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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偶_荆楚客-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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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祝余与芳洲朝夕相处五年,早已将她视作第二个刘嫮,加之乍见陆吾心绪激荡,听她发问忍不住将郁积多年的话语一倾而出——
????“婢子原是丰京京郊人氏,来临江以前是燕国翁主的嬷嬷,我家翁主是婢子看着长大的,她跟您一样,乖巧伶俐,聪慧貌美。三岁没了阿母,十五岁被燕王送上丰京……”
????芳洲一下子就被她的故事吸引住了。关于燕国的事史书语焉不详,只说是因为燕王和王太子谋反除国,她一直想多了解一些,没想到自己身边就有一位知情人,不过眼下她更感兴趣的是燕国翁主的事。
????“那位翁主为什么要去丰京?”芳洲出声唤醒陷入沉思的祝余。
????“这……”祝余语塞,“婢子只听翁主说大王嫌燕地苦寒闭塞,想让她到丰京去见识一下,开阔眼界,结交朋友。话虽这么说,婢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按说大王那么宠爱翁主,应该将她留在身边才是,连百姓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大王怎么会舍得送她走呢。”
????“后来呢?”芳洲追问。
????“大王给了翁主大量银财,让她在丰京结交权贵,翁主府上每天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不知道多热闹。大家都很喜欢跟翁主来往,说她为人爽快,出手阔绰。”
????“再后来就传出大王和王太子谋反被抓的消息,婢子当时觉得错怪了大王,以为他送翁主出来是避祸的。直到翁主出事,婢子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被大王遣归的广阳王后和大翁主什么事没有,反倒是千里之外的翁主受到牵连。”
????芳洲心中一惊,连忙问道:“那燕国翁主怎样了?”
????“翁主因为大王和王太子被羁,想进宫找求陛下求情,她走的那天早上桃花开得正艳,她还对婢子说晚上回来想吃婢子亲手做的桃花饼。婢子做好饼在家等了一整天,她却再也没有回来了。后来,冠军侯找上门来,告诉婢子翁主没了,还说翁主托他照顾婢子等人。”
????这里面居然还有魏无恙,芳洲心里酸酸的,没想到除了她之外,他跟别的翁主也有交集。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的,谁承想……
????她听见自己紧张的声音:“冠军侯……跟燕国翁主有什么渊源,怎么会这么肯帮忙?”
????“翁主对冠军侯有恩,曾于渭水河畔救过他一命,所以冠军侯才会不遗余力地帮忙。”
????原来是这样。
????难怪他会照顾祝余,又把祝余带到江陵安排到他们府上。芳洲唏嘘之余不禁松了口气,忽然又问:“你与逸侯的恩怨跟你们翁主有关吧?”
????提到这个人祝余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正是,他以前是翁主的讲席,也是、也是翁主的心上人。”
????“呀!”芳洲惊呼失声。
????祝余又恨恨道:“他不是人,根本没有心,只是把翁主当成向上爬的梯子,他哄着翁主成了大王谋士。大王伏诛后,八大谋士里就他一人不知所踪,没想到如今再见面居然成了列侯,也不知攀上了什么高枝,估计又是踩着什么人往上爬的吧。翁主你可一定要提防这个人,他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良善,他的一手欲擒故纵可是玩得炉火纯青。”
????芳洲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问:“燕国翁主的名讳是?”
????“我们翁主单名一个嫮字,亲近的人都喊她阿嫮。”
????“什么?!”芳洲“腾”地一下站起来,满眼不可置信,“你说她叫什么?”
????“刘嫮。”祝余不解地看过来。
????芳洲只觉脑中闪过一道炸雷,尘封多年的记忆因祝余的话一下子苏醒过来。
????从小到大,总有不同的声音在她梦里一遍遍地唤“阿嫮”,刚开始她很害怕,可是她不会说话,无法对人言说。等她会说话以后,那些声音光顾得越来越少,十岁那年突然就消失了,她也逐渐遗忘了这件事。今天若不是听祝余提起刘嫮的名字,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
????原来这世上真有个叫“阿嫮”的人,她还是燕国翁主。只是,唤她的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芳洲不知道自己此刻思考的模样有多骇人,祝余却是被她惊呆了。她星眸半闭,脸色发白,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整个人像定住一样,一动不动。
????“翁主,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
????祝余带着哭腔大喊:“翁主,你说话呀,你可别吓唬嬷嬷。”
????白泽听到祝余呼声连忙拉缰勒马,一把推开车门,快速奔向芳洲。
????“快,让翁主躺下来,把车帘拉开,给她扇扇风。”
????芳洲听到熟悉的少年声音,他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祝余。她想告诉他们她没事,却蓦地瞪大了眼——
????其中一个在她耳边呼唤多年突然消失的声音又回来了!
????“阿嫮,阿嫮,阿嫮!”
????一声比一声沉痛,一声比一声煽情。她听得头皮发麻,几要飞升。
????“她怎么了?”低沉醇厚不失威严的男声打断了叫魂般的呼唤。
????祝余声音颤抖:“逸侯,快请
人来看看我家翁主吧,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
????芳洲眼睁睁看着头顶上方笼罩一个人影,那人目光沉沉,似观察又似审视,好像要将她看穿凿透,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的眼极大,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平日灵动的眸子,此刻因为失焦显得空洞无神。
????陆吾在她大大的眼里看到一个神情严肃中带着一丝紧张的自己,他被吓了一大跳。
????除了刘嫮,他不曾对第二个人有过这种情绪。
????他俯下身查看她的情况,就在快要碰到她睫毛时,她的眼珠动了。
????她回神了,眸子重新有了光彩。
????陆吾极不自然地起身,阴着脸,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将祝余叫到一边。
????“翁主发病前,你们在干甚么?”
????“没干甚么,就是随便说说话。”
????“说什么?”
????祝余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你该不会跟她说我是个负心汉,害死了你家翁主,然后她就吓晕过去了?”
????祝余的头垂到了胸口。
????陆吾很生气,倘若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男人,他早就一脚踹过去了。他不否认对刘嫮的死有责任,但他不喜欢当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是成为这个小翁主的谈资,他更不喜欢她那双小鹿一般纯净的眸子里涌现对他的不屑、嘲讽和蔑视。
????“嬷嬷,祸从口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心里清楚。”
????祝余愧疚地低下头,倒不是害怕陆吾的警告,而是被芳洲的样子吓坏了。是她欠考虑,她还那么小,一直都被刘康保护得很好,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不该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污了耳朵,伤了心智。
????“婢子知错了。”
????陆吾没料到祝余认错会认得这么爽快,愣了一瞬就放她走了。
????祝余回来看到芳洲呆愣愣的样子,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哭道:“翁主,都是嬷嬷不好,嬷嬷不该跟你说这些乱糟糟的事,你罚我吧。”
????芳洲立即收回视线,替祝余擦眼泪,温声道:“嬷嬷,我没事。你别哭了,无……阿兄跟我说,你这眼睛若是再哭坏就治不好了,我不要嬷嬷失明,我要大家都好好的。”
????白泽伸进头来也劝祝余:“嬷嬷,就听翁主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王府门口一幕,使他对芳洲又怜又愧,以前觉得她憨,被他扯辫子、取绰号、放小蛇只知道自不量力地用拳头还击,连告个状都不会,现在才知道她的心地这么善良。
????她虽然弱不禁风,但她身上自有一股坚韧从容,跟她在一起心里踏实又安定。而且她虽柔弱,却非常护短,被她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
????祝余听到他们的劝慰终于停止哭泣,挤出一丝笑容:“嬷嬷听翁主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车厢渐渐安静下来,芳洲躺在祝余腿上假寐,白泽重新坐上驾驶位置挥鞭驭马,谁也没注意陆吾悄无声息而来,又悄无声息而去。
????……芳洲的思绪在飞速转动。她和刘嫮,这位命运多舛的燕国翁主会有什么瓜葛?至多经历相似而已,幼年失母,及笄入京,难道……
????“不可能,不可能的!”想到刘嫮的结局,芳洲惊得差点弹跳起来。
????阿翁常跟她说天佑有缘人,偏偏在去丰京的路上遇见这件怪事,难道老天想警示她跟刘嫮一样——入丰京,去无回吗?
????她的心跳得飞快,几要从嗓子里冲出来。抬头看了看祝余,发现她已经靠着车壁睡着了,又趴在两边车厢上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里衣,取出贴身收藏的锦帛。
????一目十行看完,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难怪阿翁说会有人逼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难怪阿翁会给她这份懿旨,他早预料到了她即将面对的事——
????有人想拿她联姻。
????而她,若不是中途遇上刘嫮的事,是不是就傻乎乎地跟着人进宫,再稀里糊涂地被人塞进花轿?
????若是她不从呢?
????想到陆吾,她的心里凉嗖嗖的,难怪阿翁让她不要离开太皇太后寸步,不要相信任何人。
????可是,病弱膏肓的太皇太后真的能护住她吗?这份懿旨又能起多大作用?
第16章
????芳洲一行在路上又走了四五天,终于在五月下旬抵达丰京。此时离立夏还早,正是草长莺飞,杨柳醉烟之际,三五女郎结伴而行,锦衣华服,香车鬓影,笑声肆意动人,直引得路人频频撩帘相顾。
????芳洲和父亲游遍临江河流山川,尤爱美景,若是以往她肯定会好好欣赏一下鼎鼎大名的灞上风光,但此刻却是愁肠百结,思虑满腹。
????这条路也是当年阿翁进京受询的那条路,面对无法预料的未知,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害怕过吗?是否想要退缩?
????应该都没有吧,因为有魏无恙在身边,他一定会宽慰阿翁,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他,就像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她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他的模样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她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他的眉眼,他的笑容,是她孤单日子里除阿翁以外唯一的甜。他走后,她将他藏在心房最深处,从不轻易触碰。
????而今,在这个初夏的黄昏,对他的思念排山倒海而来,几要将她没顶。
????她无声地哭了。
????陆吾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十分肯定,她不是去侍疾,而是被人诓上了京。她更加肯定的是,等待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以陆吾对白泽的提防以及对他们接触的排斥来看,十成十逃不过联姻。而且对方似乎来头不小,也许有什么隐疾或是秘辛,所以不敢正大光明地指婚,只能偷偷摸摸将她骗进宫。
????芳洲非常愤怒。
????在她十五年的生命历程里,唯二接触的两个男人,一个如皎皎之月,温文尔雅;一个如皓皓之日,光明磊落。她以为世间男子大抵如此,却没想到处在权力巅峰的男人如此龌龊,居然要靠诱骗弱女子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嬷嬷说得对,陆吾其人太不堪,他效忠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他们若想将她搓扁揉圆那就大错特错了。她刘芳洲,一介弱女,也有自己的血性,绝不受人摆布。
????她想起十岁那年夏天,看着阿翁在江里畅游,她羡慕得紧,吵着也要下水。嬷嬷不让,说水里危险,白泽学了那么久都没学会,她一个小女郎怎么可能学得会。
????她有些泄气,阿翁却在王府后院给她凿了一个大大的池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鱼儿游回江水,所以凫水是人的天性,不会的只是还未开窍,她这么聪慧肯定早就开了窍。
????她信以为真,扑腾跳下池子,结果差点没把自己淹死。阿翁在一旁哈哈大笑,说她没有判断力,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还说嬷嬷说得对,女郎永远不可能学会凫水。
????她不服气,每天泡在池子里折腾到手脚发白发涨才起身,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在那个夏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凫水。
????她永远忘不了阿翁赞许的眼神。阿翁说,腓腓,你要记住,你会不会或是该不该做什么事,不要让别人告诉你,你要问自己。
????现下,他们“告诉”她要认命,要乖乖被利用,问过她的意思吗?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内城,麟趾宫高高的屋阙即使隔着重重楼宇也能一眼认出来。它是内城最高的建筑,立于正门台阶,芳洲回头看了一眼,繁华热闹的丰京城匍匐在她脚下,如一位无声无息、历经沧桑的老者,看着她踏向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一步步将她吞噬。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提步走进宣室。
????“陛下,临江翁主来了。”
????一位身着朱色朝服,头上带着长冠的男子听到王卓的话后朝她看过来。他目光如电,盯着她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视线。
????刘炽虽阅人无数,仍惊诧于芳洲惊人的美丽。她静静站在那里,带着临江泽国的水汽,像一株挺立的小荷,粉粉嫩嫩,悠然绽放,说不出的清丽脱俗,他忽然觉得把这样的美人嫁到匈奴去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站起来走向她,在她身前一步远顿住。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极大,眼仁儿又极黑,像白底瓷瓶里盛着两颗大黑玛瑙。肌肤白如凝脂,在烛火下散发着淡淡光华。
????鬼使神差地,他朝她伸出手,却见她防备地后退一步,秀眉微不可察地蹙起。
????刘炽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对芳洲说道:“翁主车马劳顿,先去休息吧,明天再去拜见太皇太后也不迟。”
????“谢陛下关心,芳洲不累,芳洲挂念太皇太后,想尽早给她侍疾。”她极其不喜欢他的注视,他是她叔父,看她的目光却没有一点长辈的样子。
????刘炽挑眉,这看着哪里像性情温顺,胆小如兔的样子。
????“王卓,带翁主去碧霄宫。”
????芳洲轻轻松了一口气,皇帝和他的宣室都让她感到压抑,尤其是与宣室一门之隔的麟趾宫后阁,不知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让她有种密密麻麻的疼痛和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一开口,她几乎落荒而逃。
????刘炽好笑地看着她的背影,问与芳洲擦肩而过的人:“我有那么可怕吗?”
????陆吾没有立即开口,他在想芳洲刚才的样子,她苍白的脸和惊
慌失措的神情像在逃避什么可怖的怪兽。刚才他一直守在殿门口,知道刘炽并未拿她怎样,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翁主没出过远门,第一次见到圣颜,兴许是紧张。”陆吾听见自己如是说。
????刘炽看着他笑:“大兄这次差事完成得不错,阿母少不得又要奖励你,你想要什么官位?”
????他说得风轻云淡,好像说的不是官员任免的大事,而是随便闲话家常,但陆吾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阿炽,阿母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坏人都让她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陆吾皱眉。
????“为我好就让我成为背信弃义的小人?成为言而无信的鼠子?大兄难道不知天子一言九鼎?”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刘康自请削藩是帮了你没错,但现在要用他的女儿和亲也是形势所逼。”
????“哼,”刘炽看了他一眼,笑不达眼底:“你跟阿母真是亲母子。”
????陆吾被他的话堵得难受,幽幽道:“她也是你的阿母。”
????“那又怎样?”刘炽笑得矜贵,“我姓刘,她姓姬。有我在,她永远别想成为第二个杜凌霄。”
????陆吾终于知道刘炽为什么不跟姬太后亲了,从他与匈奴开战之日起,他就该明白刘炽不是穆帝,更不是文帝。他比他的阿翁和大父要有抱负有主见得多,被太皇太后束缚这么多年,他是不会再允许任何人凌驾于他之上的。
????虽然他也不喜欢姬太后,但却不想看到亲母子闹成这样,劝道:“她毕竟是我们的阿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你这么说她总归不妥。”
????刘炽听了他的话大笑:“大兄,你可真是天真,难怪她用你用得顺手。如果当初我阿翁不是天子只是个贩夫走卒,她会跟他吗?红杏出墙的二嫁之妇还想学我大母垂帘听政,她配吗?”
????陆吾深深垂下了头。
????出了麟趾宫,毫不意外地看到长信宫女官在宫巷尽头等着他。他疲惫地揉揉眉,忽然怀念起燕国那七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姬太后一看到他就上来牵他的手,笑得合不拢嘴:“阿炽留你说了那么久的话,是不是夸你差事办的好?那他有没有说要让你当大司马?有没有感激阿母……?”
????“阿母,”陆吾打断她的自说自话,“我很累,想先回府休息。”
????“别啊,”姬太后紧紧抓住他的手,“宫里都在说新来的临江翁主有沉鱼落雁之貌,嬷嬷去看了一眼,说跟黎姬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你快告诉阿母是不是真的?”
????陆吾无奈:“阿母,黎姬在时阿炽还未当太子,我也未入宫,哪里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姬太后一拍大腿:“阿母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一事不烦二主,你跟她熟,陪阿母去看看这位翁主吧。”
????陆吾苦笑,他跟她算哪门子熟。一进丰京,因为把她的侍卫打发走,她就看他不顺眼,看他的目光如刀似剑,进宫以后连正眼都不瞧他,他又何必过去找不痛快。
????姬太后却不愿意放他走,连拉带拽拖着他来到碧霄宫。一进门,就见一道纤瘦的身影趴在太皇太后床头,正轻声细语说着话。他耳力好,仔细一听就听到了她的话。
????“曾大母,您给阿翁挑的江陵很美,有山有水,一到夏天荷叶田田,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荷花。白的,粉的,红的,美极了,我还撑着小船和采莲女一起采过莲呢。”
????“曾大母,等您好了,芳洲陪您去云梦泽。那里有好多好多宝贝,芳洲还在树下捡过鸾鸟的蛋,结果孵出来的是一只山鸡。您说好笑不好笑?”
????“曾大母,您赶紧好起来吧,阿翁和芳洲不能没有您。”
????太皇太后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流下了泪水。
????“哟,这谁啊,怎么把太皇太后都说哭了?”姬太后突然出声,芳洲来不及擦泪,回头朝她看了过来。
????她睫毛微湿,白净的脸上挂着一颗大大的泪珠,一路流到颊边,衬着红通通的大眼,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看到她这副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陆吾的心忽然狠狠扯了一下,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想要替她拭去泪珠。
????姬嬿第一时间扯住了他的手,攥得他呼痛也没有松开。
????太像了,跟三十年前的黎姬别无二致,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容貌。但她比黎姬讨喜得多,知道怎样抓住男人的心,只一滴泪就把她的好儿子迷得晕头转向。
????黎姬不一样,她一直都是美丽,高傲,目空一切的,就连在天子面前也不肯低头。
????那时候怀着身孕的她被穆帝从宫外带回来,带到黎姬面前。穆帝漫不经心地对黎姬说:阿烟,她怀了我的孩子,又得辛苦你了。
????黎姬笑得妖娆,她说:替陛下分忧是女妾分内之事。
????她明明说得在理,穆帝却好像很生气,还没听完就甩袖子走了。
????回到宫里,黎姬就变脸了,不顾她有孕在身,硬是让她跪了大半晚。第二天下朝,穆帝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她大喜过望,以为他是来替她出气
的。结果他第一句话不是问她怎么样,而是问:阿烟你闹够了没。
????黎姬看着一双涂着丹蔻的手说:不够,永远不够,从陛下背信开始,就无止无休。
????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伸长耳朵还想再听,却被穆帝赶了出来,不一会儿殿内就响起男人急促的喘息和恼羞成怒的骂声——你这个泼妇,竟敢挠我!
????穆帝怒气冲冲走出来,看见躲在柱子后的她,一把抓过来,扛起就走。他不管她怀着身孕,狠狠地要了她,直把她痛得晕了过去也不撒手,跟以往与她在外燕好时判若两人。
????迷蒙中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阿烟,阿烟,你怎么就是不肯原谅我!!
第17章
????黎姬事后还是知道了穆帝出了明光殿就宠幸她的事,让她跪了一整晚,谁知到了第二天早上起不了身的不是她反而是黎姬自己。穆帝不明就里,再次气势汹汹地跑来质问,却在见到黎姬的样子后慌了手脚。
????她那天在黎姬殿中服侍,目睹了整个过程。
????黎姬背对着穆帝不肯看他,不管穆帝怎么说怎么扳,她都一动不动,她以为穆帝会再次拂袖而去,谁知他竟伏下身在黎姬耳边苦苦哀求:阿烟,你别这样,转过来看看我吧,我答应你再也不跟别人好了,我只爱你一个。
????他的话教她狠狠一颤,也终于令黎姬转过了头。黎姬眼眶红肿,泪流满面,穆帝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居然也跟着哭了。
????“阿烟,我们再也不闹了,好好过日子,在麟趾宫当一对普通夫妻好吗?”
????黎姬没有说话,她却慌了神,听穆帝的意思是想让黎姬当皇后。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因为——
????陆家祖上交好的神算后人替她看过面,说她有母仪天下之相,当时看着整天药不离口的陆大郎,她对那句话是嗤之以鼻的。直到遇到了微服私访的穆帝,她才真正明白了它的含义。
????若黎烟当了皇后,她辛辛苦苦挤进宫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听见黎姬说,她不稀罕那些东西,她只稀罕真心真意。
????姬嬿简直要笑死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蠢的女人,不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却要万花丛中的帝王真心。
????俗不可耐,愚蠢至极。
????她的一颗心渐渐放回原处,碰到这样的对手,只需要蛰伏,静待时机就够了。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长处,比她美的没她聪明,比她聪明的人没她沉得住气,比她沉得住气的又没她的容貌。黎姬除了容貌一无是处,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美人,她只要够耐心,只要有帝子可依,就不怕扳不倒她。
????几个月后她产下一个男婴,翻盘的机会终于来了。
????黎姬果然不堪一击,她一出手就让她和穆帝维持了几年的平静日子土崩瓦解。
????黎姬越来越偏激,穆帝越来越暴躁,他们终于成为一对两看生厌的怨侣。无休止的争吵、谩骂、相互折磨,曾经有多恩爱,现在就有多痛恨。
????姬嬿冷眼旁观,再一次觉得黎姬蠢透了。爱,是这世上最昂贵也最廉价的东西,她早就看透了它摒弃了它,所以没人伤得了她。黎烟宁肯被爱人伤得体无完肤,也要死死攥着不松手,活该痛苦如斯!
????既然她这么笨,那就送她早超生吧。
????终于有一天,黎姬狠狠打了穆帝一耳光,然后……宫里安静了。明光殿再也没了争吵声,甚至连说话声都没有,几与冷宫无异;再然后,她成了麟趾宫的新主人,她的儿子成了太子。
????回过神来的姬太后皱眉睇着芳洲,从第一眼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翁主。
????脂粉堆里打滚三十年,一路披荆斩棘,遇神杀神,遇佛灭佛,她一身煞气,从没怵过谁,但这世上有两种女子不得不让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一种是不依附谁,自己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想要什么伸手自取,无须看男人眼色,也无须顺男人脾气,甚至反过来男人还得靠她庇护。
????杜凌霄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凤毛麟角,百里无一,男人对她有敬有畏,却独独生不出爱怜。
????另一种女人才是真正的劲敌。娇娇怯怯,宜喜宜嗔,眼波流转,欲语还休。站着像一支秀美的翠竹,气质脱俗,风骨天成;躺下则软得像一滩水,专门诱惑男人溺毙其中,沉醉不醒。
????刘芳洲就是第二种女人,她一滴泪就能让她冷情的长子动心,巴不得去舔她的脚才好。
????姬太后对着芳洲蹙眉:“太皇太后需要静养,翁主一来就哭哭啼啼的,让太皇太后怎么休息?临江王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
????芳洲怔愣一瞬,姬嬿的身份早在她进殿的时候就猜到了,她是怪她没及时叩拜还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太后长乐无极。”芳洲先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接着说道,“太后说的是,芳洲不该一来就哭哭啼啼惹太皇太后伤心,芳洲谨遵太后教诲,以后不敢了。”
????姬太后目光阴沉,果然跟她那胸。大。无。脑的大母不一样。知道形势比人强,不抗辩,不发怒,上来就乖乖认错。
????“知错了就到殿门口罚跪吧。”她抛下轻飘飘的一句,想看看她会怎么接招。若是个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正好让她尝尝她大母当年最喜欢的招术。
????芳洲还没说话,陆吾却先叫了出来:“太后!”
????他面色沉沉,薄唇紧抿,一看就是生气了。姬太后更恨,越是这样,她越要将一将刘芳洲。
????“我不!”就在母子二人僵持间,大殿上响起清脆悦耳、掷地有声的话语。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姬太后不敢置信地看向说话之人。
????芳洲站得笔直,从容不迫:“我说不!”
????“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亦如是。芳洲虽有错,但不足以罚
跪,且芳洲是皇室中人,高祖曾云刘姓子孙跪天跪地跪君,不跪异姓人!”
????这是当年异姓王作乱时,高祖为了激励士气说的一句话,如今被她拿来怼姬太后,躲在门外的刘炽听了几要叫绝。
????姬太后气得七窍生烟,胸脯起起伏伏,指着芳洲连说了几个“好样的”,女官见了连忙上前替她顺气。
????顺了好一会儿,梗在胸口的一团浊气才呼了出来,她指着芳洲道:“以下犯上,该当……”
????话未说完,殿外响起王卓的唱报——
????“陛下驾到!”
????刘炽一现身,除了姬太后,其余诸人全都跪倒。他绕过众人,走到芳洲身边将她扶起,说道:“翁主以后见了朕无须跪拜。”
????芳洲呆呆看着他,姬太后和陆吾齐齐变了颜色。
????这是他第一次在私下场合自称为“朕”,陆吾明明白白地听懂了他的意思——
????皇权至尊,无人可僭越。
????姬太后却被皇帝儿子给刘芳洲的特权惹恼了,她连天子都不用跪,那以后在她面前岂不是更得意?不行,黎烟被她踩在脚下,她的孙女就甭想站着。
????“阿炽,丞相三朝元老,年逾古稀,见到你也要三跪九叩,她一个小小翁主,哪来这么大的脸面?”
????刘炽撇下芳洲,脸上带着笑意朝姬太后缓缓走过来,轻轻说道:“太后,你闹够了吗?”
????姬太后惊恐地后退一步。三十多年前,穆帝也是这么对黎姬说的,他当时怒不可遏,声音极大,黎姬却一点也不害怕;刘炽明明满面笑容,声音温柔,为什么她会觉得如坠冰窟呢。
????一定是因为他的眸子。
????她被里面的冰冷、嘲讽、凉薄冻得瑟缩,穆帝生命的最后几年,就是这么看她的。
????她不敢再看,一刻也不愿多待,手一挥:“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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