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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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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事,眼角渐渐漫上一层恬淡柔和的笑意。
  秦启南凝视她微扬的唇角,回应以一个和润清朗的笑容,他眸中似有点点星光跃动,泛起澄明的光华,“原来你还记得。”
  她垂目,长长的睫毛覆盖双眸,我向那片阴影中探寻,看见了一抹绝少在她面容上出现的含羞之态。
  一顾之下,我收回目光,垂首向后退了两步。
  秦启南伸出手,柔声道,“回去罢。蕴宜已经睡了,我才来的时候蕴宪还在吵着他嬷嬷给讲故事,他如今精神头儿越发的大了,很该学些骑射来分散些精力。”
  她含笑听着,亦向他伸手,他们掌心相合,四目相对,彼此眼中流转着欲说还休的情愫。
  我默默的欠身,恭送他们夫妇离去。
  三日后,陛下与楚王登两幅銮驾前往位于西苑附近的秦太岳府邸。皇帝銮驾卤薄,前设导迎乐,二戏竹,六乐管,四支七孔笛子,两根笙,两面云锣。其后又有四御杖,四吾仗,立瓜,卧瓜,金凤旗,双凤黄团伞,一柄金凤呈祥曲柄华盖伞,再接下来便是十六人抬雕花步辇,步辇后是持佩刀和执枪的禁军侍卫。
  两天前,我便已令司礼监将沿途道路清障,此刻街道业已肃清,平日里热闹的东华门街市空无一人。唯有两旁铺子的阁楼上偶尔会有一两个好奇张望却一探即闪开的影子。
  我着窄袖绒衣公服,束小玉带,用玉制束发冠,策马陪侍于陛下步辇旁,耳畔可以隐约听到步辇中传来的一两声低语浅笑,那是她和婉芷在说笑的声音。
  “元承,”她轻撩辇帘一角,露出一张笑黡,“走到哪儿了?”
  我欠身答,“还没到西苑,尚需半个时辰才能到首辅宅邸。”
  她哦了一声,仍未放下帘子,殷切的说,“外头风大,你也不多穿件披风。一会儿小心着凉。”
  我转顾她,和悦的笑着谢她的关怀,“臣不怕冷,陛下放心。快到的时候臣再告诉您。”
  她点着头,目光中有几分欲言又止,又殷殷的看了我两眼,才放下帘子。

  第八十七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她不再问话,我便挺直腰身端坐于马上,目视前方。
  京城的冬日虽然干燥寒冷,但多数时候都是晴朗的。一眼望过去,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西山,和山顶上伫立的佛塔,那塔身覆盖了孔雀蓝琉璃瓦,阳光照射下更显得清晰耀目,流光溢彩。
  日光倾泻流转间,一道光束刚好照射在我眼前,我不禁眯起眼睛,抬起手来遮挡。
  突然间只听一阵马嘶声,我猛地一惊,顾不上刺目的光芒定睛看去,却见烟尘翻滚中一人一骑正向銮驾方向奔来。
  随扈队伍中的禁卫军立时奔袭上前,将来人团团围住,一名校尉长枪一挑将那人挑于马下,执杖的校尉大声喝问来者何人,手中的棍杖应声落在那人身上。
  我当即驱马赶上去,见来人身着十二团营服制,因被掀翻于马下已是满身尘土,且被棍杖打的四下翻滚,一时难以辨认其面目。
  我扬声喝止执杖校尉,看着地下的人,令其抬起头来。他艰难的撑着身子扬首,那是一张我并不觉得陌生的脸,几个月前在秋蕊家,我亦曾在席间偶尔瞥到过的,确是十二团营的人。
  “周掌印,此人长街纵马,惊了圣驾,恐怕他还有什么不轨意图,是就地正法还是带回去再审,请您的示下。”禁卫军校尉对我说道。
  我直觉此事颇有蹊跷,还未等我开口,那人却用力抬首看着我,断断续续的说道,“不能去,不能去秦家。陛下,有危险。秦太岳,要谋反……”
  我登时大骇,冲口喝问他,“此话当真?”
  他嘴角涌出一缕鲜血,用力点头,“我,刚才秦府逃出来,秦太岳和秦启方纠结了十二团营的人要谋逆。我是,是王总兵的人,你要信我。”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涌上头部,顾不得再问他,厉声下令禁卫军将其押下,随后调转马头向陛下步辇奔去。
  她似有所感,已掀开辇帘,以眼神探问我。我微一欠身低声回禀了那人的话。她一怔,眼中精光大盛,蹙眉道,“回宫,快!”
  我领命,目光向秦启南的步辇一顾,她旋即明白,无声的示意我。
  我立即命随侍的禁卫军将秦启南包围起来,继而再命全部人等快速起驾朝禁宫方向驰去。
  秦启南似乎在出声询问出了何事,但并无人理会告知他,所有人等皆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行至东华门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陛下忽然吩咐停辇而欲走出。我急忙下马去扶她,碰触到她手的瞬间,我感受到了她颤抖着的冰凉手指,心中一恸,我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随朕上城楼。”她低声道,回握着我的手,握的亦那般紧。
  我迅速令禁卫军将秦启南押送回交泰殿,然后随她登上了东华门城楼。
  她向西眺望,我亦紧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但见西苑附近一处宅邸烟尘翻滚,马鸣声,刀兵声齐齐作响,和周围静谧的气氛形成巨大的反差。
  而那座宅子正是当朝首辅秦太岳的府邸。
  她忽然扣住了我的手,一阵冰凉令我不由自主的一颤,她嚯的一指秦府的方向,怒道,“秦太岳果然谋逆!他哪儿来那么多兵士?竟敢勾结朕的十二团营,是了,秦启方正是十二团营的总兵!还有什么比用朕的亲卫军来对付朕更令人齿冷的!原来他早就谋算好了。”这几句话说完,她已是浑身发抖。
  我用力扶住她,让她半靠在我身上,借此来给她一些力量以期能稳住她颤抖的身体。
  她急命道,“元承,让他们看紧了秦启南,没有朕的命令他不许踏出交泰殿一步。不行,把他押回重华宫,朕不能让他离乾清宫那么近。”
  我颌首,请她示下接下来之事,“秦府如何处置?”
  “让皇城禁卫军即刻去秦太岳家,务必拿下叛贼,生擒秦太岳。通知王玥令他调五城兵马司的人一同前去。”
  我遵命,示意一旁侍立的阿升快去执行。远处秦府上空的烟尘消散了些,渐渐露出府中情形,确有重重卫兵把守于外院,再望内宅方向,却一派安静祥和,看不出有任何异兆。
  我忽然心中一沉,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未及细想,却已觉得她全身一松,整个人向我怀中倒来。
  我连忙向前靠拢,用身体承接住她。此刻我很想伸出双臂环抱她,只要能令她感觉温暖安全。我轻声在她耳畔说着,“您已回到宫中,一切安全,没事了。”
  “元承,”她抓着我的手臂,慢慢的揽上她的腰际,“你在朕身边,对么?”
  她这样一句话,令我从最初忐忑的试探到最后不再顾忌的拥住她,并没有犹豫太长时间,我颌首肯定的答她,“是,臣一直都在您身边。”
  怀中的人再度倾靠,她的头抵在我的胸口,好像那里能给她源源不断的温热,而此刻,我的心和整个身体也确实都在滚滚发烫。
  午后时分,王玥带了十二团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前来回禀,已将秦太岳及其家人悉数扣押在府中,只等陛下下旨羁押。
  他所述的事情经过也一目了然,他们到达秦府之时,确实见十二团营中的立威营隐匿于府中,一举拿下之后,问询秦太岳之时,他只说这是为了保护陛下安全才令十二团营的人前来护卫。
  之后陛下命王玥等人将秦太岳和秦启方押送诏狱,其余家人皆看管与府内,再命刑部先行提审今日纵马前来报信之人,务必在晚间将此人供词奉至御前。
  众人退去后,她再度一懈,整个人靠在椅中。沉默许久,她向我伸出手,有些无力的问道,“秦太岳可以调动朕的亲卫军,朕是低估他了。元承,朕又不是昏君,他为何要反朕?”
  我没有说出心中的疑惑,只是以柔和的语调安抚她,“等法司会审的结果出来,自会给您一个交代。陛下此刻可以放松些了。”
  刑部提审的结果很快呈奏上来,报信之人名张疏,是十二团营立威营的一名把总。供词中说道,御驾驾临秦府的前夜,秦启方调派了立威营前去府邸守卫,说是要护卫圣驾。及至他到了秦府才发觉不对,秦氏父子并无接驾之意,反倒发给他们兵器枪支,将大门紧闭,令营中人秘守门后,只等圣驾一到便一举将陛下擒住。他见势不妙,遂故意装腹痛如绞,趁府中仆役不注意偷偷从角门溜了出来报信。
  他提到,自己曾在提督孙济手下任职,受孙济提拔,而孙济与王玥一向忠君,他不敢有负上峰,故冒死也要将消息传递出来。
  当然审问秦氏父子的结果又是另一番说辞。秦太岳态度倨傲,坚定的说是孙济向他父子建议,调派立威营前来守卫,只是为保护圣驾。他从未曾有谋反之意,更无谋反之动机,此事纯属构陷,更要求与孙济对质。秦启方则不发一言,无论问什么,他都只缓缓摇头目视别处。
  秦氏父子谋反一事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众人一面关注审讯结果一面揣测着陛下的意思,最终弹劾秦太岳的奏疏如排山倒海一般呈现于陛下面前。而陛下只是在思考,诏书中应列出秦太岳多少项罪名。
  这日,王玥将在秦府清剿的武器种类数量呈报陛下,又请示陛下对于立威营参与谋反之人的处置方式。离开之时,我将他送至殿外,然后提出送他到宫门处。
  “秦太岳倒了,陛下下令抄了他府上,查抄出了历年外邦进贡之物,并二十万两黄金,还不算他侵占的田产,光是贪墨一桩就够他死罪的。国库又可以充实一笔了。”他感慨道,不无唏嘘。
  我想着数日以来心中所惑,直截了当的发问,“仲威,可否告诉我,你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
  他一愣,惊异的转顾我,“元承这话什么意思?”
  “你我既为兄弟,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相告,如果你不愿,我自然也不勉强。”我回答,“秦太岳供词中提到他没有谋反的动机,这句话,我深以为然。尽管他所做之事罪大恶极,但仍然不能与谋反相比,这是永世不能翻身的大逆之罪,也是最有效致人于死地的罪名。仲威觉得他真的有必要这么做么,何况此事疑点颇多,那张疏如何从壁垒森严的秦府中逃出报信便已令人不解。”
  我稍一思忖,又告诉了他当日在秋蕊宅中看到孙济与秦府管家秘语一事,“孙济在整件事中扮演的都是细作的角色罢,他假意投靠秦太岳,令其放松戒备,然后再献计十二团营去秦府护卫。其实十二团营真正掌权者是孙济,秦启方一介儒生且刚刚上任,在营中根本没有威信。这也是陛下为何满足秦太岳,将秦启方调任总兵一职的原因。”
  他默然,半晌缓缓摇头,叹道,“我不瞒你,你猜的不错。早在秦太岳家挖出那口醴泉之时,陛下便已想好这个计策,就算秦太岳不邀请陛下驾临,她也会想办法促成这次去秦府的机会。而我和孙济也确实一早便已得陛下秘旨,参与了整件事。”
  “这些年,陛下早已对秦太岳跋扈朝堂,贪墨巨资,任人唯亲,扶植自己势力大为不满和不耐烦了,目下这个结果早晚都会发生,所以元承不必感到意外或难以接受。”他补充道,一面安慰着我。
  我摆首,“我不是觉得意外,而是,”脑中渐渐浮现出那晚暖阁中陛下和秦启南之间温情絮语的画面,我再度摆首,苦笑道,“我只是不解,陛下,还有仲威你,为何都要瞒住我?”
  他皱眉,深深叹息,扶住我的肩头,真诚说道,“陛下原本就嘱咐,此事不必令你知道,我想她是不愿你知道。”他略一停顿,好似下了决定一般,又道,“她曾说,你是个心地纯良,心思干净的人,她不愿意你沾染这些,她不想弄脏了你。”
  我当即无语,亦震撼于她的话。良久之后,看着王玥上马离去的身影,耳畔久久不散的依然是那句心地纯良,心思干净……

  第八十八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我缓步走回养心殿,一路上却思绪翻涌。
  陛下正展开一卷空白诏书,见我回来,她命道,“替朕拟旨,秦氏父子共计十项大罪,朕要昭告天下,明年秋后将其处斩。”
  我欠身颌首,行至案前提起笔,却良久都无法写下一字。
  “秦太岳是国朝上柱国,又是首辅,陛下可否再考虑一下对他的处置,改为赐死?”我对她温言建议。
  她抬首看着我,蹙眉道,“他犯下的是谋反大罪,按律是要诛九族的。”
  九族里也包含了皇室成员罢。我再劝道,“陛下应该为太子和公主考虑一下,秦太岳毕竟是他们的外祖父。”
  她向后靠在龙凤雕花圈椅中,不耐的问道,“你的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秦太岳想要杀朕!你还要劝朕为他留个全尸么?”
  我垂目,知道我接下来的话会令她更为不快,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秦氏已不能翻身,陛下无谓赶尽杀绝。何况,秦启方在此事中……是无辜受戮,他……原本该是个清净纯粹的治学之人,臣为他觉得可惜。”
  她略微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我遂将那日秦启方对南柯记的感悟讲与她听,“秦公子是个通达之人,他未始不知道秦太岳的行为早晚会招致祸患,他虽已看透,只是身为秦家之子还是难以超脱。臣不敢劝陛下赦免秦公子,但臣,亦清楚他与此事根本无关。”
  言罢,我对她俯身下拜,端正行稽首礼,之后未再抬头。
  在等待的过程里,我不止一次的想起秦启方幽深空幻的目光,他是那般年轻,或许他的理想只是著书修身立德……我的心不由泛起一阵抽痛。
  眼前晃过鸾鸟朝凤绣纹裙摆,我抬起头,她已站定在我身侧,面色柔和,目光清澈中带有暖意。
  她向我伸手。忘记这是她第几次向跪拜她的我,伸出手。她温和的说着,“起来罢,朕可以答允你。”
  我惶然的扶着她的手起身,深深垂首,羞惭于我屡次违逆她的意愿和她对我始终如一的宽容。
  “元承是那么聪明,还是被你猜到了。”她抚着我的手,淡淡一笑,“朕不想让你知道,更不想令你参与其中。你知道为什么?”
  她不待我回答便缓缓开口,语气极近温柔,“元承在朕心里,一直是个难得干净之人。朕一直在想,等到朕扳倒了秦太岳,收回所有的权利,就再也不用你离开内廷为朕四处奔走,你便可以一直留在朕身边,陪朕读书作画唱和闲谈。你说秦启方纯粹,其实你何尝不是个纯粹的人。朕觉得你是唯一配得上清逸明净,纤尘不染这八个字的人。”
  我心中猛地一颤,这是当年我为她所救时,对她形容倪瓒画作所用的八个字。原来她记得这般清楚。然而脑中不免回想起她和秦启南那晚的对话,她也记得他所说过的话,同样记得那么清楚,却还是构陷了秦太岳,毁了秦氏一族。
  我勉强对她一笑,这个笑容也许带着几分惨淡,她心有所感,复问道,“元承怕朕么?”
  我垂目不知如何作答。她叹息,“朕不想你害怕。你也许不明白,朕从未拿你当过一个可以被利用的臣子。元承,你聪明,通透,对朕从未有过索取之心,知恩图报。朕绝少信任一个人,却只愿意信你。在这座寂寂深宫里,你是朕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你肯为朕做任何事,朕亦愿意护住你,一世。”
  我深为动容,然后对她欠身以应。士为知己者死,那一刻,我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感悟。
  然而并未忘记深宫中另一个愁肠百转之人,我问道,“陛下要怎么处置王爷?他,总归是不知情的。”
  她牵着我的手走回座位处坐了,却未松开手,平静的说,“朕不想面对他,也不想和他争吵。先禁足重华宫罢。朕不会杀他,你放心。”
  我凝眉,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开始在脑中生成,我没有再犹豫的问出,“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对王爷,可曾有过真心?”
  我凝目观察着她的表情,想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眷恋和爱意,真可惜,她只毫不犹豫的摆首,神情倦怠的说,“朕曾经很欣赏他的才华,也替他惋惜。但却无法喜欢上他,也许他也是如此罢。我们都只是在骗自己,骗对方,有什么法子呢……这和他是不是秦家的人却没有关系。朕只是,没办法爱慕他。”
  没办法爱慕,却又要捆绑在一起,共育一对儿女,即便于帝王家,亦是一段无望而悲凉的故事罢。
  连日来孙泽淳每日向我回禀秦启南禁足于重华宫中的境况。无外乎今日又砸了几个官窑瓷器,撕了几幅武英殿藏品书画,或是将送膳食的宫人骂出门去,对着守宫的侍卫吵嚷他要面见陛下之类云云。
  我没有为秦启南向陛下进言,不是因为我想安心看他笑话或者存了落井下石之心,而是我知道陛下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他,她需要一些时间。
  几日后,我从司礼监衙门交代了事出来,途径上书房,正听到翰林侍读赵懋在为太子讲学。太子今年七岁,早已长成一个俊朗聪颖的少年。此刻赵懋正在为他讲述朱子的四书集注。
  赵懋看到我,向我颌首示意,我亦一揖以还礼,他于是继续专注讲解。太子却回首,看到是我,出声道,“元承,你来了。”他冲我招手,笑道,“怎么不进来?”
  他一贯对我很是亲厚,有次他拿着那件幼时我赠他的百家衣,笑着感谢我,“我本是早产出生的,累及母亲,身子原不大好,幸而元承送我这个。想来我如今能这般健康,也托赖了这件百家衣之福。”
  我含笑谦过,但亦知道他对我尚算有好感。我对他躬身行礼,随后走进上书房殿中。
  赵懋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朱子四书章句集注,首列大学,次列论语孟子,最后列中庸,殿下可知朱子为何将大学列在首位?”
  太子摆首,赵懋回答道,“朱夫子曾言,先读大学,立其纲领,其他经皆杂说在里许。通读大学了,去看他经,方见得此是格物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故大学乃为理学之纲领也。”
  太子颌首,想了一会儿,侧首问道,“那么朱子读的第一本书便是大学了罢?他五岁开蒙,那时就读得懂经典?”
  赵懋闻言一笑,微微摆首。我却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对赵懋欠身道,“殿下这个问题,可否由元承代先生回答?”
  赵懋沉吟之际,太子却抢先点头,仰首问道,“好啊,元承你来告诉我,五岁的朱熹真的能领会那些经义么?”
  我莞尔,蹲下身子令他可以平视我,“朱子五岁入学,那时他读懂得第一本书并非四书,而是孝经。他曾在孝经书额上题有自勉之句曰,若不如此,便不成人。故朱夫子的启蒙读本确是那本流传千载的孝经。”
  太子哦了一声,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孝经啊,我也读过。左不过是讲些臣子庶民应该如何遵从爱敬君主和父母长辈的话,读着还不如二十四孝里的故事有趣儿些呢。”
  “那么殿下可能忽略了圣人讲天子的那一章罢。”我和缓的讲述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见他有些困惑的望着我,我遂解释给他听,“就是说能够亲爱自己父母的人,就不会厌恶别人的父母,能够尊敬自己父母的人,也不会怠慢别人的父母。以亲爱恭敬的心情尽心尽力地侍奉双亲,而将德行教化施之於黎民百姓,使天下百姓遵从效法,这就是天子的孝道。尚书甫刑里说:天子一人有善行,万方民众都仰赖他。”
  我着意观察他的神色,在我说完这些话之后,他蹙眉低首,似有所悟。半晌,他抬起头对我说道,“我也很想亲近爱敬自己的父母,可是母亲现下不让我见父亲,我已近十多天没有看到过父亲了。重华宫里里外外围了那么多的侍卫,他们一见我就跪在地上苦苦相劝怎么说都不让我进去。元承,你每日都和母亲在一起,你告诉我,母亲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把父亲放出来呀?”
  赵懋闻言一惊,想要出言阻止。我扬手制止了他,对他微微颌首。
  然后我以温和语气回应太子,“元承作为臣子无法回答殿下这个问题。但是您却可以向陛下询问。臣觉得,您应该告诉陛下您对孝经的领悟,借此来表达对王爷的思念,希望陛下能许您早日见到父亲。”
  七岁的太子眨着灵动的双眸,须臾目露微光,笑道,“对呀!我的嬷嬷和总管连海总是拦着我,不让我去求母亲。他们说如果我这样做,母亲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迁怒父亲,迁怒他们,把他们都撤换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你说母亲真的会这么做么?”
  我含笑摆首,“不会。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听到太子能以孝经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只会觉得欣慰。何况如果陛下问起,您大可以说,是臣让您这么做的,与您宫中服侍的人无关。”
  他长舒了一口气,用力的点头,对我展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了。等下下了学,我就去找母亲。”他忽然拉起我的手,真诚对我道谢,“多谢你,元承。你真是个好人。”
  我低头微微一笑,这是年少的太子首次对我的人品做出肯定,“谢殿下夸奖。臣还有事,先行告退了,请太子继续听赵侍读讲学罢。”
  我起身,对太子躬身行礼,再对赵懋长揖,“多谢先生,元承逾矩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第八十九章 满地残阳斜

  天授九年伊始,陛下将秦氏谋反一事昭告天下,秦氏所有在籍成年男女皆判斩监候,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岭南,女子没入教坊司为官伎。
  对于秦太岳的处置,她听从了我的建议,改判为狱中赐死,白绫与鸩酒令其任选一种以自裁。
  仿佛有预感一般,在陛下下旨赐死秦太岳这一日,秦启南出现在养心殿外求见她。
  她听了内侍的通报后无言,目光似有意的掠过我,随后淡然吩咐道,“朕现在没空,让他回去罢。”
  内侍领命退出,片刻后又返回,犹豫着回禀道,“陛下,王爷说,他今日一定要见您,您若是不见,他便在外头一直站着等。”
  她重重的叹气,以手支头,抚着太阳穴不耐的说,“那就让他候着罢。”
  内侍怔愣,面露一丝尴尬后缓缓退出。
  我俯身探问,“陛下此刻头痛么?”
  她颌首,继续按着头。我走出暖阁令内殿侍奉的宫人快些准备天麻汤,刚吩咐完,便听到殿外秦启南高声说道,“我今日一定要见你!你已赶尽杀绝难道还怕面对我不成?徽赢,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无论如何都得出来见我。”
  他的声音明显含了愤怒,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用激愤不满的语气说到这个名字。
  我走回暖阁。陛下显然也听到了他的话。她面色沉郁,蹙眉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让阖宫的人看笑话。”
  此刻是秦家上下二百多人性命攸关之际,他岂能顾得上是否被他人窃笑。念及此,我心中黯然,却还是行至她身畔轻声劝慰,“您不能总是避而不见,如此,来日恐更难相见。臣去请王爷进来,陛下和王爷恳切谈一谈罢。”
  她眉间含忧,问着,“你觉得他会理解我么?会和我,和好如初,像从前一样?哪怕没有喜欢,也能假装一切如常的生活下去?”
  我霎时无语,同样的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若我是秦启南,是否能原谅这个屠我全族的结发妻子。
  我的答案是,多半不能,至少我无法和她平静的相处,再过一种自欺欺人,粉饰太平的生活。
  暖阁中一片寂静,令殿外陡然扬起的声音更显突兀,他再度喊道,“你不用害怕,我根本就不是来求你放过秦氏,你的诏命已经下了,覆水难收。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不将我一道赐死?我也姓秦!你说的谋反大罪,我也有参与。李徽赢,你赐死我罢,我等你下这个旨意。”
  她闻言大怒,猛地将案上的书籍纸张推到地下,犹自不解气的大口喘息着,一壁寻找着还有什么东西能令她发泄此刻的情绪。
  我俯身一本一本的去拾取,这期间仍有源源不断的文房之物被抛掷在地,幸而地上铺着厚厚的地锦,那些玉制的镇纸和紫金石砚台才不会被摔的粉碎。
  “别捡了。”她猝然喝止我,令我手中的动作一僵。我有些无奈的看着地,不知是否该继续。
  她许久未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已温和多了,“起来罢,一会儿自有人收拾。你还没回答,朕刚才的问题呢。”
  我依言起身,对她据实以告,“臣不是王爷,无法猜测他的想法,所以臣没办法回答陛下的问题。”
  她向我伸出手,如今她已经很习惯做这个动作了,尤其在她想要得到安慰之时。我顺从的将她的手握住,亦希望这个简答的动作能带给她一些力量和温度。
  “他不会的,”她摇头轻笑了,“也不能怪他,若是朕,也不会原谅杀了自己父亲和弟弟之人,何况这个人对自己还没有一丝真心。但是朕也不能杀他,他是蕴宪和蕴宜的父亲!可惜,国朝的公主和女皇都是不能改嫁的,这个律法不好,朕应该废了这条。”说到最后她面露嘲讽的苦笑。
  忽然间秦启南的声音又再响起,“你就算不杀我,也可以下旨与我和离。我们不可能在做夫妻这样生活下去。我请你即可下旨,我就在这里等这道旨意。”
  她没有再动怒,挑了挑眉毛,露出和此时状况非常不相符的调笑之态,“你看,朕说对了罢。国朝可还没出现过一个和离的皇帝或者公主呢。为什么不叫朕废了他?他还是那般高傲,即便此刻也是如此。”
  我觉得让秦启南这般在殿外一阵阵的高声叫喊实在不妥,遂提议道,“陛下真的不见王爷么?那么臣去请王爷离开可好?”
  “你?他每次见了你都像乌眼儿鸡似的,怎么会听你的话?”她嗤笑道。
  我酝酿该如何说出那个想法,沉吟片刻,我回答,“臣觉得王爷应该很想见父亲最后一面。陛下可否容臣告知王爷,然后准他去诏狱做最后的探望。”
  她似乎有些意外,想了想,最后点着头说道,“把赐死的诏命一道给他看看罢。”
  我欠身遵命,捧了诏书退出暖阁,即将转身的一瞬,她叮嘱道,“元承小心些,他这会儿脾气不好,你只和他说几句话便回来。”
  殿门开启时,我分明看到秦启南脸上的期待之色,然后,还是令他深深的失望了。他看到的只有我,一个他厌恶已久的人。
  我对他躬身行礼,手捧了诏书递至他面前,恭敬道,“王爷见谅,陛下此刻头风发作,实在无法见您。陛下的意思是,请王爷和宣旨内侍一道前往诏狱,去见秦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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