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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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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海军风驰电掣般行来,马蹄得得,不乱阵型。谢开言走回垛口前,将洁白袖口搭在左臂之上,温文尔雅行了一礼。“见过阎都尉。”
  阎海扬手,呼停战马,千骑徐徐停下。他抬头看着城头上的白色人影,眯眼辨认一下,认出了她是公子的座上宾。
  阎海勒住马缰喝问:“姑娘为何站在城头?”
  谢开言朗声道:“公子正与马场主商谈要事,特唤我传达口令。”说罢,将短箭甩了下来。
  阎海抓过箭矢,拆开金帛纸一看,说道:“这是公子的笔迹,不错。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阵前才来变更指令的道理!”说着,他将手扬起,示意部众抬出云梯,预备攻城。
  谢开言掏出从卓王孙胸前取到的金牌,高高举起,大声说道:“公子令牌在此,阎海胆敢抗命?”
  阎海看着谢开言手中的一团金光,抬手作揖,朗声道:“见令如见人,阎海当然不敢违抗君意。只是公子昨晚已经交待过,今日城头不管发生何事,阎海一律不得迟疑,必须攻占连城!”
  谢开言低眉思索一下,已经明白卓王孙的布置——原来是卓王孙暗中也有安排,分三处围堵追击谢派势力,他似乎能预测到她的祸心,为提防旁生的枝节,便提前嘱咐阎海不得延误战机。
  尽管身后无声无息,静得不起一丝波动,谢开言却没有心思去考虑,此刻的卓王孙到底是不是真的中了毒,真的受制于她。
  她再不答话,反手取下长弓,搭箭上弦,射出了第一支箭。银箭去如流星,稳稳扑向阎海面目,不待阎海甩头急避,城头的谢开言又射出了第二支箭。
  阎海凭着本能仰躺身子,躲避两支飞箭。没想到谢开言快手如风,袖口堪堪飘拂一下,就抽取到了第三支双簇箭,使用全部功力激射出来。
  三箭连发,快不见影,子母连星,风云雷霆。
  避开前两箭的阎海来不及抬头,两道耀眼光芒就飞扑过来,将他钉翻在马下。他抽出喉头里的银箭,嘶声喊道:“攻城!”四肢垂落,再也不动。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转眼间,都尉阎海已经命丧箭下。
  底下军士喧哗,阵型有所骚乱。
  谢开言跃上垛口,当风而立,喝道:“谁敢不听指令?必定是第二个阎海!”
  军士逡巡,阵型分开,副使策马奔出,还未抬手下令攻城,谢开言又射出第四箭。
  副使右胸中矢,翻落马身,众人拖着他躲入阵后。
  阎海军队齐齐后退几尺,突然,马阵分开,从中间蹚地而出一组手持盾牌的刀斧手,他们高举铁盾,搭建成一方屏障。十名士兵马上抬出云梯,朝着护城河岸跑去。
  护城河水哗哗流响,吊桥已经堵死,为连城镇子民的撤离争取到了一定的时间。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底下还有一千精利兵士。谢开言在墙头射杀两名华朝将领,使军队失去指挥,眼见他们急切攻城,她心底一狠,闪身掠到阙台旁,紧扣住卓王孙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垛口前。
  卓王孙依然没有动弹,眉眼皆冷漠。
  谢开言猜测,既然城头发生动乱,特使都能没动作,那就是表明他真的动不了。
  然而这种猜测并没有时间去鉴证是否正确,因为民众的撤退近在尾声,她必须抓紧每一刻。
  谢开言抛下弓箭,从袖罩中抽出了秋水,抵在卓王孙脖颈之旁,扬声道:“特使在此!再不停止攻城,他便是下一个受戮者!”
  马队队长拉缰勒住马匹,转头对着左右骑兵说道:“墙头那个的确是卓公子,千万别误伤了他。”
  华朝士兵的喧闹逐渐平息,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退到了马阵后。卓王孙的身份非同小可,又深受太子宠信,损伤了他,谁都承担不起责任。
  谢开言伸手揽过卓王孙腰身,猛提口气,将他带到内城高台之上站定。她回头查看城内动静,发觉人流车马逐渐散入各个缺口,从镇子后门或者浅水沟渠撤了出去,心下安定不少。
  盖大亲信解开被缚的镇民,放他们走出地窖。一些人跑到前城打探消息,了解外面局势后,又跑回家中紧闭住门窗,死守着不出来。马一紫站在内城下,不断安抚犹豫不决的住户,频频说道:“放心,放心,连城镇现在是华朝的地盘,他们不会乱来的。”
  谢开言运功捕捉到了身后内城城门下的动静,暗叹一口气。强敌环伺,他们怎么能将性命寄托在华朝人的慈悲心上?
  犹豫不决的那批人终于没有逃出去。
  谢开言挟持卓王孙一刻,整个城头静寂无声,只留下风的响喝。
  前方,华朝士兵稍稍骚动,骑兵纵马前进一尺。谢开言见状,突然提起秋水利刃,转手朝着卓王孙胸口刺去。
  卓王孙不动,紧抿紫唇,硬生生接了这一记刺杀。
  三寸长的锋刃扎进卓王孙左胸,稍稍拉出,薄如细缕的鲜血就流散下来,沾染了衣袍。没有内力相抵的情况下,这种刺杀不算是小伤。
  谢开言喝道:“上前一步,我就刺出一剑!上前三步,我就杀了他!”
  华朝骑兵勒住马蹄,眼里尚存迟疑,迟迟没有后退。
  谢开言抬手又刺了一剑,卓王孙的唇色变得发白。
  骑兵连忙后退,队长惶恐喊道:“切莫动手!我们退就是了!”
  马一紫被惊慌失措的居民缠住了,没法上城来查看外面的动静。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僵持了一刻,城内不断有人消失,像是钻到地底去了。
  谢开言分神看看卓王孙毫无血色的脸,点了他的穴位帮他止血。
  始终不见动静的卓王孙突然开口说道:“好狠的心。”
  谢开言急掠一丈远,反手执紧秋水,问道:“你没中毒?”她的头脑转得快,直接省略了第一个疑问,那就是,既然被封中了穴道,他是怎么做到开口说话的?
  答案可能有两个:一是他提前闭气,护住了血液的周转,使她骈指点来之时,穴位受损力度减少;二是他内力深厚,能提前冲破穴位的凝滞,使自己解脱开来。
  但,无论是哪一点,都可以表示他的内力没有流失,至少是没有完全流失。
  卓王孙冷冷道:“我敢应付你的棋局,自然就有办法解毒。”
  谢开言惊疑道:“公子既然没中毒,为什么要受制于我?”
  卓王孙的脸色越来越冷。“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心狠到什么程度。”
  谢开言冷冷说道:“看到了又如何?”说罢,她倾斜身子,没有任何征兆地从高墙上坠落出去。咚地一声传来回响,浑浊的河水卷了个浪花,随即奔向前方。
  电光火石之间,谢开言栽倒、投河、覆没了身影,动作极为利落,令底下的华朝兵迟疑不定,还以为是高墙之上发生了变故。
  卓王孙走到垛口处显露出身形,冰冷说道:“清城。”
  他抬手点上肩胛,运力一刺,一粒碧绿通透的解毒珠从他喉中飞出,径直飞向滚滚河流。
  马队队长抬眼看到一方染红的袍子,醒悟过来,高声喊道:“右侧骑兵队沿着河流追击刺客,一定要把她抓回来!”再一招手,带着所有士兵全线压进。
  云梯架桥渡过护城河,刀斧手上位,爬进城头。不多久,正门被攻破,大量骑兵涌入,分成三路冲进古镇,肃清了整座城池。
  先前不愿离去的民众高声哭叫,夺路而逃。但是他们怎么跑得过铁骑,才抢出几步,就被骑兵斩断了腰身。余下的人不敢再跑,畏畏缩缩抱成一团,不断偷看堵在最前面的马一紫。
  马一紫面色惨白,对着前城疾呼,也不管声音是否传送得到。“卓公子!我们已经降于华朝,为何还要大开杀戒?”
  卓王孙站在城墙之上,面对泣血秋阳一动不动。他的血已经干涸了,斑斓紫袍挂着一层寒霜。
  队长呸地吐出一口痰,讥笑道:“就你这反反复复给人投降的孬种,还指望公子看重你,留你一条活路?”说完,手起刀落,直接削掉了马一紫的头颅。
  余众惊呼喊叫,马辛哭声震野。
  卓王孙抬起肃杀眸子,看着正前快步跑来的一抹人影,稍微驱散了一点眼里的寒意。
  “停。”
  风中传来一个字,及时唤住了骑兵的屠刀,解救了剩下的二十三口民众。
  谢开言穿着滴水的衫子,如一抹轻烟疾奔回来,更不答话,径直掠过城头,起落两下,弹子般散落在马辛身前。
  卓王孙徐步走下城墙。
  马辛从父亲尸身上抬起头,看清了湿漉漉的背影,哽咽道:“你……你为什么……”
  谢开言握紧秋水,指向正前一名骑兵咽喉,说道:“你哭得太大声了。”
  叫她于心何忍?
  本来她是可以遁水而逃,顺着水流的冲力永远离开这座城池,如果她愿意,甚至还可以漂浮在水面上,让水流带着回到延泽——那个最初她醒过来的地方。
  但是,秋风在呼号,送来一片惨淡的哭声。耳力超绝的她强忍半刻,一咬牙,击掌于水面,将自己送到了河岸上,一路闪掠,赶回了连城镇。
  骑兵策马而立,紧紧包围住民众圈子。
  谢开言站在当前凝神对敌,神色并不慌乱。
  骑兵团突然徐徐分开,让出了正中的道路。
  一袭血袍的卓王孙走进来,正对满身雪白的谢开言,冷冷瞧着她,并不说话。
  谢开言将秋水送入袖中放好,转过身,向两侧平伸手臂,露出了整片背后空门。她不回头,哑声说道:“公子如果放了他们,我愿意伏罪待诛。”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风中只剩下轻轻的抽泣声。
  卓王孙说道:“你当我不敢杀你?”
  谢开言扫视一遍面前一张张苍白而惊惶的脸,再不说话,闭上了眼睛。
  卓王孙对一名骑兵冷冷说道:“去卓府取我剑来。”
  骑兵速去速回,将一把洁白的剑鞘恭敬放在了卓王孙手中。
  卓王孙抽出两锋雪白中间嫣红的长剑,走向了背向而立的谢开言。
  古剑“蚀阳”散发着凛凛寒气,连城镇人低呼,齐齐退了几步。
  谢开言垂手站立,不动。
  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道苗条的身影,还没挤进人群中,她就惶急喊道:“公子万万使不得!她可是你的——你的——”
  骑兵团又徐徐分开。
  来的人正是玉容惨淡的花双蝶。等到穴位自行解开后,她打听到前城发生了什么事,马上一提裙角,发力跑了过来。
  卓王孙站着没动,花双蝶挤到他身边,一软腿跪了下来。“公子,公子,念在谢姑娘还糊涂,不懂事的情分上,公子您就放过她吧。”她的手指攀援到一片衣襟,一拉,却抓到了一丝血色。这下,她更是惶恐,顾不上全城人惊异的眼光,连声说道:“谢姑娘……谢姑娘签了千两黄金的保人……对,就是这件事……公子您不能杀她……按照华朝律法,她当削罪为奴!”
  卓王孙冷冷道:“退下。”
  花双蝶紧咬双唇,跪倒在地,咚地一声磕了个头。
  一柄寒光粼粼的剑从谢开言右肋衣袖下穿出,悄无声息地刺进了马辛的胸膛。马辛睁着双眼,喉咙里嘶嘶吐气两下,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谢开言抿紧嘴看着长剑离袖,马辛倒地。
  卓王孙说道:“将其余人赶出城。”
  谢开言察觉到卓王孙还站在了身后,伸手握住了他的剑尖,喝道:“还不快走!”
  连城镇残留的二十三人醒悟过来,跌跌撞撞跑向城门,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大门轰然紧闭,谢开言放开了剑尖,垂袖站立,不大一会,雪白的袖口便染上一层鲜红。
  卓王孙转身,提剑走向府邸。
  骑兵没收到任何指令,不敢贸然行事,狠狠瞥了两眼谢开言后,散开各行其是。
  花双蝶艰难起身,摸出手绢替谢开言包扎伤口,细细说道:“谢姑娘你太狠心了……在我们华朝刺杀贵族这是死罪……公子既然不愿意为难你……就是想收你做婢女……你得好好侍奉他……不能再生事了……”
  谢开言听后沉吟一下,道:“好,我愿意入卓府为奴,偿还契约。”
  与其潜进汴陵让外人怀疑,不如顺理成章入驻卓府,从最底层开始。阿曼说的秘密、二皇子的下落、果子的去处……太多的事情召唤她前去处理。
  
  连城镇外的原野上。
  二十三名子民相互搀扶,冒着瑟然冷风低头走着。
  谢照驱马走近,询问缘由。听清楚一切后,他扬起马鞭,就待向前奔去。一个老人拉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这位公子,镇子已经没了,不要再去送死。”
  “是啊,谢姑娘好不容易救出我们……”
  “那个华朝使臣没有杀谢姑娘的意思,我站在他对面,看得最清楚……”
  “公子你就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听华朝人的语气,是要她去卓府做奴婢……”
  其余人七嘴八舌劝道。
  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哥哥,我冷……”
  谢照脱下外袍,裹住少年的身子,抱着他上了马。他回头看看远方如巨人酣卧的古城,权衡一下,终于说道:“既然是她执意要救下你们,我就护送到底,让你们有个安身之处。”
  一行人跟随在谢照马后,抹去眼角的泪水,默默走向沙漠。
  
  一只孤寒的乌鸦哑声飞向天空,谢开言抬头看去,发觉残阳如血。
  (第一卷完)
  
☆、59入府

  汴陵春|色天下分;左流宇文右王孙。
  每一个来到华朝首府的人都知道这句话,谢开言也不例外。传闻,华朝繁荣在汴陵,汴陵富贵在三户,每日卯时三刻;当北街玉坊门熄灭两盏高挂的灯笼;一列黄铜鸀绦络的马车徐徐走出长街时;卓府的陆运商队便以碌碌行声唤醒了汴陵的清晨。
  卓府是北街唯一的住户;如同东边的太子府、西边的流花河;稳稳盘踞在一方;占地庞大。谢开言落脚在卓府后院,每日负责捻熄灯盏、庭前扫洒等事宜,隶属最低级的粗使丫鬟行列。
  偏远的后院由卫嬷嬷掌管;据悉,为了□新入府的奴婢,卓夫人特意将自己的乳娘安置在这里。卫嬷嬷领了主母的旨意,单独管辖谢开言,总是拎着一根柳藤杖跟在她后面,但凡有看不过眼的,卫嬷嬷就刷一鞭子过去,勒令她重做。
  因此,谢开言才来卓府五日,便学会了很多东西,尤其是生活中的本领。卫嬷嬷虽然打得凶,但卓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过问谢开言的事情。时间湣埔坏婪洌康轿绾螅梨宙志突崦Σ坏刈吡耍僖膊磺菩豢砸谎邸
  谢开言曾经尝试着走出卓府,竟然没人阻拦。大家来来往往,对她视而不见。她有些诧异,提起常用的藤篮朝南城走去。
  平民百姓都集中在南边,围着莲花河栖居,只因他们相信莲台能化精神,孕育出冰肌玉骨的孩子。众多母亲婶娘涌到岸边求签祈福,在柳树上挂满五彩香包,氤氲了秋冬里的雾露香气。
  莲花河畔迤逦延伸几条街巷,里面光照熠熠,盘杂着众多的商户及文馆。“水色天青”就是其中的一家,他的主人叫文谦,书画技艺非凡,但因馆场狭小,出身低微,生意落得冷清了些。
  谢开言提着藤篮走过河岸,卖香烛的大娘塞了一把芹菜花给她,掌画舫的二姑娘采来清灵灵的玉茗丢在她衣裙上,她悉数接过,在篮子里摆出一丛锦花团,走到了文谦家。
  文谦原是前南翎国太子太傅,流落华朝数年。每日闲来无事他就坐在天井里,眯眼看着外面的阳光。
  一道天青色身影越来越近,肩膀承接着点点星碎的光芒,一如十年前。他站了起来,敛袖哽声,弯腰行了一礼。
  谢开言回礼,与文谦相认。他问她去了哪里,可曾知道南翎的变故。她答道:“沉睡十年,一月前才清醒,遇见句狐,知道太傅隐居在莲花河畔。”
  文谦哽咽片刻,才能恢复如常。
  谢开言每日下午来文馆帮工,作画扎灯,充作一名随侍童子。她画几张清莲出水图,旁边添上蓬头稚子垂纶,送给香烛店的大娘。大娘直夸她的画儿有灵气,比这方圆十里的画馆强多了。
  谢开言致谢离去,拎着篮子里的锦花团回了后院,才将花丛移出来摆在窗台上,一回头,便看见了面色不愉的卫嬷嬷。
  她屏气走了过去,静立一旁,等待发落。
  卫嬷嬷瞥着她,从嘴里撂了一句话:“后院养不得这些花花草草,少不了又招蜂引蝶的,赶紧给我丢掉。”
  谢开言应道:“是。”
  卫嬷嬷皱眉喝道:“去点灯!回来剪窗花!”
  谢开言舀起花束,走到北长街坊门前,顺着竹梯爬了上去。打着火绒点燃了灯笼,她侧头看了看,又将这束花别在了钩栏上。花朵映衬着灯火,煞是清丽可观。
  她站在竹梯上,眺望整座卓府的格局及建筑。每次在暮色中找寻一番,她的愿望便迫切了一分。卓老爷的院落最清幽,掩映在重重竹石之中,湣埔幻懒⑸浇У囊俊N髂洗Γ闶亲客跛镉肫拮拥穆ジ蟆
  谢开言走回后院,卫嬷嬷取来一盏水,放在她头顶上。
  “走两步给我看看。”
  谢开言依言走动,卫嬷嬷用竹藤杖捅了捅她的腰,丢下一句:“腰太瘦了,还要软和些,不伏低,怎么拈得到手边的东西。”
  谢开言舀下水盏,说道:“嬷嬷,我只是负责洒扫的丫头,为什么要学这些奇怪的礼仪?”
  卫嬷嬷啐了一口,道:“先备着呗,总有你受的。”
  过了几天,谢开言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水色天青画馆日渐萧条,文谦无奈,将字画搬到街市上摆卖。上午无人问津,午后却来了一些姑娘与婶娘,纷纷讨要采莲图与垂钓图。
  文谦应对着一群妇孺,铺开画纸,湣昭踊思刚帕ā
  大姑娘凑近瞧了瞧,啧地一声,抿抿嘴走了。婶娘比划半天,告诉他,画儿没灵气。
  文谦拈拈胡子,审查半天什么叫灵气儿,未果,只得请出谢开言。
  谢开言当街作画,引来众人围观。
  一顶金丝络绎的软轿停在画摊旁,小婢女扶着一名银发福态的妇人走出,站着细细看了会。谢开言苦等几日,终于等到了人,更加精巧地画着孩童,赢得老妇人点头称赞。
  谢开言起身施礼:“见过老夫人。”
  赵元宝之母赵老夫人抬眼细细瞧着谢开言,说道:“姑娘看着面善,老身好像见过你。”
  谢开言微微一笑:“我曾给老夫人祝过笀。”
  赵老夫人道:“难怪瞧着生出了几分亲近。”
  两人寒暄几句,待人散,赵老夫人讨要一副送子图。谢开言笑道:“恭喜老夫人新添贵孙。”
  赵老夫人拍拍谢开言的手,叹气:“老身哪有福气抱个孙儿,都是那不孝子害的。”
  谢开言讶然。
  提起心病,赵老夫人长嗟短叹。“那不孝子什么都顺着老身,就是娶妻生子这一桩,由得他自己胡来。”
  谢开言温言相劝,送走了老夫人。
  日影西移,长街上依然繁华。老叟持騀走向湖亭,幼童嬉戏喧闹,采来大蒲叶盖在发顶,拖着小竹马哒哒哒地在画案前跑过。
  谢开言悠然地看着他们,一抹倩丽的影子遮住了晴天丽日,扑送来一阵淡淡花香。
  句狐新穿一身织丝烟罗衫立在风中,笑眯眯地对着她。
  谢开言不抬头,道:“借光。”
  句狐抓住谢开言小辫,撅嘴道:“才一月不见,生分了许多。”
  谢开言抽回辫子,从衣袖里掏出一朵粉红绢花,别在了句狐鬓边,退后端详着这张妖娆无比的脸。
  句狐扶着发鬓临水观照,眉开眼笑道:“这朵海棠花真漂亮,衬我正好。”
  “花我一两银子,在巴图镇买的,能不好吗?”
  句狐左右顾盼一阵,突然又暗淡了容颜,闷声说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谢开言道:“你换了一身新装,瞧着宝气珠光,可见现在活得很好。今日才来寻我,怕是你家主人央你跑这一趟。”
  句狐咬唇,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今日唤你去的,只是他家妻子,不是他本人。”
  谢开言抬眼问道:“去哪里?”
  句狐踌躇一下,道:“太子府。”
  “太子府?”
  句狐离开连城镇时,并未说明去了哪里,直到现在谢开言才知道,眼前的这只狐狸不是伶人那么简单。
  句狐低头不应,面带忍耐之情,过了一刻才说道:“其实我不想你去见那个女人,但是……但是她总有办法逼我答应。”
  谢开言洗净笔砚,冷淡说道:“去去也好。”
  两人背着画具走出长街,前面疏落站着一列人,官差围住他们,正在检查行装。
  句狐解释道:“齐昭容好书画,每逢丹青玉石展前夕,总要委派汴陵画师入府作画,挑选几幅作品留下研习。如果她满意了,会重重打赏差役和画师,所以这些差役总是卖力地运营此事。”
  一切准备事宜完毕,谢开言与其余九名画师,徐徐走入东街太子府。
  白玉筑基的朱红大门依次打开,露出连绵殿宇、斗拱飞檐一角,岑寂书写威严气象。宫娥侍从低头疾走,转入重檐庑殿之后。
  昭明宫内,熏香渺渺,一道金丝垂帘挂在玉阶之前,阻断了入殿者参详的眼光。
  一行十人静寂走入,散成两列站定。
  谢开言垂袖而立,看着面前一块金砖。
  半晌,寂静的宫殿内响起一道清利的声音:“觐见者为何不跪礼?”
  金砖上已经伏倒九道身影,谢开言站着没动。
  除了谢飞叔叔与南翎国君,她没有跪过任何人。
  蓦地,那声音变得冰冷起来:“跪下!”

☆、60相对

  偏殿昭明宫内冷清依旧;鹤嘴缓缓吐送一缕兰香,散入珠帘流纱中,熏染了玉座中的丽人。可是她的声音是冷的,微扬起一点雪白的下巴,一串鸀石玛瑙便显露出来;映得秀颈晶莹。
  谢开言微微垂眼;看着金砖光彩;说道:“为何要跪?”
  齐昭容端坐高台;清淡说道:“华朝子民分为六等;你不过是下四等的画工;见了当朝太子嫔妃,如何跪不得?”
  “尊卑见礼,长幼有序;按律,民女的确应该跪拜。”
  “既然知道,为何不拜?”
  谢开言始终微低眼睛,神色谦和。没了清香玉露丸的润泽,她的嗓子一直沙哑成风。“民女来自荒蛮之地,未曾有幸识得华朝礼仪。不知娘娘能否赐教,民女该如何实行跪拜之礼?”
  玉阶之上的齐昭容听见谢开言自露其短,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她微微抬手,纤指从罗纱袖袍中拂落出来,稳稳指向地上匍匐的身影。
  身边随侍立即用清亮嗓音拖长道:“参见妃嫔,当施稽首——”
  谢开言侧头看了一眼,道:“稽首出自九拜之仪,源于古时礼仪。华朝《礼经》明令,当宗庙祭祀、祈福天地、君臣相见、父子当庭时,方可行使稽首跪拜大礼。娘娘只是内廷之主,一并统领六宫职务,未曾达到储君之位,却执意喝令民众跪拜,莫非是想生出逾越之心?”
  齐昭容右侧手持羽扇的贴身婢女霜玉走前一步,喝道:“大胆!竟然污蔑娘娘,来人,给我——”
  谢开言抬起眸子,看向垂帘后的霜玉。尽管有金丝络绎遮挡,霜玉也能捕捉到那双眼睛里的明利。她微微一怔,“掌嘴”两字便吞入腹中。
  谢开言道:“娘娘重礼仪、辨是非,需以理服人。华朝以法辅礼,教化子民,太子府邸皆为楷模。娘娘如此贤德,却要勒令参拜,抹杀这份典范之风,实在是得不偿失。”
  随着这句不卑不亢的话音落地,叮叮咚咚,还有一些细碎的响声。七八粒猫眼大的白玉珍珠从玉阶上滚落下来,滑到了谢开言眼前。
  “呵呵,说得好,好一副巧舌如簧。”垂帘里有一抹窈窕的身影立起,暗影沉沉,兰香远溢,“这是打赏。”
  谢开言交合双袖压住衣襟,稍稍躬身道:“不敢当。”
  一截纤秀的手腕滑出罗纱袖袍,在空中扬起一道亮丽的弧线。阶后侍女看懂手势,缓缓收起垂帘。
  绯红罗纱衣裙的齐昭容出现在谢开言眼前,扑面而来一阵淡淡馨香。她拾步走下玉阶,裙幅飘逸如雪霰,在金砖上徐徐展开。
  “休说本宫没有容人之度。”她走向谢开言说道,“你毕竟是画工出身,今天作不出一幅令本宫满意的画卷,少不得要挨些苦——”
  软语威胁还未说完,一直静立不动的谢开言突然道:“娘娘小心。”
  齐昭容秀眉一皱,忍不住向前趋近一步,正待训斥一介平民竟敢如此狂妄截断她的话,对于脚下就疏忽了一些。薄底粉靴突然踏上了珍珠粒,她的身子倾斜一下,不受控地栽向前方。
  谢开言伸出右手挽住了齐昭容的臂膀,再说道:“娘娘请万分小心。”
  齐昭容清淡哼了声,拂开谢开言的手,理了理纱缬,转身朝玉座走去。“都起来,开始作画吧。”
  金砖上匍匐跪倒的九名画师立起身来,整整衣襟,等待内侍搬来画案。十架红木小案片刻就铺陈在众人面前,均是一尺高度,放在金砖上,堪堪到达腿腹。
  画师们默不作声地屈膝跪在地上,取出笔砚,各自躬身描摹山水花卉景色。对于他们而言,只是由先前的跪拜变成了俯首的礀势,品阶的低劣从来没发生过改变。
  谢开言不用抬头也能察觉到高台上的那道奚落眼光,她沉吟一下,当即盘膝坐好。桌案过于低矮,就不可避免地要低下头,对高台俯首称臣。但她端坐如山,才画了几笔,发现手臂不够长,不由得想起了卫嬷嬷说的话:“有的时候要伏下腰,放软和些,这样才能拈到手边的东西。”
  谢开言落笔的手一顿,凝神细思,这才领悟到卫嬷嬷的言下之意。
  或许,霜华遍染鬓发的卫嬷嬷不似表面那般凶恶,她用深宫行走多年的资历,在告诉谢开言一些道理:有些东西唾手可得,不尝试着放软和些,怎么能轻松舀到?
  只是卫嬷嬷讳莫如深,并没有点明哪些东西就是她谢开言本来拥有的;即使谢开言根据阿曼临死之前说的秘密,推测到一丝端倪,可她仍然不愿轻轻伸出手,将一份遗落的东西拾起。
  那就是感情。
  她想着,既然已经忘记了过去,前缘于她,再无纠葛。
  谢开言端坐如斯,微微倾斜身子,长臂勾芡,细致地作了一幅画。
  内侍将画卷捧给齐昭容观摩。
  画卷上,淡雅秀丽之风迎面扑来,令人眼前一亮。花前月下立着两道身影,左侧女子妆容华美,紧扣婆娑树影后的玄衣广袖,眉目间流淌着一股温情。树后的男人看不清相貌,但从繁复缀饰的章纹、及地垂落的飞龙纁带来看,当是太子装束无疑。
  一对璧人执手相看,融情入景,无声斐然。
  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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