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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之风起长林-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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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接香童子已低头退下,濮阳缨自后殿方向缓步走出,身侧跟了个灰衣汉子,体格劲瘦,双眸精亮,竟然就是正在被全城追缉的段桐舟。

  “太夫人之诚心,没有人比在下更清楚,前几日段先生遇险,又得你相助……”濮阳缨挑起眼尾,笑吟吟地看了段桐舟一眼,“按说咱们也应该向夫人略表我乾天院的心意,是不是?”

  莱阳太夫人一听这话音,面上不由涌起一阵激动之色,立即从跪毯上立起身来。

  濮阳缨探手入袖中取出一个黄色纸封,递了过去,却又在对方双手相接时后撤了一下,道:“这白神符咒虽然有效,但稍有不慎难免反噬。太夫人可要小心了。”

  莱阳太夫人深吸一口气,眸中满是决绝之色,郑重将黄封接了过去,收入袖袋之中,突又想起另一件心事,趁机问道:“上师,皇后娘娘开始严查当年赐给蒙府那套妆盒的事,你知道吗?”

  濮阳缨淡淡道:“太夫人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吗?”

  莱阳太夫人不由呆了呆,“上师竟然不着急?”

  濮阳缨讶然道:“我为何要着急?在常人眼中,七年前我根本就还没有入京呢。”

  “可是你跟我说过,交给我去正阳宫调换的那个脂粉盒,是你收买匠人偷偷翻造出来的……”

  “那又怎么了?”

  莱阳太夫人的呼吸稍稍急促了起来,“如果那个匠人招出你来……”

  濮阳缨冷笑道:“太夫人定下心吧,那都是死了好几年的人了,能怎么招?这件事情……即便是皇后娘娘,她也查不出什么来。”

  莱阳太夫人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轻轻点头。

  出玄伽殿后门,向北是一条直接通向丹房的小径,曲折幽静,绝无外人。濮阳缨几句话稳住了莱阳太夫人,带着段桐舟回返后园,边走边谈,十分安心随意。

  “你确认荀飞盏已经发现了你与他叔父之间的联系?”

  段桐舟眸色笃定,“属下确认。荀白水是文官,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在书房留下了什么,当然也就没有意识到应该隐藏……荀飞盏见过我留下的手印之后,立刻就赶去了荀府,那气势显然也不是上门请安的。”

  濮阳缨呵呵笑了数声,甚是满意,“京城对你来说还是有些危险,既然现在已经顺利挑起了荀家叔侄之间的隔阂,也该尽快安排你出城躲躲了。”

  段桐舟似乎并不担心怎么出城的问题,沉思着又走了几步,问道:“上师觉得,那位荀大统领发现内情之后,他究竟会站在哪一边呢?长林王府,还是他自己的叔父?”

  濮阳缨的眸色微微冷了下来,“不管他会选择哪一边,反正这位手握五万禁军的大统领,我是不可能放任他置身事外,不搅进这个局中的。”

  段桐舟正要再说什么,突然看见小径分岔的另一头,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正飞奔过来,气喘吁吁地叫着:“师父!师父不好了!”

  濮阳缨转身一看,来者正是最受自己宠爱的小徒韩彦,这个孩子素日虽有些不太稳重,但也从来没有慌乱成这样过,心中不由一沉,厉声喝道:“能有什么不好的,把话说清楚!”

  韩彦扑跪在地上,“禁军,外面好多禁军,还有巡防营的……”

  濮阳缨难得地怔住了片刻,瞪着面前的小徒弟,“你说什么?”

  韩彦多喘了两口气,语调稍稳了一些,“咱们乾天院四面已经被团团围住,所有通道全部封死,门外……是荀大统领亲自带队!”

  “荀飞盏?”段桐舟大吃一惊,“我敢肯定没有被人尾随,他是怎么追查到这里来的?!”

  濮阳缨按着额角定了定神,“顾不得想这些了,你现在出不去,得赶紧找地方藏起来。”

  段桐舟对乾天院显然十分熟悉,立即道:“我先去丹房密室!”说罢向后园飞奔而去。

  喧吵之声已从前殿方向传来,濮阳缨扬首远眺了一眼,回头又看看段桐舟将将消失的背影,唇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与其他皇室子弟一样,萧元启由宫学开蒙,在御书院听大儒授课,读典籍,习六艺,自然不信白神。只不过顺母即为孝,大梁国中法度又不禁传教,故而他对太夫人贡奉重金每月礼拜之举,倒也从来没有阻止过,母亲进殿祭跪之时,他便到院外信步闲逛。

  前几日的大雪厚积未化,乾天院一溜儿铁红的院墙映着雪色格外鲜亮。萧元启离开主道,正想走到山林深处寻赏更美的雪景,突见林间几道锋刃反光,明晃晃地闪过眼前,数百名禁军兵士随后涌出,瞬间便封住了院门外的大路,又沿着院墙快速跑动,五步一岗,拉出一道防线。

  就在这位小侯爷呆立在雪坡上还没反应过来时,荀飞盏腰束软甲,纵马出现在大路对面,招手叫他过去。

  萧元启也算是个聪明人,一看见这位大统领,大略也能猜出事由,忙快步奔到近前,问道:“又是因为段桐舟?”

  荀飞盏跳下马,微微点了点头,“我上次与他交手时,曾扯下他半幅布衫,”他从袖中掏出一团布料递过来,“小侯爷瞧瞧吧。”

  萧元启急忙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布料上沾染了半掌大小的一片油迹,放到鼻下轻嗅,油香气甚是熟悉。

  荀飞盏的视线冷冷地投向远处的神院大门,“我觉得这个香味十分特殊,不像是市面上外造的,所以去问了内廷司专管各类香料的魏大人,他敢断定,这是内廷为白神祭坛特别调制的灯油,其他地方绝对没有。”

  萧元启原本就觉得油迹气息熟悉,他这么一说,立时点头,“没错没错,家母每每祭神归来,也常带有这样的香气。这乾天院我还算熟悉,里面房舍林立,有大量常居使役人等,素日里更是信徒众多,来往繁杂。以段桐舟的超绝身手,选择乔装隐身于此,倒也是个好办法。”

  这时马蹄声响,孙统领带着一队巡防营的兵士从侧方岔路上奔来,道:“大统领,后头连接孤山东岭的通道已经封好了,都是我营中精锐把守,谁也休想轻易冲出去。”

  荀飞盏满意地微微颔首,正要下令,孙统领又拨马靠近,看上去有些担忧,“大统领,段桐舟可是穷凶极恶的逃犯,他如果真的乔装潜藏于此,动手时必定十分危险,要不要先派人悄悄通知濮阳上师小心些?”

  荀飞盏淡淡笑了一下,“追捕段桐舟凭的就是一个‘快’字,谁也不用通知,给我进去搜!”

  孙统领一抱拳,大声应道:“是!”

  号令一下,早已蓄势待发的禁军兵士冲开院门,奔涌而入。将前院和大殿中无论是守神的术士、进香的信众还是洒扫的使役,全数围住,隔在前庭一角,由带队的将领比对画像,逐一放出。

  玄伽、素引二殿也被封住了前后院门,荀飞盏打听到神院常有贵眷出入,还特意调来女子内卫,显然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濮阳缨从后园快步奔出的时候,这位禁军大统领已经站在神像金身之前,仰首冷冷地看着白神低垂的眼眉。

  “请问大统领,这……这是出了什么事?”濮阳缨抢步上前,一脸惶惑之色,“我大梁国中并不禁白神,为何要盘查我教信徒?”

  荀飞盏徐徐转身,先深深看他一眼,这才抱拳为礼,道:“惊扰上师了。荀某奉旨,协同巡防营追捕逃犯段桐舟,发现他身上沾染了内廷特制的灯油,故而怀疑此人近期可能在乾天院出入过。”

  濮阳缨一脸惊讶之色,呆怔片刻后又转为无奈,“在下这乾天院,确实人来人往保不齐什么,大统领这么一说,是打算要逐间搜查了?”

  荀飞盏眉梢轻轻上挑,“上师的乾天院里有白神祭坛,荀某虽非信徒,但也不想随意冒犯。我知道,单凭陛下指派我追捕人犯的口谕,要想逐间搜查似乎是有些不足,可若是非要此时另行请旨,在这时机上……”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

  濮阳缨犹豫了片刻,长叹一声,“大统领这也是公务,在下不会如此计较的。再说了,一想到竟有朝廷重犯可能潜藏在此,我这心中也是惴惴难安。只不过……在前殿后院颇多御赐之物,还请各位兄弟们在搜查时,能够稍加小心。”

  他说话间,荀飞盏一直在探察其神色,倒是没有看出什么,稍稍欠身为礼,“既然如此,荀某就多谢上师大度了。”

  两人这厢看似在协商交谈,但禁军的行动其实一刻都未停过,很快就搜过前殿,来到了濮阳缨私人起居的后园。

  若论房间数量,后园虽然也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院舍,数间净室和一个丹房,可比起宏伟华美的前殿,可以让人暗中藏身的地方毕竟少了许多。荀飞盏亲自四处巡看,最后来到丹房。

  不同于其他房舍,丹房室内格局极为开阔,梁高数丈,承重的圆柱径围需用两人合抱。正中一座精铜丹炉,炉火熊熊,焰光逼人眉睫。

  濮阳缨开玩笑道:“此炉昼夜不熄,我想那段桐舟应该不敢藏在这里头吧?”

  荀飞盏绕着丹炉走了一圈,足尖轻跺两下,移动数步之后再跺两下,最后停了下来,用力踩踏住一片青砖,抬头看向濮阳缨,“若是荀某看得不错,此处有个机关?”

  濮阳缨抚须一笑,“大统领好眼力。我白神教内闭关需裹地气,故而在这丹房之下建了一间密室,以供在下清修时所用。”

  荀飞盏哦了一声,神色恍然,随即又问道:“能否请上师打开看看呢?”

  濮阳缨面上笑容渐渐收去,“大统领说我乾天院人口繁杂,容易被逃犯混入,这个在下同意,所以尽力配合禁军搜捕,并无怨言。可这丹房密室需要机关开启,绝非外人可以悄悄潜入,如果大统领坚持要搜,只有一种可能。”

  “哦?”荀飞盏声调平平地问道,“什么可能?”

  “你怀疑我有意窝藏。”

  “那上师有吗?”

  “有什么?”

  “窝藏?”

  濮阳缨眸中顿起怒色,断然道:“当然没有!”

  荀飞盏挑起唇角,“既然没有,打开看看吧。”

  濮阳缨一副受辱忍怒的样子,咬着牙道:“虽然大统领并非我神教信徒,但你我同在宫中行走,一向相处得还算不错。禁军把我的乾天院翻了个里里外外,在下也未曾有阻止之意。可此时连我的丹房密室都要搜,意思未免大不一样,倒让在下不得不放在心上了。”

  荀飞盏微微皱眉,转身轻踱数步,语调有些无奈,“荀某奉了御令,只是尽责而已,上师非得想这么多,非得要放在心上吗?”

  濮阳缨斩钉截铁地道:“是!”

  荀飞盏眉间微展,居然淡淡笑了起来,“那我也只好由你放着了。请上师打开密室,我就看看。”

  京城里谁不知乾天院有皇家背景,濮阳上师更是极受正阳宫青睐,若换了其他人,必定得查实了什么才敢行动,可荀飞盏自己就是皇后的亲侄儿,说不给脸就不给脸,濮阳缨颊边的肌肉连跳了好几下,最后也只能忍了气,向侍立一旁的韩彦示意。

  韩彦低头上前,踏动了相邻数块青砖,又扳动墙上装饰为螭首的机关,随着咯吱声响,丹炉前方地面翻开一丈见方的入口,数级台阶向下,一直延伸入黑暗之中。

  荀飞盏命亲卫拿来一柄火把,在丹炉里引火点亮,另一只手拔出腰间佩剑,神色戒备地当先踏级而下。

  随着脚步前行,黑暗的密室慢慢被烛光照亮。

  只见前方是一处布置雅洁的房间,墙面挂毯,地铺水磨青砖,居中一个圆圆的蒲团,并无太多家具。荀飞盏皱起眉头,手指顺着墙面挂毯划过,时不时曲指敲击一下,最后站在了房间的正中,四周望去,一目了然,明显没有任何人潜藏其中。

  再次扑空的这位禁军大统领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指,眼底有一些失望。

  离开丹房,孙统领也领着搜查偏院的人马过来会合,从神色上看,显然也无收获。

  荀飞盏忍下喉间的叹息,转身向濮阳缨抱了抱拳,道:“给上师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抱歉。日后若是有何异常,也还是要请您立即传报禁卫府。”

  濮阳缨冷哼一声,道:“大统领想搜就搜,搜不着就要走,不觉得太容易了吗?”

  荀飞盏装作没有听懂,挑眉道:“怎么,上师还舍不得我走?难不成还打算留我在这儿喝个茶吗?”说着笑了两声,大踏步向外走去。

  禁军和巡防营的兵士随后也开始退出,不到一刻钟便撤得干干净净。

  丹房前的庭院中遍植矮柏,枝头沉沉压着积雪,有些雪块开始滑落,砸在树根下的衰草枯丝之上,顺势下滑,立时坠落无影,原来枯黄草面四蔓,下方并非地面,而是一口小小的古井。

  段桐舟的手从井口中伸出,攀越而出。

  濮阳缨扶着徒儿韩彦的小臂站立,轻轻吐了一口气,这时方才惊觉背心起了一层潮潮的薄汗,沾衣微凉。

  “进京这么久,唯有今天让我捏了一把汗。”濮阳缨看向段桐舟,稳住心神,“这位荀大统领实在算个人物,素日还真是小瞧了他。”

  荀飞盏搜查乾天院无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长林王府。萧庭生正在书房与平章议事,闻讯后有些惊讶。

  “飞盏这么大张旗鼓的,他是发现了什么踪迹呢,还是怀疑上了濮阳缨?”

  萧平章想了想,“应该是两层意思都有吧。若论那乾天院,人来人往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至于濮阳缨……”

  萧庭生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濮阳缨虽有上师的尊号,可他不挂朝职,不豫政务,近来这些事,论理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他若是卷进来了,倒让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既然飞盏一无所获,可能确实跟他也并无关连吧?”

  这几日萧平章的心里一直悬着东海朱胶的事,在等待皇后行动结果的同时,自己也尽力在府内暗查。由于整个事件还如一团乱麻般毫无进展,又离过年没有几天,兄弟俩一致决定先瞒着老父,免他恼怒。禁军再次追捕段桐舟无果的消息虽然令萧平章有些失望,但终究不是眼下最占他心神的事情,大略思忖了一下,也就丢开了。

  从九年前起,长林王府与朝政相关的事务便一直由世子处理,凡是内阁转来的节略书文向来都直送东院书斋。前一阵子平章养伤,萧庭生怕他费神,吩咐所有文书改转主院书房由自己处置,但他毕竟久疏常务,又实在不喜欢,渐渐便有些拖延积沓。萧平章今日过来看时,书案上已垒起高高一摞待办的文折,不禁有些好笑,坐下来不过半个时辰,便清点出最要紧的一堆。

  萧庭生过意不去,老脸竟忍不住有些发红,清了清嗓子道:“这些杂务为父年前一定会看的,倒不用让你劳神。”

  “父王也说是杂务,自然该我料理,再说我也看惯了。”萧平章微笑着安慰,顺手将最上方的一本折子打开,随便瞟了两眼,脸色突然一沉。

  萧庭生察觉,“怎么了?”

  萧平章勉强笑了笑,叹了口气,“没什么,我就是想,平旌什么时候能接手这些事情就好了。”说着,将手中书折顺势放进袖中。

  萧庭生哼了一声,“你指望他!”

  第十六章 知我何忧

  大梁立国两百余年,天下政务分于内阁六部,算是各有其责,但你若问大年下哪里最忙,礼部出来认了第一,倒是没有其他人反对。

  现任礼部尚书沈西是正经科举出仕的朝臣,入过翰林,放过外任,天生一副好记性,再繁杂的事情堆到他面前,都能丝缕不忘。他履任礼部从侍郎到尚书已近十年,天子岁末尾祭虽然隆重,在他而言早就算是驾轻就熟,整个部衙内外看上去忙是忙了些,倒是不见丝毫慌乱。

  到了腊月二十六,诸项仪典都已安排齐备,沈西刚松缓下来想喝杯小酒,前厅书办飞奔而入,禀报长林世子来见,现在正厅上等候。

  沈西忙将腰间扯松了少许的玉带重新系好,整理了一下衣冠,匆匆迎了出去,一踏上司衙正厅的台阶,便拱着手连声道:“不知道世子爷大驾光临,劳您久候了,失礼失礼。”

  萧平章裹着一件白裘披风独自立于厅上,身边亲卫皆在院中,礼部的几名听差也被打发到远远的院门边候命。沈西眼见这个阵势,又觑了觑长林世子微沉的面色,心头不禁有些忐忑,勉强堆出笑来,问道:“莫非世子爷有什么私下的话要指教?”

  萧平章先欠身还了礼,方从袖中取出一份书文,冷冷地问道:“我长林府收到了贵部送来的祭典仪程。请问沈大人,你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沈西怔了怔,“一应仪程礼部皆按往年惯例所制,不知有何冒犯之处?”

  萧平章忍了忍怒气,“往年?往年皇子年幼,不豫大典,家父身为超品亲王,列宗室之首陪祭天地,是有历代旧例可循的。但是今年,太子已满十岁,正式册立东宫。这么大的事儿,显然所有仪典规程皆应随之更改。可你沈大人倒好,连位次都不修正就报到我长林王府……”他叭的一声将手中书文掷在旁侧桌案上,“若是家父一时不察没有提出来,这是算你礼部疏失呢,还是我长林府藐视东宫?”

  他说话时,沈西的脸色就已经越变越白,书文一扔下来,更是吓了一跳,颤声解释道:“世子切莫动气,确实是下官想得不太周全……再加上陛下总是说,太子是晚辈,要礼敬王伯……”

  萧平章控制着胸中怒意,尽力将声音压平,“我大梁立嫡不立长,历代多的是超品的王伯,要怎么礼敬,沈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想必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沈西的额角冒出了一层细汗,抬袖擦了擦,连声应道:“是是是,世子既然提出来了,礼部自然应该立即修正,待安排好了,下官亲自去府上赔罪。”

  萧平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今日前来,并不是想要逼谁赔罪的。只希望沈大人日后,安守本职,不要想得太多。”

  说罢,他绕过全身有些发僵的这位尚书大人,快步离开正厅,刚刚走下两步台阶,脚底突然一顿。

  只见阶角月桂树下,荀飞盏神色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年尾天子出祭是由禁军负责安防,有许多事务要与礼部对接,他今日过来本想核定一下最后的议程,无意中听到了这样一场谈话,一时间倒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萧平章此时心中烦乱,只觉周身疲累,不想说话,略略向他点头为礼,便径直向外走去。荀飞盏犹豫了一下,自后跟上。

  从礼部官衙正厅到大门,有一段不短的长廊,萧平章带着怒意,走得不免快了些,一时气息凝滞,突然咳嗽起来,脚下顿时有些不稳。

  随侍在后的副将东青吓了一跳,正要紧追几步搀扶,荀飞盏已赶在前头,一手挽臂支撑,一手贴住背心,为他调息顺气,埋怨道:“你伤在胸肺,不要动气,若是旧伤反复,岂不是让……让老王爷和世子妃悬心?”

  萧平章颊边隐隐透着青白之色,闭目良久,默然未语。

  自那日与叔父在书房争执了一场之后,荀飞盏倒比以前更明白平章这一番怒意从何而来,叹息一声,劝道:“这位沈尚书一向为人圆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肯定不是有意给长林府下套,说是讨好反倒有可能。不光是他,这些年……太多的人习惯了陛下之后就是老王爷,一时有些难改……”

  萧平章定定地看着前方,眸色幽沉,半日后方低声道:“飞盏,你是个聪明人,这样的习惯有多可怕,只要想想就明白了。人心总是难测,我观他人,他人观我,两皆如是。至于本心究竟如何,恐非言辞可以取信……”

  这几句话说得虽然平淡,背后却有难以言表的酸楚,荀飞盏呆立了半晌,也只能道:“人心虽难测,日久亦可见。很多人只是一时想错了,他们终究会明白的……”

  萧平章此时已经平静下来,没有接话的意思,反而转头向荀飞盏微笑了一下,道:“你的事情也忙,不用管我了。东青跟着呢,没事的。”

  荀飞盏迟疑了一下,转头示意东青过来接手搀扶,退开一步,想要再劝两句,最终却又没能说出什么来。

  礼部大门并不临主街,数株古树植于前方,隔出了一大片空地,长林世子的车驾便停候在此。两名亲兵先行,将马车唤到门边,东青扶了萧平章刚刚走出来,就听到远方传来平旌欢快的声音,“大哥!大哥等等!可算找到你了!”

  萧平章转头一看,只见二弟自主街那边迎面跑来,奔到近前便挽起他的手臂,露出哀求的表情,“大哥,我求你件事。”

  萧平章警觉地挑起了双眉,“你没惹什么祸吧?”

  萧平旌一撇嘴,“哪能呢!我就是想出城去一个地方,有点远,没办法当天往返,可是老爹下了死令,非说马上过年了不准我乱跑,你帮我挡挡嘛。”

  萧平章微起疑心,“这个时候你想出城?去哪里?要做什么?”

  “也没有要做什么,就是觉得太闷了想去鹰愁涧玩一趟,最多外宿一夜,或者两夜,肯定回来!”他摇了摇兄长的胳膊,“大哥,宫里没消息,家里现在也没有我能帮上忙的事,你就让我玩两天嘛,好不好?”

  瞧着小弟闪闪发亮的红润面庞,萧平章突然想起了梁帝那日说的话。

  平旌若真的一生都能这样安乐玩耍,无忧无虑,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萧平旌察觉出兄长的愣怔,笑纹渐渐收住,“怎么了?”

  “我当什么大事呢……”萧平章抿起唇角,浅浅地微笑了一下,“去吧,我会跟父王说的。”

  萧平旌在兄长面前闹着说是去鹰愁涧游玩,实际上当然不是。这几日林奚收到不少名医回复的书信,研究东海朱胶的解法大有进展,他跟在左右,也总算捞到了一个可以效力的差使。

  “根茎粗细、叶片的形状、花瓣瓣数颜色,你全都得一一比对清楚,不能弄错了。”林奚将描画药材图像的纸页递给他,认真叮嘱,“此药喜阴背光,既不易寻也不易采,你可不要大意。”

  萧平旌一脸的自信,“你放心吧,我在琅琊阁上的时候……”

  林奚斜了他一眼,“就算你是寒潭小神龙也没有用,鹰愁涧那个地方不需要下水,但是……”

  萧平旌笑着接过她的话头,“那也不怕,攀崖飞涧,我更拿手呢。”说着纵身跳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长林二公子宣称自己善于攀崖,倒也真的不是吹嘘。琅琊山的深涧幽谷之险,绝对只在鹰愁涧之上,采药这差使派给他实在没什么问题,当晚再起的漫天风雪也未能稍阻他的脚步,不过一夜一日,便将林奚需用的药材采满了一小篓,匆匆往回赶。

  金陵南城门外的大路直通四方官道,车旅来往多择此门,故而城外高坡上遍植垂柳,建了许多凉亭,以供离人送行。

  满天飘絮般的大雪模糊了整个视线,归途中的萧平旌透过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极目远望,隐隐看见坡顶四角小亭的下方立着一个纤长的身影,唇边不由浮起了笑容。

  北风将雪絮斜斜吹上小亭的围栏,林奚裹了一件月白斗篷,裙角翻飞,眉目在雪影中并不清晰,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秀美可爱。

  萧平旌冒雪奔来,三两步就迈入了亭中,眉梢眼角都带着得意之色,笑道:“下这么大的雪,你还特意出来接我,这怎么好意思呢?”

  每当他开玩笑的时候,林奚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不理人,将脸转向另一边。

  亭中石桌上摆了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萧平旌扑打着身上的雪,转头看见,双眼顿时一亮,“还专门带了伞,怕我淋湿了是吧?”说着上前喜滋滋地打开伞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颜色?”

  林奚完全不理会他,视线仍然放在远方,只见密密的雪幕之后,有个浅淡的黑点越行越近,到了十来丈远的地方,已可以看清是一人一骑。

  萧平旌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那是什么?”

  林奚将他手中的伞拿了过来,“最后一味药材。”说着将伞面挡于头顶,走入风雪之中。

  来者在小坡下稍停,下马躬身为礼,同时将一个小布包递给林奚,道:“老堂主亲自采制的,姑娘放心。”

  林奚接了布包,两人相互欠身为礼,来者上了马,又顶雪而去。

  萧平旌已经随后赶来,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林奚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在外面过了一夜,找到了吗?”

  萧平旌顿时又得意起来,肩头一斜,将身后的小竹篓亮给她看,“整整一篓呢,够用吧?”

  林奚掀开裹在篓上的布巾一角大略看了看,唇边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打着伞转向小亭后方,萧平旌跟在后头,这才发现背风处竟停了一辆马车。

  抱臂等在车旁的杜仲一看见两人,忙跳起身,将拴在旁边树干上的马缰解下。

  林奚收了纸伞,回身将药篓接过来,道:“我再稍加准备,年后给你消息。”说着踩了脚踏就要上车。

  萧平旌赶紧叫道:“哎哎,这么大的雪,你那伞真的不留给我吗?”

  林奚抿着唇角坐进车厢,手一松,车帘垂下,过了一会儿,一顶竹笠被扔了出来。

  萧平旌凌空接住,耸耸肩扣在自己头上,倒也心满意足的样子。

  杜仲忍住笑,鞭梢轻扬,在空中打了个脆响,车轮缓缓启动,不多时,便消失于风雪之中。

  这一场落雪与数日前的不同,只在头一天有些暴烈,之后便是零零星星,缠绵不休,直到除夕那日的午后方才完全停下。

  年终尾祭自然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太子初预大典,虽然稍显紧张,但被荀皇后认真课教过,又有父皇引领,从头至尾倒也没有出过差错。

  除夕当晚依例于承天殿开宗室年宴,场合隆重,连萧平旌都早早换了正装,先赶往东院。刚到门口,正好遇上萧平章独自一人走了出来,笑着对他道:“你大嫂一年穿戴这么一次,动作实在慢了些,咱们先去前厅迎候父王吧。”

  他正说着,一眼便看见弟弟的领口有些不平,不禁摇了摇头,命他靠过来,亲自上手整理。

  萧平旌乖顺地将脖子仰起,呵呵笑道:“母亲以前就常说,咱们全家两辈儿,也就大哥这么一个精细人。”

  提起故去的长林王妃,萧平章的眸中也不禁露出怀念之色,给弟弟拉平了领口,又将他颈间戴着的皮项圈扶正,指尖轻轻拨了拨下方垂挂的小银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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