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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第1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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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珠微一沉吟,又道:“再不然,还有刘公子,还有姐姐的火器呢。”她的口气沉缓,颇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
我摇了摇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山河流转,苍生祸福,每个人都该经历一回才是。信王的命运,不由我与刘钜说了算。”
易珠笑道:“姐姐坏了信王的名声,杀了弑君的罪人,废了先帝的遗孀,逼死了元凶高氏,又令昌王不得不反,如今倒说信王的命运不由自己说了算,未免口不对心了。”
我淡然道:“除却那一剑,我都可以做。”
易珠道:“是因为姐姐感念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性命么?”
想起在去青州的船上,我曾问刘钜,倘若我请他刺杀高旸,他愿不愿意。刘钜低了头,望着脚下的河水发呆,好一会儿才道,君侯不是立志以国家刑典定信王的罪么?如何又想执行私刑?我答道,我怕失败。刘钜道,当初违逆君侯的意思,擅自将祁阳长公主带出内宫,致龚女史不堪受辱,投缳自尽,钜心中十分后悔。跳出大势,杀人救人,都易如反掌,然而风浪起于青萍之末,将来事如何,谁也不能尽知。钜为一己私欲,双手亦沾了无辜人的鲜血,又有何面目判信王的罪?君侯既已立志,便应百折不回,胜固应当,败亦不耻,钜愿全力襄助。我无话可答,只笑着点一点头,再没有说下去。
刘钜遥望水天的神情让我想起周渊在汀兰榭中面对金沙池的情景。她问我值不值得,我却用《后汉书·列女传》中赵氏女的故事敷衍她。如今,终于轮到我来发问,然而问一千次,也没有人用一个美好的故事来敷衍我了。
一时沉浸,竟没顾得上回答。易珠只当我默认了,遂不满道:“姐姐素来果决,连太宗皇帝的恩宠也未尝放在眼中,这一回却是为情所困了。”
我微微不悦,蹙眉道:“妹妹说什么?”
易珠不紧不慢地呷一口茶,微微一笑道:“姐姐别多心,妹妹说的‘情’,乃是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恩情,没有旁的意思。”我哼了一声,不加理会。易珠又笑道,“说了这半日,竟还没说到正事。姐姐可知,姐姐刚离开京城,信王妃便请我去王府饮宴。”
启春请易珠赴宴显是为了从易珠口中得到我与信王作对的证据,而易珠曾借给我五千两银子买李万通的唇舌,她是知道实情的。我心中一惊,明知我与她都安然无恙,仍是将她通身打量一遍,见她肌肤无瑕,脸上也并未有任何惊恐过度的痕迹,这才放心。易珠拈起一枚黑子在指间轮转不休,唇边扬起嘲讽的快意:“信王妃素来瞧不起我们商人,那一日竟请我赴宴,真是受宠若惊。”
她的笑容是一剂安心药,看来启春并没有得逞。我不禁好奇:“妹妹去了?席间都说了些什么?”
易珠笑道:“席间信王妃问我知不知道姐姐近来在做什么。我便说,玉机姐姐伤愈之后便深居简出,我偶尔去拜访,也只是陪着说说话,下下棋,别的却不知道了。信王妃不信,却又问不出什么,便借口府中有事,将我一人独自关在偏厅里,天黑了才回来。”
易珠是先帝敕封的越国夫人,因于国有功,又曾是太宗的宠妃,高曜对她以礼相待,有时也会召她入宫参谋国事。加之易珠生财有道,出手阔绰,豪门权贵无人不爱与越国夫人往来。从午间被软禁至天黑,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即使是太宗,也不曾这样对待过她。我心中甚是愧疚:“难为妹妹为我受苦。”
易珠却不以为意,依旧笑道:“这不算什么,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奇怪,先帝驾崩之时,姐姐受重伤困在信王府,李万通进城那日,众人皆知姐姐已离京数日。如何信王吃了亏的事,王妃却疑心到姐姐身上。可见在旁人心中,姐姐是无所不能的。”
李万通进城的前两日,我正是躲在越国夫人府。若非易珠仗义相助,我如何能亲耳与闻李万通将这桩惊天秘闻公之于众。未待我出口道谢,易珠又道:“李万通之事也就罢了,这弑君之案,当真是姐姐查明的么?姐姐那时不是受了重伤在信王府休养么?如何还能勘查案情?”
我摇头道:“我也是伤愈之后,才得知先帝驾崩的。弑君之案并不是我勘破的。”易珠掩口:“不是姐姐,那还能是谁?”
我微笑道:“是施大人。”
易珠微一冷笑,以幽兰纨扇遮住口鼻,奋力祭出一泓白眼:“姐姐不肯说算了,我只当是姐姐破的案。日后谁来问我,我便这样答。”
启春已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易珠竟能顶住她的淫威,不泄露我的秘密,我既感激又钦佩:“好妹妹,你别生气。改日我定然好好谢你。”
易珠笑道:“罢了,还是说回信王府的事。我被关了两个多时辰,心中很是恼火。信王妃回来时,我便直言道,‘王妃殿下想听什么,易珠便说什么,省得白白丢了性命。我愿与王妃一道去信王面前说明白,就说新平亭侯朱玉机与御史中丞施哲、大理寺卿董重,联手破获弑君的真凶,又花重金请李万通来说一出好戏,一切都是朱君侯在背后谋划。王妃以为如何?’信王妃半信半疑,道:‘夫人果真知情,自然是好的。’我便道:‘我哪里会知情,只是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依照王妃的意思作答罢了。信王殿下信了便罢,若不信,只怕会妨碍王爷与王妃的夫妻之情。’”
说罢,易珠探身过来,眼中盛满轻快的笑意,像胜利的美酒悠然溢出:“妹妹是没有见到信王妃的神情,想想都痛快!后来信王妃便放我出府了。”
易珠显是知道我与高旸的旧情,所以气愤之下,字字往启春的痛处戳。然而启春竟也没有再为难她,煞是奇怪。“如此轻易?”
易珠瞥了我一眼,冷笑道:“姐姐当真矫情,到现在还明知故问!信王便是再疑心姐姐,信王妃所搜罗的证人证言,信王都不会轻易采信。”说罢幽幽一叹,“我若是信王妃,便不去生事作耗,免得伤了夫妻感情,得不偿失。姐姐从前总说信王妃是最豁达通透的,这一回却如此滞泥。该如何说呢?”她以扇榖抵住下颌,扬眸想了一想,笑意微微哀凉,“‘人心豫怯则智勇并竭’'101',真是可怜。”
怯?或许启春当年的豁达通透是因为她一直是局外人,一旦入局,谁不怯骤然失去已得到的权势、地位与情爱?“人若乖一则烦伪生,若爽性则冲真丧”'102'庄其言虚诞,不切实要,弗可以经世,骏意以为不然。夫,启春早已不是当年的启春了。“启姐姐素来刚强,何须我们去可怜?妹妹倒该谢谢她,竟毫发无伤地放妹妹出来了。我可是险些命丧信王府。”
易珠冷笑道:“她不放我又能如何,即便把我杀了,也是无用。说起来,还有一事更加好笑。姐姐听了也会甘心遂意的。”
“何事?”
“我与信王妃素日并无往来,信王妃尚且请我去饮茶,姐姐且猜一猜,信王妃还会请谁呢?”
我呆了一呆,失声道:“采薇妹妹!”
“姐姐猜得不错,正是泰宁君。”易珠垂头把玩裙上的一枚金镶白玉美人蕉平安扣,轻笑道,“泰宁君是施大人的夫人,最是性情爽快、不藏心机的。我初听闻此事,倒真有些担心。不想她竟也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可见施大人教得好。”
采薇一直视启春为亲姐姐,当年还曾在粲英宫一道抢白邢茜仪。于采薇或是小儿女的意气之争,于启春却是生死之搏。如今邢茜仪含冤自尽,采薇也当醒悟了。“信王妃对泰宁君,多少有几分故旧之情。”
易珠微微冷笑:“施大人坏了信王的大事,这点旧故之情若不能为信王妃所用,便一文不值。姐姐可知泰宁君是如何脱身的么?”
我摇了摇头,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想知道,还是不知道。
易珠笑道:“泰宁君去了王府,不但不惧,反而痛心疾首地抢白了一顿,说信王妃不顾姐妹情义,更不顾做人的信义,一味地逞强好杀,连玉机姐姐都险些害死。还说,若王妃问她施大人的事,她只知自己的夫君荷太宗与先帝厚恩,一切秉公而断,既不纵放真凶,也不偏听谣诼。若王妃还要问,不若立刻拿绳子勒死她,免得日后亲眼看见施郎死在信王手中。说罢便气得不说话,一面又哭。听说信王妃的脸色很难看,终究也没问出什么来,只得放泰宁君出府了。”
采薇情急痛斥之后,只说施哲,却不提我。启春惭愧之余,只当采薇担心夫君的安危,却并不知道施哲与人合谋,更不知道启春疑心施哲与我合谋,甚是符合一位贵夫人所应有的态度和知悉的范围。这必是施哲事先调教过的说辞和情绪。我不禁笑道:“这件事妹妹是怎么知道的?”
易珠道:“泰宁君是在妹妹之前被请去信王府的,出府后特意派人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妹妹,好让妹妹有个防备。”
我叹道:“是我连累了两位妹妹。”
易珠盈盈一笑:“姐姐言重了。倘若信王妃真要对我用刑,我熬刑不过,至多实话实说。只可惜我说实话也是无用,信王妃在姐姐面前已是一败涂地,这都是姐姐素日用心的缘故。姐姐的七窍玲珑心,我自愧不如。”
我哼了一声,淡淡道:“我若真的用心,又何至于到今日这步田地。如今是失了先手,苦思争劫罢了。”
易珠掀开碧纱笼,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神色转而清冷肃穆:“当年我虽不得宠,却也不忍见太宗的江山落入弑君恶逆之手。争劫虽难,却并非全无胜算。姐姐切不可灰心。”
我先落一黑子,扬眸道:“我不会。”
清晨入宫太早,往章华宫候着,却得知芸儿还没有起身,于是先往济宁宫看望玉枢。后花园的听雪楼沐浴在晨光之中,一半金红,一半铁青。草木都笼上一层淡淡的紫烟,池水倒映长天,宛若紫晶。楼下站着三个小宫女,挽着袖子细细擦拭道旁的树叶。寿阳的乳母下楼来,将夜晚喝剩的残茶泼在树根下,旋即掘土草草埋了。众人见我来了,都笑着行礼。我问那乳母:“我都来了好大一会儿了,怎不见你们娘娘下楼来?”
那乳母笑道:“回君侯,我们娘娘一早便去益园散步了,这会儿不在宫里。”
我笑道:“这倒奇了,济宁宫这么大一个园子不逛,去益园做什么?”
乳母稍稍迟疑,眸中现出忧色:“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已经连着三日出宫逛去了,也不告诉奴婢们为什么,只是每常回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娘娘不叫奴婢们跟着,奴婢们也不知从何劝起。”
我与绿萼相视一眼,都不明所以:“也罢,我就在这后花园散散步,一面等你们娘娘回宫。”乳母目送我走远,这才转身上楼。
转过听雪楼,向北望去,但见山石下一片石榴花开得正好,倒映在清流之中,似一线煌煌流动的烈火。过了桥,忽听石榴丛的深处,似有女子在哭泣。重重深翠让出一条通幽曲径,榴花明晃晃地照着,不觉生出一丝“尽日伤心人不见,石榴花满旧琴台”'103'的寥落之感。
绿萼轻笑道:“定是哪个丫头受了委屈,躲在这里哭。”我点一点头,正欲回身过桥,绿萼忽又道,“这哭声甚是耳熟,倒像是婉太妃。婉太妃不是在益园么?如何躲在这园子里哭?”
我示意她噤声,一面钻入石榴花丛中。转过两道弯,只见一个身着淡墨色纱衫的女子,独自坐在青石板上垂头抹泪。深灰落寞的侧影,像是被如火的榴花烧穿的余烬。我问道:“何事哭泣?”那女子猛地抬起头来,正是玉枢。
玉枢见了我,愈发委屈起来,抱着我哭个不住。绿萼递了帕子,劝慰道:“娘娘别伤心,有什么话,只管对姑娘说。”
玉枢将哭得半湿的帕子藏在袖中,接过绿萼的帕子胡乱拭了泪,一面瓮声瓮气道:“你不是去了青州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笑道:“母亲不放心姐姐,所以命我回京。我本不想回京,谁知一进宫便看见姐姐在哭,可见母亲的忧虑是对的。”
玉枢白了我一眼,回身坐在青石上,背转过身:“我已经愁死了,你还笑我。”
我挥手令绿萼在路口守着,与玉枢并肩坐下:“再愁也要躲在听雪楼里哭,这副模样,让几位太妃太嫔看见了,才笑话呢。”
玉枢叹道:“你不明白,我正是不敢在听雪楼里,才一个人来这儿。”
我抚着她背,柔声问道:“究竟何事?”
玉枢叹息愈深:“前两日我心血来潮去外面闲逛,路过内官们的监舍,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初时我以为是新进宫的小子挨了打骂,也不以为意。谁知越听越是耳熟,一时好奇便进去瞧了一眼。看见——”玉枢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我看见濮阳郡王捧着一只脏兮兮的面饼在哭,身边也并无乳母宫人服侍。”说着泪珠扑簌簌地掉落在裙上,擦也擦不断。
濮阳郡王高晔是昱贵太妃的独子,昱贵太妃被诬谋反时,高晔被降为枞阳侯,软禁在监舍中。昱贵太妃平反后,高晔也回复了郡王爵位。听了玉枢的话,我也吃了一惊:“濮阳郡王为何竟不在宫中居住?”
玉枢却答非所问:“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面饼掉在土里,那几个内监却不肯给他换一个。他思念母妃,故此哭泣。所以这两日,我每天早晨都去瞧一瞧他,给他送些吃食,好在这两日他再没有哭过了。”
我又惊又怒,一时说不出话来。玉枢忽而转身,连声发问:“不是已经为昱贵太妃平反了么?不是恢复了郡王爵位么?为何信王还要如此对待他?那孩子才不过十岁,又没了亲娘,太宗的皇子便这样让他忌惮么?日后我的晅儿会不会也如此命苦,被关在见不到娘亲的地方挨饿受冻?”
玉枢越说越是仓皇焦虑,双目赤红,满脸是泪。我不忍看她,更不忍骗他,便转头望着曲折幽深的来路,合目道:“我也不知道。”
玉枢一怔,哭得更加厉害:“昨日沈太妃与我说起,她的儿子虽然继嗣睿王府,可睿王亲自去公堂作证,又收留华阳与祁阳二位公主,日后性命前程如何,也难说得很。太宗皇帝何等英武,如今他的子孙却任人宰割。”顿一顿,忽而举目向天,切齿憎恶,“若太宗有灵,就杀死信王!”玉枢素来温柔软弱,从来不曾这般疾言厉色。这几个字短促有力,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恨意。
皇宫早已密布信王的耳目,只怕济宁宫也不例外。我不假思索道:“姐姐慎言!”玉枢的目光忽而变作两道灼热的剑光:“怎么?难道你舍不得信王死么?”
我不愿与她争吵,于是淡淡道:“并没有。”
玉枢忽然紧紧捉住我的双手,急切道:“跟着你的刘钜不是功夫很好么?派他来了结信王也就是了!”
我摇头道:“没有这么容易。”
玉枢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冰冷而狐疑,面色铁青,开始口不择言:“我近来听见宫外的好些闲言碎语,都说你与朱云甘为信王爪牙,助他取得皇位。我瞧你这般舍不得他死,想来是真的了!?”
我心中有气,不觉冷笑:“上次我来,姐姐疑心我害死了朱云,这会儿又疑心我与信王合谋。姐姐究竟是怎样想的?”
玉枢彷徨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晅儿绝不能与濮阳郡王一般!”
我拨开她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指尖被泪水与晨风浸得冰凉:“如果眼泪能杀死信王,姐姐便只管哭吧。”说罢自袖中取出丝帕,拭净了手上的泪渍,起身离开。
玉枢提高了声音道:“他们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在意!”忽觉背后有东西拂过,转身看时,却是玉枢将帕子丢在我背上。雪白的帕子落在草间,又湿了几分,再分不清楚是露水还是泪水。四目相对之间,玉枢的目光瑟缩起来,讷讷道:“妹妹,我……”
我头也不回地钻出石榴丛,却听玉枢愈加猛烈的哭声。双目迎上刚刚掠过宫墙的阳光,微微刺痛。我揉一揉眼睛,深藏泪意。绿萼从桥头迎了上来:“奴婢才刚站在路口都听见了,婉太妃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微笑道:“没什么。姐姐整日坐在宫里,听信一两句谣言也是有的。”说罢抚着耳下一道细细的伤痕,嘲讽道,“这样也好,信王听说姐姐大骂了我一顿,大概也不会逼问得太厉害了。”
绿萼见左右无人,忍不住轻声问道:“姑娘很怕信王知道么?”
我叹道:“‘矜伪不长,盖虚不久’'104',信王……迟早会知道的。”
芸儿做了皇太后,却一直没有迁宫。章华宫的正门与侧门都有侍卫把守,身穿皮甲,手执长槊,直立如木雕泥塑。见了我也只欠一欠身,回身默默开了门。只见几个宫女正闲坐在廊下缝衣裳,见我进宫,都流露出惊喜的神情,一个年长的宫女丢下针线转身入殿通报。我缓缓上前,在窗下站定,只听偏殿传出潺潺水声,芸儿轻哼着一首儿歌,还有小儿的咿呀笑语。
乍离玉枢的怨责,芸儿母子的歌声笑语像苦夏的一片细雨,浸润每一寸燥热的肌肤。本以为章华宫一片愁云惨雾,不想竟如此安宁,这般无所事事地听着,竟发起呆来。好一会儿,歌声止歇,皇太后宣我入殿。
芸儿一身白衣,依旧以轻纱覆面。小臂上一道道横纹褶皱,显是刚刚放下衣袖,裙上沾了水渍,洇出几点暗青色。长发随意绾着,几丝碎发贴在颈后。
我正要上前行大礼,芸儿的眼中沁出笑意:“这里只有我和玉机姐姐,大礼可免了。”
我依旧行了一礼,这才起身问道:“皇太后与圣上可都安好么?”
芸儿命人赐座,一面道:“尚可。总算母子两个在一处,不曾分开。”说话间乳母将高朏抱了出来,因刚刚沐浴完,高朏只裹了一条细棉布,殿中顿时泛起潮湿的香气,不觉心中一软。虽然芸儿被软禁,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分毫忧虑沮丧,望着高朏的目光,比往日更加慈爱与流连。
不一时乳母拿了一套小衣裳来,芸儿亲手为他一件件穿好。高朏心满意足地勾着母亲的脖子,把大拇指放在口中吮吸,一面静静地打量我。芸儿向我笑道:“玉机姐姐也抱一抱。”
数月前高朏还是整日熟睡的婴儿,如今已变得活泼爱动。望着他娇软的肌肤,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从哪里插手去抱,又生怕指甲太利,擦伤了他:“微臣笨拙,怕损伤龙体。”
芸儿笑道:“怕什么?”说罢笑吟吟地招手令我上去。
小宫女捧了铜盆来浣了手,我摘下小指上的宝石戒指,拿银剪齐根断去一双半寸长甲,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高朏。高朏却不乐在我怀中,一扭身又扑向母亲。芸儿柔声道:“皇儿让玉机姑姑抱一抱,玉机姑姑疼皇儿。”
高朏依然扭着身子向母亲伸出双手。芸儿故意退了一步,高朏叫了一会儿,终于大哭起来。芸儿忍着眼泪看他哭了两声,这才接过高朏,乳母上前拭泪,一面做鬼脸逗高朏笑。好一会儿,高朏止住了哭声,伏在母亲的肩头一动不动。芸儿轻拍高朏的背,在凤座下缓缓踱步,不一时便将孩子哄睡着了,这才命乳母抱下去。
殿中只余我和芸儿两人。手心里还有湿漉漉的奶香,乳母的拨动摇鼓的声音清晰得像长夜不眠的更漏。不待我问出口,芸儿便答道:“玉机姐姐,令弟是我写密信向施大人告发的。你若怨我,我不怪你。”
第三十三章 似人实鬼
哪怕高旸并不相信芸儿,哪怕她弄巧成拙,哪怕她连累我丢了性命,我也不会怨她。我早已知晓她的用意,本以为淡淡听过,略略问过也就罢了,谁知她一提起,我仍是酸鼻。章华宫多高旸的耳目,我不敢十分表露,于是顺势跪下,感泣道:“朱云弑君,十恶不赦,微臣感宗族之罪,焦首痛心,五脏煎沸。赖皇太后仁圣明断,微臣方能暂延残息,微臣伏仰天颜——”
不待我说完,芸儿便笑着打断:“玉机姐姐不怪我就好。”说着扶我起身,轻纱遮住笑颜似纤云蔽月,两弯笑眼澄若秋水,“是呢,若玉机姐姐怪我,大约也不会进宫了。亏他们还说玉机姐姐也是弑君的同谋,我是万万不信的。”
我含泪道:“微臣惶愧,直至今日才进宫向皇太后请安,实是罪该万死。”
芸儿拉起我的手,双手紧一紧,再紧一紧,滚烫的手心鼓动着急促的脉搏。她缓缓道:“何必万死,只要玉机姐姐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微臣候旨。”
“如今我得罪信王,被困在宫中寸步难行,只怕命不久长。”芸儿不过二十二三岁,正当妙龄,说起生死却有历经沧桑的淡然无畏。我正要阻止她作此不祥之语,忽而想起她曾经在御史台南狱历经过炼狱般的折磨,生死之事早已在她的脑海中百转千回,她既肯说实话,我又何必籍词虚慰?只听她又道:“若我不在了,姐姐能代我好生照看皇儿么?不怕姐姐恼,我知道姐姐身子不好,那就把皇儿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教养,好不好?”
芸儿望着高朏的眼神,不但有慈爱与流连,更有望不尽的贪婪。她已有必死的决心。
我叹道:“皇太后何必作此悲音——”
芸儿急切道:“姐姐肯答应我么?”
我凝眸屏息,郑重道:“微臣谨遵皇太后旨意。”
芸儿的手稍稍一松,泪水夺眶而出:“如此,我便放心了。”说罢抬袖拭了泪,又道,“自我做了这劳什子皇太后,便一直称疾不见人,唯有今日,才见玉机姐姐进宫来。姐姐不是回青州去了么?如何又能进宫?”
我如实道:“是信王准微臣进宫的。”
芸儿一面赐座,一面叹道:“果然……外间的传闻是真的,信王待姐姐格外不同。”她的语气含一丝欣慰之意,目光抛向庭院中团团簇簇的丁香花,出神良久。紫云金芒,箕张如盖。那是十六年前,高曜、芸儿和我同住在长宁宫时,庭院中最常见的花树。
初入宫的那个春天,长宁宫的小丫头将毽子踢落在院中的丁香花树下,我急急忙忙去捡,五岁的高曜捧着一只小皮鞠跑到我面前,仰头道:“玉机姐姐,我们踢鞠吧。”
只这样呆了一呆,忽觉双眼一热。于是忙问道:“微臣一回京,便听说册封大典的事。实情究竟如何,还望皇太后赐教。”
芸儿亦收回神思,从容道:“实情便是我写了那封告密信,弑君之案是薛景珍查清的。先帝驾崩那一夜,他不在宫中,正是被我遣去畋园了。”
我一怔,这才发觉芸儿的心腹内监薛景珍竟一直没有现身,不觉心中一沉:“薛公公去了何处?”
芸儿摇了摇头,目光中看不出悲喜:“薛景珍已然失踪好些天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恐怕凶多吉少。”想来薛景珍是被高旸拘了去细问,一番酷刑只怕是免不了了。然而芸儿甚是镇定,从她的眼中甚至看不见一丝惋惜。
我叹道:“太后为何要将此事公之于众?”
芸儿傲然道:“我是先帝的遗孀,当今圣上的生母,只要能查出弑君的真凶,下了黄泉,总算交代得过了。”忽然起了大风,飘落几点丁香雨,落在阶前,被来往的宫人碾入尘埃。芸儿起身,怜惜地伸出手,丁香花却打一个旋,飘飘扬扬地去了。芸儿目送落花飞远,这才转眸淡然,“我既然做了,便不怕说出来。”
若芸儿不参与此事,高旸登基后,寡母弱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她竟是这样奋不顾身,不论高旸信或不信,她都逃不脱这条死路了。但见她白衣胜雪,隐没在滚滚天光之中,我的心中竟生出一丝诀别的壮烈。我起身拜下:“微臣卑懦惭惧,有负先帝圣恩。”
阳光透过芸儿覆面的薄纱,照亮唇角平静的笑意:“我知道玉机姐姐那一日受了很重的伤,姐姐不必自责。”说罢扶我起身,“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姑母被王氏压着一头,当时真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尽头。那一日玉机姐姐进宫了,姑母便对我说,咱们终于能出头了。我问为什么?姑母说,读书人毕竟不同,命我好生跟着玉机姐姐学。还有那一年在狱中,我与姑母被关在两处,死生不通信息。若不是玉机姐姐教了我那么多道理,只怕我支撑不住。姐姐的恩德,我是不能报了。”
“恩德”二字,她说得沉缓。我知道,这“恩德”绝不是我当年善待她与教她读书的恩德。“太后言重,微臣愧不敢当。”
芸儿道:“反倒是我的皇儿还要烦姐姐照料,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先帝一脉,能留一线。”
我答道:“微臣遵旨。”
辞出正殿,芸儿立在柱下望着我走出十数步,这才转身进殿。值房中的两个老宫女早早迎候在宫门边,见我走近,两人一道上前行礼:“奴婢恭送君侯。”这两个老宫女甚是眼生,并不是章华宫惯常服侍的。其中一个长脸三角眼的宫女最是沉不住气,目光不断在我和绿萼之间瞄来瞄去。绿萼不明其意,被她看得久了,心头生出恚怒,双颊微红。
我笑道:“二位姑姑放心,皇太后并没有赏赐给我什么。你们若不相信,也可以解了我的衣裳查。”我身着银灰色的交领长衣,里面是白色中单,脱去中单,便只剩贴身小衣了。腰系素带,褶无环珮,两袖清风,裙不曳地。绿萼也衣着单薄,一望便知难以贴身藏匿物事。
那长脸老宫女正要答话,另一个一扯她的袖子,当先道:“奴婢不敢。奴婢恭送君侯。”
我笑道:“那就好。回头信王查问起来,可别说没有瞧过。”两人连说不敢,我漠然一笑,拂袖而去。
一径出了修德门,绿萼终于忍不住问道:“奴婢不明白,这两人究竟要做什么?”
我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怕咱们带了些东西出章华宫罢了。”
绿萼蹙眉道:“这倒怪了,皇太后赏赐姑娘东西,也甚是平常。难道皇太后被信王软禁,竟连章华宫的物事也不准带出宫?”
我叹道:“你不懂。”
绿萼一怔,扁一扁嘴:“奴婢是不懂,奴婢只知道,这两个老货即使奉了信王的命令,也不敢对姑娘用强。南子睿的下场,还摆在那儿呢。”
南夏因我而死,与我亲手所杀无异。我嫌恶地拧起眉头,绿萼顿觉失言,垂头不敢再说。车夫响亮地甩起一记马鞭,车重重一颠,隆隆车声化作一线尖锐的耳鸣,似无数冤魂在我耳边念念有词。阳光猛烈,我却周身发冷。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道:你望似人,实是鬼,无论在哪一朝,都是如此。
出宫后,我便出了城,往仁和屯居住。父亲和芳馨墓前的菊花丛,才几日无人打理,便生了好些杂草。闲着也是无事,于是换上一身短衫,挽起袖子,亲自将野草除尽。起身抬头,已是夕阳满天。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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