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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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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公子无关。”

    谢开言又站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殿下素有雄心,想一举踏平北理,一统这内6大地。只是战争局势变化万端,怎能一一掌握在殿下的手里。据我估计,北理就有一处堡垒坚不可摧,使殿下不易攻打进去。殿下在初战时,曾令连城、井关、苍屏三镇战线首尾相连,组成围阵朝北理内6推进。我瓦解连城镇兵力,自然会破开殿下铁桶般的围困,减轻聂公子那方战局的压力。再朝后,连城镇又成为殿下的心头之患,聂公子若是守住了北理,可拿连城镇做和谈的筹码,与殿下商议息战的条件。”

    卓王孙一晚上听见诸多隐情,面色尚能控制住缓急。“殿下攻打不进的堡垒是哪处?”

    谢开言微微躬身:“我不便多说。”

    卓王孙有些不怿:“谢姑娘为何处处维护那北理?甚至不惜与殿下站在敌对立场上?”

    此时,一直不做声的句狸嗤笑了一下,看向卓王孙的眼色里,带了些讥讽之意。“我还以为大人有些聪慧,原来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

    谢开言再看四周夜色,没有捕捉到聂重驻发出的讯号烟火,心底缓解了片刻的焦虑。句狸吵嚷嚷要说什么,她连忙制止了,诚恳问道:“公子当真要知道?”

    卓王孙淡淡点头:“这一直是让我捉摸不透的地方。”

    “敢问公子,尊夫人目前在哪里?”谢开言不答反问。

    卓王孙不应声。

    谢开言看着他迅速冷凝下来的眉目,说道:“公子也知,一旦华朝攻打北理,置北理万千民众性命不顾时,尊夫人必定会赶回故国,与她的手足并肩站在一起。”

    卓王孙微微叹息:“我没想到阿碧有如此大的决心……”

    句狸插嘴道:“喂,这与女人的决心无关好不好!”

    谢开言待卓王孙完全平静心内伤痛,才开口说道:“我本不敢在公子面前托大,一一去说内中诸多牵连,但是我想,如果不能说服公子动身赶往连城镇,那么尊夫人护国卫家的心意,难免也会落空,所以在此请公子允许我费些时力解释一两点缘由。”

    卓王孙忙不迭抬手施礼:“请。”

    “公子幼时深受卓太傅教导,应当知道国与国之间最大的差异便是血脉延续及文化风俗。”

    卓王孙点头。

    谢开言续道:“那聂公子其实是南翎皇族后裔,我作为谢族首领,必然要辅助他建国立业,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聂公子体恤民众,宽厚爱人,处理北理国政有条不紊,一致获得我族上下的敬意。既是敬重,我必定不会弃他而去,对他的意愿,自然要一肩应承到底。说到这里,我想公子已经明白,聂公子的出身及能力是我认定他的第一条理由。”

    卓王孙再点头。

    “聂公子与殿下的主张并不相同。殿下以刑律治国,曾两次表示‘法从礼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礼居后,国家司刑法,推行礼、义,才能长盛久安。’这是殿下的宗义,将刑律放在礼法之前,又将子民分为六等品阶,种种做法与我那故国教义不符,难以让我族生出归顺之心。既不归顺,我族上下瞻顾聂公子的做法,认定他的宽厚之举,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卓王孙默然半晌,才应道:“殿下、谢姑娘、聂公子在不同环境中接受文墨熏陶,养成不同的文理学识,殿下落得严厉,谢姑娘与聂公子却是喜欢平和之气。也难怪,你们会走在一起,单独撇开了殿下。”

    句狸赶在谢开言之前说道:“你这人好生没道理,你念你的殿下,也要看看你家殿下的主张想法能不能让人靠近。他要打仗,他要一统天下,拿铁血手腕行事,小谢劝不了他,难道还不能走么?”

    谢开言拉拉句狸的袖子,将她牵到一旁,扯出了卓王孙的目光外。

    卓王孙沉顿一下,回道:“她说的也没错,我认了。”

    谢开言躬身施礼:“文华差异便是我认定聂公子的第二条理由。”

    卓王孙淡淡道:“可还有其他缘由?”

    句狸跳了回来,嚷道:“小谢和他磨蹭个什么劲呢?他站在殿下那边,看不见北理民众也是无辜的子民,哪里经得住战争的摧残呢?殿下就是再有雄心壮志,想一统天下,对北理来说,也是侵略的行径,聂公子抵抗,小谢去帮忙,天经地义的事,还扯什么理由?”

    卓王孙抬手,点上句狸的穴位,句狸立刻哑口无言站在那里。

    谢开言不禁温声道:“公子请勿生气,她是个随性人,快言快语。”

    卓王孙垂手站立,淡淡道:“我只想摸清谢姑娘的想法,或许见到殿下之后,能向殿下提出一二建议。”

    “不用了。”

    “为什么?”

    谢开言不语。卓王孙奇道:“可是对殿下完全失去了信心?”

    谢开言只说道:“聂公子建立的护流民、除品阶的新兴之国,才是众望所归。”

    卓王孙笑了笑:“我信殿下,殿下必定不是糊涂人。据闻在连城镇,殿下首开先例,已经废除了品阶制。”

    句狸忍不住转了转眼睛,谢开言拍开她的穴位,她就一跃而起:“那样才是对的,再废除下去,我就可以抬头挺胸做人啦。”

    天阶山上的一番详谈,已让卓王孙完全打消了顾虑。既然瓦解连城镇兵力能平和过度战争紧张局势,让华朝兵与北理人不再厮杀,极大程度保全华朝兵的性命,这点颇为符合卓王孙内心道义,他乐于促成此事。朝长远来看,将连城镇交给谢族人,或许还能保全发妻的国家,争得一线生机,这第二点的隐秘,也是他极力认同的举止。

    下山之前,谢开言朝山林深处叩首三拜,引得句狸好奇:“小谢为什么行这样大的礼?”

    谢开言哑声道:“我百年之前的老族长,便是埋在此地。”

    句狸转身也拜了拜,随后说道:“小谢我喜欢你,你们谢族人是好样的。”

    谢开言黯然道:“老族长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历经百年苦痛,还能做到胸襟开阔,劝慰我不要悲伤,并教给我冥想之术。”

    句狸好奇不过,缠着谢开言讲述老族长的故事。卓王孙走在一旁,静静听着,最终也心悦诚服点头:“‘白云自来去,天地存我心’,的确是智者才有的胸襟。谢姑娘身受谢族教养,始终以事理大义约束自己,也不曾辱没谢族名声。只是殿下孤身一人,留在了华朝深宫里,没了适当的劝慰,谁又能宽他心怀?”

    句狸吐了吐舌:“卓大人就是厉害,三句话说得面面俱到,被他这么一比较,那太子殿下又变成可怜人了。”

    “公子这边请。”谢开言侧身让路,“我懂公子意思,请不要再说了,殿下不会原谅我,我也没有回头路。”

    聂重驻将卓王孙愿意和解的消息传送出去,及时阻止了胡军骑兵火烧原野的行为。盖飞穿着夜行装,带一队好手沿途劫取井关镇赶赴连城镇的流星马,确保这两日的军情不会泄露出去。少年军团虎虎有力,不敢有一丝懈怠之意,唯独对天上展翅飞过的鹰隼、雁子有些望尘莫及。

    卓王孙锦袍加身,坐车驾徐徐进驻连城镇。他的面相与叶沉渊生得相近,又故意抑着全身上下淡淡的气息,引得都尉王衍钦不敢正眼去看,只把他当成了太子的影子。

    王衍钦由叶沉渊一手提拔上来,深受恩宠,尚未还报太子恩情。卓王孙看王衍钦恭敬应对的样子,随之又明白谢开言算得精细,将王衍钦的心里想法也拿捏到位了。

    连城镇连续两日没接到太子军令,以为像往常一样,按兵不动就可以。但是特使卓王孙好像并不满意这等做法,脸色永远是冷淡的,问出的话也很有威严。

    “王都尉为什么不追究逃兵的罪责?这等小事也惊动了殿下,特意委派我出行一次,来连城坐镇。”

    卓王孙使了个眼色,伪装成侍从的聂派人双手递上火漆军令,金帛纸写着太子亲笔字迹,言称特使卓氏并行监督连城军事,底下盖上太子徽印。

    王衍钦细心看了看,没发现破绽,遂将腰低得更深,朝卓王孙做满了揖:“劳累殿下牵挂,劳累特使大人舟车辛苦,请恕臣罪。”

    卓王孙暗自惊心,才知道谢开言准备得完备,甚至能模仿出太子的字迹,更加坚信了谢开言先前的言辞——连城镇势在必得。

    他控制住面色,责令王衍钦带出大批军队追击逃兵。

    连城镇的确走失了两万人数的兵力。因为在这两晚,原野附近沙丘和树林里,不断传来华西俗语、北疆方言,还有各地噪杂的语言,唱着一些思乡曲儿,引得原野上驻扎的散部军力涣散了心思,趁着守兵巡视过去,他们便一拨拨跑向了暗处。

    王衍钦见主力军队不受影响,并未将这两万人很放在心上,只派出一彪人马去追赶,就地以军法处置追上的逃兵。可是今日特使也来到连城,要求他严肃处置此事,那他便不能掉以轻心了。

    在特使到来的这晚,当远远近近的思乡曲再唱起时,王衍钦带出本部所有兵力,去追赶四面八方的暗影人。两个时辰之后,当他从流沙原里好不容易折回身时,才发现连城镇已经易主,城头挂上了北理金龙旗。

☆、明白

    边境战场烽烟继续推进;除去连城镇按兵不动;又未派遣流星马送回军令外;中路及南路战线各攻下一座城池。暮时;消息回转到井关镇军衙,左迁拿起标注小旗;插在北理全景地图模型上。

    至此,华朝已攻克下北理十一镇;占据了足足一个州的地界,其锋利势头直指抵在了东海岸线上的央、青两州。

    入夜;坐镇军衙的叶沉渊吩咐加派哨兵查探连城镇军情,刚签下火漆令,负责镇守风铃小楼的长官就急步走入,禀告了小楼内空无一人的异情。

    叶沉渊将信件封签,问道:“不见了太子妃多久?”

    兵士额上有汗渗出:“前后共计两个时辰。”

    叶沉渊闻言手一顿,再将信件放在桌案一角,对左迁说道:“去。”

    左迁得令,拿起火漆令转身快步走出。

    其余将领一一得到军令离开军衙,只剩下那名长官还跪在了地上。

    长官不敢抬头看叶沉渊的脸色,薄汗不断渗落。他等了又等,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属下该死,请殿下治罪。”突然一阵袖口的冷风掠过他身边,刮得他颜面生寒。听到脚步声由浅入深去得远了,他仍然不敢动,跪足了一夜。

    冷月斜照,小楼沉寂独立。

    叶沉渊站在一万守兵之外,环顾四周动静,一切景色如故,也不见有任何异处。他唤退守兵,空出中间披散冷淡月光的小楼,起步朝顶楼走时,只觉脚下有千斤重。

    风不动,铃未舞,月无声,人罔顾。

    他抬起手,将扣在指间的石子重重激射出去,撞进了机关线的机括里,震得弦响大作。嗡嗡弦震走完一圈,回旋到他的身边,落下所有余音,终于让他相信,飞檐斗拱处再也没有藏着任何人影,会跳下来惹得他心头一紧。

    他终于明白,那天谢开言跳下躲藏的身子,手持鸽子向他跑来,该是多么欢喜的事情。

    叶沉渊坐在谢开言常坐的榻上,放眼看着窗外。天外只有一轮孤月,无言注视苍茫大地。院里的桂花依然飘香,檐下垂掉的纱囊又风干了,正无精打采地转着圈。

    他抬眼看看编入了秋花的纱囊,才能确信,谢开言的确来过这里,陪他近一月。

    其余所有她曾经逗留过的地方,物品陈列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尘垢,让他不经意回头一看,还以为是原本应有的样子。

    玉佩环饰盛在锦盒里,散发一片柔和光泽。结缡环佩垂罗缨,静静躺在首列,灼伤了他的眼睛。空瓷缸仍然站在山石盆栽旁,仿似从第一天起,它就那样镇定地等待着,不会引起他的注意。还有一些细小的物什,都失去了它的主人。

    他以为,倾尽一切心思将她留在这里,给她优渥的生活、足够尊崇的地位,便能挽留住她。

    但是他怎能忘了,当他说出不会再去寻她回来时,她听进去了,却没有应答。

    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告诉过他太执着于心头之物的答案:不用追。

    谢开言喜欢拈起石子下五兽棋,孜孜不倦玩上一个昼夜,通常作陪的便是叶沉渊。在汴陵太子府里,她闯进他的寝宫,缠着他与她对弈。眼看着她所喜欢的石龙子、鸽子、兔子、松鼠、雁子沿着地图坑道跑进他这方阵营里,他有意提醒道:“不来追么?”

    她盘腿坐着,拥着所有被毯,在雪人胎身里摇了摇头:“不用追。”

    他想剥开她的茧被,她却一直朝床里退。极淡的灯影渗入重重帘幕,落在她的眉眼上,让他看得很清楚,她的意态是坚决的。

    “为什么?”

    她答道:“留之无用,任它自由。”

    他必然会问:“你是清醒的?”

    她却拥被滚向一旁:“我若清醒,你会放过我么?”

    “不放。”

    她蜷在茧被里回道:“这便是我与你不同的地方。”

    即使是还喜爱的东西,只要溜过她的手边,她便不会去寻回来。

    在这晚过后,叶沉渊看见随处游荡的谢开言,总会停一停,等她走过来,随心逗她说上两句话。她呆站在水榭那边,迟迟不肯靠近过来。

    左迁带队经过水榭巡查全府,她看了看银衣卫的箭囊,转身站在了柱后。

    叶沉渊走上前问:“你还记得这些人?”

    天阶山底、石头客栈前,都曾出现过这批银衣箭卫的暗杀身影。

    她不愿说话。

    很长一段时日里,无论他怎么问,她都不愿回答。

    他哄着她留宿在寝宫里,看她茫然四顾的眼神时,才能低□段说出心里话。“我听从修谬的主张,派出两拨人追杀你,是我的过错。先前做错的那些事,我一一补偿过来。即便你寒了心,我也要将你的心捂热了,再也不会怨恨我狠毒。”

    她坐拥被褥,额角发烫,滑落汗水。

    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脸过来对上他的眼睛:“听得明白么?”

    她定住眼眸与他对视一刻,有光彩陨落瞳海深处,刹那间归于了寂静。他猜测她的神智必定有一半是清醒的,让她很早以前就看出了他的毒辣,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他抵住她的额头,心底翻腾个不停。

    她摆脱他手指的钳制,含糊道:“下棋。”

    他取过棋盘小心陪着她。她依然乱跳一气,任由五兽棋子落入他的阵营里。

    看过她那双闪动过灵光的眸子,他再次问出这一句,只觉十分艰难:“不来追么?”

    “不用追。”

    他拈起兔子棋,放回她的阵营,低声道:“我希望你能来追一追。”

    “不用追。”

    小楼寝居里依旧冷清,雕花阁门斜挑着一柄灯笼,光彩撒落桌案上,照亮了由缎布所包的《北水经》。

    天劫子曾对石龙子做过注解。

    “石龙子,性阴冷,金鳞碧色类尤为珍奇,滴血入食,可炮制成药引,破除血内异结……生出赤皮者便唤为‘茱碧’,亦称之为‘茱’。”

    叶沉渊翻过这一页,再回头看看盆栽旁的空瓷缸,才明白过来,每日她捧着石龙子坐在那里,说的最多的一句是什么意思。

    “我的茱呢?”

    如今她的茱碧已经不见了,她逃开了小楼,不顾及中了舌吻兰毒性的身子。

    她说过,留之无用,便放任离去,如同五兽棋,如同石龙子。

    叶沉渊心痛难言,苦苦抑制住血脉里翻腾的毒性,最后自行撤了功力,任由剧痛滚过他的身子。他闭上眼睛,不再看檐下的纱囊,等着月下西窗,等着拂晓来临。

    明日的秋阳,必定又是焕然如新。

☆、强攻

    巳时;左迁带领五万人马陈列在鸦翅坡前。

    鸦翅坡延绵十数里山冈地形;突出之处修建了防御城;充作鸦首。两侧的山林包抄过来,似羽翼一般,护住了城池。

    因地势险要;易藏伏兵;统领弓箭队列的副将力劝左迁不要强行攻城。左迁扬手制止道:“大军押到此地被迫停驻三日,不管怎么叫骂;北理人就是不应战。我部作为前锋,应当直冲上去,拿下这座孤城,为殿下铁骑铺平道路。”

    副将惶急不敢言。

    左迁在今晨应了军衙的卯点后,借口查探军情;带队驶出井关镇,直奔鸦翅坡而来。他是太子近臣,又有调兵符令,值守官以为他是得到了太子的首肯,径直放他出关门。

    左迁一心想为主君排忧解难,以前与主君应对时,曾得到了“不可冒进”的训责,然而他转眼看到连续三日无法攻克下鸦翅坡的战情后,孤胆生豪气,直接提点人马杀将过来。

    城前,骑兵扬起高高的矛戟,顶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头盔,大叫道:“粉面气的谢郎!还认得这头盔么?一年前连城镇外土城一战,你败给了我们左大人,怕死,先逃跑了!可怜那被你撇下的四百手足兵,个个战死,有的还被我们戳穿了头颅,拿下头盔装酒喝!谢郎你这个龟儿子,倒是伸出头来战一战啊!”

    数万士兵哄笑,声音直透云霄。

    城头突然伸起几座架梯,抻着加强机括,嗵地一声齐齐放出合抱粗的滚木。木桩上面镶着倒刺钩镰,借弹跳之力滚落下来,砸向坡底的华朝兵。

    顿时,整齐的阵型撕开几道口子,马蹄折断者不计其数,越来越多的滚木集聚巨力冲将过来,将打头的华朝兵砸得惨叫连连。

    随后,鸦首城门大开,谢照带两万骑兵风驰电掣般冲出来,直取坡底乱了阵型的左迁亲随营。北理这方骑兵占了便利地势,提马疾冲挥刀砍杀时,如同顺风行船。

    华朝兵见临时生变,混乱一刻,马上又生出应对之法。只见刀斧手抵盾牌,一排排扑上,以肉身撞击滚木,卸了木桩的冲击之力,跳荡队随后踩在累积的身体上,腾起一跃,似灵敏的猿猴爬上山坡。

    谢照骑兵冲杀过来,手起刀落,砍翻一半前头冲锋的跳荡军,继续插向坡底。左迁战马受惊,连连嘶鸣,无法越过遍地横躺的滚木。他见北理骑兵斩杀本部如此便利,眼睛急红了,索性飞身下马,持剑径直跃向谢照。

    白马上的谢照持枪搠倒一名华朝兵,一抬头,便看到了杀气腾腾赶到的左迁。两人一旦打个照面,话不多说,直接胶战在一起,那神情,均是恨不得将对方生吞入腹的模样。

    谢照始终记得左迁在土城灭他四百手足的仇事,苦等机会与左迁决一死战,今日巡城到前门,愿望终于实现。反观左迁,越战越勇,丝毫不顾自身安危,只想着将眼前人斩杀在地,给主君报了一箭之仇。他所秉持的克敌箴言向来就是,打不过,加把劲;打不赢,和对方死拼。

    两方主帅混战在一起,周围又涌上各自的亲随兵。越来越多的杀戮参与进来,将战局拉开,形成了漩涡似的包围圈。两方人马杀得正酣时,城头又有箭弩飞下,钉翻外围的华朝兵。华朝弓箭手不甘示弱,以刀斧手盾牌做掩护,站在坡锋上向上激射。只是地势有利于北理一方,使他们的箭羽乘风而下,比华朝的反手箭犀利了许多。交战至末尾,站在架梯上的北理箭兵已用绝大优势压制了华朝弓箭手的反击。

    副将担忧左迁失利,在人马包围圈中不断左右冲杀,替左迁缓解腹背压力。半空飞来箭雨,呼呼力道直透耳鼓,他一听,忙弃了大刀,抓起一杆帅旗,奋力挥开左右冲突而来的箭矢。背后,左迁持剑攻向谢照,银色铠甲沾染了不少血迹。谢照凝神与左迁对战,一柄银枪舞得炫烈如火,每次撞击剑刃之上,必然震得左迁虎口发麻。

    左迁抹了把脸,擦去混杂的血汗,清喝一声,提剑又欺进身。谢照冷冷一笑,一招风行鹤舞直刺出去,取向左迁面门。左迁转身急避,银枪算好他的退路,如影随行,点上了他的左肩。左迁只觉一股刺痛洞穿了肩胛,还来不及皱下眉,他就反手拉住枪身,将他与谢照拉得近了,右手持剑发力一劈,重击谢照的前胸。

    谢照脱手撤枪,冷冷道:“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死。”再从腰间抽出战刀,继续与左迁鏖战。

    鸦翅坡前血色震天。

    井关镇军衙。

    一个时辰前,叶沉渊听闻左迁私自带兵出军关,急命下属持太子佩剑飞驰出去,勒令左迁人马回转。此后,无一人一马回到军衙,他站在日晷之旁,细细看着晷针又走了两个刻度,对身后哨兵所有的奏报都未给出任何指示。

    下属请示,连城镇一役该如何进行。

    叶沉渊冷淡回道:“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夺了我的城池,王衍钦即使还厉害,也不是那人的对手。”

    下属踌躇:“王都尉传来飞信,说是卓大人矫令他出城,这才失了连城镇的控制。”

    “不是卓王孙,他还没那个胆子。”

    下属不明所以,聪明地不接话。

    叶沉渊又道:“传飞信回去,命令王衍钦调转十万兵力,围住连城镇,若走失一人,提头来见。”

    下属得令,连忙放出鹰隼。远在原野之上的王衍钦接到命令,交付属官仔细研读了几遍,终于揣测出主君之意:待他来,不必战。至于缘由,等王衍钦看到了城头上出现了谢开言布置防御物的身影时,立刻醒悟。

    一是战不赢,二是不便战。

    谢开言系前南翎谢族出身,所统领的弓箭手个个技能非凡,虽不知她如何死里逃生出现在连城镇,但王衍钦听闻过谢族以五千兵力抗击五万华朝骑兵的彪炳往事,又在太子府里亲眼目睹过主君对她的迁就之情,心想避免与她正面起冲突,终究不会错到哪里去。

    原野上的王衍钦面朝井关镇方向遥遥拜了拜,对主君不追究他的失城之责感激不已。

    井关镇内,随着滚滚风沙疾驰回两三匹战马。一道道惊喝之声从军衙三道大门传进来,迫使叶沉渊转身探查发生了什么。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拖抱了进来,铠甲已经磨损,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一股股血水从甲片下争先恐后涌出,甚至冲刷掉了挂在上面的沙土。一身黑衣的副将跪在地上,用残存的衣袖胡乱摸了一把血铠男人的脸,露出了左迁一截尚算明净的容颜。

    叶沉渊才看一眼,就疾步走下台阶,来到两人身前,冷冷道:“我说了不准他出战,你们作为副官,都听不懂么?”

    全身披血的副将不敢辩解,只是哽咽道:“谢照带两万兵杀了我们三万人,还把左大人杀得浑身冒血。左大人寡不敌众,仍在独力苦战,末将担心左大人有了闪失,拼死将左大人拖出了战团……”

    叶沉渊急声道:“传老军医。”

    副将继续禀告鸦翅坡前的战情,并从怀中扯出了一面斑驳血色的帅旗,上面布满箭孔,已无一处完整的布料。

    副将哭道:“左大人一心想拼掉谢照,飞箭射中了他的心窝,他还拄着旗不肯后退一步。”

    叶沉渊看了看帅旗,冷声道:“派人将旗子送到封少卿处,给兵部上表,记录左迁战事,用以激励后来将领。”

    老军医剪开左迁的战铠,剥开残留的甲片,露出一具血染重衣的身躯来。血衣下,想必有许多伤痕,单是心口上插着的那支羽箭,随着左迁几乎断绝的气息而微微发颤,也让在场所有人看得心惊。

    叶沉渊坐在榻边,扶住了左迁的身子,将手掌抵在他背心,替他渡气。老军医再剪开血衣,突然从左迁胸怀处滚落一册绢画。

    叶沉渊低眼一看,透过浸染在绢布上的斑驳血痕,认出了那是谢开言的画笔。他的气息蓦地一动,牵发肺腑间一阵疼痛。他不着痕迹地调息,没有说话。

    老军医随军行医多年,却是看着左迁在马背上长大。浑身是血的儿郎将身上带了如此文墨气息的画册,即使是驽钝之人,也能看出左迁心中有记挂的事了。

    老军医叹道:“如果不打仗,这个孩子恐怕还在想着心尖上的人,和她留在家里写写字赏赏花,过些快活日子。”

    叶沉渊哑声道:“外敌不除,何能成家。”

    老军医再叹:“殿下待左大人一向亲厚,如今看他落得这个样子,也心痛吧?”

    叶沉渊默然。

    他待左迁又何止亲厚?

    他在左迁身上,总是看到了一股勇往直前的劲头,尤其是那晚左迁跪在地,苦苦哀求他赐婚的模样,长久留在他心里。

    十年前,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像左迁那般,跪在刑律堂前,苦苦哀求别人成全她的姻缘?

    他不敢想,立刻首肯了左迁的要求。

    得到赐婚指令后的左迁,日日露出喜色,愈加温文可亲,问他偷笑什么,他还会腼腆地低下头。无论怎么看,左迁都像是隔壁邻家走出的朴实儿郎,倒不像出自尚书世家的公子。

    只因他的心底,存了一抹温柔的绮色,引得他盼顾将来。

    这样的儿郎,若是浑身是血了无生气躺在军衙里,与他的期望多么不相适宜。

    “殿下准备好了么?”老军医的呼唤遏止了叶沉渊浮起的心痛感。

    “拔箭。”

    一声令下,老军医熟络地拔掉断箭,用焐得温热的金创药糊住左迁创口,防止血崩。待细细包扎之后,他才向叶沉渊交代道:“左大人全身上下三十七道伤口,靠近左胸的那处是致命伤。能不能活过来,只能看他后面的造化了。”

    说罢,老军医拱拱手,不去看叶沉渊的脸色,走出了军衙。

    叶沉渊吩咐一众副官好生照顾陷入昏迷的左迁,再唤进从太子府里征调出来的车夫,说道:“取我铠甲与长枪来。”

    车夫也是行伍出身,自青龙镇叶府外随侍以来,陪着叶沉渊南征北战了七年。近三年,叶沉渊加冕为太子,他才一并卸了征讨的差事,敛住手脚,做了一名不起眼的车夫。

    军衙众人马上跪地劝求:“殿下不可亲身上战场!属下愿意替殿下出征!”

    此后哀求之声络绎不绝,用种种缘由阻止叶沉渊亲自征战。国已无君,太子若是再有闪失,对于华朝子民来说不啻是巨大的打击。

    叶沉渊唤众将起身,从容脱去常服,换上战袍,再穿戴好一副黑金铠甲。车夫双手捧上一柄擦得锃亮的长枪,冷气流转,刺得在场众人眼前发颤。

    叶沉渊的长枪造型简朴,无任何装饰或者徽纹,枪头尖锐,两侧各有勾戟托座,可卡住人骨迫其放血,端的是霸气凌厉。

    如今,他披上战铠手持战枪,亲自驱动十万大军,下令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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