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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却多情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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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后甩出,强大的内力击得一丛疏花水柏枝轰的一声枝断影摇,化为齑粉,漫天木叶尘埃簌簌而落。 
扬袖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只手近在脸前,指尖仿若隔着无形的壁垒轻抚她的面颊:“是你……真的是你么?是我隐姓埋名,夜夜在月光下弹琴唤醒了你;还是你不忍心,终于肯醒来陪我?” 
“醒醒吧。”黑暗里忽然响起三个字,宛如冰冷的利刃,割破白衣男子痴迷的幻梦。尘晓弦继续地道:“你醒醒吧,因为思念一个人太久,而将另一个人看作她,只是潜意识里不肯承认她已死的事实罢了。” 
“你说什么!”不容他说完,白衣男子蓦地抬起手掌,一掌将本就站立不稳的尘晓弦打了个趔趄。他此时神情,与刚才面对扬袖时已判若两人。 
扬袖呆了半晌,忽然扑了过来,伏在尘晓弦身上,抬头看白衣男子:“我求你、我求你放了他,”她语声哀哀,任谁听了都要心软,“只要你肯放过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扬袖!”尘晓弦忍不住拼尽力气大声呵斥,却见白衣男子凝视着她,缓缓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她的面颊:“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是!”扬袖回答得异常坚定。“你是、天心泽东梧世家的人?”白衣男子看着她若有所思。扬袖摇了摇头。“呵!”白衣男子放开手指,抬眸望向密林深处,忽然有些伤感:“她不是你,而我,竟还将她误认作你……你们走吧……本来,你们毁坏了她亲手种的疏花水柏枝,我应该用你们的生命向她赎罪的,”他的目光落回扬袖脸上,那般相似的面容,他久久地看着,似是不舍,半晌终于开口,“你们还是走吧!” 
扬袖扶住尘晓弦,想将他从地上拖起,然而他的身体全然挣扎不动。尘晓弦自嘲一笑:“看,你肯放我走,我却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这也许是天意?”白衣的男子回过头来,皱眉看着他,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也许,这真是天意,她特意安排你们到这里来阻止我的杀戳吧?她一向都是那么仁慈……”他踏步上前,想要从扬袖手里接过尘晓弦,然而扬袖手腕一抖,一柄银光闪亮的短剑横于肘前:“你想做什么?” 
白衣男子却不理会她,只顾低头将尘晓弦揽于臂弯内,扬袖大骇,手腕一转,短剑刺出!然而她连看都没看清,短剑已落入白衣男子手中,他毫不在意地挥袖掷出,短剑远远落下。扬袖一惊回眸,却见白衣男子左手圈住尘晓弦,右手食中两指并起,作势欲点,当即扑了过来,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禁不起扬袖几次三番的缠斗,白衣男子终于微感不耐,叹气道,“大小姐,你以为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么?” 
扬袖身势一顿,仿佛还没回过神来,林外却响起一声厉叱:“你还想伤害多少无辜,冷新月?”一条白绫从林最黑暗处发出,将白衣男子挥指欲点的右手手腕牢牢缚住。白绫的另一端在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手中。 
“冷新月”三个字一出,扬袖倒还不觉怎地,倒是尘晓弦倒抽了一口冷气。只因这三个字,在两年前是何等光芒四射。然而两年前的某一日,这个人掷杯折剑、焚宅放鹰,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这个名字,在那一夜自毁家宅的大火中,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湮灭。 
“怎么,相安无事了两年,你终于按捺不住,决意要与我一战了?”被白绫缚住的手腕岩石般一动不动,冷新月甚至连眼睫都未抬一下,只是慢慢从唇边吐出三个字,“厉、秣、兰?” 
 
八、镜天剑 
 
厉秣兰。 
这个手持白绫与冷新月相抗的女子,就是望霞村中眉目温婉的母亲。此际,温婉之色已从她眉间中褪净,代之而起的是决心与冷静。“果然,是有些神女峰云梦宫门人的风华啊!”冷新月微微一叹,“可惜,昔日云梦宫主华清鸢的绝世神功,却在几代之后遗失殆尽了!” 
尘晓弦和扬袖都大吃了一惊,尤其是扬袖,将厉秣兰看了又看,总觉得她心目中的秣兰姐姐和云梦宫女弟子,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然而秣兰那足以与冷新月抗衡的武功、眉宇间横亘的那抹厉色,却令她不得不信。 
“为什么?”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秣兰姐姐为什么不在云梦宫,却甘心嫁给一个村汉为妻,而且,还和他有了孩子?” 
听扬袖提到丈夫与孩子的时候,厉秣兰的神色不自禁地缓了缓,道:“小妹妹,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就会知道,对一个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丈夫与孩子更能令她幸福。”冷新月的神色隐含了嘲弄的意思:“好笑!”他眼里掠过一缕星光,“整日里围在锅碗柴灶之间,还要受那个妒夫的窝囊气,华宫主传下来的功夫,只怕早已撂下了吧,大婶!”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唇角勾起冷笑,尘晓弦暗道不好,只见冷新月松开自己缓缓站起,那条缠住他右手的白绫忽然自动松落。 
这端一松,白绫顿时松落下去,长达两丈的白绫如蛇委地,厉秣兰的面色也不由变了变。 
她忽然也笑了起来,带了种嘉许的意思:“倒是长进了啊!做了两年的邻居,我还以为新月公子沉缅在对故人的思念之中,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做了。”冷新月面色一沉:“我给了你两年时间,现在你还不肯交出石璃盏,这两年便是你一家三口幸福的极限!” 
厉秣兰神色一凛:“石璃盏是云梦宫镇宫之宝,你便是给我十年,我的回答仍和当初一样!身为云梦宫唯一传人,接过石璃盏之时,我便已有了必死的觉悟!”“难道要连丈夫和孩子的性命都赔上?”冷新月冷冷的一句话刺穿她的防卫,然而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子仍是强忍着,迸出一个字:“是!” 
便在她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忽然“泼啦啦”一阵声响,有人自水柏枝丛后穿出,往她奔了过来,口中惊喜地叫:“秣兰、秣兰,你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阿柱!”眼见丈夫高举着的白色花朵将要奔近冷新月的身侧,泪水便要从厉秣兰的眼里涌出。 
两丈的距离,晚了,一切都晚了!冷新月的手指只是轻轻一抬,田阿柱的额间便多了一个指头大小的血洞。血从田阿柱额头流下,滑过鼻翼,从下巴滴落,那张平凡恐怖的脸上,却平添了几分温情。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厉秣兰:“阿兰,我错了……”身子忽地飞起,平平飞过两丈的距离,再“啪嗒”一下落在厉秣兰的脚边,冷新月收了掌,似是不耐:“有什么遗言,和你娘子说去,家长里短的话我没兴趣听。” 
厉秣兰慢慢俯下身子,看着田阿柱,将他的头搂入怀中,她的胸膛很温暖,而他却只感到冷,越来越冷……连视线都开始模糊。“兰,我错了……你是从神女峰上降落的仙女,而你丈夫太平凡,所以我自卑、嫉妒……”“那有什么要紧?”厉秣兰将他的头搂得更紧了些,轻抚他的额角,“……那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你和禾儿,都在我身边,那就好。”她泛着泪光的脸笑了,“何况,没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不介意我云梦宫女弟子的身份,换了别人,秣兰还不一定嫁得出去呢!” 
“呵、呵……”田阿柱喉中发出干涸的笑声,带血的脸上,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厉秣兰,“若有下辈子,我一定还要你做我的妻子,你、你肯答应我这只癞蛤蟆么?”厉秣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着头。“还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告诉她,等爹回来,给她买只小……白、猪……”然后他的手指一松,掌中的花朵散落在地。 
尘晓弦挣扎了半晌,终于勉力凝聚起一点儿内息,在扬袖的帮助下,缓缓依着一株水柏枝半躺着:“冷新月,你变了!”“什么?”本来毫无表情的白衣男子忽然回眸,利剑一般的目光射向他的脸,“你说我变了?”“是。”尘晓弦面不改色,只是唇色依旧苍白,慢慢地道,“你从前是个任侠尚义、锄强济弱的人。虽然你天性孤僻,很难亲近,但人人都在心里敬重你。”他咯了一口血,又道,“那个时候,你外表虽冷,血却是热的。” 
“你想说我现在冷血?”冷新月看着他,目光中忽然有了某种愤怒,“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尘晓弦?”这是第一次,两个人互称名姓、针锋相对。 
冷新月后退了一步。退后的时候,七弦琴已翻转到他的指间,他左手横抱琴身,右手轻轻一拨,“叮咚”一声,琴声响起,那初听悦耳的清音,只一个乐符之后,就陡然变得凌厉无比,杀机四伏。鲜血顺着尘晓弦的唇角不绝如缕地流了下来。在愈来愈凌厉的琴声中,他咯血的声音都被淹没,刚刚缓和一点儿的脸色迅速转为苍白。扬袖只觉心口一阵阵烦恶,站立不住,她伏在尘晓弦胸口,伸出两手将他死死抱住,仿如溺水的人抓着稻草。 
白光一闪,数道白绫穿林而过,掠过枝头从五个角度缠绕,将冷新月和厉秣兰围了起来,在那道道白绫的包围下,琴声忽如遇到墙壁,虽震得白绫鼓荡,却如困兽般冲之不破。外面的尘晓弦和扬袖顿觉心头一松,尘晓弦方能开口,便疾疾叫道:“厉姐姐你怎样了?”隔着白绫,依稀映出两个人的影子,然而里边的情形却判断不出。 
抚琴的手指一停,一根琴弦垂了下来,冷新月轻轻拉了下那根琴弦,微笑着摇一下头:“可惜,先前被那个叫尘晓弦的小子弄断了,不然,这白绫就算再加厚三层,也阻不了我的琴声。” 
“冷新月,你莫要如此托大,”厉秣兰掌中寒光一闪,多了一柄长剑,“今日,我就以云梦宫唯一传人的身份,与你做个了断!”那柄剑甫一抽出,便发出耀眼寒光,那高华浩然之气如天上的银河汇聚而成。 
“原来是云梦宫的镇宫之剑镜天剑,华清鸢当年持之力败武林盟群英。”冷新月这才微微抬眼,“斯剑虽在,只可惜冷某晚生了百余年,华盟主的风采,是再也不复得见了!” 
厉秣兰怒道:“冷新月,你的意思莫非是说我不配持这柄绝世宝剑?”清音一叱,厉秣兰掌中宝剑一亮,内力催生,宝剑光华源源不绝,一道银光从白绫中透出,光柱穿透沉重的夜色,映得月华惨淡。 
但见光柱移动,瞬间白绫被映得几成透明,而白绫中两人却瞧不见身影。尘晓弦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耳中蓦地传来“叮”的一声清响,极似冷新月拨动一根琴弦。但那一声之后,久久没有动静,半晌,才又是“叮”的一声。过得片刻,却是连绵的“叮叮叮”几声,仿佛冷新月老在同一个音上反复拨奏。 
扬袖皱了眉:“除了七弦琴外,他在以什么对付秣兰姐姐的镜天剑呢?”尘晓弦道:“以镜天剑的威力,寻常兵刃在其下根本走不过十招。当年华清鸢以之独挑武林盟群英,三场连断控鹤剑、少林降魔杵、子母流星环三件神兵,连华山剑派的青玉松纹剑都在镜天剑下被砍缺了两道口子。但冷新月的兵器与镜天剑相交五次,竟是毫发无伤。” 
正说话间,又是“叮叮”几声连成一片,如此接连交锋之下,那兵器犹是回转自如,倒是镜天剑的光芒却似一敛,满天光芒顿时为之一暗,白绫中又渐渐显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蓦地两人身形相交,镜天剑一剑刺向冷新月肩头,冷新月一扬手,手中一点毫光乍放,带起一轮新月般极细极弯的光影,倏忽一闪,但听得又是“叮”的一声,那道光影便似落入袖中,犹如星光沉入水里,眨眼便不见了。 
尘晓弦和扬袖两个人四只眼睛看着,一个惊叫了一声:“不好!”另一个却似恍然大悟般脱口而出:“我知道那是什么兵刃了!”随着两个人的语声,白绫围起的墙壁“咝”地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跟着“咝咝”连声,白绫处处裂开,紧接着“轰”的一声,树枝白绫向外炸开,烟尘四起,迷住了旁观两人的眼睛。 
 
九、石璃盏 
 
烟雾渐渐散尽,白衣的身影挺立如竹。激战后的冷新月却像刚从月下花前走出,身上白衣纤尘不染。他的双眸如两颗遥远的星子,远远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厉秣兰,右手慢慢抬起,手上,竟是那柄镜天剑。 
他忽然一扬手,镜天剑“嗖”的一声飞出,倒插入厉秣兰脸侧的土里。绝世宝剑映出女子一脸凄凉与无力。“你输了。”冷新月只说了三个字,面容平静、冷淡。可是厉秣兰却已知道,这三个字的代价——身为守护神女峰云梦宫镇宫之宝石璃盏的唯一传人,这场决战所输掉的便是这件人人觊觎的异宝。 
石璃盏相传是神女峰顶灵石,吸收了千万年天地日月的灵气所形成。它可以吸收别人的真气,待吸满之后,如果有人用而得法,便可以将石璃盏中所贮存的真气,再转吸入自己体内。 
厉秣兰看着冷新月,又是一口鲜血自喉头涌出。“怎么了?”对方毫不为之动容,连眉峰都不曾皱一下,“想到要将云梦宫传了百年的石璃盏交出,就心疼成这个样子?”厉秣兰却似听不见他的话般,自顾以手抓住剑身勉力撑起。剑身冰寒,锐利的感觉如千根针刺入指掌,血从指缝间溢出,然而濒临绝境的女子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看着树下的尘晓弦:“你过来。” 
这三个字看似不难办到,但对于受了重创的尘晓弦却决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看到厉秣兰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似乎含了太多的无奈、叹息、伤痛,和隐秘。 
他挣扎着勉力站起,才挪动一步,五脏六腑里就好像有人拿刀在用力搅,冷汗从额头涌出。扬袖看着尘晓弦一步步向厉秣兰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专注凝视尘晓弦的神情,却引来冷新月异常温柔的眼神。 
走了两丈,尘晓弦的背上几乎已被冷汗湿透,厉秣兰看着他,面上添了几分赞许,又似终于放了心。尘晓弦在她面前蹲下身,见她嘴唇微微翕动,当即低下头去,却听她在自己耳畔,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我死了之后,你拿着这柄镜天剑,上神女峰去取石璃盏,然后带小禾走……”尘晓弦料不到她竟会如此说,浑身一震,却听厉秣兰异常平静地继续道,“云梦宫中有一座‘素女剑阵’,便是剑术惊绝的剑中四公子全来齐了,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但你只要记得……”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到时用这样东西,戳瞎剑阵中坐着看书的那个人的眼睛……”尘晓弦忽觉手中一凉,多了样又轻又细的物事,低头要看时,却被厉秣兰冰凉的手指一推,将他的手掌合起,掌上轻微刺痛,觉出竟是两枚尖利的银针。 
他心中吃了一惊,还未回过神来,忽被厉秣兰用力推开,大声道:“尘晓弦,小禾就拜托你了!” 
冷新月本一直在旁冷眼相看,他生性孤高冷傲,不愿阻断别人的遗言,所以厉秣兰与尘晓弦切切低语,他也不去留意。这时陡闻厉秣兰一句话,立时反应过来,白影一闪,人便已掠至厉秣兰身前,闪电般出手托住她下颌,然而一线血迹自厉秣兰唇边流下,她的头在他手指间一垂,竟然气绝——厉秣兰终究是抢在他过来之前咬舌自尽了。 
那一刹那,冷新月放开她的身体,仰头望着疏月,面色惨白如死。片刻工夫,他回过神来,一把抓起尘晓弦胸前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看她去得那么安心,必是将石璃盏的下落告诉了你,说!” 
尘晓弦看着他,答非所问:“她去得那么安心,只是因为她终于可以再见到她的丈夫,再不会遇到那种为了一件宝物就能害死他们的人!”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冷新月另一只手掌缓缓举起,“她宁肯死,也不愿意叫我得到石璃盏。”良久,他终于轻叹一声,冰冷的面容上有些萧瑟,“她将石璃盏的秘密告诉你,是知道你一旦拥有了这个秘密,我便不会轻易杀你。”他的袍袖在夜风里瑟瑟飘舞,语声冰凉,“她赔上自己的性命,却不知我想要石璃盏,只是想救一个人。” 
扬袖看着他,眼里忽然有泪流了下来:“你想要救活的那个人,是不是我姐姐?她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她哽咽着,慢慢道,“我的姐姐,叫做湖衣,在我们的家族里,大家都叫她湖衣公主。” 
 
十、湖衣 
 
当她说出“湖衣”这个名字的时候,冷新月蓦然一僵,似乎被冰冻住。有多久,他没有再提起过这个名字,那连想一想都会撕肝裂肺的名字?两年来,他只是活在对她的记忆里——恍如隔世,却又那么刻骨铭心!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语般道:“她还是来了,还是找到这里来了——这也许是天意吧,湖衣?我这就带她来看你,可好?” 
湖水平滑如镜,星星点点的波光在月下闪烁,湖水静谧无言。一阵风掠过,水柏枝枝头的几点白花飘落下来,落在水面上。冷新月看着湖水忽然一笑,那笑意比湖水还要轻柔:“湖衣,你同意了,你心底里,也是想见见她的吧?” 
他白袖一挥,一粒石子抛出,远处的湖岸,传来轻微的“咔啦”一声,似乎有什么机关被击中,跟着“哗啦啦”一声水响,一个白色物体从水底升起,待完全浮出水面,忽地翻转过来,赫然是一只白色的小船。冷新月道:“跟我来。”身形一闪,眨眼间已落上白船。 
扬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分开花树,快步跟了过去。冷新月将手搭在船舷上,轻轻一按,又是“咔啦”一声轻响,一只小几从打开的船板下升起,上面摆着一把纯银酒壶、两只银杯。 
扬袖连忙摇了摇头:“我不喝酒。”冷新月淡然一笑:“我在等他。”身后传来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尘晓弦站在岸边,弯腰扶着双膝大口喘气:“等等我……哎呀,你们两个人说话,全当我不存在是不是?”他喘了几口粗气,面色这才平静了一点儿,连轻功都不敢用,只是扶着船舷慢慢将双脚伸了进来。 
扬袖上前去扶他,一边小声道:“你还跟上来,不怕他随时会杀了你?” “怕什么,”尘晓弦倒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道,“我手里握着石璃盏的秘密,他哪儿敢?”压低了声音,又有些支吾地道,“但我还是不放心。”“不放心什么?”扬袖颇有些奇怪。“不放心,这个,嗯,”尘晓弦又开始揉鼻子,“不放心你和他在一起……” 
扬袖怔了怔,有些明白过来,笑道:“他又不会杀我。”尘晓弦却有些急了,道:“你想想,你和他喜欢的人长得那么像,他要是一时心动,把你当作你姐姐,岂不是完了?”扬袖“嗯”了一声,道:“怎么完了?”尘晓弦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忽觉船身一荡,笔直向着湖心驶去。 
尘晓弦在船板小凳上坐下,一手拿了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到鼻下一嗅,欣然道:“好清冽的竹叶青!我才闻到这酒,就有了作诗的雅兴。”说罢仰头就是一杯,冷新月这时也坐到了他对面,看着他,倒似来了些兴致:“似此良夜,万籁无声,疏月当空,尘公子竟有了诗意,愿闻其详。”尘晓弦“嘿嘿”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嘟”一声饮下,还要再倒第三杯时,却被冷新月按住:“主人未曾劝,客人已自尽了三杯,未免显得这主人太不殷勤好客了!” 
冷新月执壶给尘晓弦和自己杯中满上,与他轻轻一碰,道:“这杯酒便算作‘尽诺酒’,我曾说要请你喝酒的。”顿了一顿,又道,“我杀人无算,却从没有人能断我琴弦,兼且与我对坐共饮,”他仔细看着尘晓弦,“你算第一个。他日不论何种情形,我都不杀尘兄。” 
尘晓弦却摇了摇头,道:“今日哪里料得到他日情形,冷兄这话说得过早。”一旁的扬袖暗暗跺脚,悄悄拉了一下尘晓弦的衣袖,却听他又继续道,“我与冷兄是友是敌,现在还难分难辨,但我想请冷兄放过一个人——” 
冷新月略略抬了抬眼睛:“谁?”尘晓弦道:“田小禾。”冷新月冷笑:“你想代厉秣兰为那个孩子求情?”冷新月面上有些不屑。尘晓弦道:“我今日功力未复,与你孰强孰弱尚是未知之数。但愿冷兄方才一句不杀之诺,在小禾身上践约。”冷新月冷冷道:“你既肯以己之命作为交换,冷某又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尘晓弦道:“既如此,与冷兄尽此一杯。”说罢将杯中酒一口饮下。冷新月将酒倒入口中,放下银杯,眉宇间却是沉沉地。 
扬袖连忙撞撞尘晓弦的胳膊:“你刚才不是说,有了一句好诗?”尘晓弦支支吾吾道:“我、我那只是随口说着玩儿的。” 
扬袖恨恨瞪了他一眼,又偷瞧了一眼冷新月如冰的面色,连忙道:“小时我不爱读书,还是姐姐教了我两句,我看这月、这船、这湖水,心里头倒是有了一句,就是怕新月公子见笑。”她一开口,冷新月面色稍缓,淡淡道:“哦,愿聆雅音。” 
扬袖道:“白舫轻舟摇月去。”冷新月眼光往她脸上一扫,她吓了一跳,连忙吐吐舌头,道,“我只想到这一句,下一句可就打死也想不出来了。” 
“好句。”冷新月倒了一杯酒,“当浮一大白。”随即饮下,然后左手执了壶,站起身走到船头,仰头看那淡月,“白舫轻舟摇月去,粉衣香蝶逐人来。”——有谁知道,他和湖衣初相见时,正是“白舫轻舟摇月去”,两情相悦时,他看她“粉衣香蝶逐人来”……而今往事历历,一切却都成泡影! 
扬袖咬了咬嘴唇,终于起身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后,有些惴惴地道:“新月……新月哥哥,你……不能再喝了!”她鼓起勇气,“湖衣姐姐她、她也不会喜欢酗酒的人呢!” 
酒壶“叮当”一声落在船头,白衣的男子霍然转身,双手用力扳住扬袖的肩头。他的双眼近在咫尺——那样的眼光,令扬袖心中陡地一震!她从未在一个男子眼中看过如许深情、如斯伤心、如此绝望——那种眼神,令女子看到后,即便为他去死也在所不惜。如果,在尘哥哥的眼中,也能看到那样的眼神,该有多好!扬袖心里暗暗地想着,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那样的人,永远都别指望啦。 
她静默了半晌,忽地转身趴在尘晓弦膝上,将头埋入他怀里,抽噎着:“我……好想念姐姐啊!”尘晓弦轻抚她的秀发,默不作声。“我只和她在一起了七天,”半晌,冷新月终于开口,“可这七天,却是我毕生永难忘怀的时光。” 
他在尘晓弦对面坐了下来:“这七天里发生的事,我从没对人提过。也许,是时候把它说出来了。”他叹一口气,双眸里是深不见底的寂寞,“反正,我也好久没跟人讲过故事了。” 
故事的开头是不能免俗的。他除了夺去铁盾镖局三万七千两镖银的霸王鞭鹰天漳,从千里之外的塞北回来,路过月湖,饮马湖畔,看到了那个正仰面浸在湖中的女子,长长的发丝飘散在碧色的湖水里,天蓝色的衣衫在湖面上打开如巨大的睡莲。 
白马甩动尾巴,溅起的水滴惊到她,睁开眼,便看见那刚刚洗掉征尘的白衣少年。白的脸,黑的瞳,那般的清朗,那般的洒脱。他眼神凌厉,眼睛深处却温润,带了孩子气的骄傲和倔强。 
是那样明丽的春日,风度翩翩的少年与明媚的女子初初相见,彼此的眼睛里,有爱情如惊鸿般飞起。 
她本是来神女峰拜谒云梦宫的,却因他推迟了行程。她将天心泽的树种疏花水柏枝撒在湖岸,说它们会开出纯白而美丽的花朵,就像他们的爱情。他在湖心亭为她弹琴,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陪在她身边,弹琴给她听,直到天荒地老。他依旧单剑匹马,在有人求助时去斩凶除顽。不同的是,每天他回来的时候,她都等在亭边。那湖绿的衣衫,水畔的凝眸,将他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第六天,她在水边救起一个碧衣长衫的俊秀公子,他脉息紊乱,受伤极重。她为他疗伤,他则挥剑挡住追兵。从那些人的衣饰,看得出他们来自饮冰室——那个以制冰贮冰闻名、在酷夏供给皇室用冰的狂妄门派。他只是略略给了些教训,便放走了他们。当晚,受伤的碧衣人苏醒过来,不顾依旧紊乱的内息,执意拜谢告辞。 
第七天,一早就有人在湖边叩拜求援,湖岸都磕出了血迹。他捏着手上的翡翠琉璃杯犹豫,她却将杯子取下,笑着劝道:你每次遇到难解的事,都会捏那琉璃杯,原本七个,已被你捏碎了六个,这个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回来时,我陪你喝上一杯。他闻言有些惊喜,因为她从不饮酒。她又说,你去吧,就当是为我们的缘分多积些福吧,毕竟,东梧世家那些长辈顽固得很,未必肯承认你这自己找上门来的女婿呢。 
他随那人而去。这一去,就是往返三百里。当他披着满天星光赶回时,看到的是亭中那一袭妖冶的碧色长衫,那人挥起一掌,掌锋边缘闪着寒光。然后,她湖绿的衣衫轻轻飘了起来,越过栏杆坠入湖中…… 
他以最快的速度奔了过去,碧衣人狂笑着扬长而去。“我叫温碧城,”他说,“你一定要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它会让你痛苦一辈子,而且,还远不止于此。” 
他无心追赶,潜下水去,在她落到湖底软沙上时抱住了她,她的长发像水草一样漂了起来,美丽又哀愁。 
“我藏起了最后一个杯子,等到你有天想喝酒时,你就来找它。”她嘴唇翕张着,说了最后一句话,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泪水一离开眼眶就与湖水融合,那冰冷的水,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 [奇+書网…QISuu。cOm]
 
十一、湖心亭 
 
“姐姐、姐姐……”扬袖喃喃着,有些失神,“她真的死了……” 
“湖衣……”冷新月轻唤了一声,在手指将要抚上她鬓发的那一刻,却忽然醒悟到她并不是她,手指蓦地一颤,顿住了。他目光闪烁着,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看出我和湖衣……” 
“因为‘弧’。”扬袖道,“‘弧’是我们家族的一种极为独特的武器,只有被视为家族继承人的人才能使用。所以,即便在我们家族中,它也是种传说般的存在。” 
冷新月慢慢抬起袖子,指间白光一闪,一道弯如新月的利刃在他指间现出,尘晓弦这才看清那破了厉秣兰镜天剑的兵器的模样。它极小,弯起的弧度只有碗口的一半,然而那质感却显示出它极沉,不知是什么金属炼成。两端亦如新月一般尖,仿佛可以刺破苍穹。尘晓弦才刚刚看清它的样子,它就在冷新月指间极快地一转,带起一道冷芒霎时不见。 
冷新月垂下白袖,负手于后,听得扬袖道:“‘弧’虽极小,却是大兵器的克星。因为它的外形和构造可以以极快的速度连续旋转,与其他兵器相撞,画出的弧线无论角度和速度都极其诡异。它既是我们东梧世家的传承之宝,亦足以笑傲天下武林。”她抬起眼睛,看着他,“我看到你用‘弧’,就知道,你必定和姐姐的关系非同一般。” 
“可是,”尘晓弦忽然插了一句,“既有如此厉害的兵器,当日湖心亭中,湖衣又怎会不是温碧城的对手?”他皱着眉头,禁不住又要去揉鼻子,“温碧城的武功虽高,可他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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