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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之风起长林-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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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高台下的喧嚣声此时也已平息,萧元启不愿他人插手,自己解下披风,将荀安如的尸身包裹起来,抱回廊桥这边的寝殿,亲自给她擦洗更衣。
人鬼殊途,曾经温软的肌肤已冷如冰雪,触手寒凉。让他在恍惚与悲痛之间,突然想起了那一年,那一日,悬挂在朱梁之下的母亲。
当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无碑无祭,薄葬荒野,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实力,没有威权。可如今明明已经得到了许多,明明城外的萧平旌还没有发起攻势,为什么自己依然留不住一个女人,为什么还是只能得到这样凄冷的结局?
萧元启想不明白。
无论怎么努力地想,他就是想不明白。
高烛爇尽,焰芯在堆叠的烛泪间闪跳了数下,渐低渐熄。随着最后一点光亮熄灭,萧元启的眸中也只剩下了一抹决绝的阴冷。他扯过榻上的锦被盖住了荀安如的尸身,起身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正阳宫。
三日将满又如何?大军攻城又如何?萧元时的咽喉还捏在他的手中,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他会让所有人都拜伏在脚下,从此不敢离去,不愿离去。
养居殿已在前方,火把明亮,摇曳闪烁。
夜色和距离让远处的景象极为模糊,但那嘈乱的声响明显与他离开时全然不同,云顶连廊下暗影晃动,更像是有不少人正在惊慌地跑动。
萧元启猛然停了下来,背心处暴起一片寒栗。拥簇在他身后的亲卫府兵们也神色迷茫,随着他的视线一起向前张望。
举着火把涌动的人流从大殿门内奔出,带着一种极为惶恐的节奏向这边跑了过来。萧元启心知不妙,足下发力,以自己所能的最快速度直奔向东配殿,刚刚冲进院门,迎面便看到狄明昏昏沉沉地被施郓扶着坐在中庭,胸口更是一紧。
“王、王爷,那位陛下被、被……”
萧元启顾不得听施郓说完,几个箭步冲入殿内,视线飞速扫了一圈,除了神色惶然的几名守卫以外,根本不见萧元时的半点身影。
“……层层防卫,就算他萧平旌有本事冲进来,他最多也只能硬抢,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把人给带出去?”萧元启急怒交加,哪管狄明刚刚苏醒,返身便将他抓了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
狄明前额依然剧痛,靠在施郓臂间喘息一阵,皱眉摇头道:“末将只记得被人偷袭……”
“什么时候?”
“没多久,当时早打过四更了……”
四更之后出的事,眼下还未天明,萧元启快速盘算了一下时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幸好,幸好本王知道萧元时有多重要,预先留了一层防备……”
金陵鸽房位于东南半城,萧平旌和荀飞盏带着一个小皇帝,即便后头没有追兵,这一路躲避巡防也颇麻烦,等最终奔进院门的时候,已是平旦蒙影,东方即将破晓。
朱三哥在街巷外放下眼线,立即关掩门户。黎老堂主迎上前,拿了方软毯将萧元时裹了起来,喂下半盏安神的参汤。荀飞盏这时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好像在做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这么顺利,陛下……陛下居然真的被救出来了……”
萧平旌瞧了一眼微白的窗纱,心知时间紧急,单膝半跪下来,低声道:“请陛下听我说,此地虽然安全,但金陵的危局尚未结束,微臣……微臣不能留在这里陪你。”
“朕明白。”萧元时忍住眼泪,努力挺直腰身,“城外大局尚需长林王主持,你尽管去吧。朕会在这里……等着你夺还京城,诛灭逆贼。”
荀飞盏也知道他必须赶在天光未亮前出城,急忙接了一句:“你放心,这儿有我呢,我现在绝对不会再离开陛下半步。”
分秒必争之时不容耽搁,萧平旌匆匆起身向朱三哥和老堂主抱了抱拳,也不走正门,看准方向直接越墙而出。萧元时眼看他身影消失,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惶然,低头呆怔了半日,方在荀飞盏的劝说下清洗更衣,吃些东西。
他身为皇后嫡子,十岁受封东宫,切莫说打骂磨折,就是重话也未曾受过几句。这几日煎熬苦痛,突然放松下来难免有些晕沉。黎老堂主过来细细诊看过后,笑着安慰道:“陛下少年体健,没有大的伤损,只是心经有些紊乱,等安了神,慢慢调理便是。”
正说话间,他突然嗅到一丝异香绕鼻而过,似有似无,绝不是寻常气息,心下不由奇怪,俯身细看时,发现他唇下那道伤口色泽鲜红油润,倒像是涂过什么药膏似的,便取了一方白帕轻轻擦拭下来,嗅辨片刻,脸色顿时一变,“不好,这不是治外伤的药……这是定香散。”
荀飞盏听不明白,立即紧张起来,“什么是定香散?”
“这种香料产于西厉,与不同的人血交融后,便会产生不同的气味,虽然清淡,却可留香数日之久,沐浴清洗也难以消除。”黎骞之神色沉重地看了朱三哥一眼,“如此一来,这个地方怕是不安全了……城内可还有其他藏身之所?”
朱三哥皱起双眉,“萧元启既然特意在陛下身上留了定香散,必定也准备了追踪的手段。他现在就好像是有人指路一样,不管咱们躲到哪里,他无须费力就能找到啊!”
荀飞盏急得脸色发白,突然想起入城前那晚的商议,微怀侥幸地问道:“岳银川曾经推测过,夺城之战最多三个时辰,如果我们就不停地换地方,让他多扑空几次……说不定能拖延过去呢?”
“哪有那么多地方可换?再说京城还在萧元启的手里,满街的巡防营,带着陛下每出去一次,就多一分风险,还有可能被他中途追上……”
萧元时突然抓住了荀飞盏的手,咬着牙道:“荀卿,朕不想再落入萧元启的手里了。如果最后不能……还请荀卿你……”
荀飞盏心中又急又痛,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黎骞之听着也觉得难过,伸手扯过一件外氅先给萧元时披上,将他拉了起来,“虽然外面危险,但也不能再耽搁了。早些走,也能多拉开一些距离。只不过现在出去投奔,说不准谁能靠得住,倒是先找个无主荒废的园子躲躲为好。”
他说者无心,荀飞盏的双眼却突然一亮,高兴地道:“我想到了一个地方,虽然早就荒废,但却可以拖延时间!”
朱三哥惊讶地挑了挑眉,“金陵城有这样的地方?”
“有!濮阳缨在东山下那座乾天旧院里有个丹房,房中设有暗室,深挖入地下,以青岩厚石为门。”荀飞盏越说越觉得可行,语调也兴奋了起来,“他坏事之后,此院废弃,无人胆敢接手,暗室应该还在!”
“既然是暗室,那大统领知道开启之法吗?”
“我曾去他那里搜过人,当面逼他开启过,机关不算复杂,倒还记得。只要咱们能抢先到达,那个地方绝对可助陛下藏身!”
禁军大统领斩钉截铁的语调让萧元时重生希冀,朱三哥也是个果决之人,立时不再多问,出去遣散了鸽房人等,自己亲自陪着荀飞盏等三人,一路穿街过巷,直奔东山岭下而去。
夏日昼早,外间昏蒙之色已褪,天光转亮。幸而抢了半步先机,全城搜捕的态势未起,一行四人行动小心,路上倒没有遇见大的危机,疾行半个多时辰,来到了乾天院废弃的后殿。
荒败多年,此处早已杂草丛生,如同荒野。旧日丹房塌了一半,荀飞盏好容易才辨出方位,将几块斜倒的门板抽开,找到机关所在的几块地砖,点踩数下,地面裂出半臂宽的一条缝便已卡住,不能再开。
荀飞盏测看宽度已够少年身形进入,不再耽搁,转身扶了萧元时过来,安慰道:“陛下不用害怕,这间密室建造得十分精巧,下面虽然很黑,但另有通风之口,不会闷的。”
“有荀卿在,朕不怕。”
“请陛下恕罪,微臣不能进去……”
萧元时吃了一惊,“为什么?”
“当年莱阳太夫人与濮阳缨交往甚密,我怕这个机关萧元启也知道……”荀飞盏握住萧元时的肩头,将他强行推入石门窄缝内,“大梁江山要紧,请陛下不必多言。”
萧元时不愿独行,用力攀住石门,哭叫了两声,被他捏开手指推离,强行关入下方。朱三哥与黎老堂主一起帮忙,拖来杂物丹炉胡乱压住。荀飞盏又连踏数步,将外间机关石板全数踩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向两人抱拳,“多谢老堂主和朱三哥援手,趁着萧元启还没有追来,你们快走吧。说句实话,两位留在这儿也帮不上我多大的忙,总得有人通知平旌,把陛下给挖出来啊。”
黎骞之不谙武学,朱三哥也自知身手平平,两人稍一沉吟,倒也不矫情,拱手道了声保重,转身绕过后山山梁遁去。
荀飞盏调匀了气息,离开丹房院落,抱臂立于后殿门外,静静等候。
少顷红日跃出,阳光渐炽,草叶上朝露蒸晞。前方山门处隐隐传来追踪的犬吠之音,随后又加入了马嘶人沸的声响,预示着追兵已经到来。
这座曾经华美煊赫的乾天院对于萧元启来说并不陌生,他径直踏过地上半腐的门匾,绕开院内坍塌的神坛,最终来到藤蔓攀爬的后殿墙外,看见了前方仰首独立的荀飞盏。
阔别三月再次见面,两人都觉得无话好说,萧元启直接挥手下令,羽林精兵们立时蜂拥而上。
蒙氏拳法曾经登过琅琊高手榜首,出手时虎虎生风,自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荀飞盏落拳之处,人体翻飞,声如闷雷,战不多时又夺下一柄腰刀,刀光如雪,近身的敌手纷纷倒下。狄明急忙指挥后方长枪手顶上,又被他挑过一支长杆,连刺带扫,以枪为棍,一扫一片。
萧元启并未加入这方战团,亲自驱使着两只缇灵犬继续嗅闻搜寻,很快就有了发现,绕开院门笔直冲向丹房。
荀飞盏以一敌众,力战多时肩腹等处陆续有伤,眼见萧元启锁定了目标,忙纵身而起,也顾不得身后枪尖雪刃追刺而来,踏着羽林兵士的头顶跃至丹房前的荒庭中,一手持刀,一手握拳,将先行靠近的十来名莱阳府兵尽数击退。
庭院后方半塌的丹房明显已不能容人,他这般拼命守护,不禁令萧元启停步观望了片刻,很快便想起濮阳缨闭关的那间暗室,脸色顿时一变。
“不必多想,开启暗室的机关已经被我毁了。”荀飞盏毫不在意自己一身伤痕,面上浮起讽嘲的表情,“当然,你手下这么多人,如果有时间的话,也不是不能把陛下给挖出来。只可惜你别的不缺,缺的偏偏就是这一点时间吧?既然末路已至,还不如早些罢手,自行请罪,也许还能死得痛快一点,不是吗?”
萧元启在过来的中途就已得到城外大军开始集结的消息,此时抬头瞟了一眼日影,无须多算也知他所言不虚,绝望之下更是恼怒,面色寒冽如冰,“我的末路?荀大统领,你要不要睁大眼睛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
狄明这时也匆匆追了过来,接着这句话高声喝问:“君当为君,臣方为臣,你不分是非,只知一味追随皇权,难道不觉得自己只能算是愚忠吗?”
荀飞盏微仰起头颅,不看萧元启,反倒直直地看向狄明,“我荀飞盏,自先帝朝起便掌领京城禁军,身为陛下亲卫,自当效忠尽责,生死何惧?陛下年少,也许尚需历练,你我此刻难以争执,但狄将军若是觉得这个人更值得追随,东境十州死于战火的冤魂恐怕不肯答应吧?”
狄明不由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元启哪里会容他再答,手中长剑电闪般出鞘,厉声道:“荀飞盏,你一向自诩为顶尖高手,本王今日给你面子,你我先来个单打独斗如何?”
虽说荀飞盏战力疲敝,身上的伤势也不轻,但自信对付一个萧元启还是绰绰有余,听了他急怒之下的挑衅,只是觉得好笑,当下抛开腰刀收指成拳,挑了挑眉以示应战。
两人甫一交手,萧元启果然不敢跟他硬拼,步法游动迂回,似乎想要缠斗。不过数招之后,他的剑风又突然一变,劲气凌厉,寒光大盛,荀飞盏始料未及,左肩添了条细口,表情已没有最初那般轻松,原有的伤处也因激战而迸裂得更深,鲜血很快便浸透衣襟。
可这一轮猛攻虽将荀飞盏逼退了不少,终究未能全占上风,萧元启的后劲很快又有不足之象,剑势变得有些勉强,连退了数步,猛然翻身跃起,足底在石板地面上一踏,长剑脱手凌空刺来,中途急速旋开,化为六道剑影。
东海墨淄,金乌水月。虞天来当年成名之战时,一招出手,曾经一剑九影。
荀飞盏心头一紧,明知眼前亮光点点,仅有一剑乃是实锋,无奈分辨不出,只得于须臾之间择准其一,以掌为刃击下。
剑锋与掌风乍一相触,如同击破了水中月影,光波虽然碎去,寒气却分毫未减。萧元启的唇角立时上挑,纵身追上脱手的长剑,握柄加速,直刺向前。荀飞盏不得不闪身后退,双掌在胸前一合,夹住了锋刃,将其稍稍旁移,让直袭心口的剑尖右转数寸,剑刃入体刺入肩窝,其劲力之猛,竟将他生生钉入了地面。
一战终结,萧元启额上也密布汗珠,胸口起伏,俯下身盯住了荀飞盏的眼睛,“大统领从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败给我吧?不知明年琅琊榜上,是不是也应该有我萧元启的名字?”
荀飞盏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冷冷道:“你等不到了,老阁主可是从来不让死人上榜的。”
“哦?那本王倒要看看,这个不会上榜的死人,到时究竟是你还是我!”
说罢正要抽回剑锋,坍塌的院门外突然喧闹起来,有人嘶声大叫,一路呼喊急报,从人群中撞出一条通道,扑跪向前,“王、王爷……南城门已破……守、守不住了……”
四周哗然之声大起,连狄明都怔怔地后退了两步,似乎不敢相信城防败退如此之快。在一片惶然僵冷的气氛中,唯有萧元启面色不变,寒冽的视线环视四周,冷哼了一声,“都慌什么?城防破了,不是还有宫防吗?这最后一战,不拼就是个‘死’字!尔等跟随本王走到这里,就是死也不能让他们太过轻松!”
随着最后一个字出唇,他握紧剑柄,将兵刃从荀飞盏身上拔了出来,转向狄明,“没有萧元时,这个人也将就了,把他给我带到宫城里去……如此大好头颅,值得当着萧平旌的面砍给他看!”
第四十五章 困兽犹斗
自幼相识,又同在军营共事近两年,萧元启对于萧平旌的性情、行事和弱点都大为了解,这曾是他背后密谋施展手段的机会,也是他能够屡屡得手未被察觉的原因。可凡事皆有两面,利弊总是共存,这份了解和认知放到当下这般情形中,却是摧毁他内心支撑的一剂致命毒药。自从看到长林战旗下真有数万兵力的那一刻起,萧元启在内心最深处就已经输了。无论他如何掩饰,如何说服自己,曾经的畏惧和阴影一直都在那里,难以克服,更无法消散。他不敢想象自己能与萧平旌在沙场上正面为敌,当然也就没有能够守住金陵城的丝毫信心。
最高位者无心城防,统领羽林的狄明这两日又大大分了神,岳银川原本预估三个时辰拿下的夺京之战,在开始之后不过一个多时辰,便攻破了金陵南门。
萧元启未能追回自己唯一的筹码,离开乾天旧院时几乎已经半疯半狂,心底茫茫然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有一股滚烫的执念依旧未冷。
他想要回到宫城,回到朝阳殿上,回到御座之前。
败局已定,人人皆知,狄明的心里当然更加清楚。他只是秉承着要遵守信诺的一股傲气,听从了萧元启最后的指令,将荀飞盏放在自己鞍前,带着随身十几名部属直奔宫城。
城楼方向败退下来的羽林兵士们涌上朱雀大道,开始四散奔逃,街边到处都是翻倒的旗帜和丢弃的甲衣,更有挪不动的伤兵被零落抛下,哭号呻吟,整个场面极为混乱与绝望。
狄明勒马暂停,一时心如刀割。
荀飞盏扶鞍半撑起身子,低声道:“我已经说过,萧元启是勾连东海的叛臣,你是不肯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
狄明双颊的肌肉剧烈抽动了两下,翻身下马,朝向街边一块拴马石发泄般地猛击了数拳。身为东境高阶武臣,他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虞天来那招一剑数影的金乌水月,他没有见过至少也听说过。更何况还有昨夜,昨夜正阳高台之上,荀安如那一句凄厉的质问。
“远走高飞?去哪里?东海吗?”
东海……东海……
“叛军已无挣扎余地,你也早就没有了生路。我只是不想看到像将军这样的人……到死还是个糊涂鬼。”
狄明面色透白,抬手将荀飞盏从马背上拖下,放到街沿边靠墙而坐,自己回过身,看向到此时依然跟随在左右的施郓。
“你跟了我许多年,最后却被我带着走上歧路……好在那些暗中藏起来的朝臣,这几日全是你在照顾饮食,怎么都算得上有份功劳人情。你现在赶过去,跟他们待在一起,也许还有机会换得一条性命……”
施郓心头一酸,跪地哭道:“那将军您呢?”
“我是没有退路了,只想再去宫城……最后问他一句话……”狄明遥遥望向朱雀大道的另一端,拍了拍副手的肩膀,“走吧,不要耽搁了……赶紧走吧……”
施郓重重叩首,拜了三拜,方才起身上马,抹着眼泪离去。
狄明看了看正在咯血的荀飞盏,又转头向最近一条小巷内瞥了一眼,默然不语地拉过自己的坐骑,翻身而上。
马蹄声渐渐远去,黎骞之的身影立即从那条小巷中闪了出来,奔到荀飞盏身边。他和朱三哥离开丹房之后并未走远,悄悄隐身于东山脚下,发现狄明带着荀飞盏之后便暗中跟随,直到此时方敢现身,一边给伤者包扎止血,一边安慰道:“请大统领不必担心,朱三已经到城楼下等着报信去了,用不了多久,陛下就能被救出暗室。”
荀飞盏完全不担心萧平旌的攻城之战,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个,紧绷的心弦一松,反倒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黎骞之素擅外伤,把过脉后也不慌张,将他拖入小巷平放下来,叠衣为枕,捏颊喂服了两粒丸药,在旁静静守候。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第一批勤王兵士终于出现在街头。老堂主观察片刻,出巷拦下了一名身穿将服者,请他派人帮忙,将伤者抬往两个街口外的扶风堂医治。
巧之又巧,攻破南门的前锋营由岳银川指挥,最先奔过朱雀街头的这支前哨恰是谭恒率领。他一眼认出巷道内的人竟是荀飞盏,吓了好大一跳,赶紧指挥手下小心搬抬,又派人去向长林王报信。
岳银川破门后的首要任务便是拿下宫城,去乾天旧院营救萧元时的差事便由东青接了过去。好在朱三哥对奇门之术颇为了解,顺着原先的设计构造取了些巧,倒也用不着一味蛮挖,几十个人忙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撬开数尺之隙,将满头蒙尘的小皇帝扶了出来。
时已日近中天,光芒渐烈,灼灼刺目。萧元时乍离暗室,以袖掩面许久才稳了下来,先问道:“荀大统领呢?长林王呢?”
东青这时已得到不少消息,急忙回道:“大统领伤势沉重,正在诊治,应该能撑得过去。宫城即将拿下,王爷此刻尚在那边。山下刚刚收拾出一所干净院子,请陛下先行歇息,压压惊,等到可以回銮之时,王爷自会前来迎驾。”
萧元时垂下眼帘,眸色不知是悲是喜,发了一阵呆,突然摇头,“不,朕不歇息。拿外袍来,朕现在就要回宫。”
和这位念念想要回到宫城的少年一样,此时此刻的萧元启也正拖着他的长剑,仰首立于宫城帝苑的最中心,准备完成他最后的挣扎。
承乾殿中途被打断的那场禅位大典,曾是他一生荣耀的顶点。那种夙愿终于达成的感觉,那种掌控天下再不必屈从于任何人的感觉,只需略一回想便能让他的血液重新沸腾。眼望前方巍峨高耸的迎凤宫楼,萧元启的情绪由沮丧绝望转为斗志昂扬,眸中充满了滚烫的狂热。城楼上退下的羽林及巡防官兵被他收拢了数千,再加上原先驻守宫城的兵力,猛一看上去声势依然不弱,将承乾宫门守得密不透风。
忙乱了一阵之后,他脑中的疯狂和炽烈稍稍转褪,突然间又想起了自己曾下令带过来的荀飞盏,正想派人沿途去找,便看到狄明单人独骑奔进了朱雀前门。
“怎么就你一个人?不是让你带上荀飞盏,跟我一起来这里迎战萧平旌的吗?”
狄明跳下马,将缰绳随手一扔,直直走向他,扬声问道:“荀飞盏跟我说,你在开战之前便与东海早有勾结,这是不是真的?”
萧元启对于这句质问显然已经毫不在意,嘲弄地仰头大笑,斜睨了他一眼,“已经到了这种时候,狄将军何必还问这个?我告诉你,这天下的事情,归结起来都只是‘成王败寇’四个字罢了!本王今日若是功成,本王若是能立于天下之巅,就没有人会在乎我以前做过的任何事……”
“当然有人在乎!至少我还在乎!”
狄明怒吼了一声,只觉遍体生寒,心凉如雪。
天空中不知不觉开始飘落小雨,后方冲杀声起,血腥气愈来愈浓,裹着雨丝潮意,持久不散。何成仓皇退了进来,高声叫道:“王爷,守不住……承乾门根本守不住啊!”
萧元启漠然地挑了挑眉,既不回应他,也不再理会狄明,手拖长剑,转身向宫内走去。何成无所适从,犹豫了一下跟在后面。狄明则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呆站在原地。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在转瞬之间,承乾宫门被轰然撞开,潮水般的勤王兵士涌了进来,有些前去追击败退的散兵,有些手执长枪围向了狄明。
层层枪刃逼近眼前,他仰首深吸了最后一口血腥的空气,足下突然用力,跃至半空挥剑劈下,却又在众兵士长枪刺出的同时,主动松开了手指,让自己的身体与剑锋一起,重重坠落。
四月二十,午时一刻。
宫城叛军或诛或降,各殿各苑皆已肃清,大战终至尾声。
萧元启形单影只,迈步走上朝阳殿前高高的长阶。与一个月前的兵变不同,羽林守卫们并没有逐殿血战,抵抗到最后。所以大殿外空旷的庭院中只有潮冷的雨水流淌,未见半分血色。
推开殿门,依然是巍巍明堂。金阶之上的御座空空荡荡,座上龙首须目肃然,俯视下方。
阴雨天气长殿无灯,光线略显昏晦。萧元启将长剑倚龙案而放,整理衣冠坐了下来,仰头望向殿顶描金雕花的宫梁。
廊外似有兵士整齐跑动的声响,他默默计算着步数,等待闭掩的殿门被人粗暴地撞开。
但是一切却很宁静。
两扇正门徐徐开启的时候,只有细微的吱呀声响起,轻缓而又从容。一条身影逆光站立,看不清眉目,也无须看清,因为萧元启知道那个人是谁。
“长林王爷没有立下诛杀之令,反而亲自过来,想必是还有话要问我吧?”
萧平旌独自一人迈过殿槛,缓步走到金阶之前,眸色中既有伤感,也有疑惑,“我总归要听一下你的说法。因为我自己实在想不明白,不过是短短数年,勾连外邦、出卖军情、刺杀朝臣、举兵谋逆……你究竟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在你离京后才变成这样的吗?”萧元启挑了挑眉,在唇边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想不明白,只是因为你从来都不在乎吧?无论是宗室还是朝堂,无论是大梁还是东海,你们要么对我不屑一顾,要么就拿我当作棋子。这浩浩天下,如果没有走到顶端,又何尝会有人真正关注我?”
萧平旌眉心拧起,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些居然就是你的理由?无关你自己的权欲、贪婪和野心,全都是他人之责吗?萧元启,你抱怨世间冷漠人情淡薄,可你对待这世间,到底又有几分真心?”
萧元启面上并无一丝悔意,手扶龙案站了起来,“自古成王败寇,你赢了,自然能站在这里振振有词地教训我,可是如果没有你横插一手,如果我得了江山开创大梁盛世繁华,百年定论又有谁能说是我错了?”
萧平旌轻叹一声:“原来你觉得自己会是一个更好的皇帝……”
朝阳殿外,雨丝轻薄如雾。萧元时身穿一袭玄底绣金的衣袍,未戴头冠,怔怔地站在长阶之下。
闻讯而来的岳银川匆匆赶到,与旁边撑着雨具的东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大致明白拦阻不住,忙上前行礼,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
萧元时转头看见是他,关切地问道:“……听说岳卿最先入宫,你可有见到元嘉和元佑?”
岳银川抱拳答道:“请陛下放心,两位小殿下还算安好,只是受到了惊吓,有些轻伤,已接入内苑安置休息。”
萧元时微微吐了口气,垂首默然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四周清寂,细雨如针。长阶顶端的殿门大大开敞,萧元启的声音经过空旷殿堂的回荡,传到耳中时格外清晰尖锐,既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刺痛,又促使他的脚步迈得更快。
不过是些逆耳之言,早已听得够多,不怕再听。
“你说的没错,我不甘心,不服气!那个萧元时……他除了会投胎以外,论资质论才干哪一点能比我强?自小娇宠,性情优柔,识人不明,毫无决断,听政了这些年,朝务军务他有过什么长进?平心而论,面对这样一个平庸之君,难道你长林府当年……就真的没有失望过吗?”
萧平旌背对殿门而立,无法看到他面对这句质问时的表情,只能听出他语气安宁,“陛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的将来不是你现在就能看到的。”
长林府当年究竟失望过没有,其实这个问题萧元时也曾默默想过,但是到了今时今日,经过眼前这些血雨腥风,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丝毫不值得再继续纠结。
萧元启冷笑了数声,也没有再接着追问,“好吧,就算你说得对,萧元时的将来会变成怎样我看不到,可是长林王,你就敢说自己一定比我看得长远吗?此刻你拼力保他,并非坚信他是一代英主,而只是因为他生为嫡长,承袭皇位,占着大义名分而已!自古江山有能者据之,我如果有执掌天下的机会,谁能断言我一定不如那个黄口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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