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春如旧-第17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倒不曾。”皇帝笑了起来,半白的胡须也跟着抖了一抖,又仔细问道,“方才去了何处?”
  濮阳便答了起来,此间宫人奉上热茶,濮阳也接了过来,像是早已知晓是皇帝特为她备下的,笑着道了谢。
  卫秀在旁看着,公主少见地显出小女孩方有的娇憨之态,也会嫌弃茶太浓,有些苦,与平常很不一样,却同样的让人喜爱。
  看这父女二人其乐融融,她心像被扎了一下,疼得厉害。
  公主是无辜的,卫秀想道,可大势所趋,往往死去的,都是无辜之人。

  第47章

  雨仍在下,细密如丝,看似不大,可人一出去,便会淋湿了衣裳。
  皇帝送濮阳与卫秀至宣德殿外,窦回感觉外面寒凉湿冷,忙令人取了披风来。皇帝仰头看着屋檐外灰蒙蒙的天,曼声道:“卫先生有计量,本不该勉强,然在那之前蹉跎岁月,也实是憾事。”
  攻齐宋之事无期,贤才也不能置于荒野,皇帝好言劝说。
  卫秀婉拒:“人各有志,望陛下见谅。”
  皇帝眼色一沉,略感不快,也不看卫秀,仍望着外头愈发急促的雨势,不疾不徐道:“名士陈渡,也曾有志,误入歧途,幸而幡然醒悟,立于朝堂。”
  陈渡为何成魏臣,因他三个弟弟皆被罢官回家,他父母家人轮番劝说,休要因一己之志,损阖家前程。他心中愤懑,从家中搬出,易宅而居,但最终仍是妥协了,入崇文馆为编纂。
  听皇帝举陈渡为例。濮阳眉心一跳,忍着没刻意去看卫秀。取了披风的宦官快步过来,濮阳亲接过,为皇帝披上。皇帝自己拢了拢领子,看卫秀一眼,笑道:“自然,先生与陈渡不同,他腐朽幼稚,先生心怀天下,怎可相提并论?”
  濮阳轻笑,像是在给皇帝帮腔:“本就是不同的,陈渡固有可敬之处,却不及先生深明大义。”
  皇帝听到“深明大义”四字,神色果然好了些。卫秀便看了濮阳一眼,论找皇帝的脉门,真是谁都比不过这位殿下,她也随着道:“学有所成,本就为天下,我心分明。”
  却没松口要入朝。
  皇帝多少放心了,笑着道:“先生且去,明日再来!”
  回到府中,刚近午。
  濮阳一路都没说一句话。她撑着伞,走在卫秀身旁,为她挡雨。小院就在眼前,卫秀以为公主会如往常一般赖着留膳,谁知,她却在院门前停下了。
  卫秀不解,疑惑抬首,目光触及公主的肩头,才看到她另一侧的身子在伞外,衣衫皆已薄湿。
  “殿下……”她扶着伞柄,欲将伞往濮阳那侧挪过去,濮阳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带着凉意,还沾着雨水,一贴上来,激得卫秀便要缩手。濮阳却紧紧地握住了她。
  她的手心也是冷的,一定是受凉了。
  “殿下先去换身衣裳吧。”卫秀挣不脱,干脆就不挣扎了,温声劝了一句。
  濮阳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卫秀,卫秀也回视她。
  但她们的气势是不同的,濮阳磊落,毫不掩饰自己的温柔,眼中的光华,如春夜的江水,映着静柔的月华。相比之下,卫秀的毫不避让,竟像是故作声势的逃避,像是弃械而走的逃兵,却不承认自己的软弱。
  卫秀终是撇开眼。
  濮阳松开手,将伞柄放入卫秀的手心,让她握住。卫秀便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她忍耐住,温声道:“请殿下入房舍避一避雨。”
  濮阳没有答应,她忽然笑了一下:“先生似乎很怕看我。”像被击中了心中的短处,卫秀更是烦躁起来,望向别处不语。
  濮阳抿唇而笑,也不逼她,摇了摇头,便转身走了。她步履悠然,在雨中翩然而去,身后的宫人忙撑伞为她挡雨,一群人簇拥着,很快便消失在小径尽头。
  雨势突然变疾,豆大的点落下,打在地面,溅起四溢的水花。卫秀看着濮阳离去的方向,她闭上眼,静静道:“进去。”
  隔日,卫秀未得召见,倒是濮阳奉召入宫去。
  皇帝召濮阳,为的是两件事,其一便是如何将卫秀人尽其才。虽人各有志,身为皇帝,总不愿看身负才华者缩在山林中,不思报效家国的。
  下了连日的雨,太液池的水,都涨了上来,池畔绿草茵茵,鲜嫩翠绿,柳树抽长了枝条儿,随着风,慢慢地晃悠。
  皇帝行在池畔的石子小径,与濮阳缓缓说道:“你那几位兄长,无一人知晓我为何抑世家而抬寒门,反而因世家势大,与他们搅到一起。可你知道,替阿爹做了不少事,都未尝邀过一句功。”
  濮阳日前已将姜轸在内的几人荐给皇帝,都是寒门子弟,又都身负大才,皇帝大喜,先寻了不打眼的官位将这批人都安置了,让他们先做出成绩来,再思擢升。
  “那几人都不错,如今不打眼,朝臣也无人说什么。”皇帝积威十八载,弄几个六七品的小官,朝臣也都给了他这面子,无人多嘴,“这些人,出自你门下,算是打上了公主府的印子,不必担心他们又去奉承诸王世家。”
  说到诸王时,皇帝面色一沉,显出浓浓的恨铁不成钢来。
  濮阳倒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也不会急于说服皇帝考虑皇孙,只是笑了一下罢了。
  “还有卫先生,”皇帝止步,拧了下眉,转头来望着濮阳道:“你看他是当真不愿出仕,还是学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坐地起价?”
  他还挺奇怪的,陈渡不愿做官,是不愿为魏臣,守着他那份顽固陈朽的忠贞,但卫秀显然不是如此。他入京居公主府,可见不是有入世之心,能献《徙戎论》,说明也有心朝堂。可真要他入仕,他竟不愿?
  皇帝是不信卫秀那套说辞的,他要成乱世之臣,便不能先入仕,非要等南北开战不可?显然是有意推脱。可皇帝做了那么多年天子,见过形形色色之人何止千百?他那双眼睛看过去,有几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心术?是真是假,他还是分辨得出的,卫秀是当真如他所言,不愿入朝堂为官。
  如此矛盾,倒将皇帝弄糊涂了。
  此时风平浪静,太液池上水波粼粼,前方有亭,此亭是观鱼的好去处,每每凭栏,撒下一二鱼饵,总能引来成群的鱼儿。
  濮阳望向那处,扶着皇帝慢慢走了过去,口中则道:“儿观数月,以为卫先生有指点天下之愿,却实无入朝为官之心。”
  “哦?”皇帝叹了一句,颇觉讶然。
  有心天下,无心仕途,真是闻所未闻。
  指点江山,难道为的不是封侯拜爵?
  皇帝嗤笑:“若果如我儿所言,倒真是奇人了。”
  不喜荣华,不慕权势,单单为指点江山而指点江山,真是奇人。
  濮阳也跟着笑,那亭子不远了,她转头示意宫人取些鱼食来,接着扶着皇帝入亭,凭栏而坐。
  池上刚好起一阵风,凉爽而不失温煦,使人心情平和。
  “起初我也奇怪,以为她是陈渡那般,守着前朝不放,故而开口相邀,结果,她一口就答应了。我便知,此人虽在山野,心是在京中的。后阿爹为羌戎所忧,我在她面前提了提,她潜心数日,闭门不出,献上《徙戎论》,如此,我便以为她有心仕途,不过是在等一时机。”
  皇帝听得入神,见濮阳停下,便问:“后面呢?”
  濮阳笑了一下:“后面每每与她论及朝政,她便极有兴致,但一提及荐她入仕,她总含笑婉拒。”
  拒一次两次倒罢了,三番五次,便不是谦虚,更非故作姿态。
  皇帝便想了一想,宫人奉上鱼食来。濮阳接过,靠着凭栏,撒入池中。瞬息之间,无数鱼儿聚了过来,争着抢食。
  皇帝似是想明白了,叹道:“可惜了,不过也无妨,他在你府中,朕倒没什么不放心的。”若有什么需要献策的,从公主府将人请到宫里来也是十分方便的。
  池中的鱼食都吃尽了,鱼儿徘徊一阵,便散了开去,濮阳知晓,算是说服陛下了。先不论先生心思,单她立场,也是不愿先生步入朝堂。
  一位经天纬地之才又偏淡泊名利,视权势富贵如无物,她的话,在皇帝看来往往不偏不倚,比在朝堂上的大臣说的话,更听得进去,很适合某些关键时候,推上一把。
  “还有一事。便是卫先生所献之策。”皇帝话音一落,又一把鱼食,撒入池中,将方才那些鱼儿,都引了回来。
  濮阳取过宫人奉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恭敬道:“请陛下明示。”
  “此事,我已有些眉目,余下的还得你为朕分忧。”
  “能为阿爹分忧,那是再好不过的,阿爹说来就是。”濮阳笑眯眯的,露出高兴的神色来。
  皇帝也不由放松了心弦,但一想起这事,又显出为难来:“此事不易。卫先生说的,化阻力为动力,便是要借世家之力了,如何让世家真心实意地去做此事,朕也想出一策来。”
  他说罢,望向濮阳,濮阳便是一笑,眼中满是了然。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你也想到了,此事还得从你几位兄长身上下手,有他们牵头,世家想来不会拒绝。”
  岂止不会拒绝,说不定还会争功。
  诸王相争,世家都卯足了劲想将支持的皇子拱上位,替皇子争取皇帝好感,便是一件极为要紧之事。
  濮阳福了一礼:“此事,便交由儿臣来办。”
  果然还是七娘贴心。皇帝心中感慨了一番,暗自决定,此事若成,便厚赐濮阳。
  说完了正事,皇帝也有了喂鱼的心思,又与濮阳闲话起来,说的还是卫秀。皇帝平生阅人无数,如卫秀这般,倒是头一次见。他回想了一下昨日,突然觉得:“那位卫先生,似乎有些眼熟。他好像一个人。”
  他记忆深处,仿佛有一人,与卫秀长得有些许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那位卫先生,似乎有些眼熟。他好像一个人。”
卫秀:“难道我不应该像人?(¬_¬)”
不要钱不要官,就要指点天下实现心中抱负的,说的是道衍啊。

  第48章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水面波纹一层一层地推开,似有轩然大波。
  濮阳挑食的动作止了一止,好奇道:“像何人?”
  皇帝也说不上来,觉得像,可回想起来,脑海中却是一片空濛,想不出有那样一个人。要一事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总会使人心烦。皇帝逐渐拧眉,转头望向窦回,窦回也跟着想了一想,可想破了脑子也想不起,只得茫然地摇了摇头。
  皇帝瞪了他一眼,窦回忙垂首做请罪状。
  濮阳见此,便笑着打了个圆场:“陛下政事繁忙,些许小事,记不得也难免。”
  皇帝叹息道:“说来说去,还是老了。”
  濮阳忙道:“阿爹正当精壮,怎可言老?”
  皇帝看了眼她,笑着道,“而今行走需我儿扶持,怎能不服老。”见濮阳着急地要反驳,便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说了。
  濮阳只得合唇。皇帝望着池水,又想了一会儿,发觉着实想不起。
  他经过的那些要紧的人与事,他都是记得的,总不至于忘却,可些许无关人事,忘了也是有的,既是无关,想不起便想不起了。
  这样一想,皇帝倒也不执着了。
  风又静,太阳拨开了云雾,直晃晃地晒了下来,连日的雨,至今日便要止了。
  濮阳抬头望向天空,夏日怕也不远了。
  回宫途中,濮阳便思索如何撺动诸王上表,解决徙戎之事,又想该拿哪位兄长下手。
  赵王莽撞,做不了这样精细的事。晋王心眼多,他先知,定会想方设法瞒着,独吞功劳,可此事,凭他一人是做不成的。代王遇事避且不及,指望不上。底下几个,连朝都不得上,更是不必寄望,一圈数下来,竟只有荆王。
  “荆王殿下会做事,只是遇事缺乏决断,此事交与他正好。”卫秀亦如此道。
  缺乏决断,便会寻人商议,便会左右为难,便会迟迟拿不定主意,日久生变,消息便少不得泄露。
  如今诸王,哪一位府上没几个密探?
  如何将此事透与荆王,使其上心,并不与濮阳牵扯倒是件难事。
  濮阳托腮坐着,侧头望着窗外杏花朵朵,专注地想着。
  卫秀在她对面,便没有出声,静静地坐着,端着一盏茶,也不喝,偶尔望向窗外满园繁华,偶尔又看一看濮阳沉思的侧颜。
  春日斜照入室,案上香炉袅袅生烟。
  窗下的阴影在偏移,窗外繁花暗香在浮动。濮阳逐渐弯起唇角,极小的弧度,卫秀便知晓公主是有主意了。她将杯盏搁回案上,她提壶,替濮阳倾下一盏茶。
  濮阳端起饮了一口,笑道:“当日先生建议将张峤安入工部,看来是早有伏笔。”
  张峤是濮阳荐上去那批俊彦中的一个,与姜轸之正直不同,此人通变果决且善言辞。而工部,在年初,便被皇帝有意交与荆王,使其也有了些自己的势力。
  眼下,正好借张峤之口。
  恐怕在将《徙戎论》献出之时,先生便算计好了后面几步。
  卫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问:“张峤心思灵活,殿下用他,就不怕他直接便倾向荆王,落得白忙活一场?”
  濮阳缺人,这几个都是她看好的,要借皇帝的手提拔上去,可若是这几人为势力动摇,投向诸王,她便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濮阳却不担心这个,缓缓饮了口茶道:“心思灵活之人,往往善于钻营。荆王那里,颇多依附,不乏一二品的重臣,他官小,难以跻身。跟随我,至少能得陛下青眼,经此事,只怕他不但不会生二心,反会更死心塌地。”
  提拔起来的人,就是得时不时用上一用,这样主臣都安心。
  卫秀见她看得一清二楚,将人心算计得丝毫不差,也不再说了。
  日影西斜,趁着夜幕尚未降临,濮阳先去将事情安排下去。卫秀见她走远,又转头望向窗外杏花,夕阳映照下,杏花不复方才繁花锦簇的热闹,倒显出落寞灰暗。
  卫秀张口,唤了阿蓉来:“明日我要访客,置备一份礼物来。”
  阿蓉问道:“先生要访何人,礼用何等为佳?”
  “陈渡。”卫秀笑了笑,“不必太拘谨,俗礼不在他眼中。”
  陈渡易宅别住,住在清德坊一角。小小的一座宅子,围墙灰暗,门也旧,看着清贫。
  当初自谓周之贞士之人颇多,陈渡在其中,最为扎眼,因其狂傲,因其毫无掩饰,时日一久,世人便最为推崇陈渡,这批人,也被皇帝咬牙切齿地称为“陈渡之流”。卫秀每每念叨“陈渡之流”,便忍不住讥讽,可将陈渡与那些人相提并论,真是委屈了他,也抬举了那些人。
  仆役上前叩门。敲了许久,门才打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从里边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张着圆溜溜的眼睛,在外面诸人身上扫上一圈,便将目光定在正中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先生身上:“先生来错地方了,我家郎君不见客。”
  卫秀笑道:“请这些小郎再禀一回,仆名卫秀,仰慕先生大才,特来拜访。”
  小童犹豫片刻,口中将卫秀二字念了一回,便打开了门,走出来,做了一揖,道:“如此,劳烦先生稍候。”
  说罢闪回门内,又将门关上了。
  阿蓉便有些忧心,低声道:“先生从未以卫秀之名,与陈郎相交,怕是不会相见。”
  卫秀目光沉静:“他若不见,便当我来错了。”
  卫秀虽从未与陈渡相交,但《徙戎论》已遍传京师,她的名字,也为世人所知。她赌陈渡虽不愿为大魏效力,但心中仍然存着这个世道,仍旧没有忘却当年的一腔热血。
  她孤军奋战,总需帮手,陈渡厌恶魏室,他们勉强也算志同道合了。
  小童去了不久,便小跑了出来,这回便更恭敬了,敞开了大门,请卫秀入内。
  十九年不见,当年恃才傲物,青春得意的丞相之孙,已沉稳寡言,深居寡出。他年不过三十五六,两鬓已夹杂了缕缕银丝,看着憔悴,可他那双明亮的双眸,却分明还留存少年时的傲气。
  卫秀也不怕他生气,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恭敬下拜:“秀慕名而来,拜见陈先生。”
  陈渡靠在迎枕上,整个人都懒得很,嘴角带抹随意的笑意,言辞轻挑道:“你躲在公主府上,旁人伸长了脖子都见不着,纷纷猜着是如何老成谋国之才。不想如此年轻,腿脚还不好,真是叫人失望。”
  卫秀直起身来,打量他一眼,道:“昔日丞相之孙与大将军之子合称连璧,少年英才,磊落男儿,叱咤疆场,早立战功,朝中诸公,无人不赞,谁知今日亲见,竟形同老叟,蛮横无礼!”
  “你是何人?”陈渡面色一下就沉了下来,被这么一激,他才正眼去看卫秀的脸,这一看,他便愣住了,指着卫秀,明亮的双眸是惊是喜,腾地一下站起身,冲到卫秀身前,急声问道:“你是何人!你姓什么?”
  “姓卫。”卫秀淡淡道。
  陈渡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可能,你像极……”他双眸如充了血一般,带着愤懑,带着期盼,带着不敢置信。
  “我姓卫,先生怕是认错人了。”卫秀又道。
  陈渡深吸了口气,镇定了些,眼睛仍盯着卫秀,问道:“你与陈郡仲氏有何关联?”
  “仰慕而已,可惜并无关联。”卫秀道,又显疑惑之色,“先生可是想到了什么?”
  陈渡看着她,理智霎时间回归,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叹息:“你真不该来。”与人希望,又打破希望,真是残酷。他已很久没有想起那道骑在骏马上,奔驰在戈壁沙漠的身影。当年世人口中的连璧,一个碌碌无为,整日缩在孤宅中,一个英年早逝,十五岁便丧命在归京途中。
  少年时的风光,如今想起何其寂寥,何其不堪。
  “卫先生可有字?”陈渡坐回座上,又变作懒洋洋的模样。
  卫秀道:“无字,先生唤我名便是。”
  既然留了人下来,陈渡便一挥手,令小童烹茶奉客。转头来又打量了卫秀两眼,方才乍一眼看去,只觉得像极了少年时那位好友,但眼下再细观,又觉得不那么像了,气质不同。
  好友跟随父亲,从小在边关军营中摔打,一身英武挺拔,眼前这位,缩在轮椅中,面色苍白,浑身羸弱不堪。
  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大约是方才瞎了眼,陈渡暗嘲一句。
  童子上得茶来,陈渡道了句请,卫秀也不推辞,端起茶盅,品了品,寻常的茶,并没什么特殊的。再观室中四壁,空空如也,一幅装饰的画都无,可见陈渡生活清贫已极。
  “抄书度日,招待不好先生。”陈渡看透了卫秀所想一般,淡淡一句,眼神漠然。
  抄书度日?俸禄呢?卫秀并未问出来,估计朝廷给的俸禄,多半被他散给行乞之人了。
  “暗室之雅,在于节。”卫秀道,“陈郎入崇文馆,所见所闻,可合乎心意?”
  “文人的事。有何甚可说道?”陈渡学的是武事,他名中这个“渡”字,便是渡江之意,是当年的老丞相对他寄予的厚望。熟读兵书,如今却在崇文馆,混迹文人间,怎能好?
  

  第49章

  老丞相是周之肱骨,一生心力所瘁,皆为周室,可惜周帝无能,独木难支。老丞相故去后,萧氏野心勃勃,更无所忌惮,唯有远在边关的大将军仲戎,手握重兵,能与其相抗一二。
  前朝末年,大将军得圣上诏令回京,遇山匪劫道,全家死于途中。不几日,周帝之叔胶东王似是经此事启发,在京中兴兵截杀萧懿,可惜他总共能调到的,也就三两百人罢了,兵乱很快被扑灭,但有一群人,趁乱奔入大将军府,将仲戎母亲、兄弟、子侄屠杀的一干二净,连奴仆都未幸免。之后朝廷解释,此乃胶东王乱兵所为。
  可山匪如何能敌大将军身边的精兵良将?胶东王手下统共也就三两百人,如何分兵屠府?他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灭人家满门?
  真相如何,朝中诸公心知肚明。可又有几人敢议论此事?
  陈渡倒是敢,他狂傲耿介,为人率性刚烈,但他彼时不过十五六的少年,又能成什么事?
  直到如今,近二十载岁月,狂傲直言的少年郎,被世道搓磨,终日闭门不出,守着那点逐渐被世人遗忘的忠贞。
  但卫秀记得,他身着盔甲,手持长矛的样子,他骑在马上,与兄长并肩策马,仿佛生来就该驰骋沙场。他继承祖父遗志,熟读兵书,上阵杀敌,只为有一日,能带大军南下,一统九州。
  他的血是热的,岁月冷却不了,他不该在暗室中,寂寥无声。
  卫秀四下环视,不远书案上扑着本书,想是主人方才在看,眼下待客,便随手扑在案上。书封上有“六韬兵法”四字,落到卫秀眼中,使她感受到久违的暖意。
  总有一些人,是不会改变的。
  陈渡注意到她视线凝结于某处,跟着望过去,看到那本书,也不遮掩,起身走过去,拿了起来:“卫先生读兵书否?”
  “读。”卫秀答道,“这本《六韬兵法》,便是启蒙之作。不过我只涉猎,于陈郎,怕是早已烂熟于心。”
  他喜好兵事,是人尽皆知的事。陈渡也不否认,将书合上,宽厚的掌心贴着书封:“观你徙戎之论,便知不是涉猎而已。你对凉州一带,十分熟悉。”
  “不亲历,写起文章来,如何言之有物。”
  陈渡便上下打量她,视线停留在她的腿上,又慢慢上挪,与她对视:“那一带不好行走,民风、习俗,地形、要塞,要了如指掌,怕是要费上不少时日。你心志维坚,辛苦。只是,有一事我不明,天下之大,山川之壮,不止在凉州,朝廷用兵,紧张之处,也不在凉州,为何你偏偏,就盯准了那处,又恰到时候地拿出文章来,打动君王,名扬海内。”
  陈渡笑了笑,也不知是感叹还是嘲讽:“卫子真是能掐会算,早几年,便算到了有今日。想必没有公主,也会是旁人,卫子早将此论,作为晋身之阶。”
  身在陋室,天下形势,他看得一清二楚。也不知说他眼力刁钻好,还是感叹他将自己放逐在朝廷之外,却偏生仍旧心怀天下好。
  “人生在世,总得做些什么,才不枉此生。”卫秀也没否认,“总不能如阁下,分明有澄清天下之能,却躲避不出,浪费平生所学。”
  陈渡笑了一下:“你说的不错。身负才华,确实应当施展出来,造福苍生。”
  魏得国不正,他耻于与如此君臣为伍,但他并不把自己的标准强加到他人身上。这些年也学着平和,至少表面上看来,他是宽容易与了许多。
  “你的徙戎论写得好,观点独到,一针见血。希望此次能将羌戎安顿好了,止兵戈,阻祸乱,免百姓于涂炭。”
  卫秀便笑问:“心怀苍生,又为何埋没陋室?”
  “世道风气不好,我嘴贱,怕得罪人。”陈渡敷衍了一句,掩面过去,不愿多提。
  卫秀也没寄希望,一次便能说动他,也不着急,替他斟茶,悠然自若道:“皇位上换了人,天下还是这个天下,百姓仍是那些百姓,看开了,都好,看不开,便郁愤难当。”
  “这话倒是有许多年不曾听过了。”陈渡笑道。
  以前也时常有人这般劝他,如今劝他的人或他与人断交,或人与他绝交,总之都不往来了。
  陈渡见卫秀,因她容貌有亲切之意,因她才华有爱惜之意,便问了一句:“你说百姓仍是那些百姓,那你行走在凉州,写下那篇高作,心中所想,是百姓,还是以此晋身,求名求利?”
  卫秀道:“都不是。”她顾不上苍生,也顾不上名利,这两者在她眼中,都如无物。
  陈渡怔了一下:“那是为施展抱负?”
  卫秀一笑,没有说话。
  陈渡迟疑,看着她凝思片刻,起身到案前,翻出他研读过数日的《徙戎论》,拿到卫秀眼前,指点着上面,逐字逐句分析:“看了许多遍,这其中似乎被人润色过。”
  “是。”卫秀也不隐瞒,公主给她改了几处。
  “相得益彰。”陈渡评论,他捋须道,“可仍改不了你字里行间冷漠无情。”
  卫秀皱了下眉,抬头看向他,陈渡正色道:“就事论事之作,确实没什么人情味可言,但文章明志,著作者感情包含其中。你心里,没有苍生,连一句羌戎为乱,祸及苍生都没写。若如你所言,不为名利,又不为抱负,我真想不出,你是为了什么了。”
  陈渡与皇帝,与公主不同,他贴近市井,更知民生疾苦,也更感性一些,这大约也是他这么多年拐不过弯来,不肯事魏的原因。
  卫秀本意是来打动他,不想竟反过来被他教训了。一时之间哭笑不得:“我为什么,交情深了,先生自然会知晓。我来此,是因你我志同道合。”
  大约是被劝说的多了,什么话都听过,陈渡对志同道合四字也没什么反应,仍旧劝说卫秀:“心中存些仁义,存些怜悯,日子就不苦了。你可知我不愿事魏,又为何不投齐宋?”
  投齐宋,能否定九州不好说,可到底好过在这间陋室中,籍籍无名。
  卫秀道:“为你口中的百姓?”
  “不错。此地是我乡土,此间人皆是我乡民,我能投齐宋,然后便要反过来谋算故国。到时血流成河,我心不安。那我是否能在国中兴兵?”陈渡又提出第二个方案,也不必卫秀答,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祖是丞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总有与我一般的人,再不然还能诱之以利,萧懿能由臣变君,其他人为何不可?我观他国政,这些年,不也正防着此事?我纵不能成,不能将他从皇位上拽下来,可憋着一股气,至少能乱国,拼尽一腔热血,至少可唤醒周之旧臣,亡国不到二十载,老臣还没死绝,汝南王也还在,你说是不是?在你看来,如此行事,至少慷慨壮烈,比如今活着与死了没什么差别要好,可对?”
  卫秀蹙眉,她确实这样认为,躲在暗室中,怨世道不公,怨人心不古,有什么用?身体力行,才有转变的希望,抱怨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陈渡看她神色,轻轻一笑:“那之后呢?兴兵之后又如何?周室气数已尽,就算汝南王复辟,皇权恐怕还是要旁落,去一魏,再来一魏,周而复始,有何益,苦的仍然是百姓,流血的也仍然是百姓。魏立国十几载,北地百姓过了十几载太平日子,何其不易。我怎能因自己看不惯,便将他们的性命作为牺牲。如此,与萧懿有何差别?与朝上背弃旧主的诸公有何差别?”
  那死了的人呢?为周而死的忠烈之辈,便白白流血了?罪魁祸首高居御座,占据江山,世世代代享受权势荣耀,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就不必偿还了?
  旁人能大义凛然地口口声声诉说百姓不易,但卫秀做不到,她亲眼目睹,一夜之间,父母俱亡,兄长的那句报仇她一刻都不敢忘。百姓的命是命,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