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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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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开言一跃而下,秀丽衫子翩跹展开,仿似风中蝶。
  “公子答应了我的战帖?”她依照老规矩,站在远处询问。
  叶潜转身面对她:“你叫谢开言?”
  “是。”
  “南翎谢族人?”
  “是。”
  “不是海盗?”
  谢开言拂开吹散到眉间的发丝,认真看向他的眼睛,回答:“我是谢族族长,不是海盗。两月前的叨扰实属无知,还望公子海涵。”
  叶潜只看她一眼,也看出她这次的不同。
  以前从渡口爬上来,她穿着素白衫裙,头发披散身后,形貌如同邻家女儿,万般不经心。盗画那晚,他的掌风击碎了她的夜行衣,露出针绣精美的春衫,她骨碌碌转着眼睛,千般不在意。然而今天,她敛袖走来,藻绣雪青罗裙淡淡随风飞扬,衬出世族子弟风范,他便知道,她是谢一,绝对错不了。
  叶潜转过眼睛看向海潮,淡淡问道:“你为何而战?”
  “家国声誉。”
  “我又何必应你之战?”
  谢开言躬身道:“公子不战亦可,约定之日当由我公布结果,言称华朝无人。”
  叶潜冷冷道:“既然你执意要比,我便应了你。”
  谢开言躬身施礼完毕,手持马缰缓缓离去。叶潜站在树下,突然看到随风飘落的花瓣,不断游走在衣襟之旁,就像以前那样被人摇晃下满枝芳华。他心底生恨,一掌拍向了树身。
  冰肌玉骨的花朵纷飞如雨,逐渐遮掩了他的视线。傍晚,修谬赶到海镇向他请安,询问锁星楼之约是否属实。
  “文武各斗一场,地点就在此镇。”叶潜冷冷说道。
  “可是公子的手……”
  “无妨。”
  晚上,叶潜坐在书房里看书,修谬走了进来,说道:“我已探明谢一所能,确是公子劲敌,望公子小心。”
  “我知道。”
  修谬愕然:“公子清修于此,如何知道?”
  叶潜取过一方锦盒,在桌案上摊开整幅《秋水长天图》,说道:“谢一精通书画六艺,此是旁证之一。徽州之争由她领命出战,破铁骑步兵三方攻阵,此是旁证之二。南翎宫廷流传的治国策论,实是出自她的文章,主张竟与我多处相合,便是第三旁证。”
  修谬长长叹息:“公子既然说了这么多,可见心中已有论断。”
  “一定要战。”
  叶潜派修谬回帖,将约战地点定在青龙镇,公证人便是两方都信服的卓太傅。华朝都府汴陵内结集众多文雅人士及各派名门子弟,很久后才听到地址发生更改,不由得扼腕惋叹。熟识之人纷纷到场,进驻民风淳朴的海镇,各自作壁上观。
  聂无忧应了“输人不输阵”的习俗,千里迢迢从北理赶来,送给谢开言一把剑。
  谢开言正在街上转悠散心,停在陶罐店铺前查看浮雕图像,舍不得离去。
  聂无忧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在哪里找到她。“上次对不住了——”
  话未说完,谢开言就拈起手里的桃枝,向他面目刺去三剑,不发一语。聂无忧举扇格挡,笑着掠开几步,避向海边。她当真听信了阿照的“见聂无忧就打一顿”的箴言,展袖跃身过去,用贯注内力的桃枝将他打得无处躲闪。
  聂无忧边笑边躲:“妹子,妹子,听我说……叶潜有把上古神兵,叫‘蚀阳’……你空手去套……打不过……”
  谢开言一听“上古”两字,眼色忍不住亮了亮,突然又想到什么,闷声闷气地说:“病秧子又来唬我。”
  聂无忧唰地一声展开绢扇,走近她身边,替她缓缓扇着,笑道:“降降火。”将手一招,唤阿驻上前,出示一把青鞘白泽的长剑,说道:“这把君子剑叫‘东华’,是家传之宝,先借你使使。”
  谢开言看他面色虔诚,不复往日轻慢,忙接过古剑道谢。
  远处,蓝绸丝袍的少年公子卓王孙站在客居二楼凭栏而望,看着杏花树下谢聂二人迤逦打闹过去,对身旁小厮说道:“这就是你上次劝我娶过门的姑娘?”
  小厮急道:“那名富贵公子是北理宰辅之子,听闻素来与谢姑娘交好,举止自然随性了些。”
  卓王孙走回内室,冷淡道:“你去趟叶府,跟老爷说一说,这门婚事我坚决不要。”
  小厮无奈,去叶府请求面见卓太傅,详细说了事发缘由。
  站在一旁的叶潜却冷淡道:“聂无忧也来了。”
  通常下面一句就是“很好”,但他不屑于说,也没人明白他的意思。
  三月二十芝兰节,春服既成,众人结伴游玩,连城镇驿馆内却坐定不过十道身影。馆驿将正厅用屏风隔开,派兵把守外门,留给贵客们一片清净。
  修谬出示木板模具,各种攻城器械及建筑楼堡一应俱全,由他亲手所雕刻,以实无毒。
  叶潜与谢开言分席而坐,习仿古代“墨守成规”故事,用模具演习兵法,称之为“文斗”。
  叶潜抬袖,隐没右手,道:“请。”
  谢开言跽坐,微微躬身道:“以徽州之战为例。彼时公子为督军,不出海运步兵,若全线压进,我也有办法解围。”
  谢族乌衣子弟在旁,摆动战车及旗帜标志,列出谢开言语意中的场景。
  叶潜眉目清冷,道:“如何解?”
  “需出动第三方战局。”
  “北理发兵攻打华朝边境?”使华朝南北两线同时受敌,搅乱皇城人心。
  “公子聪慧。”
  叶潜冷淡道:“阎家拥兵华北,即是防止理国南下偷袭。”
  谢开言笑道:“围魏救赵素来是兵家常计,且阎家不作为,不比北理无忧公子征战有方。”
  躲在屏风后的聂无忧听到这句,用扇面掩住嘴低笑:“谢家妹子明着扬我名声,实则放我在炉火上烤,心肠顶顶黑。”
  叶潜道:“华朝并非无人。”
  谢开言忙答道:“能用之人全在闾巷,不在朝廷。”
  一句话说出厉害之处,使修谬暗自叹息不止。
  叶潜沉默片刻,道:“此局你胜。”
  再说下去,就会暴露他想夺权的野心,所以他立刻止住。
  随后,修谬出列,跽坐一旁,摆出叶潜最擅长的平原战及伏击战,均获胜。谢开言输在人数上,非心计不力。
  文斗之约降下帷幕,谢开言一胜两败,请叶潜示下,随即的武斗地点在何处。
  “渡口。”
  海风阵阵,白鸟振翅高飞,杏红转淡,雪落如雨。
  谢开言反手平持“东华”,依照南翎典雅风俗,举至额前,左腿屈于右腿之后,微微低头行了举剑礼。抬头时,已经肃整面容,表露出了对对手的敬重之意。
  叶潜左手持寒霜凌冽的“蚀阳”,迎霞彩,散发奇光。
  海镇军士肃清了渡口,牢牢守护在外围,屏障后,卓太傅立于高台瞻望,其余随众均隐没身形,透过纱帘看决斗。
  一朵杏花清婉飘落,散在两人视线中央。
  谢开言当先出剑,只刺叶潜上身。第二次与他对战,她使出全力,不再像盗画那晚有所保留。叶潜有所察觉,身形堪比鬼魅,令她眼花缭乱。只是他的剑,鲜少刺出来,即使挑起一招孤冷姿势,也没右手那样便利。
  这一战,不出意外谢开言获胜。
  “承认。”谢开言藏剑臂后,躬身施礼说道。
  叶潜不发一语远离,白衣落落,如赴风中雪。
  谢开言目送他离去。远处的卓太傅重重一叹,修谬眯眼说道:“公子真的谦让于她,难道公子与她有故交?”
  卓太傅当即说出谢开言十日追闹往事,修谬冷冷一哼,拂袖而去。
  晚上,谢开言坐在灯下描着陶罐浮雕小像,卓太傅登门拜访。在这之前,修谬已经责骂过她一顿,她不为之所动,将修谬请出门。
  这次换成是老先生拜访,她不能不慎重对待。
  谢开言忙施礼请贵客入座。
  “公子右手已残,我曾询问是谁伤了公子,公子总是不回答。”
  卓太傅说出的消息让谢开言惊愕不已。
  紧接着,卓太傅又讲述了叶潜的身世。“公子是正统皇裔出身,六岁时即被覆没满门,由老臣拉扯长大,处处受当今圣上的钳制。每一年冬天,公子都会被流放到最寒冷的北边,考查当地的土质及风向,开春才能返回汴陵,向圣上奏报是否适宜种植庄稼。一年年过去,圣上巧立的名目越来越严苛,公子的身子骨越来越冰冷……”
  卓太傅诉说叶潜各种心酸往事,不住嗟叹。
  谢开言惊疑道:“先生为什么来找我——”
  卓太傅叹道:“公子拒绝治疗右手,已延迟两月。大夫说了,再拖下去,一定会落得终身残废。”
  “我又不能帮到公子——”
  卓太傅看着谢开言重重说道:“东海底有黑鱼可作手伤续补药引,你去采来。”
  谢开言想了想叶潜冷漠的脸,也一叹:“好吧。”

☆、91破晓(六)

  官差以走失盗贼为名搜检聂无忧住处;因聂无忧此次便装来青龙镇;未领衔使者身份;不可避免就被盘问一番。凌晨他去客栈与谢开言告别;谢族留守子弟告知已出海,他便交代几句,匆匆离开镇口。
  叶潜却等在了归途之上;左手持蚀阳;衣襟飞扬如雪。人不说话,杀气浓郁。
  聂无忧抽出东华古剑,对着前方冷冷说道:“果然是你做了手脚。”
  此刻,他完全明白过来。叶潜定是指使官兵先惊扰他;迫使他离镇出走;然后等在路旁暗杀。
  传闻中的潜公子除去计算潮汐,即足不出户,很难将凶案与他联系在一起。
  叶潜不否认,扬剑直劈过来,卷起的风声刮得聂无忧一众人脸颊生寒。与昨日武斗不同,他的剑气炽烈如阳,完全罩住了聂无忧周身,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的凝滞。
  阿驻惶然,不敢轻易切入战局。
  原来昨日叶潜对谢开言曾有意退让。
  想通这个道理后,阿驻听到聂无忧冷声敕令随众快走,忙纵马朝来路驰去,寻求谢开言的支援。
  谢开言赶来时,聂无忧已身中五剑,叶潜手中蚀阳如春日蓬勃而出,抡起一道绚丽光影,当头朝聂无忧罩下。
  谢开言来不及细想,抓出袖中常置的菱花短刃,倾注十成功力,激射叶潜后背,意图引他断开杀招。谁料叶潜竟是不躲避,生生受了穿胸而过的刃刺,抡剑径直切向聂无忧。聂无忧咬牙一滚,避开杀招,肩膀仍是中了强烈剑气,顿时濡濡流出鲜血。
  叶潜身影摇晃一下,随即站稳。
  刚刚渡海而回的谢开言穿着**的衣衫,掠到叶潜正前,拦住了他的攻势,道:“我正在翻江倒海捕杀黑鱼,替公子续药引,公子却在这里狙杀我朋友,所作为未免凉薄了一些。”
  叶潜抬眼说道:“让开。”
  谢开言不回头说道:“阿驻快带你家公子走。”
  聂无忧背依树干,忍痛笑道:“妹子杀了他,和我一起走吧。”连阿驻都能看出的隐秘,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心肺俱冷的叶潜竟然不出手对付谢开言。
  谢开言不敢回头,只愠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笑。”
  叶潜看了看她的嗔怒眉眼,突然扬剑一掠,再度扑向无路可退的聂无忧,气势凛冽。谢开言看得眼急,合身扑上,堵在了叶潜胸前。一阵清淡而飘渺的衣香停驻在面颊上,像雾一般凉润,冷意近在咫尺,使她不自知地闭上了眼睛,以为必死无疑。
  叶潜提剑转身离去。
  谢开言回头看看咝咝渗出血沫仍轻笑不止的聂无忧,点了他的穴位,将他塞进马车,留下伤药,吩咐阿驻带着他离去。
  前面的背影走得冷漠又坚定,雾起林间,伤口落下的血水润在草末叶尖上,一路留下了痕迹。谢开言循着血迹追上去,惶然道:“潜公子,能止下血么?”
  “不准过来。”
  叶潜冷冷说完,举步如常走进青龙镇,就像每一个等海盗再来的清晨。掌中带伤,衣上染血,纵使自己动情也不过如此,他想着,不如索性冰冷到底,只朝毕生所求的权柄之路走去。
  然而,谢开言跟在后,并未舍弃他的身影。
  连续三天清晨,谢开言跃进海中,到处搜寻黑鱼的踪迹。海水宽广,越朝下越冷。她忍住冷意,费力网到一只硕大的鱼,装入马车中,淅淅沥沥滴着水朝叶府赶去。
  拍开叶府的门显然很困难,她跃上杏花林,轻轻唤着潜公子的名字。果然,无人应。
  谢开言毫不气馁,观望好地形,嘱咐随行弟子砍来数根粗竹做滑竿,竟然将水箱中的鱼滑放到院内荷塘中,惊起噗通一响。
  厨娘走出来看,谢开言说明理由。
  “姑娘,这只不是黑鱼。”
  听到厨娘这么说,谢开言有点怔然。她回过身,再赶赴海里,又抓了一条黑色的大鱼。如此反复七次,海底凡是黑色、青黑以及深色的鱼都被她捞了回来,荷塘里再也放置不下,鱼儿扑腾扑腾拍着尾,盛在瓷缸与露天花盏盆里,叶府大院变得热热闹闹。
  谢开言全身上下滴着水,嘴唇冻得乌紫,朝内宅逡巡两眼,又不见叶潜人影。她舔舔嘴道:“可以了么?”
  厨娘看她抖抖瑟瑟的样子,抄过一张毯子将她围住,叹气道:“姑娘你走吧,大总管早就不满意你进到院子里,刚责骂了我一顿。”
  谢开言抓住毯子躬身离开。绕到叶潜书房窗前,突然轻轻一跃,扒在墙头说道:“潜公子,药引已送到,万望医治好手伤。”
  叶府粉墙实在太高,她撑过竹子,又趴在墙头嘱咐了一次。
  书房桌案侧对窗口,叶潜正在读书,闻所未闻,也不答话。
  谢开言扁扁嘴,道:“下午再来看你。”
  因受冷过度,午时起,谢开言额头便发烫,她喝了一碗药,沐浴后拥被睡过去。再醒来时,记起承诺,连忙赶到叶府墙头一看,叶潜已经躺在冰水石棺中闭气受训。
  月朗星稀,草虫低鸣。
  一丝淡淡的月光拂在水面,照着叶潜冷清的脸。他沉入水底,眉眼皆萧索,仿似挑染着一点霜雪。可是那冰水,比他的肌肤还要冷澈。
  谢开言下海多次,知道冰凉的感觉。看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心底蓦地有些发痛。同龄子弟中,即使还艰辛,也没有像他这样活着。
  “喂,潜公子,时间足够久了,出来吧。”
  静寂的夜里回荡着清亮的声音,叶府屋檐静扫花香,如同石棺中沉默的主人。
  谢开言趴在墙头开始说故事,都是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讲述的奇闻异志。
  “理国北端有矿山,一天电闪雷鸣,裂出一道大峡谷,村民走进去,发现洞穴装满金棺,推开石盖,有翠羽鸟儿飞出。数百只翠鸟衔着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阙宫殿。”
  一只草跳虫从墙头瓦缝中冒出,引得她伸袖去拍,一时站不稳,掉出墙外。她看到水中的叶潜似乎动了动,忙跃上来,又趴在老地方杵着。
  “伊阙右边有座雪山,传说由仙女所变。仙女为了情郎流下眼泪,泪水变成雪兔,蹦蹦跳跳下山来。山脚住着一只狐狸,编了一张网,天天坐在树桩前等着。只要是兔子滚落下来,他就接着。如果滚落两只下来,他就接住两只。如果滚落三只……哎哟……”
  谢开言正数着草丛中升起来的萤火虫,一枚棋子飞过来,打中她的额角,痛得她险些没扒住。抬头去看时,窗口正站着衣袍湿透的叶潜,对她冷淡说道:“以后不用来了,于我名声有损。”
  谢开言细细咀嚼一刻话意,艰难地笑了笑:“总算将你引出水外,早些歇息吧,别再折磨自己了。”跳下高墙离去。
  翌日清晨,恢复了元气的谢开言又走到墙外,以各种新奇手法引叶潜出府相见。
  “潜公子,出来放风筝吧。”
  “潜公子,杏花都谢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叶潜定力如山,隐匿在宅中不露一丝声息。谢开言唤来随侍弟子,与他一起砍断山竹,搭建一长列站架,围在墙外。
  谢开言跃上竹架,轻便站定,说道:“后山开满梨花,真的不去看看吗?”探头逡视,发觉叶潜不在书房。她沿着竹架走到前院墙头,果然看见一道白衣身影坐在檐下,无言静对满院春景,正焚香煮茶。
  谢开言盘膝坐下,说道:“你似乎不喜欢花儿,可是我很喜欢。”
  叶潜拈起陶壶,斟茶入方杯,拂起清淡香气。
  “我还喜欢雪山上的兔子,它们的听力很敏锐,比你还厉害。”
  叶潜安静如故。
  “我能叫你‘阿潜’吗?”
  叶潜开口道:“不准。”
  谢开言笑道:“你总算说话了。”
  叶潜再度沉默。
  墙外走来修谬,站在竹架之下,冷冷道:“姑娘家整天爬墙叨扰公子,成何体统?”
  谢开言却道:“你家公子活得太辛苦,你就不能劝他看开点吗?”
  修谬冷冷一哼:“成大事者自然要动心忍性,不用你来置喙。”
  眼见他的固执,谢开言轻轻叹息。
  修谬扬手要劈散竹架,引得谢开言大叫:“阿潜——!”
  叶潜声音及时传来:“先生住手,撵她走。”
  修谬拂袖一挥,道:“听到了吧?请吧。”
  谢开言怏怏离去。
  修谬走进院内,对檐下静坐的叶潜说道:“宫中又传来消息——阿曼游说皇帝,皇帝已经松了戒心,再过一段时日就将兵权交付公子,请公子万事谨慎,不可被谢一蛊惑了去。”
  叶潜冷淡道:“先生放心。”
  “按照皇帝往日的手段,近日内必然会有一纸诏令来折磨公子,公子完全接下,才能打消皇帝的最后一点疑心。”
  叶潜淡淡应承。被反复折磨十一年,他早就习惯了。
  晚上,叶潜入冰水炼身,墙头又冒出谢开言。她提着两架傀儡木人,就着寝居渗出的灯光,在粉墙上演示一出戏剧。
  叶潜眼鼻观心,毫不理会。
  谢开言便觉得百无聊赖,开始讲故事。她的想法很新奇,总是能将南翎的巫祝舞蹈演练成动人传说,絮絮叨叨说上半夜。
  叶潜见周遭清净无声,睁开眼一看,原来她趴在墙头已睡着,指尖拎着的傀儡人迎风滴溜溜打转。
  叶潜擦净身,换上干爽睡袍,再朝窗外看去,已经不见人影。他想了想,绕出墙外,果然看到睡功第一的谢开言溜滑在竹架上,找到合适的姿势,兀自睡得香甜。
  他盖上毯子就退回寝居,天明一切如故。
  再一晚,谢开言带着特制的花炮来到墙头。点燃火绒之后,弯曲横斜的杏花树上会冒出焰彩,芬芳馥郁。彩光射尽,枝条上留着一朵一朵花苞,粉蓝荧荧,映着月色极是美丽。
  只是整枝花都浸过酒水,才能有这般异彩成效。
  当第一朵花炮盛开时,醇厚酒香飘入谢开言鼻端,越积越多,终于令她强撑不住,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清晨弟子寻来,将醉得不省人事的谢开言搬回客栈,好生守护了她一天。
  叶府自然也安静了一天。
  谢开言第六天趴上墙头,对着书房里的叶潜说道:“阿潜,出来玩吧!”没得到理会,她又嚷着:“镇尾有户人家院子里晒了很多瓶子,你帮我调和一碗釉彩,我去刷上花样。”
  叶潜端坐如故。
  谢开言伤感说道:“叔叔又来信催我回去,可是,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叶潜抬头道:“你应该回去。”
  谢开言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失神。
  他再度看书不理会她的软语纠缠。
  谢开言忍不住抓起一粒石子砸他:“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一次次撵我走开?你难道不知道我见你一面非常不容易,还要这样冷冰冰对着我?”
  叶潜抓起书挥开小石子,冷淡说道:“我待人向来如此。”
  谢开言红着眼睛,跳下竹架,找来石块花枝等杂物,再跃上来,就着墙头的瓦片,一鼓作气朝着叶潜那边丢去。“我走了别后悔……出不出来……”
  修谬闻声赶到,刚要冷面喝止,叶潜用冰凉的眼光制止了他。
  修谬哼了声,拂袖离去。
  叶潜等谢开言发作完毕,挥袖拂去桌案上充作暗器的杂物,站起身,调制一陶碗釉彩,唤厨娘送出去。
  “以后不准来了。”
  谢开言果然没有再来。因为她去了市集贩卖花瓶,就摆在陶罐店铺旁,当场铺纸作画,描出陶罐上的各种传说图像。店铺老板伸头探了探,道:“咦,丫头的画儿和王夫人的一样。”
  谢开言忙抬头问道:“哪个王夫人?”
  老板叹气:“兵部从事王大人的第二任妻子。夫人身子弱,一直咯血,生了二小姐后,光景更是不比从前。夫人见小人生计困难,就画了些绣像,要我拓在陶罐上,还别说,这生意就渐渐好了起来……”
  谢开言抑住心跳,说道:“王夫人现在哪里?”
  “随王大人上汴陵去了,带着一儿一女。”
  谢开言探问几句,失魂落魄离开,脚下不知不觉走着,竟然又来到叶府外。
  可能是天生的血缘相连,她总觉得陶罐上的图像过于熟悉,像极了母亲讲述的那些故事。一问,果然探到了端倪。
  母亲离开南翎后,竟然已改嫁他人,再生一个女儿,单独取名为王潼湲。
  幼时,母亲总是摸着她的头发,一遍遍讲解古书上的字义:“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恍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扬开衫袖,带着她在灯影下排练巫祝之舞。
  母亲的笑容和动作极为美丽,是她记忆中的瑰宝。
  可是如今,这份珍贵的记忆都要随着年华逝去,成为她未曾见过面的妹妹的财富。
  春末的雨水下得缠绵,散落竹枝花丛,如云烟。
  谢开言坐在叶府正门檐下,怔忡看着零落的花瓣,雨丝卷上她的鬓发,渐渐滑落脸颊。门扉传来轻响,一身白衣的叶潜走出,持伞站在她身旁,道:“跟我来。”
  他先前走开。
  谢开言游魂一般跟着雪白衣衫走上后山。
  沉甸甸的梨花开满山坡,染晶莹雨露,如妆粉霞。漫天灿烂的春景之下,布满残缺不一的墓冢,有的立着瓦楞,有的疏落扶植荒草,鲜少有完整的坟包。
  叶潜收了伞,站在霏霏细雨里,对谢开言说道:“十一年前,皇帝诛杀叶氏九族,除了我,五百七十条人命全在这里。”
  谢开言的发丝及衫角滴着水。
  “皇帝恃恶,不准叶族入土,我将骨灰暗地迁出,再亲手埋下,至今,都不能完整写上碑铭。”
  谢开言逐渐回神,看着叶潜不闻喜怒的脸。
  叶潜说道:“我和你各要担负责任,你回谢族去,不准再来找我。”
  谢开言突然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身,死死不放手。
  “阿潜,跟我走吧,忘记这一切。”
  叶潜站着不动,说道:“你一直没有回答,为什么来找我?”
  谢开言在他怀里摇头,发丝擦着他的衣襟,染湿了整片胸口,就像代替他们流出了眼泪。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聂无忧唤她盗出紫金轴,再来青龙镇时已经告诉过她,里面分布着南北两境军镇的各项资料。这就预示华朝已经做好了清边准备。华朝皇帝正在考验公子沉渊,过后就会交付出首战军权。放眼天下,恐怕只有叶沉渊能统领一切旧派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顽痼,清理过后,南翎或是北理就成为下一个觊觎的目标。
  她不敢想象五万谢族对上五十万华朝骑兵的局面,再加上私心,她迫切希望能回避这些战争。
  叶潜问她为何而来,她回答不出。她喜欢上他,便不能欺骗他,感情里带着另一半目的的话让她说不出口。
  叶潜掀开谢开言的身子,执伞先行离开,总是留给她一道淡漠而遥远的背影。
  谢开言坐在树下,仰头看着蒙蒙雨丝,一遍遍问自己:该怎么办?
  傍晚,驿馆传来加急谕令,震动了小半个青龙镇。
  华朝皇帝命叶潜出行雪川,替他寻来珍贵药引,炼制丹药。
  遥远的北疆有处天然冰川地带,终年覆盖白雪,太过冷清,博得一个名称,叫做炼渊。
  叶潜领了诏令一人上路,举止应对一如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谢开言急切赶来,不顾修谬的阻挡,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后背,哽咽道:“太傅说你冬天才会去北边……皇帝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
  “放手。”他冷淡说道,掰开她的手腕。
  她再次抓住了他的腰身,一遍遍说着:“跟我走吧,阿潜,哪怕避开几年也行。”
  “我有事情必须完成。”
  谢开言闷声哭泣:“等你完成了一切,就不是阿潜了。”
  四周突然极其寂静,只听得见一两句抽泣声。
  叶潜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等你成了我,感受我的痛苦,你就知道除了朝前走,没有其他的路。”
  说完他拉开她的手,闭塞耳目,径直朝前走去,山道崎岖且长,重重阻隔天光,他的背影很快融入暗处,在她的泪眼中消失。她并不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我很喜欢海盗。
  修谬走上前,叹息着请她离去。
  谢开言抹去泪水,狠狠看着修谬:“看他这样,你难道不心痛么?”
  修谬淡淡说道:“你不是华朝人,体会不到现在的华朝缺少什么。再说了,即便你是华朝人,也没有资格批判公子的事。”拱拱手离开。
  谢开言骑着白马回到乌衣台,昏迷一天一夜,头脑中不断回旋着那句话:“你不是华朝人……等你成了我……”
  阿照取来巾帕替她吸汗,听着她的胡言乱语,明白了这个漫长的故事

☆、92破晓(七)

  乌衣台;乌衣巷;丁香花落纷纷扬扬。
  谢开言绕着桥梁、河道、街巷、城墙走了一遭;拍了拍每一块斑驳的石头;没说一句话。
  阿照跟在身后,不解问道:“怎么了?”
  “华朝又在打仗,这次遭罪的是北理。”
  谢开言停驻在城墙之上;远望青色天空;遥想远远的北方那场征战。她的国君,不出意外地采取作壁上观的政策,不发兵救援理国边境,与先前聂无忧的做法如出一辙。
  “谢一;你在叹息什么?”
  谢开言看看比她高出半头的阿照;笑了笑:“还是阿照了解我。”
  她叹息的是自己空有武力却无用处。即使战胜了叶潜,国君依然强压她低头,不准她带族人做任何事。南翎像是在风雨中飘摇的大树,根基已被撼动,她还必须清醒地看着它,慢慢倒地,慢慢腐朽下去。
  谢飞勒令谢开言不准外出,谢开言将地下钱庄分布图与金徽印章交给阿照,拍去她肩头的花瓣,将她赶出乌衣台。
  文太傅穿着落拓青衫走来,告诉谢开言,外面征战连连,很多华朝百姓与北理流民迁入了华西求生存。谢开言不禁问:“华朝势大,一直与我国和北理争战,难道从来没想过让自己的子民过上安稳日子?”
  文太傅叹息:“当朝皇帝是武将出身,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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