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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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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样的伤,仍以沉默继续守护,守护大局,也守护她的安宁泰然。

“督军伤势稳定,应会很快复原。”

薛晋铭凝望念卿背影,下意识抬手想要抚上她肩头。

隔了万千距离,却似永远也触不到她,抬起的手终究只得缓缓垂下。

子谦却抢上一步,愤然推开薛晋铭,劈面喝问,“谁告诉你的消息,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质问的是薛晋铭,目光却狠狠投向一旁的念卿。

念卿不语,恍惚看着他俩。

薛晋铭同样望着她,语声微哑,“我已见过督军。”

子谦神色震动,“什么时候?”

“三天前。”薛晋铭答得坦然,“与佟帅一起。”

“你是佟岑勋的人?”子谦惊疑不定, “这不可能,佟岑勋还在南下途中,不可能与父亲……”

他语声蓦然顿住,转头看念卿。

局外局,谜中谜,即便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也难分真假虚实。

子谦目光缓缓扫过薛晋铭英俊面容,耳边响起她方才唤他的名字。

那段捕风捉影的风流往事,传得人尽皆知,连他也依稀记得一个名字——薛四公子。

“子谦,不要无礼。”沉默良久的念卿终于开口,“四少是我的朋友。”

念卿神色疲惫到极点,往日夺人心魄的神采荡然无踪,在一身民妇的打扮下,像失去光泽的珍珠。纵是如此,她低弱语声仍有不可抗拒之力,令子谦缓缓放开了薛晋铭,一言不发退开。

念卿看着四少,唇间轻轻吐出一句,“多谢。”

这样的疏离,连蕙殊听了也觉黯然。

原本劫后重逢,蕙殊满心的欣喜却被霍子谦的敌意冻结,连霍夫人的神色也似拒人千里之外。却见四少整了整衣领,若无其事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接出二位,将你们平安送到霍帅手上。至于这份人情,往后佟帅自会找他讨还。”

他笑得轻松,将涉险救人说成一份轻描淡写的差事,将这情份与她的谢意一并推得远远的。

念卿侧过脸不看他,望了车窗外飞掠景物,“仲亨和佟岑勋当真会面了?”

薛晋铭笑意敛去,转回郑重神色,“是的,出兵南下只是障眼法,佟帅一早秘密启程,赶来与霍帅会面。我本不知道你们困在晏城,是梦蝶传来消息,通知我北平已派人前来。她一手伪造专使印信,将专使动身时间拖延了半日,才让我有机可乘。”

“专使是徐季麟?”念卿蓦地开口。

“是他。”薛晋铭垂下目光,唇角有一丝笑,却笑得寂寥。

这答案虽不意外,从他口中亲自得到证实,仍令念卿神色一黯。

众叛亲离滋味他已早早地尝过,如今仅剩二三好友,原以为徐季麟是可信之人,又有表姻之亲,可再一次背弃他的仍是身边亲友。

上一次是李孟元,这一次是徐季麟。

念卿一时无言,望了他,目光莹然。

薛晋铭却满不在乎笑笑,“政见不同罢了,男人么,割席断义也不算坏事。”

割席断义是光明正大的绝交,可徐季麟骗取他信任,设下耳目监视,怎能不算坏事。

他明知道是宵小之行,仍不愿对故友恶言相向。

有嫌隙处,方见君子。

念卿垂下目光,只恐在他面前流露半分不忍。

然而他早已看见,看见她眼里的恻隐,以及深敛的忧切,竟是为他而生。

“季麟他……也有不得已,他也同样受着监视。”薛晋铭沉默一刹,低声说,“真正想杀我的,是佟孝锡。”

念卿一惊,从不知他与佟孝锡也有往来。

薛晋铭却似不想多说此事,淡淡转了话锋,“眼下兵分两头,我来晏城接出你们,督军与佟帅已在秘密调遣兵力,一面牵制佟孝锡,一面合围北平。”

他说得简洁,可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牵动的何止万千!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是霍仲亨与佟岑勋这两个同样以强硬闻名的军阀。

这二人早年结下宿怨,曾经为地盘争斗不休,最后一南一北各不相见,所持政见更截然相反。

佟岑勋向来主张武力统一,不断吞并地盘;霍仲亨则反对内战,一直敦促南北和谈。佟岑勋公开讥笑霍仲亨英雄气短,当年在报纸上攻讦他迎娶名伶,最响亮便是佟岑勋的声音;霍仲亨则回斥其穷兵黩武,匪性难改,截断佟岑勋从南方贩运烟土的路子,令他蚀了一笔巨财。

这两人迟早有一场恶斗,几乎是所有人认定的事。

连佟岑勋也亲口说过,“霍仲亨的伪和平容不下我的真统一。”

曾有报人调侃说,纵使有朝一日南北统一,佟霍二人也难化干戈为玉帛。

谁料到跋扈一时的佟帅,会栽在自己儿子手里。

这关口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偏偏发生了。

“这是仲亨的主意罢。”念卿轻吁一口气,露出淡淡笑容。

她笑得沉静,疲惫容颜重又有了光彩。

无需他回答印证,这等胸襟,只会是霍仲亨——是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她心中独一无二的英雄。这等璀璨眸光,只有在提及他的时候,方闪动在她眼里。

或许永远不会属于旁人。

薛晋铭看着她,平静地答,“是。”

当日兵变来得仓促,佟岑勋觉察异状已来不及布署。

仓促之下,薛晋铭随佟部撤离北平,又受傅系与佟孝锡两头夹击,援兵被阻截在路上。

被儿子从背后刺伤一刀,令佟岑勋气得旧病复发,半生跋扈,终究也已是英雄近暮。

佟帅只当大势已去,万万没想这时候接到霍仲亨密电。

以当时腹背受敌之境,假如霍仲亨伺机发难,他是绝无生机的。

念卿淡淡笑,“就算仲亨要乘人之危,也不会平白便宜了佟孝锡与日本人。”

薛晋铭也笑,“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句话,何其熟悉。

刹那间惊觉时光流转,世事重叠,却早已物是人非。

两人四目相对,都沉默下去,忘了要说什么,也早忘了如何说。

良久,子谦的声音打破沉默,“佟岑勋性格多疑,他就这么容易信任父亲,立时投奔了他?”

“这我不敢说。”薛晋铭笑笑,“看起来,霍帅倒是信任他的。”

子谦抬眉示疑。

薛晋铭笑得意味深长,“你们此刻不就在我手上吗?”

蕙殊一惊,立刻转头看念卿,却见念卿笑容不改。

“父亲不会拿我们做人质。”子谦冷冷道,“恐怕有人要枉做小人了。”

薛晋铭挑了挑眉,蓦地低声笑起来,直笑得蕙殊莫名其妙,七上八下。

“真是将门虎子,连说话神气都一样。”薛晋铭笑了半晌,终于正色道,“令尊说,他放心交托二位与我,让佟帅不必枉做小人。”

十六记:烟花杀·烽火起

这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顺利,列车很快进入相对安全的地界,离码头已经不远。

蕙殊望着车窗外渐渐擦黑的天色,回眸见霍夫人仍在熟睡中,虽然车轮颠簸,她却睡得深沉,浓密睫毛投下如扇阴影,遮去眼底憔悴痕迹。这几日也不知她是怎样撑过来的,若非疲累到极处,也不会一坐下来便睡着。

蕙殊将大衣脱下盖在她身上,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并未醒转,只将大衣紧紧拥住。不知是否错觉,蕙殊彷佛觉得,她唇角紧绷的一丝浅纹舒展开来,脸颊贴了大衣呢绒,似有浅浅笑意。

这大衣上还有着四少的气息,她也闻到了么?是这气息令她安心,还是梦中有了谁的慰藉?蕙殊凝视她良久,心中怅然,竟在这一刻涌起艳羡。

此前纵有千百般好,她也不觉得有何可羡慕,不过是各有各的命运。可此刻,她却羡慕她有挚情如此。她爱她的良人,爱到连四少这般男子也不能动摇她的心,爱到身经百劫也要一往无前。

这样的孤勇,又有多少人爱得起。

颜世则,遥远得彷佛已褪色的名字,蕙殊努力回想他的脸,却只记得一点轮廓。

四少,更遥远得如同星空,知道他越多,也离他越远。

然而另一个人的坚毅眉目隐隐浮现,她不是没觉察,当他频频用灼热目光追逐她,又在她回眸时掩饰回避,她便明白他的心思了……许铮,这个呆头呆脑的人,起初曾觉得那样讨厌,如今却知他的忠义担当……蕙殊坐在窗下,不觉唇角带上浅浅笑意,任由心思纷纷扬扬。

不知列车什么时候已停了下来。

车厢门外脚步声近,霍夫人蓦然睁眼,不待蕙殊反应过来,她已一惊而起。

来的却是四少,一身戎装齐整,抬手轻敲门框。

“到站了?”念卿站起身来,大衣不觉滑落地上。

“从这里下车已不远,我们改走小路到码头,列车继续走。”薛晋铭微微一笑,“这样安全,只是要辛苦你们。”念卿会过意来,空车入站实在是一出高明的障眼法,却又担心道,“夜里走小路安全么?”

薛晋铭笑道,“许铮提早赶来探过路,备好了马匹,我们骑马过去。”

“许副官?”蕙殊惊喜脱口道,“他不是赶去见霍帅了吗?”

薛晋铭笑得促狭,“给你的惊喜。”

蕙殊一怔,旋即面红耳赤,“惊喜什么,才不关我事!”

念卿与薛晋铭相视,他的良苦用心,她自是明白的。

许铮只身冒着危险,提早过来探定虚实,预备接应,却与薛晋铭一起骗她,假称是去见霍仲亨,只是不想她一早担忧罢了。

念卿心中感动,不动声色捡起滑落的大衣,交还给蕙殊,“那就动身吧,事不宜迟。”

蕙殊忙道,“夫人你穿着,我不怕冷!”

但霍夫人只是摇头一笑,转身已走了出去。

四少望着她背影,想着她倔强地不肯欠他分毫情义,连他的大衣也不肯穿……一丝苦笑泛起,唇边尽是涩意。

下得车来,才知这趟短短路途的艰难。

寒冬入夜,风似霜刃,路面已经积雪盈寸。

蕙殊生长于南方,最是怕冷,被风迎面一吹只觉周身都被小刀子扎着,手足瞬时僵冷,恨不能缩成一团。在这样的夜里骑马穿行小路,霜雪湿滑,最是危险。

不远处亮起灯光暗号,果然是许铮,连同少许士兵和马匹,早已等待在此。

念卿踏着积雪迎上前去,不料脚下微微一滑,身侧立即有人伸臂来扶。她只道是薛晋铭,忙抽回手,抬眸却见是子谦。

“你和我一道。”子谦不由分说握住她手臂,接过士兵递来的马缰,示意她先上马。

“我会骑马。”念卿一笑,论骑术精湛,她实不逊于一般男子。但子谦握着她手臂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冷着脸又重复一遍,“和我一道。”

念卿蹙眉。

身后传来薛晋铭的语声,“许副官,劳烦你照顾祁小姐,我到前面领路。” 他大步上前,越过蕙殊和念卿,经过她身旁时驻足,低声道,“下雪路滑,让霍公子照应一下为好。”

他说完也不停步,长靴踏着积雪,径直走到最前,翻身上马。

蕙殊也被许铮拉上马背,靠上身后坚实胸膛,寒意顿减。

念卿不再多言,利落地上马,娴熟身姿令子谦一看便放下心来。方才只担心她受不了路滑颠簸,夜里骑行不比得跑马场上踏青冶游,但看她标准的军人骑姿,不必说也知是谁的调教。

马蹄踏雪,雪溅有声,一下下好似指尖拂过紧绷的弓弦。

昏暗月色映了遍地雪光,透出幽蓝。

一行马队悄无声息穿过崎岖小径,偶尔马蹄过处,震落道旁枯枝积雪。

子谦迫使自己将精神力集中,不去注意萦绕鼻端的那一丝肤发暖香。但那隐约香气像在故意作弄他,总在松懈的瞬间袭来,令他烦不胜烦,下意识催马急行,嗒嗒嗒赶上前面,与薛晋铭并辔而行。

“这一路会不会太过于顺遂?”子谦沉声开口,恰问出念卿与四少此时的忐忑。

过了前面岔道口就进入城中,再往前不远就是码头,就看能否平安通过这最后一关了。按理说,四少冒充北平专使带走人质,不会这么快被识破,徐季麟到达晏城最快也是明早。

薛晋铭放缓缰绳,对子谦低声道,“到了码头无论有什么事,你只需护送夫人离开,其余交给我和许副官。”

念卿转头望了四少,话到唇边,却不知能说什么。

转过路口,前方出现影影绰绰灯火,已能清楚望见码头。

虽是深夜仍有力夫在忙碌搬运,大箱大箱的货物等着装卸落船,马队络绎不绝,趁夜将到埠的货物运进运出。工头不住吆喝警告,让搬运工小心箱中货物。数艘船上装运的都是烟花炮仗之类,时近年关,杂货商已开始为新年售卖的炮仗囤货。这东西最小气,既沾不得水又见不得火,一落水便报废,若溅上半点火星更是大祸。

一行人混在驮货的马队里,悄然接近码头。

子谦与薛晋铭交换眼色,暗自错开队列,悄无声息随着马队接近岸边。

前来接应的船只不便靠近这码头,以防遭到盘查,唯有搭乘货船出去,到远处江面再换船。一早买通的货船正是左首第二艘,船上货已载满,船主远远见到许铮提灯打出暗号,忙放下搭板接人。

看着霍夫人与霍公子先后登船,蕙殊稳一稳心神,扶着四少的手踩上那摇摇晃晃搭板。许铮从船头俯身来接引,伸手可及的距离,似乎一跃即过……蕙殊将手递向许铮,抬头瞬间,身后陡然枪声响起,连串子弹从后头飞来,火辣辣擦着耳畔,击在船头船身!

许铮只差一线便可抓住蕙殊的手。

然而船身摇晃,搭板错开,蕙殊一脚踏空,直跌入水中。

寒冬腊月的河水刺骨扎髓,转瞬没顶,来不及呼救,冰水已从口鼻灌入,似万千小刀一起扎进来。耳边哗然水声、惊呼声、叫喊声,混杂在惊天动地的枪声里,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子弹嗖嗖横飞,射入水里激起串串旋流。

蕙殊竭力蹬水,身上大衣湿透却像沉重的石枷,拖着她身子直往下坠。压迫的窒痛与刺骨的寒冷,令头脑瞬时空白,水中一片黑暗……蕙殊口中涌出气泡,肺里最后的氧气即将耗尽。

一双手紧紧托上她腰间,托起她下沉的身体,往前方游去。

蕙殊神智模糊,再无力气,长发飘散水中,一口气就要缓不过来。

那人回过身,觉察她濒临窒息,猛然将她拽向怀中,冷冷嘴唇压上她的唇,温暖气流随之度入,从唇舌直送肺腑。窒息的痛苦为之一缓,近在咫尺的面容也终于看清。

是许铮。

他将她紧紧抱住,制住她本能的挣扎,不让她浮上水面。

子弹带来的旋流密集穿过眼前,水面上硝烟弥漫,枪声响成一片,水下也被搅得混沌不堪。

许铮带着她竭力朝前潜游,水下缺氧令蕙殊神智迷糊,只抓紧许铮的手,不敢松开半分。

蓦然间,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像炸雷落在江面。

火光照亮水底,将江水映成血红,更掀起阵阵大浪。

两人再也抵不住巨浪之力,被一起抛上江面,顿时眼前灿亮,急雨般星火漫天坠落,夜空亮如白昼。他们搭乘的那艘货船已变成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火光中爆出无数烟花,射上半空,夜幕中金蛇乱舞,银花火树,团团锦绣绽放,烟花烬化作七色星雨,纷纷坠落水面。

这景象,美如末世,眩目惊心。

船炸了。

持续不断的爆炸声掩过了许铮的嘶吼,“夫人——”

长官下令生擒,不许朝人放枪。

追兵冲向码头,根本不知货船上装载着何物,便朝货船水面一阵乱枪扫射,吓得船工水手四散奔逃,或落水或躲藏,码头上一片惊恐尖叫,货物翻倒,任何船只也不得离开码头。

眼见蕙殊落水,许铮跃入水中相救,搭板掉落,念卿与子谦被困船上……而装满炮仗烟花的货船周遭枪弹横飞,火星四溅!

薛晋铭在岸上脸色剧变,顾不得闪避枪弹,立刻抢到岸边卸货处,与侍从夺下三只小木船,趁乱撑船靠向货船外侧。

枪声响起的刹那,念卿被子谦合身按倒,双双匍匐在船头甲板。

混乱中只听枪声震耳,弹片嗖嗖飞溅,隐约听见谁脱口喊出一个名字,“云漪——”

念卿一震,挣开子谦,不顾一切探身到船舷外侧。

小船上的薛晋铭朝她伸出手,“跳下来!”

货船剧烈摇晃,船上水手船主已纷纷跳入江中,子谦与船上侍从开枪还击,将已追至岸边的追兵击毙。念卿回头推开子谦,“快离开这船!”

“你和他走!”子谦不由分说,将念卿拦腰抱起,抛向小船上的薛晋铭,“带她走,我来断后!”

念卿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身子急坠入那熟悉怀抱。

惯力将两人一起撞倒,薛晋铭趁势将她护在身下,以自己身体为盾,紧紧护在她上方。

侍从划动小船,如离弦之箭,在纷飞弹雨中划向江心。

那船上的子谦与侍从也先后跃下,乘着后面两艘小船赶上来,一面开枪还击,将试图夺船追上来的追兵纷纷击倒。江面上连连有人中枪落水,有追兵,也有侍从。

念卿仰头只见薛晋铭唇角紧绷,一滴汗从他下颌坠下,坠在她颈窝。

“快划!”他喝令划船的侍从,语声因紧张而嘶哑。

然而话音未落,一名侍从头部中枪,哼也未哼一声便栽倒,鲜血溅上甲板……这是片刻前还搀扶她下马的年轻侍从,跟随她一路北上,忠心耿耿。

念卿死死咬住了唇,手指攥紧薛晋铭衣襟,直攥得指节发白。

他却推开她的手,离开她身边,替上那死去侍从的位置,拿起桨继续划动小船。

小船在如梭的弹雨里前行,后面的小船也渐渐追了上来,依稀可见子谦的身影。

却不见蕙殊和许铮。

念卿心惊,环顾四下,失声呼喊,“蕙……”

下一个字已被吞噬在轰然巨响声里。

货船爆炸了。

火光瞬时将眼前耀成一片白炽血红,热浪扑面如炙,巨力将小船掀得上下颠簸。

念卿几乎要被抛出船舷,薛晋铭紧紧扣住她手腕,狠命拽住她,不管不顾将她抱紧,任船身倾斜摇晃,火团如急雨坠落四周,只抱着她一分也不放松。

货船上无数烟花炸起,星火飞溅,火药的浓烈气味呛得人无法呼吸,一身一脸都是烟花燃烬的细灰。念卿刚觉察到点点灼痛,头已被他按到胸前,他用胸膛为她挡住一切,连同那呛鼻的火药硝石味道,也被淡淡的男子气息掩盖。

衣下透来暖意,和着一下下有力心跳,他的身体便如一道屏障,为她隔绝险恶飘摇。

臂弯间方寸天地,宁定安好。

念卿静静伏在他怀抱,与他一起抵御船下急浪翻卷,周遭火光灼烈,枪弹不长眼的横飞。耳中被各种声响震得瓮瓮蒙蒙,隐隐的,听见他又唤了一声“云漪”……语声如呢喃,于生死须臾间,脱口而出却仍是这个名字。

十七记:只影来·向谁去

货船上烟花爆炸,将码头上堆积的货物全部引燃,眼前一片火海,烈焰浓烟遮蔽了江面。追兵不得不狼狈退回,眼看着小船消失在江面浓烟之中,彷佛被地狱之火吞噬。

爆裂声劈剥不绝,即使远在半里开外,徐季麟也从车中看得清清楚楚。

火光透进车窗玻璃,映着他脸色铁青,眼角微微抽搐,汗珠滚下鬓角。

望着远处骇人之景,旁边的警察局长早已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那货船上满载的竟是烟花炮仗!为了生擒人质,下令只向船身射击,却恰恰点燃了这偌大的炸药库。火团熊熊,将货船炸得四分五裂,船上若有活口只怕也早变了焦炭。

火势足足染了两个钟点才渐弱下去。

派去搜索的士兵陆续回来报告,江面发现了不少焦黑残骸,身份不可辨认。

徐季麟一语不发下车,望向浓烟滚滚的江面,良久,颤抖着手将烟斗点燃。

烟雾喷出鼻孔,遮去他眼底的罪疚,代之是如释重负的轻快。

从此世上再无薛四公子。

既生瑜何生亮。

最先投效佟大帅的人,是他徐季麟,一腔热忱为薛晋铭牵线铺路的也是他徐季麟。论才干资历,论身家手腕,他何尝输于此人。若说佟帅昏聩,放着良臣不用,偏将薛晋铭引为心腹,怪只怪老匹夫有眼无珠……然而那同床共枕之人,他待她如珠如宝,百依百顺,她却为这薄幸浪子而背叛他!

这便怪不得他徐某人另谋高枝,择三公子而栖。

亦怪不得枪弹无眼,生死无常。

“这篓子可捅大了!”警察局长脸色发青,掏帕子抹着额头汗水,“徐专员,弟兄们都是照您吩咐办事,可这……长官那里,这可怎么交待?”

徐季麟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伸手入衣内,“怕什么,我有少帅手令。”

警察局长闻言一喜,忙探头来看。

迎上眼前却是一柄乌黑枪管,正正抵上他额头。

枪响,血浆迸溅,警察局长圆瞪两眼倒在徐季麟脚下。

徐季麟嫌恶地避开地上血污,将枪收起,抬脚将尸体踢下路边斜坡,直看着尸身滚向江边。

身后警卫早已惊骇,个个呆若木鸡,只听徐专员冷冷道,“冯局长下令炸船,奋不顾身追击逃犯,不幸中枪身亡。你们可都看见了?”

“没有看到公子,只有两个随从,都死了……”浑身湿淋淋的侍从喘着粗气,刚从水里攀上船来,“附近江面都找遍了,只剩码头那段,要不要再回去找?”

许铮浓眉纠结,身上亦湿漉漉滴着水,嘴唇早已冻得乌紫。

寒冬天气里呵气成霜,他却顾不得换下冰水浸透的衣服,狠狠一抹脸上的水,“你们跟我搭小船去找,这里不能再等,先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即刻就医,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铮转身,看向甲板上的夫人和薛四公子。

小船在爆炸的巨浪中翻覆,两人一起落水,所幸有薛晋铭舍命护着,夫人只是呛水昏迷,并未受伤。等候在远处江面接应的船只旋即赶到,将落水的众人救起。除去侍从伤亡过半,诸人都无大碍,祁小姐也只是在水下受寒过度,一时晕了过去。

然而,找遍江面,唯独不见公子的踪影。

夫人仍在昏迷中,薛晋铭用毯子紧紧裹住她,不停搓着她双手,令她身子回暖,唇上渐渐有了些血色。许铮知道她一旦醒了,不见公子,必然不同意开船。若再继续耽误下去,只怕更不安全,追兵仍有可能赶来。

“薛先生,请代为照顾夫人。”许铮朝薛晋铭立正,脚跟一并,郑重点头。

薛晋铭抬头,肃然颔首,“你多加小心。”

他恳切目光令许铮感动,油然涌起歉意,之前诸多偏见,甚至鲁莽将他打伤……此时方觉愧疚。然而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铮铮男儿又何需言语作态。

许铮踏前一步,坦然朝薛晋铭伸出手。

这友善的握手却落了空,薛晋铭没有伸手,甚至目光也未落在他身上。

尴尬之余,许铮也不以为意,原本是他鲁莽在先,薛四公子心高气傲,有所怪罪也难免。

船已发动了,甲板的震感令夫人眉头一动,似要醒来。

许铮看一眼蕙殊所在的舱内,毅然转身离船,带了几名侍从登上小艇,划向寒雾笼罩的江心。

大船加速,江风渐急,甲板上侍从倾身提醒薛晋铭,“外头冷,让夫人进舱内休息吧。”

薛晋铭一直怔怔低头看着怀中的念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忙将她小心抱起,然而起身之际却似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摔倒在湿滑的甲板上。

“念卿!”他慌忙伸手摸索怀中的人,唯恐将她摔着。

身旁侍从本欲上前搀扶,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呆住——薛四公子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是茫然,夫人好端端在他臂弯,他却慌乱摸索着她头发脸庞,彷佛已看不见她。

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第一缕阳光从医院走廊长窗照进来,将一个淡淡影子投在地上。

护士放轻脚步走近,在这纤削女子身后站了片刻,她仍未察觉,只透过一扇病房门上的玻璃,静静凝望里面。

走廊静极,冷清清,空落落。

隔了一层毛玻璃,里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却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

年轻的护士心有不忍,轻轻咳嗽一声。

她回转身来,容颜仍苍白,却比夜里见着更多一分艳色。

“病人该加药了。”护士轻声说,端了手中药盘,示意她挡住了门口。她歉然侧身,将房门轻轻推开,看着护士走进去,拉开病床前半掩的帘子……护士觑着医生不在,回身朝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可以进来。

她略迟疑,缓缓走近,步子轻悄无声。

病床上的男子沉沉睡着,夜里刚做了手术,麻醉药力还未过去。

护士将吊瓶的药水换过,悄然打量眼前这对男女——夜里手术仓促,来不及看清男子样貌,此刻白色纱布覆在眼上,遮去他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来。细看之下,只见他薄唇柔和,鼻梁英挺,轮廓鲜朗,想来应是风采绝佳的美男子……这样的一个人,若失去了眼睛,再难见光明,该是何其残酷。

护士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面女子闻声抬眼,眸似流波,睫毛微颤,探询而忧虑地望住她。

如此美好的一对男女,上天也应怜见。护士终究年轻心软,忍不住摘下口罩,低声道:“手术做得很及时,只要运气不太坏,他应当能恢复过来……”

“郁文。”医生严厉语声从门口传来,制止了她的话。

名唤郁文的年轻护士惶恐低头,见医生快步走进来,对那女子说话却极为恭敬,“病人现在还不宜探视,您也需要休息,请您先回病房去。”

那苍白沉默的女子点了点头,仍目不转睛看那沉睡的男子,良久才转身离去。

郁文送她出来,缓步跟在她身后,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会瞎么?”她却淡淡开口,语声空洞。

“我想,不会。”郁文的语气并不笃稳。

那女子侧身回眸看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似有一种无形窒迫,令郁文喃喃道,“角膜灼伤不算严重,但现在还不好说,要等上四五天,等拆了绷带……”

“到时如果看不见,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再看见了?”她语声缓慢,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

郁文迟疑片刻,默默点头。

她便不再说话,径自朝前走去,脚步越走越快,几乎令郁文跟不上她。

眼看到了走廊尽头转梯,郁文忍不住提醒,“您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她已绊上阶梯,一个踉跄跌跪在地。

郁文慌忙去扶她,她低了头,肩头微微颤抖。

“太太您不要担忧,先生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郁文婉言劝慰。

她只是哽咽。

郁文怔了怔,蓦地记起,这一行人半夜匆匆入院,似乎身份隐秘,却惊动了院长连夜赶来。当时曾听得随从尊称这女子为夫人,却唤那男子为四少,想来并非夫妇。

“对不起,我弄错了。”郁文忙道歉,心下难捺好奇,“他是您的兄长?”

“他……”这美丽的女子抬起脸来,泪眼恍惚,语声却凝住,“他是……”

竟不知,该说是谁。

孰亲孰友,是他非他。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为她抛却所有,换一身孑然,到如今伤痕累累,却仍旧不是她的谁。

五日,好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

等待,也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无助的煎熬。

四少的眼睛还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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