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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一剑-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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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鸣电闪中,耿京士在他剑底下倒了下去。耳边有新生婴儿的哭声。

师妹也在血泊之中。啊天地万物都静止了,只有婴儿的哭声。

不,不,他好象还听见了笑声。飘飘忽忽的,若隐若现的笑声!

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其实并没有听见这个笑声。这个笑声并不是他用耳朵听到的,而是他用心听见的。这是他想象中的笑声吗?不,他知道这不是幻想,那个女人,那个风骚妖媚,绰号青蜂的女人,即使她当时没有笑出声来,她心里一定在得意地狂笑!

“唉,我怎么会想起这个女人?”

他最不愿意想起这个女人,尤其不愿意在想起小师妹之后,又想到这个女人。他甚至自己在哄自己,不不,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那天她根本没在场!甚至哄得他自己都想念了。

唉,是幻是真,他自己也他不清了!

电光三闪,眼前的幻像又变了。

神情威猛的老人、剑光纳电的高手!

时间一下子过了十六年,拉得很近很近了。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下雨天!

三个月前,他奉师父之命,来到辽东,侦查一个人。一个谜一样的人。

这个人是和武当派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宗疑案有关的人。和这宗疑案有关的人差不多都已死了,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正因为他还有可能活着,所以必须打听到真实的消息,即使他死了,也希望能够发掘到一点儿当年的真相。

这个人就耿京士和何玉燕在辽东结识的那个霍卜托。那时他的身份是一个鱼行的伙计,实际的身份是金国大汗努尔哈赤的卫士。第二年他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大明天子锦衣卫的军官。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整个人就是一个谜。

但也只有找到这个人,才有希望找到破案的线索。他的师弟耿京士当年是否真的做了满洲奸细,也只有找到这个有,才能弄个明白。

说是奉命,其实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掌门师父提过这个要求了,师父一直没有答应他。以至在那一天他突然听到师父要他到辽东探案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个月前,他到了霍卜托曾经做过鱼行伙计的那个小渔村,亦是耿说士和何玉燕曾经在那里住过的小渔村。

那个鱼行早没有了,不过小渔村的变化是不大了。当然也还有记得霍卜托这个人的旧人。

但从这些人的口里,他却得到他想要知道的东西。那些人只知道霍卜托是个鱼行伙计,一个平凡之极的人。别人记得他的只是他的算盘打得很精,但也不会占别人的便宜,帐目一向都是清清楚楚的。只是如此而已。

他伪称是耿京士的远亲,进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早已破烂不堪了。其实即使他不冒认亲友,他要进去,也没人理会他的。

屋子里早已空无所有。有的只是墙头的蛛网,炕底的冷灰。破了的蛛网似乎在张口笑他,笑他还未能跳出情网。炕灰虽冷,心底犹有余温。

真的是什么东西都没下,留下的只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慨叹。

忽然他发现屋角有几颗石子。

石子有什么奇怪?天北地南,哪个海滩,哪座山头,没有石子?

不,这几颗石子是与别的不同的。是来自他家乡的石子。

他怎么知道?因这这些石子是他亲手拾的。

他摩挲石子,如对故人。

在他家(严格地说,是他师妹何玉燕的家)背后的那座山上,有一种白里泛红的石头,斑斑点点,好象朱砂,名为朱砂石。又有一种三分浅黄夹着七分深红的石头,名为黄血石。有人说:假如没有那三分浅黄,科就可以冒充鸡血冻了。鸡血冻一是刻图章的佳石,名贵胜过黄金。不过这两种石头还是罕见的,在那座山上,也很难找到比较大块的石头,找得到只是一颗颗小石子。何玉燕很喜欢这些小石子,他一发现有这两种石子,就拾起来送给她。他记不清这玩意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到了何玉燕十四岁那年,他送给她的朱砂石和黄血石,日积月累,为数也相当可观了。那年她开始学针线,乡了一个荷包装这些石子。记得她曾说过,这些晶莹可爱的石子,在她的眼中就是宝石。但也就在他说过这句话之后不久,她又对他说了另外的话,她说她已经长大了,她珍视大师哥送给她的这些礼物,但却不想大师哥费神再为她收集这些小孩子的玩物了。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到,注意到师弟已经替代了他的角色,成为师妹上山的游伴了。他在山上,不单只是为了替师妹拾石子吧?

旧梦尘梦休再启,但他还是继续在小师妹住过的这间破屋里寻找。唉,人都已经死了,何必还在寻梦?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乡花荷包。荷包早已经破烂,不过,他当然'还是认得的。

师妹把他送的这袋礼物带来辽东,但在她准备回乡的时候,却又把她曾视同宝石的礼物忘记了。(是忘记带回去的呢?还是有心将它抛弃的呢?)

这是不是表露了师妹对他的那种矛盾心情呢?

他把破烂的乡花荷包贴着心房,摩挲石子,呆了。

天上忽然下起大雨,隆隆的雷声,把他惊醒。

他是把燃着的松枝插在墙上作照明的,狂风吹来,松枝熄灭。

轰隆巨响,突然一堵墙倒塌了!

不错,屋子已经不堪,但还未至于达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墙并没受到雷劈,按说一阵狂风是不能把它吹塌的。

他吃了一惊,登时一省,莫非是给人力摧毁的!心念未已,只见一条黑影已从裂口扑进来,人未到,劲风先到,他果然猜得不错,这堵墙是给这个人以刚猛无伦的掌力震塌的。

电光一闪,那人的长剑已刺到他的咽喉,不是电光,是剑光,是快如闪电的剑光。

幸亏他察觉得早,立时拔剑抵挡,他的剑也并不慢,一招夜战八方风雷激荡,立即接招还招。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所未遇的一场恶战,惊险处比起他那一次和耿京士斗剑还要惊险得多。那一次斗剑,耿京士初时还是对他手下留情的,这个人却是未见面就施杀手,而且自始至终,每一招都是刺向他的要害。是喝声还雷声,是剑光还电光,双方都分不清了。在电光一闪再闪之间,他已看见了对方。

是一个身材高大,神情威猛的老人。“你是谁?我与你素不相识,因何你要取我性命?”

那老人哼了一声,喝道:“一命换三命,你已经便宜了。”

“你直接间接害死了三个人,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不能让你再来害人了。”

趁着那老人怒骂他的当口,电光明灭间,他抓紧时机,一招白鹤亮翅斜削出去。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招,剑削的幅度虽然很大,但出手厅快,却是后发先至,更胜对方。

只听得刺耳的碎裂声,那老人的左臂中剑了,听得出是骨头的碎裂。

但与此同时,他的胸膛也中了对方的一剑。

幸亏他是后发先至,老人中剑在前,刺中他的胸膛时,劲道已减,否则只怕已是开膛破腹之灾。

两败俱伤,雨停风止,那凶神恶煞似的老人亦不见踪迹。

雨止了,血还在流。流的是他身上的血。

伤口不深,血也流得不多,担所受的剑伤却令他惊心怵目。

他重燃松枝,解开衣裳一看,胸口竟然好象北斗七星似的,排列着七个小孔。剑尖刺穿的七个小孔,

他敷上金创药,血很快就止了。但留下的伤痕,却令他终生难忘。胸上那一点点的红印,不也正象他送给师妹的朱砂石?

他已经被同门公认是武当第二剑客,而且正当年富力强,说出来恐怕谁出不会相信,他几乎死在一个老人的剑下!

这老人是谁?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是不会向别人说的,除了对他的师父。因为他要向师父证。记忆一下子跳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是昨天的事情了。

昨天,他一回武当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去向师父无相真人禀告此行经过。

他给师父看了他身上的伤痕。

听了他的叙述,看了他的伤痕,无相真人缓缓地说:“我没有见过郭东来,但我知道这是他的七星剑法。”

师父证实了他的所料果然不差,这个老人就是十几年前失踪的那个沧州剑客郭东来!

沧州剑客郭东来真的没有死吗?

如果这老人真的是郭东来,那么另一件他们早已怀疑的事情也得到证实了。

那个谜一样的人物霍卜托,很可能就是郭东来的儿子。

这个未经证实的消息,是他现在的师兄不戒道人打听到的。十六年前,他刚刚来到武当山的时候,和不戒第一次见面,不戒就曾经提出过这个怀疑。

师父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的不戒师兄,这两天也当回山了,等他回来,你可以去问他。他是沧州人氐,小时候曾经见过郭东来的。他对郭东来的事情,知道的也比我多。”

又是下雨。

他看着窗外的雨,心在抽搐:“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好好儿的天色,突然就下起这样大的雨来。啊,这样大的雨,不戒师兄今天恐怕不能回山了。”

树叶在风雨中翻飞,他的心情也象乱飞的树叶。忽地他隐隐感到心中的寒意。

“为什么掌门师父不叫师兄前往辽东,却把这个差事交给我呢?”他想。

也怪不得他这样想,谁也不得不这样想,谁也不知道霍卜托的来历,就只有不戒找到这个谜一样人物的一点儿线索,而不戒又早已把心中的怀疑告诉师父了,不管郭东来是否真的是霍卜托的父亲,师父若要派遣一个弟子到辽东探案的话,最适当的人选,自然应该是不戒。

“莫非不戒师兄早已去过了辽东,他的调查得不到结果,师父这次才叫我去?若是这样,师父为什么要瞒住我呢?”

“倘若不戒师兄从没去过,师父在十六年后才想到叫我去,这就更不可解了。”

不管是哪种情形,都足以在他心中产生许多疑问。他不敢猜疑师父的动机,但仍禁不住想道:“师父这一次把这个差事交给我,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嗯,师父对恩重如山,情如父子,他不会不信任我的。我也不该妄自对师父猜疑。”

尽管他立即就把猜疑师父的念头压了下去,但却隐隐感到了心中一股寒意。

拾取回来,迁葬本山,不戒也曾经象他一样,觉得自己不是担当这个差事的适当人选,因而感到百思莫解的。只不过不戒没有这样惶惑不安罢了。

电光闪过,雷声响过,郭东来那闪电似的剑光,那暴雷似的喝骂,又好象重现于他的面前。一命换三命,你已经占了便宜了。

“他说我直接间接害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指谁呢?如果他真是郭东来,其中一个应当是指他的独生子,改了满人姓名霍卜托。啊,若我猜得不差,霍卜托岂非真的死了?他想。

他是巴不得霍卜托真的死掉的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震惊于自己有这个偏差。他不敢想下去,他只是在想:那么另外两个人又是指谁呢?耿师弟为我误杀(如果是误杀的话),可以算是一个。但师妹也能说是我间接为我所杀的吗?

“为什么不能?师妹是因为丈夫死了才自杀的!我一直没有把这两件事情连在一起去想,那只是我的自欺欺人罢了。”

他不但感到寒意,更进而感到心中绞痛了。

雷鸣电空,他眼前闪过了何玉燕的影子,闪过了耿京士的影子,最后闪过了郭东来的影子,一次比一次令他心内震惊!

正是: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正文 第三回 空嗟变幻迁枯骨 莫测高深立掌门

窗子被风吹开,雨点打在不岐的身上。

雨声风声,声声入耳。他的心又在抽搐。

每一个下雨天都令他感到不安,尤以今天为甚。

“唉,京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他只想有个人可以和他说话,要是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他把心事都说出来,那就更好了。

和他最亲近的人,莫过于他的义子戈振军了,但可惜他的心事,却是连对义子都不能说的。

他忽然想起另一个人,位居长老之首、辈份是他师叔的无量道人。无量道人也是唯一知道他的秘密的人。虽然还不是全部知道,这个关系就已经与众不同。想起了这个了,他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尽管十六年来,无量道人并没有因为知道他的某些秘密而要挟过他一旦一想起这个人,他就有阴森之感。

雷鸣电闪,他一个人坐在窗前,心情有如风中翻飞的乱叶,诸般幻象,如电光从他心中闪过。何玉燕、耿京士、常五娘、无量长老、蓝玉京,最后是要取他性命的那个神情威猛的老头儿。

想起那个可怖的老头儿,他只盼望他的师兄能够早日回来。他和不戒的感情并不特别好,甚至还比不上普通师史弟的感情。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觉得这个好象不大喜欢和他接近的的师兄,比起近来着意和他接近的无量师叔更加值得信赖。最少,不戒回来,他就可以解开那个老人是否郭东来之谜。

“不过,雨下得这样大,不戒师兄今天恐怕不能回山了。他想。

雨越来越大,他的不安之感也越来越甚,甚至他竟隐隐有点儿不祥之感。以前的三个下雨天,他都碰上了不幸的事,这一个下雨天,又将碰上什么?

谁知道只是一场过云雨,虽然下得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突然就雨停风止了。那经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的感觉,其实只是他心中的幻觉。

雨后天晴,他的心情也随着开朗了。

就在此时,忽地有一个人走进来,正是无量。他呆了一呆,刚刚开朗的心情不觉又是一沉,说道:“师叔,下这么大的雨,你来做什么?”

无量说:“不岐,你的师兄回来了。”

不岐吃了一惊,说道:“啊,是不戒师兄回来了吗?下这么大的雨,真想不到——”

无量说道:“还有你更想不到的呢,他是给人抬回来的!”

不岐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问道:“抬回来的?是生病还是受伤?”

无量说道:“是受伤,而且伤得很重,听说在路上已经昏迷了七天七夜了。”

不岐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无量继续说道:“这样的事,莫说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不戒这次奉命去办的事,本来应该是没有什么风险的。——”

不岐惊魂稍定,问道:“他奉命去办何事?”

无量似乎有点儿诧异,说道:“你不是已经见过掌门人了么,你的掌门师父没有告诉你?”不岐隐隐感到事有蹊跷,说道:“师父只告诉我,师兄下山去了,这两天就可以回来。”

无量说道:“他去的地方正是你最熟悉的地方。”

不岐一怔道:“哦,我最熟悉的地方?”

无量说道:“当年你不是把无极长老以及你的师弟、师妹等人的骸骨都埋葬在你的家乡的那座山上吗?那座山是叫盘龙山吧?不戒就是奉命到盘龙山去,去把无极长老的骸骨迁回本山安葬的。嗯,其实这件事早就应该办了。”

得知此事,不岐在吃惊之外,又加惶惑,按理来说,两桩差事应该掉换人选才对。

“为什么师父不叫我办这件,却要我去辽东呢?”

无量好象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不是我说你的师父,他是有点儿老糊涂了。无极长老是你亲手埋葬的,这件差事应该交给你才对。不过,话说回来,也幸亏这件差事不是落在你的身上,否则给抬回来的恐怕就是你了。”

不岐只有苦笑,心想:“我在辽东也是差点儿就要丧命,若不是我那一招白鹤亮翅出全剑快,恐怕比师兄更糟,他还可以活着被人抬回来,我则只有埋骨异乡了。”不过,他在辽东的遭遇,可不愿意对无量说,他只能苦笑着问:“不戒师兄是受何人所伤?”

无量说:“还不知道。我只知道是牟一羽送他回来的。他赶着去禀告掌门,没工夫和我多说。此刻,掌门大概已经在替不戒施救了,咱们快点儿去吧。”

无量猜得不错,武当派的掌门无想真人此际正在运用上乘内功,替徒弟治伤、拔毒。

在掌门人这间静室中的,除了牟一羽之外,还有武当派的另一位长老无色道人。

小一辈的弟子只能在复真观外等候消息,谁都不许进去。唯有不岐例外。

不岐放慢脚步,跟随无量长老踏入静室。

一踏入静室,刚好就听见无相真人在问:“他中的是四川的唐家的暗器吗?”

牟一羽答道:“可以说是唐门暗器,也可以说不是唐门暗器。他中的是常五娘的青蜂针。”

他这话说得好似模棱两可,但房间里的这几个人却是谁也听得明白的。要知常五娘乃是唐二公子的姘关,这青蜂针是她得自唐门的秘法练成的,但她只是师其法,并一是照方抓药,唐门的暗器吕是没有青蜂针这个名目的。

无色皱起眉头:“原来是那妖妇的青蜂针,怪不得不戒师侄昏迷了这么多天!”不过,他虽然皱眉歪额,却并不特别吃惊,因为他早已知道青蜂针的厉害了。地量的瓜也和他一样。

不岐不由得心头一震:“常五娘这三个字从牟一羽口中轻轻地说出来,听进他的耳朵里,却好象耳边响起焦雷,雷轰,电闪,闪过他面前的是常五娘那勾魂摄魄的目光,象是在注视着他。啊那充满妖气的目光,比闪电更可怖的目光,他不觉变了神色。

无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道:“你不知道青蜂针的来历么?”

不岐定了定神,眼前幻影,点了点头,说道:“听说这是天下最厉害的一种毒针是吗?”常五娘的青蜂针恶名昭彰,只要是在江湖上混过一些日子的人,没有见过也听人说过。不岐在出家之前,是两湖大侠何其武的弟子,当然不能推说不知。

无量似在安慰他,柔声说道:“掌门人正以太极神功为他祛毒,不戒的内功亦已有了将近四十年火候,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只要他保得住心头一口气,就能得救!”

不岐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好在没有给师叔看出破,倘若给他知道我和常五娘本就相识,新案牵连旧案,那我的嫌疑可就大了。”

大家对无相真人的精纯内功都有信心,但可怕的是,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想象那样顺利,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不戒仍然未醒,无相真人的面色已是黯然无光了。

无相真人唤道:“不岐,你过来。”不岐闻言,立即坐到不戒面前,双掌运气将真气输入不戒身中。

不戒嘤地一声,张一道:“不岐,是你——”声音颤抖,急促刺耳异常,好象是换了一个人的口音似的。无相真听进耳中,有说不出的难受。

不岐忽地将上衣撕开,露出胸前的七处伤疤。

不戒惊呼:“啊,这、这是郭东来的七星剑法!”

不岐道:“他是不是一个身材高大、神情威猛,右足微跛的老人?”

不戒道:“不错,你你、我碰上-”接连说了几个你字,声音又已低沉,好象又没气力说下去了。

众人都不明白,何以在这紧要关头,不岐却要问他事情,耗他精神?难道不可以疮稍为好一些再问吗?

众人不明白,无相真人却明白,他知道这个徒弟已经好不了了。从不戒的变声可以听得出来,他已是浊气阻塞心脉,目前之所以能够清醒过来,炽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郭东来是否还在人间,是破十六年前那桩疑案的一大关键,不岐此时不问,就没机会了。

不戒的伤重难治,也没有人比无相更清楚了。他叫徒弟代他疗伤,只不过抱着姑且让他一试的想法而已。故此,这个结果虽是令他伤心,却并不感到意外。

不岐道:“多谢师兄。”

不戒道:“不岐,你、你好——”不岐心头一震,在你好之后,他要说的将是什么呢?心念未已,只听得不戒继续说了下去:“你、你好自为之。”不岐这才松了口气。好自为之,虽然也可以正反两方面解释,但谁会从不好这方面去着想呢?

不戒是掌门人的大弟子,如无意外,当然是他理成单继任掌门。众人都想,因为不戒自知不起,故而吩咐师弟好自为之。这好自为之等于是把掌盲目性理担交托给他的意思。

无相真人听他这么一说,目光却露出锋芒,不戒忽地提高声音道:“不、不关师弟——”可是这句话也只能说到一半,他的眼睛又闭上了。不岐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心道:“好在师兄明白。

众人不禁又是一怔,不关师弟,按语气推测,大概他想说的是不关师弟的事吧,那事又是什么呢?但此际救命要紧,谁也无暇去推敲了。

无量急忙接替不岐,把真气输入不戒体内。不戒张口喷出一股阏血,翁声翁气地说:“师父,请恕弟子有负所托,牟一羽他明白,请师父问——”这句话未能说完,就气绝身亡了。

无相真人的道袍好像被风吹过,起了皱纹,面色枯黄,好象风中的败叶。

没有眼泪,一滴眼泪也没有。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比哭更加难受。

“死者已矣,师兄保重。”无量、无色齐声说道。

“请师父节哀,为师兄报仇。”不岐说道。

只有牟一羽不言语,敢情他惊呆了。

地相真人缓绶说道:“你们都出去,我要静一会儿”。木然的脸上毫无表情。

无量长老带头,默默地走出静室。

无相真人忽道:“一羽,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不戒临终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师父问牟一羽的,所以谁都不会奇怪掌门人单独要他留下。只不过无相真人要他们避开,却难免有人心里有点儿酸溜溜的感觉。

不岐走在最后,他把静室的门关上,但并没有走出复真观。他坐在弟二个院子的台阶上。从大门到静室,要经过三个庭院,这是蹭那个院子。在这个院子里,是听不是静室里面的说话声的。

现在他已是掌门人独一无二的弟子了,因此掌门人刚才虽然吩咐众人都退出去,并没许他例外,但为了防掌门人发生意外,他留下来照料师父,谁也不敢说他不该。他留在第二个院子,那已经是避嫌了。

他呆坐台阶,听得观门外纷乱的脚步声散开,终又归于寂静,观门外本是挤满等候消息的众弟子,想是两位长老传出无相真人的法谕,叫他们都回去了。

寂静,异样的寂静。他脸上的神情也有了异样的变化。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当然,他不仅仅只是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也听见了别的声音。正因为他听见了别人的声音,才引起他的心跳的。

他听见师父和牟一羽在静室里说话的声音。本来在这院子里是听不见的,但别的人听不见,他却可以听得见,因为他的内功造诣在武当派中是可以排名第四的,用不着伏地听声,他也听得静室里面小声的谈话。

他听风师父在问:“你知道我所要的东西?”

牟一羽道:“禀掌门,弟子已经带来了。接着听见一声较重的声响,不岐用不着眼见也猜想得到,那是牟一羽把一个布袋放在桌上的声音,那个布袋是牟一羽早就背着的,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

不过正如什么事都有例外一样,这个谁字并不包括不岐在内,无须牟一羽告诉他,他也可以料想得到那是什么。

果然听得师父说道:“都带来了么?”

牟一羽道:“一块也没留下。”

师父道:“好,那你就一块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细看。”

“一块块拿出来”,那不是骨头还是什么?不岐的心往下一沉。他好象看见青蜂常五娘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盘龙山上。

他正在和师弟理论,那个对何家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已经按捺不住,上去和耿京士扭打了。纠缠间忽听得老家人一声惨叫,倒地身亡。他立即指责耿京士杀人灭口,连师妹都以为是她的丈夫失手打死那老家人的。

那时雨虽然已经停止了,天色还未开朗,他们都看不见树林里埋伏有人,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但他知道,青蜂常五娘,一定是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因为那老家人是给常五娘用青蜂针害死的,而常五娘也一定知道。他是知道的。她的独门暗器可以瞒得过耿京士和何玉燕,却怎能瞒得过戈振军?曾经与她同床共枕做过一夜夫妻的戈振军?

他捶胸自责:“我怎会这样无耻下流,堂堂名门弟子,跟一个臭名昭彰的淫贱女人缠在一起?唉,但若不是师妹移情别恋,我也不会受这妖妇的迷惑!我只道她人尽可夫,做一晚露水夫妻,日出便散,哪知会得到这样结果!”

就因为有这段孽缘,他只能替常五娘掩饰了。

不过,他明知是常五娘所为,却还要冤枉师弟,也还有另一个原因。当时他在想:“耿师弟变作满洲奸细,这已经是语气确凿了。反正他罪有应得,给他多加一条罪名,那也算不了什么。但现在,那个可以证明耿京士做满洲奸细的证明——霍卜托写给耿京士的那封信,已是显露出越来越多的疑点,这个所谓证据,恐怕也未必站得住脚了。

如果耿京士的罪名不能成立,他可不能不担心他做的这件亏心事被人揭穿了。他杀耿京士还可以说是误杀,但他明知那老家人是给常五娘用青蜂针害死的,却还要冤枉师弟,这件事又怎能辩解呢?

即使他依然瞒住良心,说是当时自己不知,但若捉住了常五娘,常五娘能不说出和他的关系吗?他又怎能和常五娘对质?

静室里早已没有谈话的声音了,他知道师父一定是和牟一羽在检查那些遗骨。

要是给师父发现真相,那怎么办?

他正自胡思,忽听得一声咳嗽。俗语说做贼心虚,这一声咳嗽,竟然把他吓了一跳。

抬起头,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道人弓着背向他走来。他哑然失笑,是服侍他师父的那个聋哑道人。

这道人不知俗家姓名,生性蠢钝,有若白痴。众人因他又聋又哑都叫他聋哑道人。

聋哑道人是是二十岁多岁就来到武当山的,当时无相真人新任掌门,见他可怜,调他到跟前使用。他专司服侍无相真人之职,也将近四十年了。他今年大概六十年纪,但看起来比八十岁的无相真人还老得多。

他看见不岐这副样子,好象也感到有点儿诧异,脸上一派茫然的神色。

他刚才不知是躲在什么地方,和聋哑人说话,只能用简单的手语,要问也问不清楚的。不岐只好竖起拇指和小指,两根指头靠近,然后指一指内进的院子,示意无相真人正和一个弟子在静室密谈,叫他不可骚扰。然后指指自己的胸,又指指他,再把双掌摊开,作势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似的,向外方走了两步,回头再看一看他。这是说:请你替我看门和伺候师父吧,我要走了。那聋哑道人点头表示明白,在他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不岐就离开了。要知不岐虽然不怕别人怀疑他,但也还是不想给牟一羽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还在这儿的。

他走出观门,忽听得有人说道:“我叫你不要心急,你瞧,这不是你的干爹出来了?”原来正是无量长老和蓝玉京同在一起,在附近等他出来。

蓝玉京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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