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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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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惊雷滚过头顶。

他说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如果你还喜欢这座老房子,以后随时欢迎过来,我期待能再见到你。”启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只是男人的失落不能轻易写到脸上。

“你买下了?”她终于出声,语声颤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你买下了整座老房子?”

启安懵然,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惊异,难道不是早已知道么。

“你,竟然是你!”艾默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过去,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你以为是别人?”启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你没有骗我?真的要买下重建?”艾默语声蓦地哽咽,眼里泪光闪动。

看着她如此反常模样,启安反倒不知如何应答是好。

梧桐荫里洒下散碎光晕在她眉梢眼底,模糊了她的神情。

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的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启安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将他紧紧拥抱!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被她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

惊喜来得太突兀,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那你还走不走?”

艾默破涕而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欢叫,俯身看上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

老太太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双欢喜冤家。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作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卷轴捎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你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铺开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泛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勉强还能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中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

启安双臂撑在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

——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在1958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去。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搬迁?他们现在在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

启安沉默了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拆迁通知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要搬走。”

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卖。”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我赶到的进修,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搞大半都毁弃,想不到偏偏保存了这张图纸,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望住图纸,激动难以言表。

“这张图,是当年张老先生几经修改绘制,最后送交茗谷女主人亲自看过,得到她的签名确认,留底存证的正式图纸。”启安摩挲着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

签名处的图纸沾过水迹,墨色泅开,四个浅浅字迹依稀可以辩出——

“霍沈念卿!”

艾默脱口出这名字,神情剧震,仿佛被这四字灼进眼底。

她倾身久久盯着泛黄图纸上模糊的签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

纵然极力压抑,那脸颊泛起的潮红与眼底闪动的激越,仍落在启安眼里。

“是的,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这名字。

艾默抬眸,目光闪动,“启安,你是谁?”

他漆黑瞳孔深不见底,藏了无数的谜。

“为什么你会对这废宅这样痴迷,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寻找设计图?”她深深逼视他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心中迷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究竟几时买下它?”

他静静看她。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

他笑了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爱这座房子,你相信么?”

艾默咬唇。

启安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当年张孝华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1949年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成为知名的建筑师。张考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设计师之一,后世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成就,他一共留下十三件作品,除了这座老宅还残存废墟,其他都已经被拆毁,一块砖头都没留下。他身为张先生的弟子,一直为此感到遗憾。现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座废宅复原,重现昔日风采。”

“这位张先生的弟子……”艾默迟疑发问。

“正是家父。”启安淡淡一笑。

艾默定定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怅然,又似失落,“原来是这样。”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启安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细细审视她每一分表情的变化。

艾默静默了诡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管你是谁,总之——”

她顿住语声,突然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谢谢你保护了这座房子!”

她仰起脸,脸颊微红,眼波明媚照人,“启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启安但笑不语,脸去比她更红。

房间里窗帘只拉开一半,此时阳光偏斜,树的影子投进来,令室内光线有种淡淡倦倦的暖,恰巧掩盖了两人脸上红晕。

他温柔注视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艾默咬唇笑,顽皮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启安微笑,“至少告诉我,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无法估量的重要。”艾默骄傲地扬起头,眼底焕发夺人光彩,“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启安点头,目光温润,“从第一眼看见你桌上的稿纸,就猜到你或许在写废宅的故事。”

“只猜对一半。”艾默靠着露台廊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吹起她发丝飞舞。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

她的声音和着夜风,有说不尽的悠远,“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

启安深深看她,“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

“我知道。”艾默淡淡笑,下巴扬起骄傲而秀气的弧线。

第十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揭开锅盖看到这一锅夹生饭,周妈气急败坏,把一头冷汗的厨子狠狠骂了一顿,又不敢去告诉夫人,只得惶恐地找大小姐,说那蠢笨的厨子昨夜被空袭吓了整宿,方才煮饭时打瞌睡,糊里糊涂将水掺少了,煮出一锅夹生饭来。

霖霖哭笑不得,只好吩咐老于备车,出去外面吃。

母亲和燕姨还在楼上,霖霖小步跑上楼梯,将门一推,“妈妈,燕姨——”

她语声陡地顿住,只见母亲和燕姨站在窗后,两人神色都十分异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门口。

“怎么了?”母亲见了她,神色一转,若无其事微笑,“又是什么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话。”燕姨也回转身来,微微一笑。霖霖抚着门把手,眨眼笑,“我是来恭请两位夫人移步下楼,车子已备好了,今日燕姨远到而来,主燕姨尝尝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林燕绮与念卿相视,心照不宣藏起各自心事,都笑着点头。

慧行也随着一同去,一路上坐在燕绮与念卿中间,撅着小嘴不理自己母亲,小手拽着念卿衣角,只是眼神儿时不时偷偷瞄向燕绮,一见母亲看向他,忙又将脸扭过去。

燕绮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无奈朝念卿苦笑。

念卿心中却有恍惚,骤然听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来不及追问究竟,霖霖却闯了进来。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过来了,已没有什么事能触动心境,只是燕绮这句话,实在太叫人震惊,绕是念卿也良久回不过神。

虽然早知燕绮与他聚少离多,婚姻已是貌合神离,也从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绮移情他人,初时不是不震惊,却脸想着或许能有一丝回旋余地,毕竟是十年夫妇,他与她都不是绝情之人……却又怎能想到,这一对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扬镳。

念卿和燕绮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车中静默得出奇。

霖霖坐在司机旁边,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二人,心里也沉甸甸似悬上石头。

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燕绮,你瞧。”母亲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望了窗外对燕姨说,“这条街就是在去年大轰炸中全部夷为平地,现今又重建起来,比往日更加热闹。”

“以前全都是废墟么?”燕姨诧异,望了街边繁忙景象叹道,“竟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么,日本人以为把房子街道全部烧掉,就能毁掉这座城,却不知我们将废墟推平,扩修更宽的路,盖起更高的房子,越是轰炸我们就越不屈服!”

她指向刚刚驶过的路口,“看,这条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枚炸弹落下的地方,现今这条路已改名为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铭记那一天的血泪,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燕绮还未应声,身旁的慧行却脆声问,“姐姐,你便打回两拳。”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负你,打你一拳,你便打回两拳。”

“哦!我会!”慧行用力点头,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

念卿与林燕绮相视而笑。

慧行却又爬到念卿身上,趴着车窗看外面,小声嘀咕,“五四路……”

燕绮好笑地问他,“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慧行头也不回,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燕绮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六岁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来。

霖霖哈哈笑道,“说得好。”

慧行受一表扬,越发得意,扬手又指着另一条路口,“姐姐,那是什么路?”

“新生路。”霜霖回答他,“意思是,每一次被毁灭的废墟上,都会诞生新的生命。”

“哦……”这次慧行听不懂了,歪着大脑壳兀自沉思。

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这次霖霖不等他问,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慧行,瞧,这条是凯旋路,知道什么是凯旋吗?”

慧行忙爬到这一侧的燕绮身上,趴了车窗努力张望。

很久没有和他这样亲昵的接触,燕绮又无措又欢喜,坐着不敢动弹。

孩子软软的温暖的身体趴在自己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着襁褓中的他。

“凯旋的意思呢,就是打了胜仗回家来。”霖霖一字一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出发,出川抗日,却打败日本鬼子!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慧行领悟力极高,立即兴奋嚷道,“我爸爸就是从这条路回家,对不对?”

霖霖笑起来,“对,对,你爸爸也会从这里凯旋归来。”

慧行似懂非懂,把凯旋当做一个地方,手舞足蹈欢呼,“我长大了也要去凯旋,也要从这里回家!”

他一向调皮惯了,得意忘形之下,脑袋乓一声撞上车顶。

他倒没有怎样,燕绮却“啊”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脸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

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

“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

燕绮目不转睛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妈妈又哭。

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战时陪都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见仁见智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以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

看着燕绮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一起的情形……“这辣椒真厉害,呛出人眼泪”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抹过眼角。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如常。

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薜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门,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来吃。

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做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做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做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称呼,只用一个他字来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脸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

“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淡淡望了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么?”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

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锵啷一声,燕绮自顾斟酒,不慎跌了杯盏,酒溅上衣襟。

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襟前,“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平生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薜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享身在欧洲,得知薜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薜夫人的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险。那里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绞如锋。

她知道,那个被薜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

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

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徵,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

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棋子。当时,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徵的宝刀赠给薜晋铭,她就在薜晋铭的身旁,闲闲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长谷川谑言,“薜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他倜傥含笑,淡淡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么,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

恰是倚红偎翠旧时光,那里的薜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踩在悬崖边,被他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情报——这个恶魔般的“故人”,如今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晚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筹资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引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迥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错。

念卿低低叹了口气,目光柔如春水。

若仅仅只是阴差阳错,他岂会这样轻易就范。

她太了解他,薜四公子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是谁也休想勉强得了的……他心里若是没有存下林燕绮的影子,也不会甘愿迎娶。

那个时候,他是最孤单的。

她随仲享走了,蕙殊嫁了,蒙家喜添儿女,收养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边。

只得他孤身一人穿行于明暗、风月、正邪、生死之间,没有归家之所。

没有人比沈念卿更了解薜晋铭,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灵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风月历尽,都曾一无所有,对家人与爱人的渴慕,都藏在谁也瞧不见的灵魂深处,如最薄弱的伤口,无论怎样小心掩饰,也终有被柔软之矛戮中的一刻。

如同她之处遇霍仲享,他也在最孤独惘然的时刻,遇见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绮。

时也命也,这一段阴差阳错来得不迟不早,刚刚好。

“我这个人自小好胜,明知道他心中并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满信心,认为只有想不到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旁人越是以为办不到,我就越要试一试。从前家父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我便做给他看;院长认为眼科大夫不可能转作外科,我便去外科从杂役助手做起,照样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将你从他心底抹去。”燕绮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么,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暗自同你较劲,却不知一开始就找错了敌人,挡在我和他之间的并不是你。”

念卿苦笑。

要懂得薜晋铭那样复杂的一个人,身在顺逆境遇中的林燕绮,还不够阅历——已历经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与被征服,他只是需要一分慰藉与回归。燕绮却想错了,错在千方百计去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回避。

“结婚后那两年,是我最热恋他的时候,时刻都想占着他,他却总游离在我拼命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甚至常常一声不响离去,总去执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务繁忙,渐渐也明白过来,他是在躲着我,在我身边总像是喘不过气……那时我真傻,不知怎样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许会不一样……慧行刚出生那会儿,他的确很快活,也形影不离陪伴我,可是离开了医院,整日在家对着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终日烦躁。他也越来越变得不像原来的他,他所对付的人,不再只是日寇和国贼,他开始为独裁者效忠,对党内政见不同者执行清洗,暗杀和裁,监视和逮捕,在他眼里都是家常便饭!而我却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杀人,这简直是一个绝大的玩笑!”

燕绮再也克制不住,低头掩住了脸,一直强装的淡漠笑容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

念卿也闭上眼,连叹息也窒在胸口,不忍心再听下去。

这些年她是最清醒的旁观者,一直知道他在努力遗忘,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努力维系得来不易的婚姻。只是想不到,燕绮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她先放了手,选择了转身离去。

念卿恻然看着燕绮,待她情绪终于平复,这才缓声问,“如果可以真正放下,也是好的,可是燕绮,你真的放下了么?”

燕绮一僵,被她澄明目光直看进心底,更被她的话一针戮进痛处。

念卿心如明镜,移情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曾经那样深受过,她不信燕绮办得到。

燕绮黯然而笑。

敏言、蕙殊甚至是他,都相信她移情别恋,唯一明白她的人,却是沈念卿。

“也许我还未能放下。”燕绮长长叹一口气,坦然承认,“但是这不重要,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现今我很知足,也终于得到一个全心待我,视我珍宝的男子……”她顿了一顿,低低说,“下个月,便是我与陈佑棠结婚的日子,原谅我不能邀请你来观礼。”

往日只听敏言和蕙殊说过,知道燕绮移情旁人,与她医院里一位外科大夫走在一处,做出红杏出墙之事,被晋铭得知之后,她也直认不讳。今日却是第一次听闻“陈佑棠”这名字。先是惊闻林薜二人早已离婚的消息,跟着却又是燕绮的婚讯……一日之间太多意外,令念卿不知该说什么,默然半晌,只得轻声道一声,“恭喜了。” 

“谢谢。”燕绮一笑,“想必敏言跟你说了不少我和佑棠的事吧。”

念卿叹息,“她还小,你别为她孩子气的傻话生气。”

燕绮摇头苦笑,“若不是她,我不会真同佑棠走在一起。”

这话倒叫念卿一惊,“敏言?她做了什么?”

燕绮只是苦笑,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静了片刻才淡淡道,“我和佑棠原本不是那样的,他与我早在国外念书时就认识,从同窗好友到莫逆之交,他待我……就如同晋铭待你。”

念卿哑然明白过来,却听她又说,“那时晋铭总不有容乃大中,我心里烦闷也只能同他说说话,天天在一处工作,免不了情分亲近些。有天夜里我们工作到深夜才离开医院,我心绪极坏,叫他陪我喝酒,不想竟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我送回家里,我看着空荡荡的卧房,一时伤心失态大哭起来,他便抱着我,劝慰我……敏言恰在门外瞧见我们,她那里才十三岁,我以为她不懂,也没想过同她解释,谁想到她竟记恨在心,将这事告诉了晋铭。”

燕绮似乎想笑,唇角牵起,却只有浓浓涩意,“我满心惶恐,以为他会质问我,我相好了满腹的话同他解释,向他道歉……可他什么也没问,竟像全然不在乎,不在乎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气急了,忍无可忍问他,我若有了旁人他会如何……你猜得到他说什么吗?”

念卿长叹,“他说愿意放你走,对么?”

燕绮一怔之下苦笑,“你们真是一对知己。”

念卿却笑不出来,忍不住有些恼了燕绮,更恼了薜晋铭。

这两个人分明都是冰雪聪明,偏偏遇在一起,都变得如此糊涂。

“于是你恨他凉薄,索性真与那个人在一起,他相信你红杏出墙,你就偏偏出墙给他看?”念卿脱口而出,声色俱是痛心,“燕绮,这样的蠢事,怎可能是你做出来的?”

燕绮笑,笑出声,也笑出泪。

“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蠢事真是我做出来的……只是人若糊涂起来,又有干什么蠢事做不出?”她一面笑一面摇头,任由泪水纷纷落下,“可是你知道么,我不后悔,一点不后悔。失去了一个我所深受的男子,却得到另一个深受我的男子。从前苦苦渴求而得不到的,现在都有了,佑棠待我,真正是如珠如宝……夫人,这是我和你的不同处,你和先生的鹣鲽情深,我固然羡慕,却永远办不到。因为我无法像你这样牺牲,我爱自己远胜过爱任何男子。若不能得到所爱之人,那么得到一个爱我之人,也是极好的。”

念卿怔怔看她。

 

心口忽紧忽缩,微微抽刺的感觉,意忘了是不是痛。

“燕绮,我也同样羡慕你。”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都不会比从霍沈念卿口中说出,更令林燕绮震惊。

“为什么?”燕绮脱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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