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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茉莉-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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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他阿爸,小郑你也看到了,他阿哥,我俩为啥回来我不说了你也知道。”林双玉铁锹竖进土里支着她半身的重心,“小五子在利南多大的开销?且一年两年行,三年四年呢,十年八年呢?等他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你瞅他阿爸这个样子,他能飞多高。你往后再让他回郎溪守着他这个缺胳膊短腿儿的穷老子,天大地大外面他见惯了,他还能收的住心么?”
郑斯琦一笑,话说的不那么温和,几乎是暗藏锋机,“所以您就打算,早早斩断了他的念想?”
林双玉眼神倏而黯淡,眼皮耷拉下去埋住了半只瞳孔。白蝴蝶绕圈儿在她鞋尖徘徊游走。
末了吱声,哑了哑嗓子,“我一辈子脾气不好我晓得的,人书里惯说的泼辣悍妇是我。可我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但凡,但凡有退路,我能舍得把我伢儿拘在这一亩地里么?不能,我不能,我现在是没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阿妈真的不是坏人我相信
第83章
郑斯琦这时候轻而易举地想起一句话,《安娜卡列尼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林双玉看郑斯琦始终匀静,眉宇间又泰和的样子,擅自臆测他是不会知道下等人什么样的概念的。东奔西突,瞻前顾后地讨生活,三言两语又怎么能概括的完。不切身体会过的人,听两三句只言片语又怎么能懂。
根茎掐断渗出的汁水染得她指端发绿,“跟你们年轻人说了,你们觉得我老太太心狠。”她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你们不懂。”
“我的确没有经历过。”
郑斯琦笑了笑,“故事我倒听说过,我父亲的,不知道对您来说有没有什么参考性。”
郑寒翁的求学经历,是他每年都到絮絮说给子辈听的骄傲,是他胼手胝足,匍匐前进的一段泥泞的山路。
郑寒翁原先是贫农,祖籍并非利南,而在一路指向西北腹地的源清。祖祖辈辈同样时代务农,面朝黄土,所看所想,也不过那一口碗大的青天白日。彼时郑寒翁却有别同人,不甘安贫乐道囿于现实,在旁人看不上的地方,数年如一日地缄默着发奋,跳出了狭窄逼仄的源清,毕业留任何麓县一中,也是教语文。
郑斯琦语气淡淡的,只像单纯在说一个故事,“他那时候跟我说,他留任教师的那一年,祖父家里就剩了半缸麦,结结实实是穷得叮当响,一条裤衩子三兄弟轮着穿,临走之才大费周章从他弟弟腿上给扒了下来才出得了门。那年正好是1966。”
林双玉听了发笑,捋了捋滑下来的袖口又停住不笑。
1966的中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高校首当其冲,最先应声批判资本主义复辟。何麓县一中无法在潮流中得以幸免,独善其身。停课闹革命,写大字报,上行下效,学生批判学生,老师批判老师,无限地上纲上线。漫漫风雨,绵长阴伏,气盛年轻如郑寒翁,免不掉地话语偏颇激进,被狂热的学生快速地揭发,盖上莫须有的罪章。
六七月的天气,被揪出破旧的青瓦房,穿着一身褴褛单薄的单衣,被学生泼上了滚烫的浆糊,贴上一层层花花绿绿的标语口号。游街也有,且脖子上要被挂上两只破旧的劳改鞋,且弓腰低头,不能只是旁人。再又或是绞掉头发,再又或是隔离审查,被轮流地毒打。
落魄潦倒也就罢了,人格也要被人一把从脸皮上扯下来,丢到地里狠狠地踩上两脚。
郑斯琦抬了抬头,“那时候被打成黑五类的人,不是被关押监禁,就是被丢去劳动改造。我父亲印象里,他那帮一同被打成黑五类的同事里,投湖的有,上吊的有,对罪行供认不讳之后寥寥一辈子的人也有。有时候也很难想,比那时候的他们还要绝望的人,现在到底还有没有。”
林双玉不说话。
1977年冬,恢复高考,孑然一身的“老三届”郑寒翁换了条簇新的毛料裤子,花了一身家当,却又因为政审不过关,划拉被画出了录取名单之外。
“77年他考不过,78年他又考,78年没过,79年他老人家还考。”郑斯琦说着说着自己都不住笑,“我觉得那时候的那些人,最不怀疑的一点,就是知识能改变命运。”
林双玉停顿良久,半开玩笑似的问,“后来可真的考上了?”
“后来好容易一把年纪三十多了,全省第七考的利大,再后来分配到了利南市博物馆做研究员。”
郑斯琦无意说教,只是他人历史照进自己的现实,总能把一些共通之处看的更加清晰明了。所谓竭尽全力,也应该定下最适宜的方向。
“小五子的条件很好,很聪明,我的女儿是他的同桌,她也总告诉我小五子学习认真刻苦比她自己用心的多,是个很勤勉的孩子。”郑斯琦看着林双玉的发顶,“我也是当老师的,所以我明白这些东西有多难得。”
“我从来不觉得乡镇学校不好,相反,这里培养出来的孩子往往更有韧性这我始终相信。但要留在这里对小五子老说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太早了,太小了。这不是必然不必然的问题,这是怎么选择的问题。再或者说一开始就不要让他去看大城市,去看外面的花花绿绿,如今他的眼界将将要打开,您又要把门给他关上,这比一开始就蒙着他的眼让他别看还要残酷。至少您得去问他自己的意愿。”
“家庭的不幸是最最不应该留给孩子的东西不是么?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头脑,为什么别人要活的比别人包袱多,为什么别的孩子就能一身轻松没有顾虑的成长,自己就得一步一回头地不好走?这完全不该是孩子该思考的问题,其实是家长。”
郑斯琦停了停,推了眼睛笑,“你会觉得我管得太宽,或者说话太轻飘飘么?”
林双玉先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继而思索了一刻,“……不就怕他心野了。”
郑斯琦笑,“还是跟我以前想的一样,很多人总爱抓着小概率的事件不放。可您所谓的野是什么概念您自己能说得清么?是怕他忘了这个家还是怕他走得太远您拘不住?可能飞得更高不是好事么?您放过风筝么,事实上只有把风筝放的越高才越容易收线放线,才越容易把握地住方向,物极必反,您越牵的紧紧的东西才越容易丢。”
“可在利南连个房子都没得住,家都卖了,怎么安身?”
“我家在利南有套空房,八月份合同到期,七十平左右,两个人住其实很舒服。地段不错在老城区,周围超市医院菜场都离得近,出门就是地铁一二号线和公交站牌,走到利南附小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比铁四局还要近些。房租多少无所谓可以后来再定,但只要你们愿意,住多久都可以。”
林双玉眨了眨眼。
“利南附小每年都是有直升名额的,只要品学兼优,可以一路直升利南附属高中,这是利南市最好的省示范,学校每年也有全额免费的出国交换的名额。这些东西确实水深,走人脉有关系很重要我也知道,不过话说的还有点儿早,但只要小五子以后有需要,我也很乐意卖您这个人情。”
筐里的芫荽垒的满满当当,蓬松地几乎满溢,林双玉却不记得拿手去朝下按按。
“虽然我也不清楚小五子以后的意向是文还是理,但至少小到初中的学业我还能辅导的了。他以后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我,随时随地,在利南找补习班和家教按现在的行情来讲真的很贵,但在我这边,永远免费。未必能把他教得出类拔萃,至少能不让他往您说的偏门邪道上走,只要您信我。”
林双玉面上浮出了极明显的,惊愕与怔忡的神色。
“话都说完了,您还有什么其他的顾虑么?”郑斯琦还是轻声慢语,“您别觉得我有什么目的性,说真的,我一点儿目的性都没有。”
郑斯琦其实回头想想自己说的,并没那么笃定。害怕自己的这一番知心换命太过殷勤彻底,反教对方心疑,教她受用不住。至于目的性,说无也无,说有也有——就只是希望乔奉天能高兴,能笑。
林双玉不响的时间先前的每一次都长,长到郑斯琦以为她不会再接话了。
林双玉动了动嘴巴,“您知道我儿子是什么人么?”
漫漫一片芫荽地被打理的干净整饬。
“我知道。”
“那你……你是不是?”
“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和他做朋友?”
郑斯琦看了看远处的一线天际,又看近处一茎青绿,“交朋友如果按您说的也要人以群分的话,那不叫交朋友,那叫抱团取暖。说一句玄之又玄您未必信的,交朋友更多的时候是灵魂和灵魂的吸引。您觉得性别与性别之间应该有不能忽视的区分,但往往是您自己局限在一处。在更大的空间里,这些东西都是能被包容的,只是您始终不相信罢了。”
郑斯琦直视林双玉,“您觉得您不快乐,但他其实比您更不快乐。”
林双玉不做声,撑着膝盖从地里站起,大约是一时缺氧,整个人身子一歪眼瞅着要像一边坍倒而去。郑斯琦见了连忙起身伸手去托她的胳膊,依势一脚踩进了面前浅浅的一道沟渠里。
第84章
乔奉天偷偷看完了郑斯琦所有的朋友圈,看了两三遍。他不不太清楚会不会留下访客记录,所以每次总会总会犹豫很久才退出来。
郑斯琦在利大食堂喜欢点虾,十几条关于食堂午饭的朋友圈儿里,乔奉天发现他点了五次。郎溪周遭有溪有湖,市场上卖的鱼虾泥鳅都比市里人工饲养的要新鲜有味得多。乔奉天在提筐来卖的大爷那儿,称了活蹦乱跳的一袋河虾和一尾鲈鱼。
林双玉楞塞的一百他没破开,想着走之前怎么再悄不做声地给塞回去。
回田埂上一瞧就提溜着满手的东西愣了,两三步跳过去看郑斯琦湿透的鞋子裤脚和一小腿斑驳的泥水。
“你这儿哪儿滚了一身?”乔奉天扯他裤脚,上头还滴滴答答往下落水。
郑斯琦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解释方才的状况,“……没留神就。”
乔奉天抬头,“就老实搁边上站着还能踩水里?”
“哎哟。”林双玉解了腕儿上的一条米白的汗巾往郑斯琦脚上掸去,“是我,是我刚一下子猛扎扎一站没站稳哟,小郑着急忙慌过来一扶就踩沟儿里了,哎哟你瞅瞅这弄得。”
郑斯琦忙弓下腰去扶她的胳膊,“阿姨我自己来。”
“我来。”乔奉天拿过林双玉手里的汗巾,蹲下去拧擦拭对方黑色的布料上,星星点点的土褐色,“回去换裤子,这个要洗,干了不好搓。”
郑斯琦手撑膝盖弯下声,话语响在乔奉天的头顶,“来你家一身都换了个遍快。”
“摘了眼镜留个胡子,你马上就和我们这帮乡下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唯独我这名字太洋气了点儿。”
乔奉天折高他濡湿的裤脚,看他露出来的一截小腿上覆着一层卷曲的毛发,“那叫郑守财吧,听着就喜庆。”
郑斯琦一面笑一面往后退,“别了,别擦了。”
“自己再拧拧水。”乔奉天停了手里的动作,抬头迎阳,弯了弯眼睛,“家里有紫苏,中午烧鱼和虾。”
林双玉没再多说话,站到一边打理着一筐芫荽,点了点乔奉天拎回来的鱼虾蔬果,回头冲两人望了几眼。
郑斯琦的话,她听得进去,平心静气地想,很对,有道理。她一辈子吃了文化不高的亏,没办法在三言两语里总结出深刻的道理,她所能知道的,都是她经历的。郑斯琦将所有利与不利罗列成了通俗易懂的一条条,按大小高矮摆在他的面前。他抛了几根橄榄枝,那意思仿佛就是,问题他都愿意帮忙解决,现在最大的问题唯独就在于,自己同意或不同意。
她不惮做最高的决策者,却不代表不怕自己独断专行影响了小五子还未可限量的人生。横刀立马她可以,未雨绸缪她只会最浅显的那一层。零敲碎打,念念催逼,她再心气儿高也难免有想走捷径的时候,溺水时丢下来的救命稻草谁都得狼狈去拾,紧抓不放,这是分明的人之本性。
可抛绳的人未免又太无关了,一旦被发现了他举重若轻之下竭力的心思,目的性就朦胧了。即便林双玉是在水下,是被施救的其中一个,也不免在挣扎的间隙里质疑——他为什么?
乔奉天待人接物的言语神态她是一清二楚的,喜误虽不分明,却也并不是五踪迹可寻。那是鱼尾摇曳划出的一波涟漪,高兴与不高兴,乐意与不乐意,都是一瞬即逝的东西。林双玉想想,居然想不清他有多久没在自己面前笑了,嘴巴间的那道缝是经年不变的岩隙,只风吹雨打地渐渐几乎瞧不出;小时候他是长了一颗虎牙的,如今再想,也几乎想不起那颗牙现在还有没有。
乔奉天刚才不是笑在嘴上,倒像是笑在眼里的。那一层水色,莫不过揉皱的熟宣里,绘了郎溪的一方烟柳画桥,草长莺飞。
您觉得您不快乐,但他其实比您更不快乐。
有时候为人父母,与儿女南辕北辙的态度板的过正过久,时常会忘记了那个最初始的目的了。仿佛是一场漫长的博弈,单纯只是不想输。可真要折桂了之后,赢家的奖励是什么,输家的惩戒是什么,不清楚且也并不重要。从呱呱坠地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到满月时希望能独立成材,再到往后希望后失望,失望后绝望,手里的筹码越落越多,孤注一掷似的赌注却越下越大。越是倔强着不肯回头,越是要缰绳套牢,指甲嵌进肉里也紧抓不放。
自己满手斑驳,他颈上也是一道抹不去的乌青的勒痕。较劲儿不服软成了牵绊,一刀斩断了绳子,就像什么都了无踪影了一般。当往往人生就是个最不具像的概念,它既不是给别人看,也不是给自己看。
所谓“平安长大”,又究竟丢失在了往前数多远的路上。
白蝴蝶也飞的困倦,停在一朵洁白的芫荽花上小息。林双玉挽了一把头发,把篮筐勾在精瘦的胳膊上,“回家,把裤子带去清池那儿细细,日头好,一晾就干。”
乔奉天端了一个筒箍的乌木盆,舀了一勺皂角,取了一个小臂长的木槌。郎溪人用不惯现代玩意儿,家务劳作的工具都仍然传统。若是有人用了新鲜物什,旁人看了却又不知出于什么古怪复杂的隐秘心思,一定要群起攻之,明里暗里说他猴七八怪,忘根忘本,净学着跟平常人不一样。
郑斯琦换的裤子是乔思山的,簇新的一条涤纶裤,乔思山穿得绞边儿,上了郑斯琦的身,愣是成了条七分裤。乔思山夸人也一如他本人般耿直质朴,说他的腿是自己这大半辈子里,见过最长的那一个。
“我阿妈没和你说什么吧?”乔奉天走在去清池的一截低矮的土胚墙下。
郑斯琦反复提着过短的裤脚,“你觉得她能说什么。”
“问……你和我的关系。”
郑斯琦侧过头笑,故意反问,“你说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明明是最简单的设问,可一时让他去答,乔奉天却答不出。
路过一道狭窄的夹巷,人家渐渐稠密了,几束烟囱里正徐徐腾出白汽,人声狗吠也时有时无,隐隐约约地及近。郑斯琦想帮乔奉天拿手里的乌木盆,低了头伸出手,却见对方明显地向后一缩手。乔奉天戛然停了脚步,回头看他。那根弦的两端,像是被人霎时绕指横拉。
“你……”
“你在这儿等等行么……等我先走过去一会儿,你再走。”
“怎么了?”
乔奉天不响,过会儿又说,“行不行?”
见他不想多说,郑斯琦便不多问。他点点头,看乔奉天眼底一闪而过的仓皇彷徨,“好。”
他立在原地,看乔奉天的背影在夹巷上方的一线天光下雾化着,空气里浮嚣的尘埃细小零碎,一粒,就像浩瀚宇宙里的一颗渺小星球。对方低头走得极快极快,快地甚至仓促狼狈,仿佛是个逃命的姿态。在郑斯琦要怀疑等等自己根本追不上他的时候,四岔口里隐隐传来声变了调的,一波三叠式的“哦哟!”
夹巷传音效果非比寻常,即便郑斯琦本无意去听。
“这不奉天嘛哎哟喂!哪阵风把你这会子给吹回来了哟?”
乔奉天脊背猛然僵直,再往前就走不快了。
女人半片瓜子壳还晶亮地缀在下嘴唇上,嘴巴一翘,又混着唾沫啐出来两片。她脸上挂笑,阳光下,像熟烂的南瓜上耷拉着的一朵即将衰败的黄花。
“李婶。”乔奉天回头,平静也不平静地看她。
女人猛一拍肉墩墩地大腿,极真切卖力的一掌落在腿根处,她像真的了然想起什么似的,做了恍然大悟状,“哦哟,都说你哥在城里打工出了车祸躺床上怪久了,哎哟是不是啊?”边说边往前凑身。
乔奉天先笑,再点头,“是。”
她手心叠手背,合在一起向下一拍,“哎哟你瞧瞧这事儿闹得!遇上你阿爸问好几次了他跟闷鱼儿啥也不跟咱们同乡说,哎哟我还当谁碎嘴子在那儿瞎他妈谣传了,啧啧啧。”
“命里该的,没办法。”
“那可不是命里该的么,那你说好好怎么都不出事儿就你们家出事儿呢——”女人话尾一嚼,囫囵在嘴里讪讪一笑,忙又往自己脸皮上给了一巴掌,“你看我不会说话,我这儿瞎说呢,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忘心里去,啊。”
“没事儿。”乔奉天重新托了托乌木盆。
李婶的丈夫正从里屋提着茶缸出来,在院里瞧了乔奉天,登时嘴上的胡子一撇,“新鲜啊,这不奉天么,咋,回来相亲还是结婚啊?”刚一说完就兀自嬉笑起来。
李婶拿胳膊肘佯装着顶他,“就你成天几把瞎说,人自由人士活得就是个潇洒自在与众不同,你丫个土老帽懂个屁,人大城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真找对象能看上咱么这儿穷乡僻壤里的?!“男人一面停不下笑,一面后躲,“哎是是是,自由人士,自由人士。”
“你边儿待着。”
“哎我走走走。”
乔奉天默不作声看他俩一来一往。
女人攥了攥手里的一把葵花籽儿,“不过不是我说啊奉天,你阿妈啊,是真不容易。你看先是你阿爸,又是你,又是你大嫂,这会子又你哥啧啧啧……哎哟莫不是你们家风水不好吧,要不去月潭寺里花钱请个师傅破一破吧?哎这种东西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哟。”
“李阿桂你就瞎他妈说吧!”
乔奉天背后蓦然响起了另一个女声,惊得他差点儿失手打翻了乌木盆。原先那方黑洞洞的窗子被人推开,正站着个围裙套身,摘着一把马兰头的女人。短发齐耳,眉毛寡淡,标准的薄唇三角眼。
“宋阿姨……”
“奉天瘦了啊。”女人的三角眼快速在乔奉天身上逡巡,嘴边像笑又不是笑。
第85章
乔奉天见地上有一团浓黑的影子,那是要比灰色晦暗的积雨云层叠还要深重的颜色。
“不回来也好其实。”女人掐马兰头发热声音,响在指尖尤其清脆,“哔啪”一声,像迅猛的一次坍塌,“你在这儿谁把你当人看。”
那个捻了个瓜子儿往嘴里一丢,故作精怪地阴阳怪调起来,“哎哟你这说的什么话!”边毕毕剥剥磕着嘴里的瓜子边笑,“谁他娘不把谁当人看?甭这儿指桑骂槐骂人还带拐着弯儿的!”
“谁搭腔我说谁。”
“哟,就你那逼嘴会讲。”一把瓜子皮撒出去,纷纷扬扬撒了一地,猛一转身扬了把枯槁的马尾冲着里屋开嗓,“丫头出来拿扫帚把地扫扫,天天夹家夹着屁事儿不知道干!”
里屋半晌才有黏重的年轻女音不耐地应,“你没长手啊。”
“你逼丫头再讲一个我看看来。”
女人脚踏烈烈风火似的进屋,“啪”一声合了院里的蓝色纱门。琐细蚊蝇紧接着萦绕三圈,才头也不回地飞走。
“她那个女人你不知道么?”宋阿姨半倚方窗,“嘴比头先从娘胎里出来,见了还不躲着走?”
“回头她又去逢人逼叨叨,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你阿妈是最不好做人的。”
乔奉天抬眼看了她一眼,阴处下的瞳色更是黝黑。女人掐马兰头的动作恍然似的一愣,转瞬间又加快了节奏,一翻一折甚至比方才更要迅速娴熟。
“那这个地方,我还就不能走了么?”乔奉天冷声道。
这是郑斯琦听得最不清的一句话,他的声音太小了,几乎是瑟缩的。
他从刚才开始就没办法上前,既不是怕更不是躲。道理是个好东西,但并非万事通用,乔奉天既让他不做声,他就不能擅自拂他的意。自己如果再年轻十岁,一定一定是忍不住的吧。
忍不住上去呵斥,再牢牢抱他,用胸膛遮住他的耳鼻眉目,带他进一场无风无雨的寂寂深夜,用以好眠,用以疗未愈的伤。
“你这话呛的。我是这个意思么?”
“人不认命怎么办,就这个世道你怎么办?”
“你不要老想着去改变别人改变社会,你要学会改变自己。”
女人弯起三角眼,笑意总显得似是而非。
既不能说有道理,更不能说没道理,乔奉天突然哽了一下,恍然才想起来,这个女人退休前是乡镇中学的思品老师。
郎溪像是狭窄木匣,又泥沙俱下。有人嘴脸天生像极了一尊犄角獠牙的镇墓兽,恶意张扬而不加掩饰。有的人又天生有一股悲天悯人似的劲头,心未必通达开阔,嘴里又容得下江河湖泊。他们更加自以为是地对他人加以揣测,用更华美的言辞加工成句,一针下去疼的人跳脚,撩开袖口,却连疤都不留。
郎溪是社会底层的综合世相,一人一角,谁也抢不了谁的戏。
清池四周生有疏林蔓草,水引山泉,凉意森森,捉一把蒲扇扛一架藤椅,最宜避暑消夏。此刻的夏还是初生的柳芽,不够热气蒸腾,漫野森绿,可也足够多情多梦了。正有云影映在池面里,微微荡涤浮漾,水一拨弄出层层纹路,就缓缓融了。
郑斯琦第一次见别人拿木槌洗衣服,粗长的木槌柄手被抚摩地光滑幼润,一击下去,溅起星星点点的水珠挂在了裤脚上。
“有意思么?”乔奉天抓了一把皂角,伸手掬了一抔清水掸上。
“有,特别有。”
“我都怀疑你根本没手洗过衣服。”皂角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袋装洗衣粉,起泡不多,触手既硬又涩,却能把衣服浆的干净雪亮,“全自动洗碗机洗衣机扫地机消毒柜……就差全自动洗头了。”
“你不懂,正因我有我这样的受众,科技才能进步。”
乔奉天撂下木槌轻轻揉搓着手里的裤脚,“真会往脸上贴金,水池子都没您脸大。”
索性郑斯琦的裤子是棉的,下水不脱色不打皱,要么乔奉天一定不敢妄自下水洗。有的时候,人的小心思的十分丰沛的,阴郁木讷不解风情都好,差异只在于做什么事,和什么人。
念书的时候会分发作业,看到自己的作业本和喜欢的人的贴放在一起,都觉得怦然心动;不念的时候,读一本书,又会去找喜欢的人,名字里的那几个字,找到了那几处小小的铅字连在一起看,佯装他出现在了书里,像一样包装精致的愉乐惊喜。现下洗别人的衣服,会有意用手丈量他的腿长,摩挲贴过他腰线的系扣。
郑斯琦不和乔奉天并肩,因为高出他一截,便往下去了一截宽敞的青石台阶。乔奉天因此能在他不回头望的时候,私自细致描摹他侧看的轮廓。
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形容山势也未必不能形容人。其实鼻梁高挺好看的人,不侧看最是一种别致的浪费,扬出去的那道直线是学识气度,敛下去的那弯勾弧是内敛自省。仔细想,郑斯琦这个人很中国,不是说不圆滑不市侩,相反,很有,可又被士大夫气质中和的匀静。是末夏初秋,愈往深处愈清凉舒爽,回暖的势头却始终有。
“小五子的事情。”郑斯琦看他。
乔奉天神思游走,看得太深来不及收视线,一时痴似的神色被对方一览无遗。乔奉天即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唰”转开头,漫无目的地脸朝水面,手指掩饰似的顶了顶鼻尖,慌张的连焦都聚不上。
“我和你母亲说过了。”
郑斯琦伸手过去,四指贴上乔奉天的左腮。把他的脸推向自己的方向,拇指一勾,温柔抹去了他鼻尖上沾上的一点儿雪白的皂角沫子。
“以我局外人的身份,我做了我最多能做到的那一步,虽然你母亲问了你我的关系,但我说的很客观。至于她到底同意不同意,相信不相信,虽然我现在不能给你打百分百的包票,但她的态度在我看是有破绽的。”
郑斯琦指尖的沫子一碾就破。
“房子找好了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七十平,地段好,也便宜,八月就能住进去,铁四局你再多住一两月就行。”郑斯琦稍作了停顿,随后的语气仿佛比刚才更加笃定,“你回去做好小五子的工作,让他一定做好留在利南读书的决心,什么都没有他自己的意愿重要。还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我,能做的都交给我,我都会帮你。”
乔奉天突然发现对着郑斯琦,“谢谢”二字变得难以启齿了。他既懊恼对方似乎一切得心应手,什么都不缺,也懊恼自己渺小的不能再渺小,总不能回馈到对方温柔的百分之一。
薄薄一层云影移开,阳光一下子直捷,晃了晃眼。
于是只能二傻子似的一味点头,一味盯着对方的衣领舍不得挪开视线。
“你在这儿,经常那样被人……欺负么?”
乔奉天视线游移向上,愣愣盯着对方的眼——乔奉天不知道他是反射弧过长,还是一直犹豫至此,才开了这个话头。
“欺负我么?”重音放在了欺负上。
“你觉得不是么?”郑斯琦笑了一下,“那还不叫欺负么?”
他误会了乔奉天的意思。他以为乔奉天认为那不至于算欺负,可乔奉天真正的意思是,那当然不叫欺负,那根本是叫侮辱。
“算吧,一直都这样儿。”乔奉天没接着那句“没事儿我都习惯了”,那点儿故作坚强的坚持,一直以来被郑斯琦默不作声的全拂开了。
人真的不能在春天里待的太久,它自然有温柔而巨大的力量。
“为什么?”
“你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那么说你?”
乔奉天其实不怕揭伤疤,疼痛是其次,他不怕疼,但这个疤太丑,他怕难看,他怕吓到别人难堪自己。他不能确保每一个看起来好声好气的人都是真真切切善意包容的,怕他们看见自己不能容忍的东西扑楞着翅膀就着急忙慌的走了,走了没关系,别又衔回来石头往自己头上丢。
何况那个人对他,也不能算完完全全的“强买强卖”。只挂自己一个未成年不懂事所以责任全在他人的牌子,未免太会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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