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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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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悌之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心说不是你叫我上山来的么,怎么你早没想到会陷入当日马谡一般的绝境啊?都这会儿了还问我“该当如何应对”,我怎么可能知道!
其实在裴开想来,我说上山,只是提个建议,你不是说“我正有此意”吗?你是徐州宿将,你既然说上山有利,必然有其道理啊,那么要怎样才能避免马谡一般的境况呢,想必早有筹策——有何妙计啊?我洗耳恭听。
熊悌之原地转了两圈,狠狠地一跺脚,心说罢了,罢了,为今之计,只有拼命!希望我没有马谡那么倒霉,关键是胡崧不比张郃。然后还得假模假式给自己找理由——“马谡曾论兵法,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处于亡地而后存’,原本合理,奈何魏兵是其数倍之多……”再一想,秦州兵也是自己的数倍……不管了——“四面封堵山路,使其不得下平,乃至丧败……是其不善统驭之过。今我军士气正盛,乃可奋勇下击,无所不破!”
裴开听得一头雾水,完全捋不清对方的逻辑,可也只好装模作样点点头:“原来如此,熊督果然善战。”
随即熊悌之就问了:“我须坐镇山上,总筹全局,未知裴府君可肯先发击敌啊?”我今天就算死,也要先拉你垫背,还要你死在我前头!
裴开皱皱眉头,说:“本不当辞,然……我所领槐里兵成军未久,疏于训练,恐怕难当重任。”
他在槐里征召青壮从军,本身是按着老徐州军的条例来训练的,但一方面裴该在徐州从无到有建设军队的时代他并未亲眼见过,照本宣科,感觉上总归差了一层;再加上又不似裴该般可以用土地、家眷来牢牢牵住军心,此外还时常巡行军中,宣讲道理,鼓舞士气,故此效果不彰。裴开自己知道槐里军的实际素质,比老徐州军差得实在太远——恐怕训练时间再长也没用,只能充地方戍守之卒,不能当主力——故此毫无信心,只得印胀拼恰
熊悌之说:“无妨,我分三百劲卒于府君可也。”总之要你推无可推,辞无可辞,先去充当炮灰。
裴开无奈之下,只得从命。于是将“武林右营”士卒和自己的槐里兵混编,排列阵势,然后一声令下,磨动大旗,朝着山下尚未立定的秦州兵营垒便即猛冲下去。
他这一冲锋,倒吓了胡崧一大跳,心说我众汝寡,没有北面的部队接应,你还真敢下山来啊。下令兵卒:“但放箭,勿与其接战可也。”
山下当即箭矢齐发,裴开虽然没有身先士卒,也险些被一箭射中肩膀,吓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裴开虽然缺乏临敌的经验,但若连这点都想不到,那他连马谡都远远不如了——早命劲卒执盾在前,其余士卒矮身跟随于后,故此虽然这一轮箭当场放倒了十数人,却并未能够彻底遏阻其下山之势。
双方相距不到百步,其实加把劲儿也就冲过去了,故有所谓“临阵不过三矢”之语——当然啦,倘若敌军中有强弩,再加分批次射击,进攻部队可不仅仅只会遭遇三轮箭矢,问题秦州军中并没有弩,数量也不足以支持太过密集的箭雨——只是裴开不敢再冲了,下令全军止步,弓箭手藏于盾后,与敌对射。
他带来的槐里兵,弓箭手比例不小。固然训练一名合格的弓箭手,无论技术还是装备,要求都比肉搏兵来得高,但远矢射敌和正面杀敌,所要求的胆气终究差异甚大,所以地方守军多以培养弓箭手为主。裴开坐镇槐里,以他的身份,想从武库里多搞点儿弓箭是很容易的事情,而且槐里守卒并没有即刻上阵的迫切性,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练箭。
本打算让这些弓箭手掩护“武林右营”那三百劲卒冲入敌阵的,可是裴开临时改变了主意,让劲卒们卫护弓箭手与敌军对射。此时双方直线距离不到百步,高低差可也有两三丈——南山北坡颇缓——故此山上射箭,比山下射箭所覆盖的面积要广大得多。
如此一来,两军素质立见高下。
山上中箭的多是冲在前面的徐州老兵,死伤十数人根本眼都不眨——倘若换了槐里兵,估计不等裴开下令,就将主动止步,甚至转身逃命去了吧。
而山下中箭者,因为箭支覆盖范围广,几乎哪一梯队的士卒都有。前方弓箭手本有心理准备,还则罢了,后面的肉搏兵原以为几乎不干自己之事的,却被敌箭射倒数人,中箭者翻滚惨呼,身旁的同伴吓得左躲右闪,阵形瞬间便乱了。
裴开还在下令继续发射呢——反正我带出来的箭支不少——后面熊悌之却连连跺脚——都这样了你还射个屁,赶紧冲锋啊!
若论生死鏖战的经验,熊悌之不但远远超过裴开,甚至还在胡崧之上。固然胡崧见过的仗可能比熊悌之吃过的盐都多,但唯遇弱能胜,遇强——主要是面对胡兵——多数溃败,从无苦苦支撑,直至迎来曙光降临的经历。故此熊悌之胆气暂且不论,临敌的眼光还是颇为敏锐的,一瞧裴开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当即亲摇大旗,下令全军一起冲下山去。
这机会若然丧失,那我就真没有活路啦!
胡崧在山下也发现情况不妙,关键是他初掌兵权,对于这些张春带出来的兵,指挥上缺乏磨合,根本做不到如臂使指。秦州兵就如同一个偏瘫,大脑想要起身,腰腿却动不了,只剩下双手乱颤而已……
熊悌之亲手扛着自家的大旗,一口气跑到裴开身后,一抚其背:“府君,可矣。别射了,冲锋吧!”裴开尚且茫然,只是下意识地摆了摆手,然后高叫道:“前阵冲锋,弓箭手再射最后一轮。”
其实不必等他发话,前阵的“武林右营”劲卒猛然发现原本留在后面的同伴都已前冲,不禁心道:说好我们先发的,怎么你们倒来抢功?不等主将下令,全都扛起盾牌来,冒着山下箭雨——毛毛雨而已嘛,比起当日阴沟水畔,差得远了——便即拔足飞奔。
山下弓箭手见状,急忙后撤,但后面的肉搏兵阵势混乱,却没几个人应命上前,就此前后堵成了一团,直至敌军杀到……
第四十七章 对内和对外
裴该在长安城内搜集来自于各方面的情报,得知今岁河北大丰,不由得大为担心,急忙召裴嶷前来商议——
“羯奴既然粮秣充足,则今冬必有举动。闻彼已与段氏约和,未必会北上再攻幽州,但若南下徐方,或西逾太行以攻并州,又如何处?止遣苏峻率两千兵往援徐州,无乃不足乎?我已请祖君致意刘越石,请他防备羯奴,然恐越石不听……”
裴该隐约记得,原本历史上,应该就是在这一年,西面刘曜攻入长安城,俘虏了晋愍帝,东面石勒则掩袭并州,刘琨大败,被迫走投段匹磾——旋即他就卷进了段氏的内讧之中,被段匹磾所杀。
史书上对此记载得很简略,裴该原本以为历史既然已经改变,石勒也晚了两年收取河北,那么刘琨的命运或许也能变得好一些吧……如今才知,今年河北大丰,那么石勒很有可能按照原有轨迹进攻并州啊。并州才刚闹过蝗虫,灾情比平阳好些也有限,此消彼长,石勒得手的几率很大,说不定刘琨还得依原样丧地跑路……
倘若并州有失,平阳政权免除了后顾之忧,那自己,尤其是祖逖所受到的压力就必然加倍——最要命的是,若石勒兼有冀、并,恐怕真跟原本历史上那样,能够逐渐形成席卷北中国之势了……
裴嶷一方面安慰裴该,说:“曹嶷虽然归胡,然与羯奴间心病犹在,则若羯奴欲大举南下,曹某必不肯为其做先行,反而设谋牵绊之。我料羯奴必不肯行此下策——徐方今冬当无可忧。”随即也同样皱眉:“然彼若不南下,则必西进,刘越石是否能与之拮抗,尚不可知……”
随即就问了:“文约昔在徐方,观河北局势如同掌文,今至关中,想是路途遥远,却未能洞彻其奸了……是何缘故啊?”先说“想是路途遥远”,再问“是何缘故”,说明裴嶷并不认为距离远近是裴该难以把握河北局势的主要原因。
相处时间一长,裴嶷也逐渐瞧明白了,自己这个侄子确实有胆色,有谋略,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何所来的见识,但他绝非不学而能、不问而知的天生圣贤,更非能掐会算的妖人。那么你当初对石勒行事往往能够洞彻机先——包括不必一月,便即擒杀王浚——主要应该归功于曾经有过接触,对石勒比较了解,以及重视情报工作。而如今你却担心石勒会去打徐州,还没我瞧得清楚,是因为关心则乱呢,还是情报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裴该听问,便即摒退众人,然后压低声音对裴嶷说:“实不相瞒,我与羯奴参谋程遐暗有书信往来……”把大致经过向叔父一说,最后解释:“程遐庸吏耳,羯奴身旁,我唯惧张宾,是以欲与程遐合谋,以拮抗之,甚而寻机铲除之。”
随即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极其机密,我还真不是信不过叔父,所以从前不告诉你——“与程某往来书信,唯我与送信者二人得知,且每次送信,皆换新人。故此我既远离,传信不易,联络渐疏,乃不再易得河北内情了……”
裴嶷点头说原来如此,随即一挑眉毛:“文约既目羯奴为大敌,以张宾为难制,则此线不可稍断。”顿了一顿,又说:“然以文约今日情状,总执国柄,繁忙倥偬,亦实不宜再专司此事。”
裴该急忙问道:“叔父可肯为侄儿分忧么?”
裴嶷摇摇头:“此等阴谋秘计,非我所擅长也……”
其实他倒未必不擅长,主要是不想插手这摊子事儿——此前裴该也曾经请求裴嶷协助负责情报工作,都被裴嶷婉拒了。他心里很清楚,我是你从叔,又为股肱,只要你不倒,我就富贵不替,没必要再多揽事儿抓权。尤其情报工作,事务繁剧不说,一旦做得太成功了,反易启人主之疑——啥事儿都知道,谁人都了解的家伙,倘若起了异心,还如何可制?
所以啊,连军权我都可以帮忙抓一部分,只有这情报工作么,我绝不掺和。
裴该见裴嶷不肯答应,便即苦笑道:“然舍叔父外,我还能信赖何人?”
裴嶷答道:“有监自军者,亦有觇外敌者;监自军者唯求其忠,觇外敌者则求其谋。若欲与程遐共算张宾,文约身旁即有能人在,何不用之?”
裴该皱眉问道:“叔父所言,得非王贡乎?”
他从前也跟裴嶷商量过,你既然不肯接情报工作,我看王贡倒挺合适的,要不然让他来?然而裴嶷斩钉截铁地就给否决了。裴嶷的理由也很简单,他说王贡昔随陶侃,又背陶侃而从胡曾,既而卖了胡曾,跑来跟你,这种反复之人真的可信吗?倘若把情报工作都交给他,被他抓住了同僚的把柄,谁知道会用来对付谁啊?
然而今天,裴嶷却主动推荐王贡,他的理由就是:情报工作有对内的,也有对外的,对内情报一定要交给可信之人,对外情报却可以托付给有谋之人——是否值得信赖,并没有前者来得重要。
此外裴嶷还说:“王贡毒士也,且惯乱中取事,今即不能谋算张宾,若能使河北君臣生乱,与我亦有大益。”
于是裴该筹思良久,便将王贡召来,将自己和程遐之间的联络经过、方式,合盘托出,完了问他:“卿可能为我杀张宾否?”
王贡没有回答能或不能,只是反问道:“不知明公欲如何杀他?”
裴该说你随便——“张宾若死,羯奴断一臂膀,乃无可虑。且卿若能使羯奴杀张宾……”他心里知道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可能性太低啦——“河北人心必然大坏,此功不下于覆军灭国也!”
王贡当即拱手道:“明公知人善用,贡甚钦服。”言下之意:这活儿我熟,交给我就毫无问题啊!
……
王贡离开的第三日,裴该前往尚书省办公,就接到了裴开的弹劾奏章。他先拿给荀崧、华恒看,征求他们的意见。华恒不敢轻易表态——那终究是裴该的从兄啊,怎能直斥其非?而卫展又与裴该有亲,也不好说裴开弹劾得对……你们自家人的事儿,你自己拿主意好了,何必还来问我?
荀崧的身份终究不同,直截了当地便说:“按律,郡守、国相剿贼,确实不许越境,卫道舒虽然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但于律无罪。始平之事,当由裴景舒自决,彼不能御贼定难,却弹劾邻国内史,实属诿过于人……”
但是顿了一顿,却又建议:“文约可赍此奏以询裴文冀,看他如何说法。”华恒急忙附和:“荀公所言,正某之所想也。”
这也是官僚群体的惯例了,某人有罪,只要别太过分,该当如何处置,还是先听听他后台老板的意见为好,免得大家伙儿伤了和气。
于是裴该便将奏章揣入袖中,等下值返家之后,再请裴嶷过府,与他商议。裴嶷展开裴开的奏书,略略一瞧,便即笑道:“景舒久居边地,于朝廷律令不甚熟稔,乃有此奏……”瞟一眼裴该的表情,又说:“我当作书申斥之。”
言下之意,裴开这么做是不对的,但是……不必要责罚他,我写封信警告一下就得啦,都是自己人嘛,咱们内部解决,不必动用国法朝例。
实话说,裴该对这票官僚护短和息事宁人的行为颇为反感,但他本身也并非纯洁无私之人,而且身处局中,行事亦不便太过死板,导致众叛亲离——人情这玩意儿,自己目下终究还用得着啊。故此虽然表态赞成裴嶷所言,面上却无笑意。
当然啦,想假装笑笑,对于裴该来说,本不为难,但裴嶷终究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不必要太过作伪。
裴嶷见裴该是这种神情,想一想,便又加上一句:“然而,景舒所言,亦不为无理。如今社稷陵替,即雍州亦止粗平而已,旧制、旧规,正当有所更易,以应时局。”裴该点点头,当即转身吩咐侍坐的郭璞:“劳卿大笔作文,将剿贼不越境之律,暂且废除。”
正如裴嶷所言,目前正该戮力同心,一致对外,不能再各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了。和平年月出台那种政策,是防止郡国守相以越境剿贼为名侵害了其他郡国的利益,引发扯不清的官司;如今所谓的“贼”,则都不是小规模流蹿犯,可以暂且坐观成败,等朝廷别委专员剿除的,岂能再分你我呢?
裴该趁机就说了:“旧律多从汉,自汉季以来,百余年间,唯曹魏略加增补而已,我晋实无所改。然而正所谓‘时移事易,变法宜矣’,应对今日之局,实当有所损益。”注目裴嶷:“还请叔父为我详审旧律,择其有疑义者,你我共商。”
裴嶷点头应允了——这活儿我可以接,没问题。
随即裴该又问:“本拟秋收后便即发兵攻打蒯城,甚而进抵上邽,奈何粮秣不足,只得作罢。然张春在蒯城,日夕侵扰我境,终不可坐视,否则百姓如何安居,朝廷之威又何存啊?我当如何做?还请叔父教我。”
第四十八章 姚弋仲
裴该问裴嶷应当如何对付蒯城的张春——这会儿他还不知道张春已然跑路了——裴嶷答道:“粮秣虽不甚丰,难支大军远征,但若止遣部分兵马,下蒯城以驱逐张春,还是敷用的。”
裴该又问:“张春癣疥之祸,破之不难,但恐上邽复增其兵,导致久战不决,拖延日久,如之奈何?”
裴嶷笑一笑,拱手道:“文约,此前朝廷行文,命南阳王来长安谢罪,今亦一月有余了。南阳王终无悔意,则朝廷若置之不问,威信何存啊?正当趁此机会,颁发诏书,明令讨伐。若朝廷有诏,则秦州各郡国中必有忠勇者,不从南阳王之命,彼方自顾不暇,岂能再发兵增援张春?即前日游子远游说西戎各部,共讨彭胡,可见彼等多数心向朝廷,若得诏命,或将各引兵以逆上邽……”
裴该皱眉打断他的话,说:“叔父所言有理,然而……秦州百姓,亦皆我晋子民,若煽动氐、羌攻打上邽,所经处必然城池为焚、庐墓成墟,我又于心何忍哪?”
裴嶷正色道:“文约,正所谓‘慈不掌兵’,又岂可妇人之仁?南阳王譬如创疣,若不早割,陇道不通,朝廷悬危;且异日粮秣充足后,大军往征,难道百姓便不遭兵燹之灾么?早定秦州,是爱民,非害民也。”
你担心诏命一下,秦州大乱,老百姓会遭殃,可是难道任由司马保在上邽压榨、豪夺,老百姓就好过吗?你将来肯定是要兵向秦州的,难道司马保会束手就擒,不跟你见一仗吗?到时候老百姓不同样会受到波及?为怕百姓罹难,难道你就肯放过司马保不成么?
裴该轻叹一声:“叔父教训得是,我确实还有些妇人之仁……”沉吟少顷,便说:“且唤姚弋仲来,再询之以秦州之事,然后定夺吧。”
……
游遐所推荐的军须,当日便跟随入长安谒见,裴该赐他广威将军之号,使其集结兵马,游弋于安定、扶风西境,防备略阳方向。然后隔不多久,姚弋仲果然安排好了族中之事,带着三百名羌卒,也来长安觐见,并且表态,愿意跟随裴大将军,杀胡立业。裴该便赐姚弋仲威远将军职,又补了四百晋卒给他,暂且听命于文朗,在自家部曲中的职务等同于部督。
不过裴该政务繁忙,姚弋仲来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机会长时间恳谈过。如今一听召唤,正在城外练兵的姚弋仲急忙整顿衣冠,又用湿手巾抹了一把脸,然后匆匆入城来见。
这位姚弋仲本年三十七了,正当壮年,生得高大雄壮,面相却很平和,须发稀疏,并无威势。
略阳苻氏与南安姚氏,全是从这一代人开始崛起的,而苻洪和姚弋仲的经历也非常相似——都是先从刘曜,复投石勒,暮年时转而归晋。唯一的区别,苻洪是在后赵政权尚存的时候,因为被削夺兵权,一怒之下转投东晋,并且还擅自称王;姚弋仲则是因为后赵灭亡,才在病重时对诸子说:
“吾本以晋室大乱,石氏待吾厚,故欲讨其贼臣以报其德。今石氏已灭,中原无主,自古以来未有戎狄作天子者。我死,汝便归晋,当竭尽臣节,无为不义之事。”
裴该前世读史的时候,就对比过相关二人的记载,得出几个结论:一,即便氐、羌,亦认为正统在晋,石赵和胡汉一样,都不过窃夺了北方的权柄而已;二,石勒、石虎在时,苻、姚都竭尽忠诚,可见石勒不必提了,即便石虎,为人虽然暴虐,在政治上也属一时之杰,故能使外族效力;三,姚弋仲的野心比苻洪要小一些,忠诚心是苻洪所难以望其项背的。
故此他本有招揽这些外族英豪之意,然而游遐搞死了苻洪……搞死就搞死吧,能得姚弋仲亦足矣。况且外族虽然可用,却不可多用,驾驭两人可比驾驭一人,不仅仅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倘若身旁各族英豪环绕,说不定反会落得苻坚一般的下场……
且说姚弋仲入见,裴该赐坐,然后寒暄几句,问他在长安军中呆得还习惯吗?姚弋仲毕恭毕敬地回禀说:“臣虽羌人,在南安赤亭时,族人亦多以耕织为生,几与晋人无异,且长安距南安又不甚远,水土可服,饮食起居,并无不适——有劳主公下问……”
裴该最早喊起来“主公”的称谓,因为并不符和中原士大夫的审美观,故此并未流行开来,即便旧徐州军中,也只有一些亲信部曲和身份较低的士人偶尔使用——至于甄随等武夫,则习惯称呼“都督”、“大都督”。然而外族里不少人却很喜欢这个称谓,觉得可明主从之分,而且显得亲近,姚弋仲虽然来投未久,也已经染上了这一习气。
就听姚弋仲又说:“唯军中法度甚严,与臣在族中时不同。但唯明法,始可强军,臣近日向文督学习军律,获益匪浅,自当凛遵,并以之勒束部众,以为主公效力。”
裴该笑笑:“周羌本是一家,卿等但从王化,与晋人无异,自不必外于同僚。我亦与卿有厚望焉。”然后话锋一转,就问到了秦州之事。
姚弋仲详细介绍了州内情况,说:“南阳王不过掌控了以上邽为中心的十数座城邑而已,金城、陇西、阴平、武都等郡,皆不能驭。即我等氐、羌各家,也不过敷衍,稍稍供输牛马而已。是以此前南阳王断绝陇道,非止欲要挟朝廷,亦据此将凉州所输贡赋自留——若非如此,恐已无可支撑。”
裴该问他:“南阳王麾下有多少将兵?”
姚弋仲回答道:“自称十万之众,其实未得其半,且分守各城,仓促难聚。其将胡崧、张春、杨次等,皆庸碌之辈,唯陇城陈安,甚为骁勇……”
裴该问他:“秦州兵战力若何?”
姚弋仲笑笑说:“乌合之众耳,如何能当主公雷霆之击?”一拱手:“主公若欲征伐秦州,臣愿为先行,不必三月,必克上邽……”但随即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又说:“然秦州地域广袤,豪强众多,若言底定,恐非一二岁不能成也。”
裴该就此下定了发兵的决心,翌日便启奏司马邺,请下诏命,指斥司马保割据自雄、怙恶不悛之罪,褫夺其职位、爵号,号召秦州各郡一并讨伐之。然后这边诏命才下,裴开那里就传来了捷报。
裴开、熊悌之于南山之麓大败胡崧,斩首百余级,俘虏兵将上千之数,胡崧败逃蒯城,再也不敢出来了。裴该召集裴嶷和诸将,详细研究了此战的经过,得出结论——秦州兵果然是弱鸡。
裴该自从北伐以来,基本上是战必胜,攻必克,导致徐州军上下普遍滋生出了骄横之气,以为天下劲旅,无过自身,即便鲜卑精兵来,也能以一对二,当面拮抗——鲜卑兵据说是很了得的,但那么多年不也没能从胡寇手上讨得太多便宜不是么?则我等既能破胡寇,又何惧鲜卑兵?
原本还担心骑兵数量不足,怕是在草原上难与鲜卑甲骑较量,如今咱们身边凉州大马也不少啦,那还怕他个屁啊!
只有裴该本人,反复警告自己,不可因胜而骄,以免阴沟里翻船。尤其最近一段时间,他耳边经常会听到一个“苻”字,每当念及苻洪之死,就会不自禁地联想到几十年后的“淝水之战”来……而且不仅仅前秦苻坚,在北魏一统黄河流域之前,北方多少胡族政权旋起旋灭,一半原因是继承人扶不起来,一半原因都在因胜而骄上了。
如今在平阳吃喝玩乐不管事的刘聪,还有被自己逼去草原的刘曜,不都是这类典型么?
再往后,东西两魏相峙,贺六浑和黑獭连战争雄,全为确斗,前世每每读史,实足惊心动魄,总是这仗你赢,下仗我赢,谁都吃不了谁。可是考究每次败方之所以失利,往往输得莫名其妙,不都是统驭不严,士有骄心,才导致的阴沟里翻船吗——尤其是贺六浑?
我可不能蹈其故……日后之辙啊。
所以在部下们看来,大都督有些过于谨慎了,对付一个尸居余气的司马保都迟迟不下讨伐之令。粮秣不足又如何?我等大可以打败了秦州兵,抢夺他们的辎重为己用嘛。
如今听说朝廷已然下诏,讨伐司马保,众皆踊跃,纷纷请令。
裴该道:“虽云讨伐司马保,然今岁关中欠收,粮秣不足,难以支应大军远征。今可先取蒯城,威胁司马保,迫其俯首来降……”不过他也知道,估计司马保是不肯那么轻易就肯认输的——“蒯城今以胡崧为镇,兵不足万,我意止发三营往攻,应可得手。”
甄随还没开口,文朗先抢着跳出来了:“愿从主公讨贼!”
甄随忙道:“大都督若只将一营去,我不能与公部曲相争,若须三营,岂可少得了甄某?!”
裴该瞥他一眼:“我若不允,汝又要在城中寻乡人相争以撒气了吧?”
第四十九章 得稻得麦,不怪田土
甄随这厮闲不住,没有仗打就浑身上下不得劲,原本在徐州的时候,他还能三天两头出外弋猎,但如今长安周边地区连耗子都快给吃光了,出门只能朝天上瞄,且尚不到鸿雁南归之时……
他终究不可能擅离职守,跑太远处去遛跶呀。
问题甄随也不耐烦训练士卒,看那些兵达不到自己的标准,心里就起急,一起急就想挥鞭笞责之……然而裴军中律令虽严,却极大缩减了肉刑的范围,除非重罪,皆不得任意鞭挞士卒,那甄随就更加郁闷了。
故而在长安城内,他三天两头地惹是生非,比方说前次故意与一乡农相争。只是甄蛮子还是知道轻重的,绝对不闯大祸,也就简单地街头口角,偶尔打架斗殴罢了,他拳头虽重,也不肯轻易朝弱者身上落。身为四品将军,国家重将,这都不能叫事儿,不少官吏跑来裴该处告状,也从不指责甄将军蛮横、伤人,只是埋怨他失了国朝大臣的体统。
对此甄随总是一瞪眼:“我又非士人,且是蛮夷,要什么体统?”
因而今日请命出征,裴该便问他:“我若不允,汝又要在城中寻乡人相争以撒气了吧?”
甄随面皮甚厚,毫无愧意,反倒朝上一拱手:“大都督容禀。末将天性如此,无事便要生非,诚如大都督昔日所言,若能娶妻生子,或许会安分一些。然而雍州高门,无过韦杜胡梁,上门去提,韦鸿、胡焱却以族内无适龄女子为辞;杜乂倒未一口回绝,但不知为何见了我面,他病势却更沉重……至于梁司徒,末将也不敢随便登门。故此欲往秦州去寻一门亲事,还望大都督允我所请吧。”
他一顿插科打诨,众皆大笑,裴该也不禁莞尔,想了想,说那好吧——“即命‘劫火中营’与部曲营从我往征,熊悌之率‘武林右营’出陈仓,可为先行。”
既已定策,裴该便即开始准备,这一日他前往军营去观看士卒训练,顺便询问粮秣物资准备得如何了,直到黄昏时分,方才返回家中。裴府虽然说不上门庭若市,每常也有数十人排队请谒,因此裴该不便走大门,而驱车蹩至西侧的小门入府——平常裴嶷等亲眷过府,也都是走的这个门。
只见门前先已停着一乘马车,却并非裴嶷或者别的什么熟悉之人的车辆,裴该不禁疑惑,就问门子:“谁来过府?”门子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是太医蒋令。”
这个“蒋令”,就是指的蒋通蒋子畅。当日他弃焦嵩而投郭默,虽然没能派上什么用场,战后论功时,郭思道还是帮忙写了一笔。裴该览奏,见开列蒋通履历,说他是皇甫谧的徒孙,急忙召入长安城。见面问了一问,似乎在医术上确实有些造诣——当然啦,无论中西医,裴该都是不懂的,只是有问必答,貌似并非江湖骗子——便欲命之为太医令。
蒋通本人却不大乐意,推辞说:“臣虽曾从挚仲恰(挚虞)学过几日医术,却志不在此,唯愿为裴公参议谋划,或者出任地方长吏,以安百姓耳……”
裴该明白他的意思,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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