躲开,不愿再靠近一步。
  “过了不久,就传来中山王携眷回属地的消息,母亲听到传言,只干笑了几声,呕出两口血,夜里便生了重病,过不了多久,就咽了气。她咽气之前,拉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
  “你母亲说了什么?”
  他深邃的双眼中抹过一丝伤痛,却是没有开口。
  帝里风光,当时虽年少,可旧梦怎会忘却。
  母亲拉着他的手,艰难又小声地问他:“胤儿,若是以后那位好看的姨来接你回去过好日子,你还会记得娘吗?”
  “我不去。”他死命地擦着脸上的泪痕,好像要撕心裂肺地喊出来。
  什么好看的姨,什么好日子,我哪里都不要去。只要母亲还在。
  母亲努力地伸出手,好像要擦掉他眼角的泪。可她到底没有触到儿子熟悉的脸颊,手便松松地垂下了。
  她走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是一抹淡淡的愉悦神情,微微抿起嘴,竟是心满意足的,好似得到了一样心爱的宝物。
  他霍然想起,在与母亲相伴的有限时光里,他从未见到过母亲这样笑过。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多是淡笑、浅笑,也有涩笑、苦笑,可只有临终前的那一瞬,她笑得满足又喜悦,那笑意深深印入他的心底,他发誓,无论如何要完成对母亲的承诺,无论怎样,都不会跟那个抛弃自己的父亲去过什么好日子!
  无论怎样气血翻涌、肝肠寸断,都早随雨打风吹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到今日能说出来的,却只有平淡的一句话:“母亲就是在白马寺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去世的,临终时守护身边的,只有我一个。”
  绮罗想想,也觉得心酸。世人所传颂的、艳羡的,都不过是表面的美好,在刘曜与羊后的传奇恩爱故事背后,又有谁读过这一出跌宕却悲情的故事?
  “你的母亲,”绮罗斟酌措辞,小声道,“真的活得很有尊严。”
  “尊严?”他苦笑得险些要落泪,“我母亲这一世,除了这一点尊严,她什么都没有了。”绮罗心下一动,人生第一次觉得他也是这样的脆弱无奈,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只听他续道,“再后来又过了四五年,昭武皇帝离奇驾崩,宫里靳太后辅佐幼主登基,朝中是国丈靳准把持朝政。靳准父女倒行逆施,大肆屠杀刘姓宗室子弟。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洛阳便成人间地狱,京中刘氏宗亲几乎被屠杀殆尽,尸骨就堆在铜驼路上,积得快有山高。那时我父早已就藩,逃过了一劫。可我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他眼中波光微敛,笑容更加苦涩。
  绮罗抬眼望他,心神巨震:“你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岁孩童,难道也会被牵连?”
  “我从出生起便未享过一日父亲的恩泽,可是清算仇怨时,却是首当其冲的。朝中逆党很快得了消息,知道了中山王刘曜的庶长子养在白马寺里,第二日就把我抓到大牢里去。我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们刘氏有这么多宗室子弟……”他似是回味般抿了抿唇,笑着看向绮罗,“洛阳地牢有数千间,里面密密麻麻关满了人,每天居然还不断有人被送进来。”
  绮罗直觉骇人听闻:“这么多人,难道靳准他们都要杀掉。”
  “此事也是稀奇,”刘胤亦是皱眉,“我至今也未想明白,靳准对昭武皇帝和我刘氏宗族为何有这样大的仇恨。他杀人如麻,每天地牢里都是惊惧的哭喊声、哀号声,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拖出去砍掉脑袋。”他越说声音越低,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不过酒菜十分不错,大抵是狱卒也知道这都是要死的人,每天流水席一般好菜好酒地送进来,我那几个月倒是吃得很饱。”他说的轻松,好像是一件全不在意的有趣之事。可听在绮罗耳中,却是更觉悲哀,一个十岁的孩子,四目无亲的在大牢中,不知自己哪天就被拉上断头台,这是何等绝望。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是大夫韩陆,他把自己的长子送入地牢,把我换了出来。”刘胤终究双目微凝,隐隐有了痛意,“韩陆昔年受过我父亲大恩,说自己有两子,绝不让我父亲的骨血死在牢里,便花了天大的工夫才把我换出来。最后替我上断头台的,便是如今韩钧的大哥韩垚。可韩陆大夫却不知道,那时候我父亲已经有了羊后所生的一对双生儿女,我也不是唯一的独子了。”他微微苦笑,好似在说一件讽刺不过的事,“你瞧,连我父亲也不在意我的生死,偏是一个外人,竟然用自己亲生孩儿的命换我出来。”
  “韩陆是个忠义之人,”绮罗低声道,“难怪如今韩钧也对你这般死心塌地,果真是一门忠义之士。”
  “我欠韩家良多,”刘胤叹了口气,“靳准乱政,天下便也大乱。狄人、羯人都趁机入京作乱,韩陆力战而死,城破后,我和韩钧流落夷人营中为奴,整整四年,夷人待我们如猪狗一般,动辄鞭打呵斥,我们都忍下来了,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有朝一日定要屠尽这些夷狗。”
  其实那时候他们为奴仆的时候,正是刘曜和石勒起兵勤王之时。绮罗心中不忍,忽然又想到刘熙,自幼在父母的锦衣玉食的呵护中长大,哪里会想到大哥在夷人军中为奴仆。
  “你们在夷人那里,可吃得饱饭?”
  “哪里有什么饭吃,夷人让我们这些奴仆不停地干活,如果运气好,可以给一个发馊的窝头,运气不好,鞭打一顿是少不了的。”
  “那你们怎么办?”
  “不给吃的,就只能去偷,”他好似在说别人的事,“不给穿的,就去抢来。被发现逃跑,就会被关起来,饿上十天半个月如果死了,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我们不愿意等死,就自己解绳索,割刀片,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寻找活下去的机会。就在那时我才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别人赐给你的,都是得靠自己去争抢来。”
  这段不堪的往事,被他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可任谁听到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如狼似虎的夷人手下为奴仆的悲惨往事,也会动容。
  “好在后来你和韩钧还是逃了出来。”绮罗顿了顿,颦眉道,“若不然,哪有今日的南阳王。”
  “若我本心,死也不会求我父皇救我,”刘胤轻描淡写地说,“可是韩陆大夫临死前,已派人送了书信给我父皇,我父皇带兵入京后,竟然真找到了我。等我再见他时,只觉得他鬓边白发已生,并不是记忆中当年在马上意气风发的那位英雄。讽刺的是,羊后的面容依旧温婉美艳,她一手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金童玉女,亲热地让他们抱住我的双腿,唤我‘大哥’。”他回忆起这段往事,只觉咂然而生苦意,碧眸闪烁间,内中一片幽凉。
  长夜漫漫,四野低垂,此时许是深夜了,外面喧嚣声、爆竹声渐渐晏了,两人在窗前喁喁细谈,风声中金铎轻响,似是礼乐和鸣,竟是不觉时光悠长。
  听他说完这段往事,绮罗眸中幽闪,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只觉得往事里的这些人,竟是各有各的不得已,可一切不得已的结果,便是刘胤所受的一切苦楚。
  她轻声说道:“你父亲与羊氏既然倾心相爱,就不该耽误你母亲的一生。至于生了你之后不闻不问,任你母子在寺庙中贫困疾苦,更不是一个好父亲的做法。”
  刘胤向她投以一瞥,目中闪过暖意,却淡淡地道:“大抵对于我父皇而言,我的出生便是一个错误,一段不光彩人生的见证,也是他与羊后相濡以沫爱情故事的污点,所以他逃避我,厌恶我,大概都出于此。”
  绮罗想起刘曜丰神俊朗的威仪,温和如春风的神情,记忆中的那个五叔始终无法和刘胤口中的“父皇”印象重叠在一起,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许人就是有许多面的,不可能对所有人都那么好,也许在刘曜的一世里,也有自己不愿承担、需要逃避的内容。
  这样一想,便越加为刘胤觉得凄苦:“所幸羊皇后是个明理的女子,不曾亏待过你。”
  “是的,”刘胤也点点头,对于羊后,他倒不失敬意,“羊后是极其少见的聪慧果敢的女子,她的心胸眼界,不输于英雄好汉。羊后先嫁晋室皇帝,又改嫁我父皇,一女二嫁在民间都不能容,更何况是帝王家。不过寻常人虽不敢议论,我却听我父皇问过一次。那时候她刚登后位,那年中元节,我父皇多喝了几杯便问她‘朕与司马家儿比之如何?’”
  “你父皇必定是喝多了,”绮罗又是讶异又是好笑,“哪有这样问自己的皇后的?”
  虽然问得唐突,却足见羊后在刘曜心目中地位之重,竟让一位帝王如此小心翼翼,唯恐皇后觉得自己不如前夫。刘胤却似笑非笑地问绮罗:“要是你是羊后,该如何回答?”
  绮罗小脸有些发红,啐了一口,星眸微闪,倒是认真思索起来,半晌方道:“我定一杯酒浇到他头上去,让他喝醉了酒胡吣。”
  刘胤哈哈大笑,直觉胸中积郁散尽,指着绮罗打趣道:“看来你是做不了皇后的。”
  “谁稀罕呀,”绮罗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嗔道,“那羊皇后到底是怎么回答的。”
  刘胤微微颔首,目中闪过一丝笑意:“羊后回答说,‘陛下开基之圣主,彼亡国之暗夫,何可并言?臣妾自从侍奉陛下以来,才知道天下真有大英雄大丈夫!’”
  绮罗听得怔了,眸中有了一丝水雾:“羊后竟是这样敬爱她的丈夫。”
  “不过是应酬之言,你还当真了。”刘胤不以为意,他虽然不讨厌羊后,但决计说不上有多喜爱。
  也许五叔与羊后的爱情是真挚的,热烈的,这些话可能都是他们的真心话。绮罗嘴唇微动,可以目光触到他略有伤感的眉眼,心中不忍,话到口边又咽住了,只道:“故人都已逝去了,你也不必耿耿。你父皇与我分别前,有一次提到了你。”
  “唔?”他好似不以为意,可他的眉峰微耸,出卖了他的内心。
  绮罗看在眼里,一字一句回忆道:“你父皇说,在他的子女之中,阿霖与熙儿都活泼聪慧,却不谙世事。只有胤儿果敢明决,其实是最似我的。”她说了一半,却隐了后半句话,当时刘曜还说,“只是他心思深沉郁郁,恐怕难有容人之心,须得有人时时提点帮扶他。”但这话却没必要告诉刘胤了,他本就成见已深,若再知此事,难免会更加多想。
  “父皇真的这样说?”刘胤深吸一口气,笑容里带了一丝苦意,“我还以为他从来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在。”
  绮罗张了张口,闷然道:“其实自我出生,连父亲的面也没见过。母亲也不肯告诉我父亲的任何事情。”
  刘胤微微诧异,抬眼看她,只见她眼角薄有湿痕。
  “有时候我想,如果让我能见我父亲一面,管他是什么天大英雄,还是无赖醉汉,都不打紧。”
  刘胤蓦然触动,眼里闪过一丝震动却又怜惜的光芒。
  她的语声轻柔,垂眸望着脚下,雪白的面上浮起一丝企盼的神情:“我只想和他好好说一会儿话。”
  他微微挑眉,凝视着她。两人坐得这样近,好似鼻息可闻,咫尺可触。他见过她许多种表情,感激的、愤怒的、忧伤的、得意的、惶恐的。可头一次,他竟见到她面上这样失意又渴求的神情,好似长途跋涉的旅人,在沙漠中渴求一点水源的小心翼翼,如同在水月镜花里企盼一个模糊的镜影,卑微而哀伤。
  心头似有个不易触碰的柔软所在被打动了一下,他舌尖萦绕了一点苦意,一时竟是结舌。
  绮罗抬头望向他,两人目光相触,她忽觉一点暖意,那目光里的关切、怜惜,竟是她十余年人生中极少感受到的。一个瞬间,她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片雪地里,还是眼前的人带给她的一片温暖,让她暖彻心底。这大概就是她一直找寻的那点温暖,她苦苦寻觅这么多年,终于在他身上重新找到了。
  虽然默然无言,可她不自觉地流露出依恋的神情,竟让他怦然心动。
  夜风透凉,塔下风卷铎鸣,隐隐有兵胄之声作响,交和在明亮月光里,却只如浮云略去。
  他踟蹰着,轻轻揽过她的肩头。虽无什么动听言语,可温柔的动作里,却包含了一切珍爱与怜惜。
  这一瞬时,她竟泪盈于睫,肩头微微颤抖,连他掌心也能感到她的变化。
  “你……”他的话还没出口,忽然双唇被一阵柔软覆盖,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好似在探知他心底的秘密。
  有一点错愕,更好似迷离一场黄粱梦,梦里樱香暗吐,馥蕊流芳,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竟不知自己所在何处。眼前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似成一道温柔的绳索,将他一道道缚紧。
  什么家国、什么征战,顿时在脑中抛却,此时只有温香软玉相伴。
  其实只不过一瞬,窗外金铎猛地响起,千音万和,铮然如黄钟大吕在耳边重击。他须臾间惊醒过来,猛地松开手。
  等他抬眼时,却只见她的笑靥近在咫尺。
  鼻尖相触,呼吸如兰间,只听她悦耳的笑声如金铃轻响:“这一次,我还回来了。”
  他面上竟有一丝红晕,侧过脸去。淡淡月光勾出他清俊的面容,可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样迷乱,人生一直都按照预计在行走,除了她,似乎是一点意外。
  许是有薄薄的恼意,可适才的缱绻深情中,唇间那一点温热依旧,他不禁回味起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甜蜜的、欢喜的、还有一点慌乱迷离的。好似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的,少女轻轻将头倚向他的肩上,仿若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鼻息微沉,竟是心安的睡去。
  侧目顾盼间,他似是看到她微微合上的双睫,如飞舞的蝶翅。

19。剪征袍
  许是到了三更,只听窗格“噔噔”响了几声。他立刻从浅寐中惊醒,抬头看向窗外隐约的一道黑影。微微抬起手,却只觉左肩酸麻——她竟倚着他的肩膀睡得香甜。他目里闪过一丝笑意,轻轻地挪开她的头,低声道:“是韩钧吗?”
  “属下来迟。”窗外的人回应的亦是轻声。
  刘胤心下一松,双目间已是一片清明。
  “事情都办妥否?”
  “都办妥了。”窗外的人极快的从窗底塞进一个薄薄的东西来,“梁大哥先去找那人了,说定不会辜负嘱托。”
  刘胤目光闪烁间,已看清塞进来的是一片薄薄的刀片,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心中有数,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你通知他们都回去吧。”
  “三哥,难道你不随我们一起离开?”韩钧语声迟疑。
  刘胤看了看一旁熟睡的绮罗,心下盘算沉吟,剑眉舒展,慢慢地道:“不用,我们回上邽再见。”
  一路飞雪若鸿泥,裙裾飞舞,马蹄声急。
  绮罗醒来时,发觉自己已坐在马上,她只觉两颊生风,心里微觉不安,稍稍挪动身体,便觉后背又与那人贴在一起,只闻到他身上淡淡竹叶香气。她怔了一瞬,方小声道:“我们难道出来了?”
  “看你睡得熟,便不想吵醒你。”刘胤笑着回答,语声中自有三分宠溺。此时天光已是透亮,刘胤抬眼之见前面有个茶寮,便放缓了行速,说道,“你既然醒了,便去前面喝口茶歇一歇,用过早饭再回去。”
  城外的茶寮多是修在驿站边,接待往来旅人的。此时天色还早,茶寮里零星约有七八人在吃面,伙计见他们两人牵了马过来,忙倒了一大壶茶水,热情招待他们坐下。刘胤要了两碗素面,又额外叮嘱伙计给马喂好口粮,这才坐到绮罗边上。此时清晨微有寒风,城外又格外冷些,他见绮罗衣裳单薄,便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绮罗一手提了昨日赢来的玉兔灯,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面色微微一红,岔开话题,小声道:“那样高的永宁塔,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刘胤笑而不语,右手掌心翻开,却是一个薄薄的铁片。
  绮罗怔怔地瞧着铁片,目中迷惑不解。刘胤笑道:“只要有此物在,天下哪有打不开的锁?”
  “你?!”绮罗呆了一瞬,忽然笑着啐他,“你果然是个小贼。”
  “你可别小看此物,这是从上古名剑鱼肠剑上截下来的一段,虽然无柄,却在市井中开精铜锁,在牢狱中解万斤枷,就算是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两人本是窃窃私语,可说到开怀处都不免声音大了些,自是笑意融融。
  他说得郑重其事,绮罗不免当了真,果真认真地端详去,却见那铁片乌漆漆的,好似生了锈一般,也不知是从哪把破剑上折下的一截,除了薄一些,连剑刃都没有,哪里是什么上古名剑?再看刘胤眉眼中的笑意,她蓦地醒悟过来,捶着他的肩道:“你又诓我。”
  忽然茶寮里进来了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女孩,老妇人背着一把丝弦琴,小女孩抱着琵琶,两人皆是衣衫褴褛,怯生生地走到绮罗身边,小女孩望了望老妇人,这才小声道:“这位小姐,可让玉儿和婆婆给您唱一段曲儿词?如果唱的让您满意,只求讨一碗面。”
  伙计一看到这两人便皱起眉头,赶紧过来拉开她们往外撵:“走走走,一大清早的来讨什么饭,晦气的紧。”
  小女孩面上露出几分惧色,可看着绮罗和刘胤衣衫华贵,心知他们定是贵人,也不舍得离开。
  绮罗瞧着那老人闭着眼,小女孩一直扶着她行走,看来竟是盲的,而小女孩年纪不过七八岁,却这样孝顺,心下自是一软,柔声对伙计道:“让她们坐下,也上两碗面,我来付账。”
  伙计还想说什么,却见刘胤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伙计自是咽了咽口水,对那一老一小道:“你们俩倒是好运气。”说罢,便把银子收在怀里,自是去煮面了。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汤面都端了上来,绮罗把面条端给老妇人和小女孩,微笑道:“快吃吧。”
  老妇人闭目不语,小女孩却目中含泪,忽然跪下来对绮罗道:“小女不敢受恩人的这碗面,请让小女先为您唱曲。”
  “先趁热把面吃了。”绮罗执意把筷箸递给她,柔声道,“两碗面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小女孩双手发抖地接过筷箸,又看了看闭目不语的祖母,却不敢动筷。
  刘胤看了她们祖孙一眼,忽然说道:“若是吃完后,就听你们唱一曲。只是一个先后不同,不是平白所赠。”
  听他这样说,老妇人这才接过筷箸。小女孩十分孝顺,见状忙侍候祖母先吃,等祖母一碗面吃完了,这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绮罗与刘胤对望一眼,忽然明白了几分,这祖孙二人十分自尊,若是平白给她们两碗面,她们定不愿意接受。果然,祖孙二人吃碗面后,小女孩端然坐好,抱起了琵琶,先对两人行了一礼,小声道:“我就唱一段曲儿词报答恩人。”
  说罢,她手挥琵琶,先叮咚弹了一段过门,老妇人铺开四弦琴,微调丝弦,却是配合得十分合拍。
  绮罗听得新奇,这样四弦之琴从未见过,而女孩抱着的琵琶亦是十分普通的木琵琶。但刘胤走南闯北,却是知道这祖孙二人乃是南方来的“踏摇娘”,通常老妇人奏琴伴奏和声,女孩弹唱曲词,为之解说。踏摇娘过去是汉魏时宫中的俳优,但如今只有南方还有遗存,听着两人口音软糯,看来也是南人。他正沉思间,只听那女孩柔声唱道:
  “三月莺飞草正长,洛阳飞阙见朱墙。可怜深宫清河主,堂堂帝裔做仆娘。”
  她的歌声曼曼轻柔,好似滚珠般拨在心间。绮罗一边听她唱,一边却有些疑惑,听她歌喉圆润,却略有些字吐音甚怪,不知是哪里方言。她侧目望去,却见刘胤面色微变,见她疑惑,刘胤便小声解释道:“这小姑娘唱的是前朝清河公主的故事。”他微顿了顿,说道,“前朝清河公主是晋帝的次女,只因不是皇后贾氏所出,故而一直被囚禁在金镛城中,连奴婢也不如。”
  他话音未落,只听那小姑娘又唱道:
  “匈奴儿郎气度华,十四别家成栋梁。
  金风玉露常相见,红线同心在西厢。”
  这几句绮罗却是听懂了的,这位深宫中的清河公主与一位匈奴儿郎深深相爱,两人感情甚笃。小姑娘又唱了好一段,大抵是说,两人婚事却不能成,清河公主被迫嫁给一位朝中贵胄,而匈奴儿郎出身卑微,也在洛阳过着不顺的生活,两人心中虽有情,却只能挥泪作别。
  此时一旁吃面的几个人都停下了筷箸,留神听着小姑娘唱曲。
  “天生因缘错难解,从经国难辞故乡。
  回首永嘉鸿雁度,寓落江南遭盗强。”
  “这是说到当年的永嘉旧事了。”刘胤微微叹息,“永嘉初年,晋室被昭武皇帝率铁骑所破,晋帝被擒,清河公主仓皇逃出洛阳,却流落在江南为人奴仆。”
  绮罗听到这里,忽然微微一怔:“难道这位清河公主的情郎就是……”
  刘胤点了点头:“就是昭武皇帝。”
  老妇人皱起眉头,手绘琴弦,竟铮铮然有飞骑裂甲之音。小女孩的唱音陡转凄凉:
  旌旗蔽日血织就,人似浮萍亦漂荡。
  重入金殿朝凤冠,苦海深恨结仇梁。
  幸我汉室有好女,珠玉金钗搏豺狼。
  人道千军难敌手,哪知巾帼胜红妆。
  一枝荼蘼春事尽,千古绮怀存芜香。
  轻舟自向南渡去,从此陌路是萧郎。
  相逢纵轻枉然顾,天水相隔两茫茫。
  她唱到此处,曲声已转激越。
  一旁的几个人忽然围了过来,为首之人拔出腰间长刀,指向老妇人,大声道:“是谁让你们在这里唱这些大逆不道的曲词!”
  小女孩吓得琵琶掉在地上,颤声道:“我……我不知……”
  “天下的事,天下人都可唱之。”那老妇人忽然说话,她闭着双目,声音苍老,却颇有几分气概,“此曲说的是前朝旧事,在建康可唱,在长安可唱,在洛阳便唱不得?”
  “唱此曲就是大逆不道!”那为首之人面色一变,恶狠狠地道,“将这两人都抓起来。”他话音一落,身后几个黑衣人便过来要绑这一老一小。
  “住手。”绮罗气得不轻,站出来大声道,“你既然说他们大逆不道,就得说出理由来。昭武皇帝是前朝的刘汉皇帝,如今是大赵石天子陛下,又有何大逆不道?”
  那人愣了一瞬,面露恶色,十分霸道地说道:“你们两个人在此听曲,同是大逆不道的罪人,一并绑了。”
  刘胤忽然冷哼一声,走近一步,在那人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那人微微一怔,面上露出三分迟疑之色,横目打量刘胤,却见刘胤剑眉入鬓,衣饰华贵非常,自有一番雍容态度,必不是普通人。他心里权衡一二,竟然一挥手,简促道:“走。”
  他属下几人倒是干净利索,立马放了人,随着他翻身上马,竟然向远处飞驰而去。
  一场劫难来得快,去得更快。
  小女孩吓得泪水涟涟,至此方跪在地上向刘胤和绮罗重重磕了几个头,哭泣道:“多谢贵人仗言相救。”
  “不要哭了。”绮罗蹲下身去,为她擦拭泪水,又取下发上银钗,簪在她发上。小女孩又是惶恐又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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