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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第1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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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了,兴隆里静悄悄的,门前只有李威一人提着灯立在门口等我。铁塔一般的身姿,腰下悬着小小一盏风灯,雪夜里教人没来由地觉得安定而温暖。血雨腥风吹熄了所有的灯光,这盏灯哪怕再冷再暗,亦令人向往不已。
  李威迎了上来,恭敬道:“王爷正在后面等着君侯。”
  我整一整衣裙钗环,一径向后堂来。室中早已燃了炭盆,一股暖香熏得人微微眩晕。高旸一身天青色常服,只以逍遥巾裹发,甚是闲适。他站在桌前,一把一把翻看我收藏的火器。见我走了进来,便笑道:“上一回我来,怎么没见这些东西?”
  上一回高旸带人来搜检之前,我早有预备,将所有高思谚赏赐的物事装入箱中,用蜡封上,裹以数层油布,沉入小花园的池底,再用石船压上,所以没有被搜出来。我自然不能对他说实话:“上一回殿下来的时候,这些物事都还在青州,也是近来才送回来的。”
  高旸把玩着闪闪发亮的小银铳,笑道:“火器还真是有用。”
  高旸半路伏击昌王,用了火器。这大约是他头一回用火器作战,加之神机营右营已为他所用,所以甚是兴奋。我笑道:“当年太宗皇帝便是依靠这些火器攻下盛京的。”
  高旸将小银铳放下,又举起黑沉沉的双管铳:“你便是用它打伤慧贵嫔的?”
  我答道:“是。”
  高旸笑道:“如此说来,我倒要多谢你没有用它打断我的腿。”
  我默然,接过双管铳,用绒布擦拭了,装入盒中。我不喜欢他碰这些火器。
  高旸在榻上坐着,也无异议,只管打量我的神色。忽然他问道:“你刚才哭过?”
  我淡然一笑:“没有。”正巧银杏进来换茶,我连忙双手奉上茶盏,“恭贺殿下凯旋。我今日进宫,皇太后还对我说,殿下乃不世出的能臣良将。”
  高旸接过茶盏放在一边,顺手将我向左一拉,我顿时跌坐在他的膝上。他扶着我的腰,笑吟吟道:“还有什么?”
  我连忙伸左臂撑住他的肩膀,向后仰一仰头,不慌不忙道:“皇太后还说,天清覆生,地厚载育,殿下备天地之德。”
  高旸笑道:“有你出谋划策,怎能不胜?我要为你记一大功。”
  “不敢当。”
  “听闻你还破了吴粲的命案,这也是功。”
  “侥幸罢了。”
  高旸慢慢敛了笑容,默默凝视。我亦不回避,坦然望着他的发,他的额,他的眼,他的唇。瓶中插着几枝蜡梅,烛光下似喷薄消散的星子。炭火燥热,香气浓郁,心中却静若碧水深潭。好一会儿,高旸紧一紧双臂:“在你这里,我从未觉出凯旋的滋味。”
  我松了左臂,淡淡一笑:“整个天下都已在殿下手中了。”
  高旸道:“有了天下,也不是什么都——”他似是不愿示弱,停一停,转而道,“罢了。说来你也是立了功的,你想要什么赏赐?”
  昌王兵败,我早已释然。江山易主,我也不得不接受。回忆这一年所经历的,是有一些尘埃落定的慨然与决绝。面对高旸,更有一丝感其不杀的谢意。我的声音有我自己意想不到的柔婉和恳切,“去年我重伤,在王府躺了半个月,殿下疑心我杀了朱云。今年我好端端地在府里坐着,殿下又疑心我给江陵送密诏。赏赐就罢了,只望殿下不要再疑心我了。”
  “不是我疑心你,实在是你——”高旸想了想,微笑道,“太厉害了。你若肯早些嫁给我,我自然不疑心你。”
  我笑道:“那时候殿下还没有江山,我为何要嫁?”
  高旸一怔,随即醒悟,双目亮如晨星:“不错,得不到江山,也就得不到你。”说罢旋身将我按在榻上,死死吻住了我。


第四十四章 既往不咎
  我从未与一个男人如此亲近,但觉腰肢一颤,周身的热血都涌到了头上,一颗心乱跳,顿时透不过气来。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大力,我猛然推开了他,跳起身来,喘息不止。
  高旸有些失望。好一会儿,方起身扳过我的双肩,见我满脸通红,顿时诧异起来:“你怎么了?”
  我垂头道:“我不习惯这样。”
  高旸失笑:“难道你在宫里从来没有——”我甚是尴尬,涨红了脸扭头不语。高旸恍然,现出狂喜之色,一把将我横抱在胸前。我忍住惊呼,本能地搂住他的脖颈。高旸一脚踢开门,迈开大步往楼上奔去。恍惚只见银杏瞠目结舌的侧影。
  湖蓝色的织锦帐幔似星光下的海面起伏翻涌,我仰面呆望着,既无快意也无疼痛。好一会儿,高旸忽然停了下来,撑起双臂满脸大汗地望着我。我不明其意,自枕下拿出一方丝帕为他拭汗。忽见一道长长的刀痕自他的左肩斜至腰身,陈年刀伤已成丑陋的浅褐色,闪闪发亮似一道毒蛇斜贯。帕子抚过他的左肩,我好奇道:“这道伤是怎么来的?”
  高旸道:“旧年在西南打蛮子的时候不小心被砍了一刀,已经六七年了。”说着伸手到我身后,摸索着我肩胛下华阳长公主给我留下的剑伤,怜爱道:“你也有剑伤。疼吗?”
  我在枕上摇一摇头:“你呢?”
  高旸俯身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你抱着我,我就不疼了。”我环住他的腰身,指尖所触,又是一道疤痕。
  一夜昏天黑地,晚膳也没有用。我才睡了一个更次,便怎么都睡不着了,于是起身穿衣。高旸还在沉睡,唇边兀自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穿上袄子,裹上大毛氅衣,趿拉着棉鞋,走上露台。汴河波平如镜,红日升起,在水中拖成长长一道火焰。太阳贴着地平线张开两道由赤而紫的双翼,仰承明朗广阔的天宇。河面自紫灰而黄白,似锦缎皴染得均匀。两岸黑沉如铁,心中静谧无声。
  呆坐片刻,整个新平侯府渐渐醒来,阳光也开始刺眼。我正待起身回屋,忽觉有人隔着椅背,自后揽住我的双肩。高旸俯身一吻我的额角,笑道:“怎么也不唤醒我?”
  我笑道:“天色还早,我不想吵醒你。”
  高旸迎着日光,微微合起双目,语气温柔沉静,不容置疑:“下一回有这样好的日出,一定要唤醒我。我不喜欢这样——你醒着,我却睡着。”
  心中一凛,笑容却被朝阳照得透亮:“好。”说着抬手一捏他的右臂,只有薄薄一层中衣。我吃了一惊,转头道:“你怎么不多穿一件衣裳?”
  高旸笑道:“天天打仗,什么苦没吃过?这点冷算什么?”
  我连忙站起身,除下身上的氅衣递给他,他却呆站着,并不伸手接。我无奈,只得亲手为他披上。高旸这才笑吟吟地展开氅衣,将我裹在怀中:“日出你既已看过,那就混一日,我陪你看日落好了。”
  我笑道:“你喜欢混几日,便混几日。”
  高旸走后,整个新平侯府都在窃窃私语,议论昨晚高旸留宿在府中之事。绿萼与银杏在我身后侍立,不断地挤眉弄眼,拼命忍住笑意。她们以为我瞧不见,哪知书桌上的小银铳早已一五一十地映出了两人的神情。我啪地放下书:“你们两个,也别笑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银杏与绿萼巴不得,一齐跳到我面前。一个道:“信王待姑娘好么?”一个道:“姑娘是不是要嫁给信王了?”一个道:“姑娘喜欢信王么?”一个道:“是不是以后信王不再为难咱们府上了?”……七嘴八舌问了一通,我也听不清楚。两人见我不答,一时都静了下来。
  绿萼想了想,问道:“姑娘以为是太宗皇帝待姑娘好,还是信王待姑娘好。”
  我不假思索道:“若信王是太宗皇帝的性子,我的心病只怕要狠狠发作几次,不在鬼门关打几个转休想取信于他。然而我的罪若查实了,信王会比太宗皇帝狠辣数倍。”
  绿萼扁起嘴:“姑娘答非所问了。奴婢问的是,谁待姑娘好,又不是问谁的心狠。”
  我笑道:“都说旁观者清,依你看呢?”
  绿萼忙道:“依奴婢看,信王待姑娘,比太宗好得多。只一样,刘公子去了哪里,信王也只不过问了一句,并没有追根究底。姑娘与信王自幼相识,彼此恩深义重,信王待姑娘可比太宗皇帝好得多了!”
  银杏道:“那是信王忙着平乱,无暇顾及钜哥哥罢了。”
  绿萼正要反驳,我笑道:“好了!太宗已经不在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银杏恳切道:“虽然姑娘早已下定决心,可说到底,这也是姑娘的终身大事。奴婢倒盼着姑娘对信王还有些情义,也不至辜负了自己的一生。”我轻哧一声,笑而不答。我很清楚,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刻,心中的情义也少得可怜。只听银杏又道,“姑娘还要防备信王妃。”
  提起启春,更是觉得满心疲惫,于是起身道:“搬个大空箱子过来。”
  绿萼道:“姑娘要箱子做什么?”
  我随手把玩着双管铳,黑沉沉的铁管,触手冰凉,一如我坚硬寒冷的心:“太宗皇帝赏赐给我的物事,我再也用不上了。那些火器美人图,那把伞,也一并收起来,不要再教我看见。”
  早早用过午膳,便上了楼。昏昏欲睡之间,忽听银杏开了门,悄声道:“姑娘正在午歇,殿下轻些。”高旸没有说话,轻手轻脚除了外衣。
  窗外日光正盛,淡淡的身影隔着锦帐在眼皮上一晃,我顿时醒了过来。多么熟悉的一幕。那一年我在景灵宫遇刺,夜晚深陷噩梦之时,高思谚的影子就这样在我眼前一晃。他隔着厚厚的锦被抱住我,觉不出他的身子是冷是热,只记得我在他的肩头流了许多泪。我翻了个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意。
  忽觉一阵风扫过,高旸掀开帐子钻入被中,自后环住我的腰。我只得转过身去,重整笑意:“还以为你晚间才能回来。”
  高旸笑道:“我一将事情都安排妥帖,就立刻赶回来了。这些日子我不上朝不去军中也不回政事堂,一心一意单陪着你。如何?”
  我笑道:“好。”
  “你平日里都爱做什么?”
  “除了看书作画,也没有别的嗜好。实在是无趣得很。”
  “只要和你在一起,无事可做,白腻着也好。”
  “你可别误了正事。”
  高旸顶一顶我的额头,亲昵道:“无妨。以后忙碌起来,再想这样与你混几日,也不能够了。益州虽降了,荆州还尚未平定,高思谊不知所踪,西南蛮子和越国打了起来,山东又闹了蝗灾打了饥荒,没有一日安宁的。”说着紧紧抱住我,“待我做了皇帝,就封你做贵妃,我们日日在一处,你做我的贤内助。你可喜欢?”
  他的胸膛散发着说不出来的气息,再不是年少时的温暖而清凉,也不是梦中的冰凉而腐朽,而是微微呛人的香,像是淡淡的火药气。我被闷得有些透不过气,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高旸以为我不满,忙道:“你也知道,春儿与我同甘共苦十数年——”
  我忙道:“我知道。我又不想做皇后。只是太医早已断言我的身子不宜诞育。我这个人最是贪生怕死的,还不想因为生孩子丢了性命。”
  高旸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以后后宫中除了皇后的孩子,其余的,你看上谁便让谁做你的孩子。”
  我笑道:“真的么?”
  高旸道:“君无戏言。”说罢在我唇上深深一吻。忽而胸膛一热,他翻身压了上来。我连忙推开他,“今日你回来得早,可用过午膳了么?”
  “没有。”说罢咧嘴一笑,“还用什么午膳?你就是午膳!”
  接下来的四日,高旸一直住在新平侯府。虽说将政事安排妥当了,还是不断有人来府里回禀政事。到了第三日,新平侯府已门庭若市。我只得将书房让给高旸。虽然他只拣了几件紧急的事情处置,仍是无暇陪伴我。到了第五日,高旸带着礼部的官员去了南郊,听说禅让典礼的郊祭便在那里举行。
  高旸虽然不在,新平侯府门外依然人满为患。关上大门,依旧不得清静。我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的日子,已换了一个模样。
  午间,信王府花房的女人送了水仙过来,我放了赏,留在后面用饭。午歇起身,银杏便过来禀道:“才刚姑娘留她们吃饭,奴婢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上一回信王府送来水仙还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一般的洒蓝花盏,金蕊银根。那时昌王尚未起兵,此时已一败涂地。那时高旸来探病,他称我为“君侯”,我称他为“殿下”。此时已交股共眠,只不知算不算同床异梦。
  我拨一拨翠绿的长叶:“打听什么?”
  银杏笑道:“信王这些日子都没有回府。听说信王妃很是恼怒,晨间舞剑,把柱子都砍断了,花园里的亭子险些塌了下来。她们都说,除了那一年杖毙了宋氏主仆三人,从来没见王妃发这么大脾气。”
  我哼了一声:“信王妃已与我绝交,自然不必掩饰她的愤怒。”
  银杏道:“姑娘真的要与她争宠么?”
  我微微苦笑:“支撑到如今,就是不想与人共侍一夫,不想到头来仍是如此,是不是很无趣?”
  银杏道:“别人不知道,难道奴婢也不知道么?若不是为了陛下,姑娘何须嫁给信王?”
  我拈起银杏胸前挂着的三才梭——那是刘钜走后我转赠于她的——想起周渊与华阳长公主。转身远离是非,需要机缘、决心与本领,可惜我一件也没有。“‘有千岁之乱而无百岁之治’'135',天道往复,自古又有几人逃得开?”
  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来哭声,一声声幽凉而凄厉。银杏秀眉微蹙:“好端端的,什么人在哭?”立刻有小丫头前去打听。不一时,小钱回来禀道:“启禀君侯,并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在哭,是大门外头有人在哭。”
  “何人?”
  小钱道:“奴婢也不认得,披头散发,大冷天的光着脚。瞧她们的手脚都很干净,应当都是豪门大户的女眷。”
  银杏道:“这倒像是在请罪。”
  我叹道:“她家里或许是犯了什么罪,想让我在信王面前求情。”
  银杏道:“那姑娘见是不见?”
  我摆了摆手,斩钉截铁道:“不见!赶她们走吧,小心信王回来了,罪加一等。”
  小钱领命去了,不一时,哭声止歇。小钱回来禀道:“奴婢问清楚了,那是刘府的女眷。”
  银杏道:“哪个刘府?”
  小钱道:“原汴城府尹刘缵刘大人府上的女眷,为首的正是刘缵的夫人,从前刘女史的母亲。”
  原来是她。咸平十三年,陆后命我选女官,当时刘离离的父亲刘缵还在淮南太守任上,刘夫人为了让女儿中选,特意送了我一筐樱桃。咸平十八年的元宵宫宴上,我还曾见过这位刘夫人,那时她是三品诰命夫人。“是她?”
  小钱道:“刘夫人说,刘离离独自一个在南边,夫君谋反,她亦曾劝阻,奈何无用。刘夫人还拿来了刘离离的家书,奴婢瞧了,还是血书呢。”
  我甚是不解:“宇文君山与王甯死去多日,信王要怪罪刘家,早就杀了。这会儿来又请什么罪?”
  小钱道:“刘夫人说,宇文君山与王甯的部将杀了朝廷新委任的荆州大都督长史,奉宇文君山之子宇文绩为荆州大都督长史、安昭将军。只是因为信王一直在西北,又忙于收复益州,且襄阳又扼住了叛军北上之路,所以朝廷暂且不理会。”
  想起前些日子,高旸曾提及“荆州尚未平定”,原来如此。然而宇文君山与刘离离的儿子应当还不满十岁,如何做叛军的统帅?我不禁冷笑:“这些男人,拿一个黄口小儿做挡箭牌!放心吧,她的外孙是活不成了,女儿倒还可以留一条性命!”
  景祐元年十一月廿日,皇太后李芸代皇帝下诏,遣萧太傅、苏司政奉册书,大将军文泰来奉皇帝玺绂,百官诣王府劝信王高旸受禅。高旸三让,太后不许,方受大位。巳正,高旸穿常服自王府入宫,备礼即皇帝位于奉先殿,并设坛于南郊,柴燎告天。告宗庙,大赦天下。封高朏为庐陵王,李芸为贞德皇后。以萧太傅为太子太傅,苏令为相,文泰来为大将军,施哲为参知政事。午后大宴群臣。
  因新年之前便要册封,高旸令林太妃、启春与我先挪入宫中居住。林太妃直接迁入济慈宫,启春择了章华宫,我则依旧住在漱玉斋之中。
  自高曜驾崩,漱玉斋便再无人打理,虽草草拾掇,仍能看出衰草连天、枯枝满地的旧日模样。凤尾竹已全部裁去,换了一面精致呆板的琉璃团花浮雕影壁。秋千架子是新漆的,绳子也是新系的。玫瑰花圃的枯枝败叶已连根拔掉,翻起的泥土还带着腥气。
  玉茗堂因常年锁闭,倒无甚变化,一应炭火茶水都是齐备的。我坐在旧年惯常所用的榻上,扭头向外望去,但见天色昏暗,石山苍白突兀。霹雳藤萝的鲜翠清凉不复再现,一如我与升平长公主曾在这里的年少时光。
  银杏与小钱忙着收拾物事,只留绿萼在身边服侍。绿萼一面折起我刚刚除下的斗篷,一面抱怨起来:“选哪里不好,非要选漱玉斋。”
  我掇了一只锦枕抱在怀中,歪倒在榻上。合目轻轻一嗅,依稀还有当年的茶香与墨香。“习惯了。以后再想来住上一日半日的,也难了。”
  绿萼啧了一声:“姑娘怎么不明白?奴婢是怕圣上心里不自在。”
  我微微睁开一只眼,不屑道:“你怕我失宠?”
  绿萼瞪起眼睛道:“既嫁了,总得在意些。”
  我仰面叹道:“我在御书房侍奉过太宗皇帝,太宗皇帝也来过漱玉斋几次,若他真的过不去,我便是刻意避开也无用。薛嫔的下场,就在眼前。”
  绿萼道:“薛嫔是谁?”
  我微笑道:“薛嫔是北齐文宣帝的宠姬,因文宣帝想起薛嫔曾与昭武王高岳私通,一时怒起杀了她。揣着美人的头颅大宴群臣,还将她的尸身肢解,以髀骨做琵琶。不一时酒醒了,又对着美人头颅流泪道,‘佳人再难得,甚可惜也。’”
  绿萼的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不待我说完,便捂起耳朵:“姑娘胡说什么!”
  我笑道:“怎么是胡说?恰巧那文宣帝也叫高洋,只是与圣上不同字罢了。”
  绿萼的脸顿时发白,连声啐道:“姑娘这是在咒自己么?”
  我失笑:“所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帝王之心,岂能这等狭窄?你过虑了。”
  绿萼急得几乎流泪,甩开我的手道:“姑娘只知道吓唬奴婢!”说着站起身,“奴婢是不敢在这里服侍了,这就去寻这里的执事来。”
  话音刚落,便听外面脚步声响,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门外道:“奴婢采衣求见。”
  绿萼破涕为笑:“说曹操,曹操到!”说罢将门外的宫女引进来,来人连忙跪下磕头,“奴婢采衣拜见娘娘,娘娘万安。”
  我一怔:“娘娘?”
  采衣道:“虽然还没册封,将来必是唤娘娘的,章华宫那边也是这样唤的。”但见她一身白绿衣衫,身量苗条,年方双十,美貌异常。我这才想起,景德元年我回宫时,漱玉斋有个叫小七的美貌宫女,当时我赐名为采衣,便是眼前之人。不想这名字竟一直用到如今。
  我笑道:“免礼。你是采衣姑娘?”
  采衣粲然一笑:“五六年不见,娘娘还记得奴婢。奴婢的名字还是娘娘所赐。”
  绿萼笑道:“如今你是漱玉斋的执事了,真真是出息了。”
  采衣笑道:“托姑姑的福。”又向我道,“热水已经备好了,娘娘可要沐浴么?”
  绿萼道:“姑娘还没有用晚膳呢。空着肚子怎么好沐浴?”
  采衣垂头微微一笑:“娘娘该早些沐浴,以待侍寝的旨意。”
  一句话提醒了绿萼,也提醒了我。我笑问:“圣上已经回宫了么?”
  采衣道:“陛下已然回宫歇息了。”
  我向绿萼道:“咱们去定乾宫。”
  采衣一惊,连忙阻拦:“娘娘且慢!娘娘要去面圣,得等侍寝的旨意。”说着稍一迟疑,“今日陛下头一日宿在定乾宫,论理当是正宫娘娘侍寝。”
  绿萼秀眉一蹙,恼怒不已:“既是正宫娘娘侍寝,你又白催什么洗澡水!?”
  采衣顿时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反驳。我扫了一眼绿萼,笑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采衣连忙退了下去。
  我依旧穿上天青色簇花窄袖长袄,抚了抚鬓发,正了正珠钗。绿萼一面为我披上大毛斗篷,一面道:“姑娘这会儿去定乾宫做什么?”
  我淡淡道:“采衣曾是女御,自然要遵从做女御的规矩。我却不是。从前我在宫里,定乾宫想去就去,如今倒要等侍寝的旨意?我偏不。”


第四十五章 反自为祸
  从漱玉斋到重华门,自西一街到定乾宫侧门,这条路已走了无数次。时隔六年,出发的脚步从未改变,到达的脚步却已淌过尸山血海。穿过重重黑暗,我再一次站在定乾宫的门前,恍惚惦念起御书房的樱桃木小案与狭长的小书房。
  从仪元殿的后门悄悄进去,但见通天彻地的九扇镂雕云龙屏风如山耸峙,三面包围住龙椅,护得密不透风。向右一转,小书房的门赫然在目。推一推,却是不动。绿萼在门缝处张望片刻,轻声道:“定乾宫到处都点着灯,只有这里面是黑的,应是无人用了。”
  自从高曜将书房设在东偏殿的南书房,这里又成了堆放书簿卷宗之处。我甚是失落:“还想望一望旧地,不想都变了。”
  忽听有人从东面寝殿中走了出来,轻声喝道:“谁在那里?!”
  我连忙自九龙屏风后现身,笑道:“是我。”
  来人是自幼服侍高旸的王府内官——姜敏珍。因甚少去王府,我偶然见过,却并不熟悉。姜敏珍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大,一张脸瘦长而苍白,双唇薄而鲜红。一身湛蓝袍子,甚有官威。见是我,姜敏珍微微一愕,随即堆下笑来:“原来是娘娘,娘娘来得正好,陛下累了一日,这会儿刚刚起身。”说罢入寝殿去通报,片刻便传我进去。
  许多年前,我远远站在定乾宫寝殿的门口奏事,隔着薄幕,我看见高思谚据榻病痛的身影。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心中,我从不曾走近过那个身影,因为那是属于玉枢的。此刻这个身影正侧身端坐,身姿修长笔挺,一如他未病之时。我心中一怯,有些后悔自己逞强来到定乾宫。
  帘幕张开,只见高旸正在梳头,见我进来了,便笑道:“你是几时进宫的?”
  我行了一礼,不由自主地接过内监手中的犀角梳子,微笑道:“刚刚安顿好。心中思念陛下,就来了。”三尺径的大铜镜,映出一双模糊的脸。我有心看清楚,于是俯身伏在他的肩头。两张面孔并排,一般的消瘦而苍白,目光坚毅而警觉,笑容是恰到好处的沉醉。
  高旸对镜笑道:“你来了怎么也不进来,倒在外面乱转?”
  我直起身,拾起他的发梢慢慢地通着:“我看到从前的小书房,就去瞧了一眼。”
  高旸笑道:“那地方早已废弃,没什么好瞧的。”
  我淡淡一笑:“君子当为天下谋,为万民谋。从前我在那里,专看民间的上书,也处置过不少冤案,同是为民鸣冤,比那五年在外面乱逛来得快多了。”
  高旸笑道:“说到此事,我正想找你。你若还想为‘为万民谋’,也不是不可以。我重起一座偏殿给你,你帮我处置文书,如何?”
  我摇了摇头:“不好。”
  高旸一怔:“为何?”
  我笑道:“我如今是妃嫔,不是女官。”
  高旸敛了笑容,微微沉吟:“太宗设立小书房,就是不想下情为群臣壅蔽。我本指望着你,你又不肯来。宦官也不能用,看来得重新选得力的女学士了。”
  我束好发髻,戴上黑纱冠:“选女学士固然是好,只是新选上来的官家小姐未必合用,依我看,选新不如用旧。”
  高旸缓缓站起身,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我:“用旧?”
  我恍若不见,只专心致志地为他系好颌下的丝带:“便是女典封若水。人品清正,学问深湛,内襄文理,外绝请托,一向官声甚好。所以历任两朝,为至尊所信,阖宫所敬。她的父亲封羽是三朝元老,虽与陛下政见相左,究竟辞官回乡,不曾有谋反之意。不知圣意如何?”
  高旸道:“我既能抬举萧太傅,怎容不下封羽?让封氏入宫做女典,自是好说。不知这个封羽,该给他一个什么官位才好?”
  我笑道:“后宫之事,倒还可说。前朝之事,陛下还是自己理会吧。”说罢招手令姜敏珍更衣。
  高旸道:“我记得封羽是从户部尚书的任上致仕的,那回来就还任户部尚书好了。”他背过身去,仰头想了想,又道,“不,还是去三司好了。”
  三司分为户部、度支与盐铁三部,掌四方贡赋、国计预算。前朝常以三司使为宰相,便是欲令宰相知财谷出入之源。我掩口一笑:“陛下可是缺银子使了?”
  高旸笑道:“打了这半年的仗,国库已十去七八,还有山东赈灾、荆州的战事,只怕难以支撑了。听说封羽当年为太宗筹措不少军费,的确也不当任他在山野逍遥。”
  我笑道:“陛下可知道,封羽流放岭南那几年,是谁在为太宗筹措军费?”
  高旸道:“听闻是少府。”
  我摇头道:“表面上是少府,少府背后却是越国夫人。”
  高旸道:“这个有所耳闻,然而她是太宗的妃嫔,你也想荐她入宫么?”
  我笑道:“何必入宫?越国夫人商贾出身,又活泼年轻,比之封羽,更精于世情。陛下只要礼待她,随时以备咨询。有封大人与越国夫人在,还怕赈灾打仗没有银子使么?”
  高旸转过身来,微一冷笑:“你荐的,可都是太宗旧臣。”
  我粲然一笑,上前拉起他的手道:“陛下可知为何唐能衰而中兴?”
  高旸的手掌粗糙而僵冷:“因为天未厌唐,民未厌唐。”
  我毫不理会他语气中的戒备之意:“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陛下还是讲给夫子听吧。”
  高旸道:“那你说是为什么?”
  我正色道:“是因为许远与张巡以数万人果腹之代价,守住了睢阳,遏止了安禄山南下荼毒江淮。正是江淮的租赋支撑李唐王朝收拾山河,又延续了一百五十年。拓边守边,四夷宾服,哪一样不要钱?这也是唐玄宗时的宇文融、杨慎矜与肃宗代宗时的韩滉、刘宴这些敛臣得到重用的原因。”
  高旸摇头道:“‘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136'。”
  我垂眸一笑:“玉机只知为国荐人。是聚敛之臣,还是能臣,是太宗的旧臣,还是陛下的新臣,只在陛下区处之间。”
  高旸手心这才有些暖意:“从前臣子有罪,推荐他的人,也要跟着丟官。你倒好,都推到我的头上来。”
  我笑道:“‘万方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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