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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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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忍住呼叫,痛苦的短音却溢出嘴角。跟着后继扑上第二列羽林卫,攒射箭雨,谢开言跃上屋顶,如轻灵的云,如穿花的蝶,一一从队列中插过,那根灰漆漆的棍子无所不至,将他们的弓弦断得干净。
  反复游斗一夜,待天明时,院落里只多了两具尸体。受伤的箭卫忍住痛,一旦跌下屋顶,即刻撤出院落,不留一丝来过的痕迹。
  通体寒凉的谢开言忍不住擦了擦汗,用棍子戳了戳地上尸身,哑声腹语道:“喂!带走!莫脏了老板的院子!”
  两名跑出院门的羽林卫回头看了看,双双对视一眼,慢慢走到尸身跟前。见谢开言无多余动作,才一鼓作气背上尸身,果断撤离。
  谢开言听顾四周,辨明方向,走了数步,用手帕缠住手指,拔下门框上、井栏边的两枚铁箭。铁箭是由最先的三名箭卫射出,入耳声沉,和其余白翎羽箭有很大区别。她将箭矢转过来,闻了闻,闻到了一丝腥味。
  淬了毒。
  她用指尖触摸铁箭底部,感触到了一枚徽印,刻着篆字“御”。
  竟是皇宫内的人。
  这些羽林卫闷声猎杀,折断手脚也不呼喝,的确是行军作风。好在纪律严明的卫士做派也不小,无论走到哪里,哪怕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也不肯改变特制的弓箭。
  谢开言走进屋子里调息打坐,心中一片清明。十年之前的往事她已悉数忘记,一旦破冰而出,追杀如影而至,声势之大,使其余宿客屏住呼吸,也不敢出门探望。能做到这种阵势这种能力的,恐怕只能与叶沉渊有关。
  放眼天下,当今还有谁敢称“御”?帝制不兴,弱国臣服,只有一座宫殿屹立于东方,镶合日月之色,袖手乾坤阴阳——汴陵太子府。
  她与叶沉渊的旧忿,倘若有机会,得好好清算。
  谢开言弯腰,用手帕拾起两枚毒箭,走出院子,等在了厨房外。等天明大师傅升火烧水时,她想办法折断了箭头,小心收藏进布褡里,离开了客栈。
  官道很快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树林。青山巍峨,群鸟振翅,她侧耳倾听,心知离天阶山已经不远了。一里外,飞云般流蹿衣衫震动声,她想了想,取下备置的长弓,手持羽箭,站在了林外。
  以她所见,叶沉渊应该是个厉害的对手,自她一路行来,竟然能推断出她的去向——换衣、借宿、求医等诸多事情,他都能猜测到,仿佛历历亲见一般。
  “叶沉渊”三字一当浮现脑中,她的气息翻滚而来,如同晚潮生寒。她连忙镇住心神,默默吐纳,缓解痛楚。
  来袭者果然知道她的去向,径直朝着树林这方扑来。手上白刃寒光闪闪,掠动草叶飞卷。她一听,情知这批杀手强于昨晚箭卫,当即沉身拉弓,化耳为目,射出了第一箭。白羽带着流光飞过,铮弦之声不绝,扑在前面的黑衣卫急避,那箭矢却也刁钻,明明闪亮耀眼,看似飞向右肋,划过一道银弧。等他拧身一闪,左肩仍然受了箭矢刮掴,留下一行炙热的血痕。他咬牙疾扑,身后却传来沉闷的身体倒地声。
  他不敢回头。因为出汴陵时,左迁公子曾警告说,此次围捕的对手擅长飞矢,取敌人首级于数里之外,倘若不能抓捕,立即戗杀。但他从来没有想到,对手竟是谢族人。刚才草创一箭,却能做到一箭两伤,很像是失传十年之久的招式“飞火流星”。
  他只能招呼余部猱身欺上。此战的结果惨烈,他也赔上了性命,临死前,他睁大了眼睛,很想看清楚对手起箭的姿势,无奈人影幢幢,尽数淹没在天青色的招式下,片刻后,树林里只剩下一个人站着,在微微喘气。
   
☆、天阶

  天阶山号称九州第一山,实至名归。重峦叠嶂,突峰兀石,无处可以攀越。远观不见峰尖,近看黛色深沉,甚至有鸟儿绕行,扑棱着翅膀撞在了山脊里。
  谢开言目不能视,口不能求,只能凭借双手。风掠过,惊动松涛,她仔细听了听,从群山响壑的密集处入脚,踏上了寻求天梯的第一步。
  攀山的过程极为辛苦,她的身子单薄,曾被大风吹下来两次。松针如刺,扎得后背生疼,她摸了摸,扫走尖叶,继续不屈不挠地爬了上去。旁边的枝叶散发出清藿气,松鼠吱吱叫着,蓬松的尾巴擦过手背。她伸手去抓,连追带赶,一脚踏空,险些坠入深涧。想是在危急时分,她爆发全身力气,朝上攀升,竟然能轻飘飘地掠过几丈。
  谢开言暗喜,试着提气,合力一扑,真的发觉自己身轻如燕,几乎能够御风而行。她摸摸手臂,察觉皮肤没那么冷了,才敢相信自己内力完全回升,甚至是比以前更强。
  两个时辰后,她爬上了天阶山山顶,手指鲜血淋漓,发辫粘在脸庞,散着热气。她看不到衣衫破损的情况,勉力整理了襦衣与罗裙,立在悬崖旁,侧耳倾听。
  叮的一声,下面传来棋子敲击在石盘上的回音,清脆果决。低坳处似乎无风,吹不动小小棋子的周身。一股清幽粉香气淡淡袭来,飘渺孤落,如水上一点惊鸿。谢开言心道,好一个神仙去处。
  下棋者不看她,亦不问讯。她朝声音处躬身施礼,以腹语说道:“晚辈谢开言求见天劫子。”
  天劫子便是天阶山的主人,传说中的世外道仙,谪居世间长达百年之久,是以沾染了一些凡夫俗子的脾气,比如倨傲与挑剔。
  谢开言久不闻回声,拾起脚边石子,袖手一弹,精准地朝着香气来源处扑去。窸窸窣窣花叶飘落,撒了棋者一身。他弹跳起来,嚷道:“好邪气的娃娃!敢拂了老朽的棋局!”
  谢开言听他声音苍越,激起腹中真气回荡,便知找对了人,态度愈加谦恭。
  天劫子甩甩袖子,道:“免礼免礼,老朽不吃这一套!”
  谢开言直起腰身静立。
  天劫子道:“娃娃双手沾血,可是杀过人?”
  谢开言摇头。
  天劫子再哼:“就算上得了天阶山,老朽也决不医治屠子。”
  谢开言不语,他冷冷道:“娃娃身上有戾气,看着不讨喜。”
  谢开言只得垂下手,让鲜血顺着指尖滴下,运气于胸,道:“晚辈曾在路中遇过两次暗杀,但并未有意伤人性命。唯独使了两次‘移花接木’,也是缓解对方攻势,未料对手功力浅薄,使刀剑箭矢失去准头,扎进了同伴的身体里。是以前辈看到的鲜血与杀气,真的不是晚辈存心积存,实是无奈之举。”
  其实这种说辞只能听信一半,她出手时,因围堵杀手过多,她也尽朝密集处散掌,掌风里自带寒雾,击在人身,痛上半晌,少不得有熬不过去的人。但是每次猎杀开始之时,她一定要对准首领发动伏击,有效遏制队列的气势,所以说,箭卫中的铁箭手、黑衣卫中的队长,都成了这种领罪羊,死的也是他们。
  至于天劫子信不信,还得取决于谢开言的面相。
  长期冰封雪裹,她的血液冷得发寒,伤痕透出紫色。两颊雪清,僵硬如铁,偶尔想笑一笑表示亲善,无奈嘴角牵动半天,肌肤却不听使唤。数次下来,她接受了这种缺陷,只能抿住嘴,以尖瘦的下巴苍白的半脸,展现了她的温文可欺。
  天劫子静默半晌,突然道:“娃娃走近点,让老朽好好瞧瞧。”谢开言依言走近,他看了会,才开口说道:“原来是你。”
  谢开言忙运气,好奇问道:“前辈可是认识晚辈?”
  “十年前老朽曾见过你。”
  “在哪里?”
  天劫子沉寂一刻,突然甩了袖子,冷冷一哼:“那些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言语之中,多有不屑。谢开言碰了个软钉子,抬袖摸摸脸庞,坐了下来,刚好处在棋盘对首。
  石桌石凳冰凉刺骨,她也感觉不到,正在用手指摸索棋子走向,耳边传来天劫子不耐的声音:“女娃娃别乱摸,再打乱棋局,老朽砍掉你的手。”
  谢开言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在棋路里绕来绕去,罔顾主人责难。啪的一声,天劫子挥开她的手腕,最终说了实话:“这是一局‘残珍’,古棋谱才有记载。每逢半年,卓王孙上山布置棋局,待老朽破解。老朽虚度百年光阴,棋友换了三代,没碰到像他这么厉害的。这局棋让老朽参研五月还得不到一丝破绽……”说着,他站起身,摇着头走向石屋内,独自撇下了历经千辛万苦爬上山顶的客人。
  谢开言敛袖而坐,夜风掠过衣襟,扑撒几朵花瓣,幽幽淡淡,仿似开启了湖光春|色。她只觉鼻腔生津,面颊和暖,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凳上,等待着拂晓天开。
  第二日,天劫子走出屋,对她说道:“娃娃好耐性。”却不知,她蒙着眼睛,已经神游太虚,将心中万境历练了一遍。可能是她的安静对上了天劫子的脾性,他话不多说,取来药杵药罐,鼓捣一刻,替她敷上了清凉药膏。
  两天后,谢开言双目重见光明,看清了所处光景。天劫子安置了一方棋桌在山坳,点缀一株孤杏,疏落显出风情。山坳背风,面临深渊,右手开凿一条浅显石道,仅能踏脚,延伸至山顶。山顶一侧有巨石拥簇,另一侧青松扫檐,夹着中间的角耳石房,倒也落得齐整。不远处两座石屋与耳房遥相呼应,形成掎角之势。
  天劫子催促谢开言下山,谢开言却坐在石桌旁,对着残珍棋局凝思苦想。如果微风卷下花瓣,她还会抬头望着秀颀的杏花树,面色带了些恍惚。
  天劫子终于好奇地问:“小娃娃怎么了?”
  山坳孤植一株十年老杏,肌细骨冰,团雪映红,妖娆自生,澹然漠漠。它的枝桠伸出崖外,迎风扶摇,轻撒一袖粉薄。花瓣缤纷如雨,点点卸在谢开言发间、肩头、怀中,宛若点染了春意。
  谢开言以指蘸水,在桌面书写:“杏花春雨,年华老去——这种场景我以前见过。”
  天劫子挑着白眉毛问:“在哪里?”
  谢开言摇头,以示不记得了,摸了摸特制玉石刻成的棋子,手心里感到凉爽。她掏出一直把玩的玉佩,两相比对,赫然发现质地竟是不差多少。天劫子也看出了蹊跷,凑过来说:“娃娃福气不小哇,有这么一块能解百毒的‘寒蝉玉’。老头子的棋子就是你这玉的边角废料磨成的,也能做到落音沉稳,敲声清脆,你想想,从胚心琢出的寒玉,该是有多大好处啊?”
  谢开言不禁多瞧了玉佩两眼。天劫子伸手过来拿,她连忙收好了,引得他伸长脖子看半天,哼了句:“小气!”
  玉佩是千古宝玉,含在口中可解百毒。那么自冰棺中带出的短笛与金环呢?谢开言心念一动,不禁对其余两物多有眷顾。刚从袖口取出短笛,天劫子卷过白袖,一阵风地刮走了她的东西。过了一会,叮当一声,他完壁归还,吹着胡子说道:“我还以为丫头随身所带的东西都是宝物,没想到这个只是凡品。”谢开言执起短笛看了看,察觉不假,随手又收了进去。
  脚踝处的金环决计不能拿出来了,她暗想。好在用布帛缠住,走动之时,不会发出声音。
  天劫子坐在对首仍在追问:“还有什么吗?”
  谢开言摇头。
  天劫子拍拍石桌,道:“怎么这样小气!”
  谢开言沉默面容对着他。他又说:“谁给了你寒玉?替老头子也去求得一块如何?”
  寒蝉玉温润美泽,属世之珍品。每次握在手心,一脉凉沁蔓延进血液,像是贫瘠田园偶遇甘霖。谢开言执有掌中玉,无异于黑暗里有了光明,越琢,越是遂意。她也曾想过,送她雪藏冰川的人替她换了衣装,塞进这块玉,但是,她能继续想下去吗?
  往事模糊如云烟,当断即断。
  谢开言沉心想了想,以指书写道:“晚辈心中时常混沌一片,大多记不清以前的事情。晚辈此次上山,希求前辈能解晚辈苦痛,化去晚辈身上所中之毒。至于寒蝉玉,本就是晚辈进奉给前辈的礼物。”
  书写完,她从布褡里摸出平时备好的锦盒,将光泽鲜润的寒蝉玉摆正,双手递交给天劫子。
  天劫子爱物成痴,也不推却,一手接过塞入袖囊,再瞪着眼睛问:“小娃娃有什么苦痛?中了什么毒?”
  谢开言连忙细致讲述了心痛之由,无论悲、喜、嗔、怨,每当牵起情绪变化时,全身上下如置火炉,血脉游走全身,遍生疼痛,但过了一会,一股阴寒气息涌上,抵制了烈焰,将她再次放进冰窟历练一遍。两重折磨下,她的神智几乎消散干净。
  天劫子拈着胡须沉吟:“娃娃这种病,老头子也不是第一次听说。按照往例,你这是身兼烈息寒瘴两重侵袭,似乎是地僻荒远的‘沙毒’与‘桃花障’。”
  谢开言抬起眼睛,墨玉瞳仁焕发流离光彩。听名目,已和花双蝶的告诫一致,这座天阶山,她当真来对了。
                     
☆、石窟

  天劫子收了谢开言大礼,言谈之中已有缓和,谢开言小住山顶数日,负责庭前洒扫、饭食果蔬杂事,举止极为乖巧。一老一少不觉成为忘年交,摒弃了众多繁文缛节,直接以姓名称呼。天劫子唤谢开言滴血蒸脉,细致分析毒素病理,推断出她必然经过两个地方:肃州的荒漠和云州的百花谷。
  那是现今华朝两个边远的州府,地处荒凉,山石杂乱。谢开言侧目回想,依稀记得荒漠广垠,一轮红日直挂天边,烧得沙砾快起了火。似乎有十九名谢族少年与她一起,投身于茫茫荒漠,每日火烤风吹,历练生死。那些单薄的影子化成风,飘散在雾霭沉沉的百花之中,她沿着白色溪流、桃红花瓣溯水而上,太阳浮动的光彩下,似乎又立着个影子,对她伸出手,牵引着她,唤她再走一步,便能来到他身边……
  那人长相异常俊美,着月华素袍,不笑,眉眼的冷漠如同梅探寒枝,临冬一绽,顿时夺走天地颜色。
  “叶沉渊……”
  谢开言记起了这个名字,痛苦地嘶鸣一声,抱头倒在了石炕上。抽搐发作得突然,仿佛天降圣旨注入血脉中,她毫无征兆地开始痉挛。苍白的身体弯曲成一柄弓弦,牙关咯咯作响,紧绷着抖在一起,石头床面厮磨出杂乱痕迹。
  天劫子呆了呆,连忙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自戕。他急忙点了她的卤门、头维两穴,替她号脉。她动弹不得,痛苦与颤抖袭向四肢百骸,她兀自流着汗,滴滴答答,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
  天劫子拍了拍她的头发,轻叹:“难为你了。我这就去配药。”说罢,塞粒清香药丸入她嘴里,阖上她的眼帘。
  谢开言的痛楚遍减,咽喉生津,润入胸腹,一股清凉缓缓浮起。她试着张了张口,发觉能说出便利的声音:“大师……这是什么……真好吃……”
  天劫子嘿嘿一笑,拂袖而去。
  谢开言沉睡两个时辰,松风越窗,呼呼轻响,小屋背凉,她翻了个身,清醒过来。暮色笼罩,山猿凄叫,天鸟低鸣,声声入耳,仿佛近在眼前。咕咕咕,不知是哪只草虫在石缝里低吟,如同召唤着游子归去。她听了一阵,忍不住也咕咕地叫着,声音却变得嘶哑。
  哦,天劫子的清香药丸只能让她开声一时,药效散了,她又变成了言语不便的木头人。
  谢开言弛然而卧,沉淀心神,于细微处抓到一股游风,听风穿过藤蔓,疏忽一下,尖利地传来回响。
  若在寻常,即使是内力深厚的名宿也察觉不到异样;但在此时,历经雪川磨练的谢开言广开耳目之识,闻音一遍,便知底下动静深浅、罅隙走向。
  她掀开毛毡,从石窗处跳了出去。
  石屋独立绝壁前,倒生藤萝,密密麻麻,有如天女织梭。谢开言吐纳气息,见无凝滞,抓住一枚长藤,轻巧地荡开,如此连绵不绝,将自己送到一方刀切似的石壁下。
  石壁长满青苔绿藤,滑腻不能触手。一块岩石突出生长,如同鹰翅,遮住了上面的月色天光。夜风每次掠过,藤萝哗哗响动,像是水流被吸入了漩涡。谢开言以绝巧功力吸附在壁石上,伸手拨开藤条,果然看见了浑然一体的山崖里张着一个洞口。她轻轻跃进去,闭上眼睛,只用耳力倾听。
  四处一片沉寂,无风无声息。小小洞府一丈见方,零落堆放着土坷山石,年久僵化。偶有木叶被风卷进,铺散在地面,像是榆钱撒满了乱坟岗。洞口的那块巨石撑起防护,遮蔽了雨水风沙,这方石窟就成了尘世遗留的墓冢。
  谢开言站在洞口朝下观望。天阶山之高,此时有了极大呈现。她所处的洞穴悬在半腰,下面深不见底,浮起阵阵飘渺雾气。青黑色的藤蔓随风摆荡,似纤长的发,一点点打散、梳妆,落在了姿容阴妩的侍女脚踝。她抓起石块投掷下去,长久,才传来咚的轻响,而这种动静,只有她才能听得到。
  夜越来越黑,雾气漂浮不去,山风嘶吼着层峦叠嶂,半晌,喧嚣起另一种声音。
  谢开言回过神,抓住藤蔓朝外一跃,如灵巧的猿。无法说出此刻的畅快,她只觉群山在脚下跑过,耳朵里都是呼呼风声。荡胸而生的虽不是浮云,但清雾悠远,渗落整个峡谷,将天阶山脚罩得苍茫。
  她松开手中的攀援岩石,大胆朝悬崖下跳去。饶是这样灵巧的身体,被浮雾夜风托起,也似落叶翻转。苦费一番功夫站稳脚跟,她抬头去看,巍然山崖巨人般压近,根本望不到天际。
  诗书有云,高谷为岸,深谷为陵,此话不假。平日里,谢开言在倒挂的山松野藿上跳跃腾挪,习仿猿猴游玩,只是以为天阶山高,高不可测,险不可攀,才有了这般名目。如今沿着谷底左右奔跑,跑出一身汗都见不到头,她才明白,天阶之阶,是层层叠加的台阶,呈东西走向,覆压三百余里。
  山顶到峡谷不可估测,峡谷之多同样不可估测。
  谢开言飞掠过一道葫芦口峡谷,仔细倾听,纵身爬升,翻越了一座小山头。山谷那边是个万人坑,白骨嶙峋,长满了青苔,风从骷髅眼洞里吹过,鼓着嗤啦嗤啦的笛声。她低下腰,摸摸白骨,骨质坚硬,赫然风化成石头。
  她查看一刻,见无异样,又徒手攀援山石,向着天阶主峰飞跃。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她能听到天劫子呼唤她的声音,心里一动,悄悄沿着松枝斜干爬去。
  “小丫头跑哪里去了?老头子的晚饭还没吃呢!”
  天劫子站在谢开言起居的石屋内呼喝,凉透的风卷起他气呼呼的白发。窗外白影儿一闪,一匹布缎似的黑发倒垂下来,缀着一张苍白的脸,此情此景太过诡异,将他吓了一大跳。
  谢开言倒挂在松枝上晃荡,口不能言,只能两臂招展。月亮从她脸庞后渗落,镀上一层绒边。天劫子见她冰冷安静的容颜,犹带着孩童的天真,不禁叹口气,好生唤着她下来。一当她站稳,天劫子就跳了起来,拿着蒲扇扑扑扑打着她的头顶,边打边叫:“好好一个小丫头,生得像猴子一样!哪有姑娘家在悬崖外荡秋千、挖藤果的?就你这丫头闲不过,天天荡来荡去,把老头子的山窝当林子耍。你说你,你说你,啊?还想犟嘴?”
  谢开言抱头逃窜,跑进几丈远的石窠里,烧了一瓦罐菌菇汤回来。红果、绿汁、灰菇飘荡在木碗里,配上白色瓷盏,颜色煞是可观。但喝到嘴里,味道就不是那么鲜美了,只有一股淡而酸的味道。天劫子一边喝一边叹气,谢开言静静看着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面饼,用手拍了拍边缘的灰草,就着汤水吃了起来。
  天劫子的眼睛快直了,道:“哪里来的?”
  谢开言比划半天,都没让他弄明白。
  天劫子叹气,压下她的手,说道:“罢了罢了,你吃吧,就当老头子没问。”
  谢开言吃掉整张饼子,喝了一大碗汤,擦净嘴,紧紧地望着天劫子。
  天劫子问:“丫头你怎么了?”
  这次,谢开言用竹筷蘸水,快速在木案上写道:“天阶山下有个万人坑。”
  她提起问题的由头,期望天劫子解释下去,天劫子当然懂。他拿起蒲扇轻拍手掌,说道:“你也好生顽皮,竟然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她再央求,他思索片刻,当即说了:“一百年前,那里是处古战场,据说死了万数人。那一仗打得惨烈,血流成河,厮杀声传遍山野。后来山崩,掩埋了尸骸,每逢月阴天气,隐隐传来人马的嘶鸣,像是在回放着百年前的历史。”
  谢开言心下称奇,并未说出偶遇石窟的事情。
  第二日,谢开言站在山崖前看着荡胸层云,呼吸吐纳一刻。每日观赏壮丽景象,令她心生开阔之情。底下飞鸟掠翅闪过,乘风惬意飞翔,她看了十分羡慕。然而天劫子有令,不准她这个食客再四处游荡,她只能静静地观摩,不能跃下谷底。
  片刻后,她拿着改良的弓箭,对准树丛藤蔓处激射。嗤的一声,巴掌大的蒲叶穿透一个洞,她拉动细小丝线,将羽箭扯了回来。如此射了一个时辰,采完药引的天劫子坐着滑轮木框上山来,看见他整辟的一方小小药草园枝零叶落,茎苗全部被削断,气得怒吼一声,将峰巅的松鼠全部吓跑了。
  “小丫头!你给我出来!”
  天劫子口中的小丫头其实并不小了,身材也为高挑,不过她皮肤苍白,经过雪藏后年纪显轻,在百岁老人面前,也的确只能算是小姑娘。
  谢开言听得分明,忙背起弓箭,攀援上藤蔓,荡到了对崖。天劫子学术高超、医术无双,偏生拳脚功夫一般,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只能顿足长叹。
  谢开言打了一只野獾,将它剔除毛皮,开膛剖肚,清洗干净,做了一道味道甜美的汤食,才能安抚住天劫子的怒气。野獾本身肉厚味鲜,也不需要多加作料,剩下的毛皮油脂亦是大有用途。食罢,天劫子拿出一只木制的孔明锁,递给谢开言,道:“以后玩这个,养下性子。”
  孔明锁方方正正,既包涵八卦玄学之术,又有变幻无穷之乐,由上好黄杨木雕制,拿在手上即能讨人欢心。谢开言接过,抽下木条,摆弄着严密的缝隙。天劫子心下甚慰,步出石屋,谁料谢开言已经赶上,将拼装好的十二连环交给他看。
  “这么快?”天劫子奇道,“又没事情做了?”
  谢开言点头。
  天劫子看看尸骨未寒的药圃,吹着胡子问:“你就不能安分下吗?”
  谢开言摇摇头,脸色颇为无奈,仿似为着简朴而枯燥的生活惋惜。
  天劫子瞪起眼睛:“那你想怎样?”
  这下,谢开言运气于胸,利索说道:“听闻大师有处藏书阁,晚辈想见识一下,开眼界,启发混沌心识。”
                     
☆、族长

  天劫子百岁高龄,所藏书籍实属珍宝,帛面干燥无渍,字体如云流畅。就是那一捆捆竹简,也保持着烤过的青瓷色。谢开言踏进地下书室,迎面而来一股古朴松香,满壁的辉煌令她屏气静声,垂眸站在了桌案后。
  待细细聆听天劫子的护书告诫后,她才洗手焚香,虔诚地翻阅古籍。
  天劫子见她面色恭谦,替她滞留了琉璃灯盏,当先离开石室,放下了门户。
  石室上方凿开通风孔,插入竹节,逢雨水,必定滴滴答答作响。石龛四壁置放香木,驱虫熏兰,指间便跳跃着一种书香。谢开言孜孜不倦地学习,每读一册,于胸中回顾一遍,不知不觉中,她的头脑如同破开了混沌,乍泻出一丝天光。
  这些精利小篆、端正楷书,一个个跳跃起来,连成一幅画卷。画里,描金朱漆坊门大开,笔直的青石街道呈现在眼前,她骑着白马,一阵风地越过石阶、对楹,飞驰在悠长沉霭的巷子里。
  “大小姐回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众多稠色深衣的身影从楼阁里走出,在阑干上悬起了玉兰灯盏,一户接着一户,似是拉开了夜的帷幕,点燃了通往天阶的眼睛。她的白马朝前飞奔,宛如游龙,一刻不停息。马蹄敲击在方砖上,也是一种急雨般的讯号,谢族的姑娘婶娘们全部放下手中事,素腕执灯,红袖妆照,笑盈盈地看着她远去。
  整个世族,只能她有如此殊荣,不解箭、不下马,由着众人簇拥着她,任她带走光明飞驰。谢一的名称,生来就是族长的预接号令,她们唤她大小姐,族内弟子唤她大师姐,尽管她年纪最小,不过十六岁。但是,一旦预置令下,她的地位就不能更改,除去刑律堂的谢飞叔叔,无论何人,必须敬她三分。
  那时的她,如同初生的白虎,乳声令同林震惶。她的肩上,担负着谢族五万子弟的教驯。从街坊外跑到乌衣台,她数过,以横列五排对应谢族五堂,铺垫了整整五万块玉石方砖,右角上镌刻了整整五万个名字,笃笃的马蹄踏在上面,告诉她,每一个名字都是她的责任。
  路的尽头通向巍峨宫殿,阶前第一块是金砖,四岁时,谢飞叔叔牵着她的手,亲自替她刻上了“谢开言”三字,并告诉她,日后族内兴兵操练,她必须站在这里,属于她的位置上,带领身后的子弟勇敢向前,成为南翎国坚不可摧的屏障。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谢飞叔叔带着她,走向特设的石室。那里,也有满壁的书香、满袖的兰熏,灯烛照耀着一道小小的影子,数十年如一日。
  影子慢慢长大,无论生病损伤,她都必须读书、学礼、骑马、习箭,甚至是接受高深的丹青音律教识。她能背下诗书礼经,辨析繁复难测的天文星象,熟习马仗阵法,说出每一支翎羽的特征,却没法梳理好自己的发丝,穿整齐一套衣装。
  因为那些,谢飞叔叔说过,身为预备族长的她并不需要。
  终于有一天,她病倒了,几乎奄奄一息,怎么也不能清醒过来。谢飞叔叔日以继夜地照顾她,唤着她的名字,将她从司命手里拉回意识。他用更加严厉的管教训斥她,不准她生出死逃之心。
  休病中,她看着窗外的灵鸟,扑腾着翅膀飞走,转到树后,突然走出一个精美绝伦的小姑娘。
  她真的吃了一惊,那个小姑娘告诉她,她叫阿照,由金丝雀所化,特地来照顾大小姐起居。
  从此,白马身后总是跟着一个身影,锲而不舍地追逐着她,一边喊着:“谢一谢一,你跑慢点。”她越跑越快,阿照摔跤了,头破血流。她纵马回来,阿照突然跃上马背,抱紧她的腰,呵呵笑着说:“我抓到你了,你是我的。”
  秀气的脸蛋,玫瑰色的嘴唇,湛黑的眼珠动一动,倾洒出一片流离光彩。这就是存贮在谢开言记忆中阿照的影像,干净灵秀,像是青天外飞来的灵鸟。
  可是如今,这只美丽的金丝雀已经飞出金粉世家,坠入了寻常百姓中。
  谢开言不知道阿照去了哪里,长达十年的冰封生涯,雪藏了她的所有记忆。
  细缕风声从竹节灌入,嗤地一响,引得灯盏跳了跳。
  谢开言回过眼神,轻叹一声:“阿照……”半晌又说不出什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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