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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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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孺子心灰意冷,可他不是东海王,他早已习惯了绝望的环境,除非两眼一闭再也睁不开,他绝不愿束手待毙。

“后退,从第一队开始,不要进屋,躲在屋子后面!”他下令了,没人提出反对,也没人质疑,他们害怕一旦得到回答,就会失去最后一点希望。

队伍出奇地整肃,后退意味着靠近大火,也没有人叫嚷。

韩孺子知道,他必须镇定,于是站在码头上,面朝湖上的船只。前方没有任何遮挡,向东海王大声道:“南军在拐子湖也有水兵吗?”

东海王根本不想靠近。却被几名侍卫推到了“皇帝”身后,“南军在渭河有一队楼船,可能与拐子湖相通。由渭河到这里,起码需要半天时间,这说明……白天就已经做出安排。”

韩孺子只是随口一问,并无目的。晁化从后面走上来。抱拳道:“陛下。允许我带几个人去凿船吧。”

“可行吗?”

晁化笑道:“我们这些人从小下水摸鱼,在湖里一待就是半天,让我们试试吧。”

“好,请晁将军点兵。”

看到韩孺子一本正经地派兵,东海王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从嘴里发出几声哼哼。

晁化叫出一连串人名,点中十四人,大都是晁家渔村的少年。早已做好准备,只穿短裤,嘴里叼着匕首、锥子,走进湖里。向远处游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没用,楼船士兵都有长矛,专门对付他们这些水鬼。”东海王还是看不到任何希望。

撤退接近完成,等到最后一只百人队也离开码头之后,韩孺子才在侍卫的簇拥下向寨子中央走去。

“一边是烧死,一边是射死、淹死……”东海王哪边都不想去。

空中传来一阵异响。韩孺子等人转身看去,只见一支火箭从天而降,正好射中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深深刺入木桥里,微微颤抖,火焰迅速熄灭。

“南军的箭术可不怎么样。”韩孺子故作轻松。

“这是试探,马上就会是万箭齐发。”东海王惊恐万分,加快脚步,只想离码头更远一点,却被两名侍卫拽回来。

韩孺子继续前进,不快也不慢,即使听到身后的空中传来更响的声音,也没有加快脚步。

侍卫们频频转身张望,尽可能以身体护住“皇帝”。

数十支箭雨点一般落在码头的木桥上。

韩孺子打趣道:“金姑娘要是在这里,肯定高兴,她的箭总是不够。”

“皇帝”的镇定感染了周围的人,一名侍卫笑道:“是啊,皇后娘娘若在这里,一个人就能击退所有进攻者。”

东海王既觉可笑,又感到惊恐。

他们终于走到寨子中央,剩余的屋子不多,遮挡不住七百多人,韩孺子就站在路上,望向外面的火焰,这比湖上的威胁更大一些。

火焰已经吞掉周围的一圈篱笆墙,浓烟滚滚,热浪逼人,它们正在努力尝试,想要跃过那一片空地,消灭寨子里最后几座房屋和数百名活人,就像一只猫,正用爪子去够已被逼到绝境中的老鼠,爪子与猎物每每相差只有一两寸。

自己真的就要死在这里吗?韩孺子不敢想下去。

附近传来一阵哀求声,是那些被俘的官兵,他们被关在空置的猪圈里,离火焰最近。

“放他们出来。”韩孺子命令道,立刻有人去打开猪圈,斩断绳索,众官兵双手被负,连成几串,也顾不得谢恩,望着四面八方的火焰,一个个双股战栗,哀声一片。

火焰终究没有扑过来,南北两边的芦苇长在水中,火势最先变小,只剩西边大门方向的火焰依然旺盛。

湖上又射出几轮箭,最远的深入寨子内部,透穿房顶,落入屋子里。

没人吱声,连官兵也放弃哀号,所有人都像羔羊一样默默等待最后的结局。

韩孺子反而生出一线希望,叫出几名百夫长的姓名,命令道:“待会你们五队担任前锋,只管冲,不要停留,你们三队保护左翼,你们三队防卫右翼,你们五队断后,只迎接,不要追击。你们这几队保护寨中老幼妇孺,剩下的跟着我,随时听我的命令……”

每一道命令都有人应是,东海王笑不出来,心里多少有些敬佩,火势刚小一点,韩孺子就想着如何突围了,他可做不到,他仍然看不出有何胜算,火势变弱却没有熄灭,外面的攻寨者不会少,等到天色稍亮,湖中的楼船士兵就能通过小船登岸……他也不敢想下去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正好砸在右腮上,东海王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抱住身边的一名侍卫,要用对方的身体阻挡攻击。

侍卫将他推开,不满地说:“干嘛?”

“有……水。”东海王在脸上摸了一下,确认那是一滴水珠,抬头望去,在火光的映照下,空中似有乌云。

越来越多的人抬头望向天空,先是莫名其妙,随后是惊讶,最后变为狂喜。

“要下雨!下雨了,老天爷救咱们!”“是皇帝,他是真龙天子,老天爷要救真龙天子!”

这可不是韩孺子期盼的奇迹,即使没有雨,外面的火也会熄灭,可这场意外之雨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狂风突起,外面的火焰做出最后一次努力,伸出长长的火舌,刺向寨子里的可燃之物,突然间,大雨倾盆,火焰灰溜溜地退下。

人群呆了一会,不约而同地发出欢呼,又不约而同面朝韩孺子跪下,衣裳湿透、手脚沾泥,他们都不在意。

“真龙天子,我跟你说过,他就是真龙天子。”

东海王也跪下了,没办法,侍卫用力按他的肩膀,想站也站不住。

他既惊讶又羡慕,韩孺子的运气太好了,虽说夏季里的雨很频繁,可是偏偏赶上这个时候降下一场,真是奇迹。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韩孺子没准备好,一开始就陷入慌乱的话,这场雨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韩孺子站在雨中,接受众人的跪拜,他不怎么相信神佛,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确有了一种天命在身的感觉。

雨水浇灌全身,他却感到全身燥热,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皇帝,我是皇帝……”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真的就像是专门来扑灭这场火的。

夜色却没有消退,没有了火焰,还显得更黑一些,被浇成落汤鸡的韩孺子转过身,众多义兵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心中越发敬畏,全都匍匐在地,连那些官兵也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一朝富贵,幸勿相忘,无论过去多久,我必记得今日的追随者。晁将军——”

晁化和同伴已经回来了,同样被这场雨惊得目瞪口呆、跪倒在地,听到召唤,在泥水中膝行向前,“末将在。”

“去将晁主簿写下的名册拿来,从今以后,它要一直留在我的左右。”

“是。”晁化叫上一人,与他一块去议事厅里将木门抬出来,恭敬地站在“皇帝”身后。

“万岁!”义兵齐呼。

韩孺子知道,他又能将这些人留住一段时间了。

可危机还没有解除,等呼声渐弱,韩孺子问晁化:“湖上情况怎样?”

晁化极其恭敬地回道:“我们凿沉了一只小船,正好赶上下雨,敌人撤退了。”

雨持续的时间不长,南军楼船很快还会再回来,韩孺子下令出发,他还不知道要去哪,只想先离开河边寨。

众人当中只有东海王不相信“真龙天子”的说法,老天若是真在保佑韩孺子,就不会让他退位,沦落到这样一个鬼地方。

他考虑的问题更现实一些,一身泥泞地走到韩孺子身边,“你打算怎么办?不会还指望着老天帮你吧。”

看到东海王,韩孺子反而有了一个想法,“南军打着柴家的旗号进攻河边寨,说明你我二人并无死罪。”

“那又怎样?还是得死。”

“咱们去南军、去京城,向崔太傅和太后问个明白,要让满城皆知。”

东海王哑口无言,好一会才说:“等你逃出包围再说吧。”

充当前锋的几只百人队已经走出寨子,突然发出喊声,似乎一出去就与敌人遭遇,韩孺子正要下令开战,前方又传来兴奋的声音,“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回来了!”

金垂朵回来了,还带来不少人。

第一百三十章 离寨

金垂朵骑马进入已经不是寨子的河边寨,两边的人谁敢叫她“皇后娘娘”,她就瞪视,很快,兴奋的叫声消失了。

她来到韩孺子面前,没有下马,目光也没有停在他身上,到处看了一会,说:“你叫晁化?”

晁化一惊,“是我,皇后……”

“我把你的杀父仇人带回来了。”

“什么?”

后面的大哥金纯保下马,将身后的一个人也拽下来,推到晁化面前。

颜栋颜七郎跪在泥水里,一脸惊慌,突然看到东海王,痛哭流涕道:“东海王救我,我是为你做事的啊。”

东海王正怒不可遏,上去狠狠踢了一脚,“为我做事?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这叫为我做事?跟着柴家一块来放火烧寨,这叫为我做事?”

颜栋双手被绑在身后,在泥水里打个滚才爬起来,身上更脏了,哭道:“是你让我们夺取寨子,等倦侯回来将他劫持,可他早就有准备,我们只好……逃走,火烧河边寨也是、也是你舅舅的主意。”

东海王还想上去再踢一脚,晁化上前拦住,拔出腰刀,指着颜栋,冷冷地问:“是你杀了我爹?”

“啊?你爹……是哪位?”

“主簿晁永思。”

颜栋愣愣地想了一会,看向东海王,东海王立刻道:“我可没让你杀任何人。”

颜栋不太敢将责任推给东海王,扭身冲着金家老大说:“不是我一个人杀的,五个人在场,其中就有金纯保……”

金纯保涨红了脸,低头道:“我当时的确在场,颜栋没征求我们的同意就动手,我的确没有阻止……你想报仇,我就在这儿。”

晁化一腔怒火,可是牵扯到“皇后娘娘”的哥哥,他有点犹豫了。

就在颜栋想办法摆脱责任的时候,韩孺子走到金垂朵身后,向疯僧光顶拱手道:“诸位好汉来得太及时了,救了我们一命。”

“是这场雨下得及时。”光顶带来数十人,都已下马,矜持的神情之中掩饰不住好奇。

“有劳光顶大师为我介绍诸位好汉。”

光顶这才一一报出众人的姓名与绰号,韩孺子向每个人拱手,努力记住这一串名字。

“本来有几百人,可大家都有事情要忙,就不过来了,这五十四位想过来看看陛下需不需要帮助,未想到真有宵小之徒围攻,人数不少,还好一场及时雨让他们阵脚大乱,给我们立功的机会。”

韩孺子正要再次感谢,光顶使眼色,示意他到一边说话。

陆地上的攻寨者退却,湖上的楼船也不来了,寨子里又有些混乱,韩孺子与光顶走进附近的一座残存屋子里说话。

“陛下真要去往北疆迎战匈奴?”

“当然。”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待会我们就告辞,唉,我这个疯僧也不能当了,找地方当土匪去吧。”

“我欠你们一个道歉,大家甘冒奇险聚在一起,却因为我半途而废……”

光顶挥下手,“这不能怨陛下,是我们一时兴起,再加上望气者的撺掇……事先也没跟陛下商量一下。”

“请不要再称我陛下。”

“好吧,那我们就告辞了。”

“稍等。”韩孺子向外面望了一眼,颜栋仍在想方设法推卸责任,晁化握着刀犹豫不决,金垂朵坐在马背上一声不吭,也不看人。

韩孺子真诚地说:“如果,只是如果,我还能当上皇帝的话,你们有何要求?”

“嘿,那也得我们真帮上忙,才有资格提要求。”

“反正是如果,不妨一说。”

光顶想了一会,双手合十道:“江湖人要的是面子和名声,也不求什么,只要陛下到时候能大赦天下,为百姓减免些钱粮,就当是感谢所有江湖好汉了。”

韩孺子笑笑,光顶又补充道:“当然,也有人想当官儿,这就是另一回事了,用不着我来传达。”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该去哪里找你们呢?”

光顶盯着韩孺子,“我看人有点眼光,但是比不上淳于枭,他看好你,愿意在你身上押大赌注,我呢,说实话,觉得你身上缺少一点东西,很难夺回帝位。”

“请大师明示。”韩孺子拱手道。

“我不称你为陛下,你也别叫我大师,我就是一名居无定所的疯和尚。”

“那就请和尚明示。”

光顶指着外面的五十几名江湖人,“这些好汉为拥立陛下而来,却不愿意追随陛下前往北疆,为什么?冒险太大,而所得太少,大楚雄兵百万,用不着我们帮忙抵抗匈奴。”

“你是说我缺少野心?”

光顶张大了嘴,发出的笑声却很小,“野心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的,谁知道你有还是没有?你缺少的是豪杰之气,白白净净的,性子也随和,一看就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贵家公子,江湖有江湖的道道儿,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唉,淳于枭真是把我们害惨了。得,到此为止。你想知道以后怎么找到我们,其实也简单,你若真能名满天下,我自然带人去找你。”

和尚合什行礼,随后又改为抱拳,大步走出去,翻身上马,对跟来的同伴大声道:“走吧,兄弟们,官府鹰犬想必已经出动,去逗他们玩玩儿。”

众人应声,陆续上马,呼啸而去。

此时的韩孺子能收服一群贫穷困苦的百姓,对江湖好汉却没有多少吸引力。他并不在意,也走出房间,对金垂朵说:“我还以为是你带他们来的。”

金垂朵像是没听见,等了一会才说:“我们只是凑巧遇上。”

韩孺子又对晁化说:“确认是谁杀死晁主簿了?”

“就是这个人。”晁化用刀指着颜栋,已经决定不扩大仇人的范围,“别人只是没来得及阻止,动刀的是他。”

颜栋终于明白过来,东海王救不了自己,转身冲韩孺子哀求道:“我父亲是京兆副都尉,我祖父做过镇南将军,我只是杀了一名老渔夫而已,别让我抵命,我赔钱,多少钱我家都拿得出来。倦侯,求求你,咱们是一类人啊,我当过侍从,进过宫……”

韩孺子伸手阻止颜栋说下去,大声向众人道:“他杀死的不只是一名老渔夫,还是义军主簿,罪无可赦。”然后对晁化说:“请晁将军执行军法。”

晁化点下头,双手握刀,高高举起,颜栋在泥水里缩成一团,嘴里重复道:“别杀我……”

晁化一刀斩落。

鲜血喷出,东海王身子一颤,眉头微皱,转过头去,在心里,他同意颜栋的说法,如果死的是老渔夫,他连眼睛都不会眨,可这是一名勋贵子弟,就算死,也不该死在另一名渔夫手中。

东海王只是想想而已。

“出发。”韩孺子下令。

义军按照顺序出寨。

金垂朵对二哥金纯忠道:“跟我走吧。”

“去哪?”

“当然是去草原。”

“父亲呢?”

“被柴家杀死了。”

“咱们不报仇吗?”

“在京城怎么报仇?”金垂朵脸色微寒,二哥一向听她的话,很少问东问西。

金纯忠看了一眼韩孺子,“倦侯也要去北方,不如……”

“人家是要迎战匈奴,咱们是要……走在一起算怎么回事?”父亲没救成,前往草原的道路满是艰难险阻,金垂朵的心情不是很好。

丫环蜻蜓一直骑马跟在小姐身后,这时不停地冲韩孺子使眼色。

韩孺子上前道:“你应该跟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

“第一,柴家派人两度攻打河边寨,那就是认为我也对柴小侯之死负有责任,咱们理应同舟共济。第二,金纯忠是我的得力干将,我需要他。第三……第三,我邀请你了。”

韩孺子也不等金垂朵表态,迈步向前走去。

金纯忠看着妹妹,见她半天不吱声,也不动地方,心中终于有底,脸上逐渐露出笑容,跑着去追赶倦侯。

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大哥金纯保小声说:“我觉得晁化并没有原谅咱们……”

“柴家原谅我了吗?咱们原谅柴家了吗?晁化为什么要原谅咱们?”

金纯保低头不语,一天之内,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妹妹的亲情、失去了义军的信任与地位,真是一败涂地,可他已无路可走,只能默默跟随。

天快要亮了,道路越发泥泞,东海王是另一个无路可走的人,艰难地跋涉,对韩孺子说:“你还真是怜香惜玉啊,总共就那么几匹马,都给金家人了,连丫环都有一匹。我表妹怎么办?”

“她不在这儿。”韩孺子想念崔小君,却无意向东海王显露情绪,“金家是匈奴人,到了北疆或许有用。”

“有什么用?你是去打仗,不是去和亲。”

韩孺子扭头扫了东海王一眼,“谁说到了北疆就一定要打仗?”

东海王一愣,随后冷笑道:“嘿,你变得阴险了,不对,你一直就这么阴险,只是从前没显露出来。你想去北疆避风头,然后坐山观虎斗,我怕你坚持不了一个月,就会被老虎吞掉。”

“你应该跟我一块去。”

“我现在被你挟持,有选择吗?”

“你可以选择自愿跟我去。”

东海王不开口了,他知道韩孺子想说什么,最强大的靠山崔太傅竟然暗中怀有杀心,这让他的世界崩塌成一地碎片,有家难回。

韩孺子也不多说,大步前行,偶尔四处张望一下,发现队伍并没有变乱、变短,心里很高兴。

队伍行进得很慢,天光大亮时,不要命从路边蹿出来,守卫侧翼的义兵根本没有发现他。

不要命走在韩孺子身边,一句解释也没有,韩孺子也不打算询问。

午时过后,队伍到了官道上,一只破衣烂衫的义军,要向南军大司马公开讨说法,东海王觉得这就是一个笑话,却还是指明了南军大营的方位。

一行人在官道上走出没多远,迎上一队官兵,真正的官兵,旗帜招展。

义军前锋停下,韩孺子和东海王上前观瞧,东海王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皇宫宿卫的旗帜,太后……要对你宣旨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受封

“倦侯接旨!”一名骑士远远地喊道,眼前的场景令他既困惑又紧张,说这些人是军队,连件完整的甲衣都没有,衣裳本来就破烂,沾满了泥土,更像是刚从地里钻出来的泥人,可要说这些人是流民,偏偏有着明显的队列,分成前后左右,许多人手里还拿着兵器。

骑士怀疑倦侯是不是真在里面,打算只喊三声,没有回应就立刻调头归队,刚喊到第二声,前方的队伍中走出两个人,同样满身泥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衣服是什么样。

“倦侯在此,哪位宣旨?”东海王大声喊道,自愿为韩孺子当代言者,倒不是甘居其下,而是太好奇了,相信这道圣旨不仅对韩孺子非常重要,对自己也有莫大的影响。

骑士一愣,期期艾艾地回道:“是、是兵马大都督韩、韩大人,稍等。”

骑士仔细看了一会,纵马回去禀告。

“不是宫里的太监,居然是韩星。”东海王很惊讶,“朝中肯定发生了大事,舅舅或许另有苦衷……”

韩孺子转身对晁化和金纯忠说:“做好准备,随时听我命令。”

两人躬身领命,悄悄命人给各队百夫长传令。

东海王道:“你想怎样?抗拒圣旨吗?这叫造反,早知如此,还不如按我的计划起事,这时候你可能都坐上宝座了。”

远处驶来一小队骑士,相距百余步时,大多数骑士停下,只有一人继续前进,在韩孺子面前勒马,正是兵马大都督韩星。

韩星面带微笑,说:“过来扶我下马。”

东海王瞪起眼睛,他和韩孺子虽是晚辈,论爵位却比韩星高一等,没理由去扶这个老家伙下马。

韩孺子上前,东海王在他身后小声道:“让卫兵扶他就可以了。”

韩孺子还是走到马前,伸手迎接,韩星缓慢地下马,整个身体都压在韩孺子的双手上,颇为沉重,双脚落地之后,他长出一口气,“不服老不行,出趟城身子骨就要晃散了。”

韩孺子笑而不语,他记得这位宗室长老在勤政阁里少言寡语,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去年宫变的时候,就是韩星最终拿到了太祖宝剑,却声称宝剑是太后派人送出来的。

韩星从脖子上解下一只锦囊,从里面取出一卷圣旨,没有马上宣读,抬头望了一眼官道上的人群,“这就是倦侯聚集的义军?”

“朝廷已经知道了?”

“呵呵,要是连京畿之地发生的事情都不知道,朝廷也就不成其为朝廷了。嗯,不错,军容整齐、斗志高昂。”

“有话就说,不要出言讥讽。”东海王走过来,盯着圣旨。

“讥讽?东海王何出此言?北虏入侵,天下惶骇,值此危急时刻,倦侯与京城百姓高举义旗,率天下先,满朝文武谁不敬仰?”

“嘿,说的好听,如此说来,你是来封官的了?”

韩星笑着点头,“正是。”说着将圣旨递给韩孺子,“倦侯自己宣读吧。”

韩孺子接旨时无需跪拜,可是由本人宣读圣旨,还是有点奇怪。他接过圣旨,打开看了一遍,越发迷惑不解。

东海王一同观看,“这、这……”一把夺过来,又看了一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先宣旨吧。”韩星笑道。

“你来吧。”韩孺子倒还镇定。

东海王压下心中疑惑,转身面朝众人,郎声道:“诏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古今之谊也,倦侯栯内怀忠正,外宣明德,上书求战,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其加封栯镇北将军,益封一千户。”

义兵们聚拢过来,打破了队列,大部分人都没听懂圣旨的意思,脸上尽是茫然。

东海王无奈地说:“倦侯栯……就是这位,他被封为镇北将军,你们今后都是吃皇粮的大楚官兵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齐声欢呼,也有人小声对晁化说:“咱们本来就是要躲避征兵、征丁才聚义河边寨的,怎么……怎么又变成官兵了?”

晁化摆手,利用自己的威望劝止身边的人提出异议。

“倦侯接旨。”韩孺子说,从东海王手里接过圣旨。

韩星脸上的笑容收起一些,“倦侯似乎不太高兴。”

东海王抢先道:“困在荒郊野外好几天,有人攻打,没人来救,两眼一摸黑,对朝廷里的事情一无所知,突然被封为镇北将军——高兴得起来吗?”

韩星收起笑容,“请倦侯借一步说话。”

韩孺子嗯了一声,转身向晁化、金纯忠做出示意,让两人重整队列,然后跟着韩星走向路边,东海王跟过来,韩星止步,冲他微微摇头。

“我只问一件事,我舅舅……崔太傅怎么样了?”

“崔太傅?一切安好,他已经上书请战,受封为破虏大将军。”

东海王愣在当场。

韩星引着倦侯走出几十步,左右无人,低声道:“倦侯这些天受过不少苦吧?”

“还好,这不也走出来了?”

韩星笑着点点头,“我就不跟倦侯猜哑谜了,朝中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一些事关倦侯。”

“正存疑惑,望大都督告知。”

“崔太傅与东海王意欲谋反,倦侯了解吧?”

韩孺子点下头,他不太相信此人,尽量多听少说。

“好在太后早有准备,好在倦侯……悬崖勒马,消弭了一场大乱。”

“太后已有准备?”

韩星没做解释,继续道:“倦侯以后会明白的。就在昨天,崔太傅铤而走险,与北军大司马冠军侯勾结,意欲夹攻京城。”

直到这时韩孺子才大吃一惊,“冠军侯?”

冠军侯韩施是太后扶植起来的,怎么会与崔太傅联手谋反?韩孺子难以理解。

“当然,这两人都不承认谋反,而且很谨慎,他们唆使衡阳侯攻打义军,想趁乱杀死倦侯与东海王,然后宣扬一切事情都是朝廷所为,以此扰乱民心,为南北军进城提供借口。”

韩孺子呆了半晌,问道:“南北军联手,京城无人可敌,还需要借口吗?”

韩星笑道:“当然需要,倦侯对南北军的了解可能不太多,两军从大司马以下,哪怕是九品武将,都要兵部任命,当然,大司马可以提名,可最终还是要得到朝廷的许可。武帝末期,大司马权力日增,但也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两军将官名册皆在大都督府,照我的估计,北军两成将官、南军四成将官是由大司马提名,剩下的还是由兵部直接指派。”

韩孺子明白了,南北两军并非完全忠于大司马,大部分将官仍服从朝廷的命令,他立刻生出疑问,“当初崔太傅私自回京夺取南军时,朝廷好像束手无策。”

“形势不同。崔太傅武帝时担任南军大司马,在军中势力已成,去年挟战败齐王之余威返回京城,当然备受军吏支持,而且那时候……”韩星做出一个为难的神情,有些话无论公开私下,他都不能说。

“我明白。”韩孺子说,去年夏天,他和东海王作为桓帝仅存的两个儿子,最有资格继承帝位,南军支持崔家和东海王,也算师出有名,到了今年,帝位转移,桓帝血脉已不具有唯一资格。

北军大司马冠军侯韩施,身为武帝第一位太子的遗孤,资格还要更靠前些。

“自从宫变以来,朝廷一直在努力收回南北两军全部的任命权,崔太傅有点着急,没想到冠军侯也着急了,以至于被崔太傅说服。唉,他还是……”韩星苦笑着摇摇头,显得有些失望,“不管怎么说,倦侯与东海王无恙,崔太傅的计划再次失败。冠军侯后悔了,立刻向朝廷请罪,道出了一切。崔太傅也在今晨上书请罪。陛下以为边疆正值用人之际,不宜诛杀大将,因此原谅了两位大司马,要他们在北疆戴罪立功。”

所谓的“朝廷”与“陛下”,都是指太后,韩孺子努力回想,他在邸报中见过不少将官任命,可是在奏章中不会写明“大司马推荐”还是“兵部选任”,至于低级将官的任命,根本不会出现在邸报中。

太后居然真的通过一群大臣化解了两位大司马的兵权,东海王总是将“十万南军”挂在嘴上,其实崔太傅指挥不动十万人。

韩孺子还有许多疑惑,可韩星不会对他推心置腹,韩孺子只能暂时留在心里,问道:“南北军都去北疆,谁来守卫京城呢?”

“朝廷自有安排。请倦侯随我回京谢恩吧,倦侯上书请战,的确开了一个好头儿,之前请战的都是实职将军,大批贵戚旁观,倦侯做出表率之后,请战奏章一下子多起来……”

“大都督请战了吗?”韩孺子没问是谁帮他写的奏章。

韩星笑道:“虽是老朽,总有一颗忠君之心,怎敢居人后?第一份请战奏章就是老朽递交的,只是陛下还没有批复。”

所有的危机暂时都不存在了,韩孺子总算能够松口气,“好吧,烦请大都督引路。”

“倦侯回京之后,还会得到更多封赏,自古……倦侯请。”韩星及时吞下“废帝”二字。

两人一块回到原处,韩孺子托着韩星上马。

“我待会命人送几匹马过来,义军可在城外驻扎,我已经安排好营地。”韩星拍马去与宿卫汇合。

“老家伙说什么了?”东海王问道。

“没什么,看样子问题都得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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