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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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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卿眯了眯眼,隐隐闻到一缕幽香,却奇怪房中并无花束……蓦地,侧首却见床头有一枝半绽的白梅。

念卿一惊而起,披衣散发奔下楼去,迎面见着一名女仆,慌忙便问,“督军回来过?”

“是,督军天未亮时回来的,换过衣服又走了,特地吩咐不要吵醒夫人。”

“他去哪里了?”念卿怔怔问。

女仆摇头不知。

念卿扶了楼梯,茫然呆立半晌。

这一整日里,仆人们觉得,夫人从未像今天这么难侍候。

平素从不在意他们准备什么饭菜,今日却亲自入厨,对菜式口味再三挑剔,折腾了大半日总算预备好晚餐,样样都照着督军最爱的口味,且又别出心裁。然而从黄昏等到天黑,直等到临近半夜,督军仍未回家。

眼看着夜阑人静,桌上饭菜冷透,下人们面面相觑……夫人却仍然在等。

壁钟滴答滴答,转眼已是午夜。

念卿再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人接通侍从室电话,问一问督军是否还在忙。

女仆将电话接通,才问得两句,脸色已异样。

念卿见状一惊,从沙发里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侍从室说督军已离开三个钟点了……”女仆惴惴道,“走时只带了两个侍从,座车也还停在楼外,不知人去了哪里。”

整个侍从室被惊动得人仰马翻。

夫人连夜赶过来,命人全城搜寻,务必找到督军去向,且不可惊动外界。

照说这么一个城里,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可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盼着霍仲亨出事,念卿心中实在不敢去想……远有陈久善,近有佟孝锡,明有内敌,暗有外寇!何况军中出事未久,仲亨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带侍从,也不知会任何人,深夜悄然外出,这实在太过蹊跷!

念卿越想越怕,脸色苍白,手上禁不住地发颤。

侍从在一旁不住劝慰,劝她安心等待,督军必定是有急事外出,未及吩咐。

半个钟点之后,侍从室终于接到报告,查明督军大致去向。

侍从长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面面相觑, 暗自叫苦。

夫人却不给他周旋余地,劈面直问,“督军在哪里?”

侍从嗫嚅半晌,小声道,“七里巷。”

七里巷原本不叫七里巷,而是叫七里香,时人嫌此名露骨不雅,改为七里巷。

这条巷子会聚风月,是远近闻名的烟花地,脂粉香溢,莺燕和鸣,便得了七里香的名头。

若说一个男人瞒着妻子半夜悄悄去到这个地方,任是谁也猜得到是去做什么。

男人么,谁没有点风流逸趣,何况是位高权重如霍仲亨。

可霍夫人不是什么善主,今日既被她知道督军深夜寻欢,河东之怒谁敢阻挡。

侍从长眼看着夫人脸色微变,暗中叫苦不迭,只怕这马蜂窝是捅大了。

只见夫人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

“夫人!夫人……夜已深了,您不如在这里稍事休息,我再派人去请督军,省了您夜半劳累……”侍从赶上去挡在念卿身前,阻住她去路,死活不要她上车,连连赔笑劝留。夫人也不开口,依然往前走。侍从发了急,不管不顾拉住车门,“夫人,您不能去!”

夫人淡淡抬眉,“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门廊灯光昏黄,一半照着门外树影森森,一半映照门前凿花台阶。

夫人立在阶前,肩头拢一袭狐裘,微垂的脸庞被灯光投下薄薄阴影,似笼上一层夜雾。

“什么七里八里,叫你们查了半天,尽查些无稽的东西。”夫人语声冷冷的,也不见怒色,“督军怎可能去那种地方,必是你们弄错了。”

追上来的侍从们面面相觑,愕然不知如何应对,看她神色,也全然不像讥诮。

这转折来得太过突兀,片刻前还焦急万分的夫人,得知督军去了烟花之地,非但不恼不怒,反而似骤然变了个人。却听她又开口,语调十分厌怠,“我累了,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关于督军的去向,谁若再胡说八道——”

她微侧首,目光扫过来。

“是!”侍从们慌忙立正,齐齐抬手行礼。

“是什么?”夫人眉梢一挑。

这次再无人敢出声,一个个都将嘴闭得死死的。

念卿冷眼看着他们,也不言语,只待司机将车稳稳驶了过来。

侍从们惴惴目送她上车离去,看着车子驰远,这才相顾咋舌。

念卿将手套一点点摘下,靠上后座椅背,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砰砰地跳。

司机在前面问,“夫人,是回去么?”

连问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过神来,涩声道,“不急,去城南绕一圈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她,已是凌晨两点,竟还出城兜风。

瞧夫人的脸色并不像有这闲情,倒显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还来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去那空荡荡的大房子,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么呢……即便说他杀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独不相信他会去狎妓,至少不会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否则他便不是霍仲亨。

然而相伴三年,什么风浪险恶都一起过来了,早已生死相托,无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么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诡秘举动,将她也一并瞒住。

七里巷里有什么人,是他必须连夜去见的,且放心大胆只带两个侍从。

风月之地,最宜隐藏女子神秘身份。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他去见的那个人,选择藏身在七里巷……念卿蓦然坐直身子,眸色闪动,眼前彷佛有一双微哂笑眸浮现。

“夫人?”司机被她猝然举动惊了一惊。

“回去。”念卿下意识握紧手套,手指僵冷,纷乱念头俱都一起涌上来,看似不相干的线头,骤然相衔,结成密密一个网,将无数谜团都串起……如果来的是她,那便是南方的消息……陈久善的异心、军衣中的破絮、四少的生意伙伴海上遇袭……南方,原以为最安全的南方,如今真的还安全吗?

车子飞驰,穿过寒冷寂静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气蒙蒙遮挡,只有黑暗不断掠过身旁。

已过了午夜,已是新的一天,昨日到底错过了。

城中白梅在这时节俱已凋谢,他却从远处郊野带回一枝,悄然搁在她枕边。

他是记得的。

念卿抬手掩面,却来不及止住滑落的泪。

无名指上戒指,凉凉的触上面颊。

三年前的今日,他为她戴上这小小一圈指环,圈住她一天一地一生一世。

那时他说,“念卿,我有礼物给你!”

他瞪着她说,“给我收下,不许摘!”

车子停下,抬头已望见家中灯光,深宵相待,静候归人。

二楼书房窗口透出晕黄,他已先她一步抵家。

念卿推开车门,披肩与手套俱都忘在后座,自顾提了裙摆,疾步跑上台阶,奔进客厅,直奔上二楼,鞋跟将木楼梯踏得嗒嗒响。

书房的门虚掩,暖光漫过门缝,投下细长的一道光在她脚下。

指尖触上门柄的时候,突然心跳得急起来,紧张不安,如坠热恋的少女。

“我回来了。”

念卿倚门而立,鬓丝从耳际松松落下。

霍仲亨埋首桌前灯下,提笔书写正疾,听见她推门说话,便淡淡“嗯”了一声。

念卿将门反手带上,背倚着门,怔怔看他。

“仲亨?”

他终于抬眼朝她看了一看,便又垂下目光,一面在公函上批写一面说,“很晚了,你回房睡去。”

除此再无多余的话,不问她为何晚归,不问她去了哪里。

念卿立在门口,一室橘色灯光,刹那间不再有暖意。

她缓步走近他身旁,低了头,将桌上散乱的公函一一理好。

他全无反应,凝神在公函中,浓眉皱得很紧。

原本一句“对不起”已至唇边,念卿却再无勇气说出来,手上机械地将公函叠起,放回他手边……他陡然抬起手,重重拍在那叠公函上,桌面发出沉闷声响,在静夜里如巨锤落地,震得桌面笔架杯盏都颤动。

“我叫你回房去!”霍仲亨浓眉轩起,毫无表情地看她,语声冷淡,彷佛在命令一个士兵。

念卿一动不动,在他怒色隐隐的眼底,看见自己惶然无措身影。

霍仲亨不说话,眼里却像燃着火。

她被这怒焰无声灼烧,臂上背上有针刺般的疼,却不觉灼热,反而是幽幽的冷。

这痛楚令她呼吸艰难,只想立刻蜷起来,藏起来……但在此之前,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一定要说;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做。

念卿走近前去,迎着他目光的灼痛,俯下身子,嘴唇颤抖地吻上他脸颊。

“我做你的妻子,有三年了。” 念卿笑着,缓缓直起身,猝然背转身子向门口快步走去。

门锁却太紧,念卿的手抖得厉害,一下子未能拉开房门。

待她再要用力去拉门柄时,身后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将门柄反转,咔嗒一声门被反锁。

他反手将她环住,迫她转过身来,直面他的逼视。

她仰起头,不反抗也不挣扎,睁大着漆黑的瞳子,里面只有迷迷蒙蒙的无助。

霍仲亨顿住了,臂上力气像在瞬间消失,就这么环住她,觉出她身体的微弱颤抖,竟再不能有半分力气。

他记得她是多么凶悍敏捷的女人,记得她过去习惯枕刀入睡,甚至记得她拔刀夺枪的身手。若有人企图冒犯,他毫不怀疑她会一刀割断对手咽喉,就如同当年他悄然夜访,险些被她误作杀手,黑暗里雪刃相向——他的女人,就是那样一个亡命徒,为生存为所爱,敢于以命相搏,死而无惧。

而此刻,她在他怀抱中,温软驯顺如一只被弃的猫。

是的,他想起来……当年她捡回过一只被遗弃在旧宅的花猫,她将那猫儿抱在膝上,那猫便是这样的温驯姿态,任凭她做什么都不会反抗。它托赖于她掌心些许的温暖,认定她是它的救主与庇护人,全心全意倚赖着她的爱与仁慈。

如同她倚赖他。

她缄默地望着他,两手紧握在身前,肩膀因缩起而更显瘦削。

霍仲亨捉起她纤细手腕,将她手背贴上自己嘴唇,吻在她手背有一道深深疤痕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因他受伤而留下的印记。

“救胡梦蝶,对你这般重要?”

他向来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

“是。”

他要知道什么,她便答什么,同样无需委婉。

霍仲亨不语,目光变幻,似在隐抑怒意。

念卿垂下目光,“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应该。”

“是么?”霍仲亨抬眉,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她。

“那几日我也彷徨,不知道情理之间,该做哪一样……他一直付出良多,从未曾有求于我,只有这一次。胡梦蝶是他十分珍重的人,或许便如念乔之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不管的。”她容色平静,虽内疚却没有半分闪烁之色,坦荡得令人无奈。

霍仲亨沉默下去,良久,缓缓开口,“情分既已欠下,还,是还不完的。”

他脸色沉重,眼里亦有无奈伤怀。

一个欠字,亦令他想起子谦的生母。

念卿咬唇迟疑一瞬,涩然道:“我看见那个死去的士兵,他太无辜……王侯将相厮杀争斗,死去的却是这些无辜弱者,没有半分公道可给他们,就那么懵懵懂懂,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事丢掉性命。我扪心自问,倘若胡梦蝶不是薛晋铭的亲人,我便可以眼睁睁看着她被佟孝锡利用,看着她去给一个奸恶小人抵命么?”

霍仲亨深深看她,“所以你用你的法子,去给她一个公道?”

“我没有那么大能耐,若能保全她性命便是万幸。”念卿黯然,“仲亨,对不起,那天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向你解释……这人情,我会设法偿还给洪夫人,你不要为此担心。”

霍仲亨静了片刻,淡淡说,“你已经偿还给洪夫人一份不薄的人情。”

念卿睁大眼睛。

霍仲亨叹口气,“你知道,内阁还是个临时名义,代总理尚未宣誓就任正式总理之职,阁中对他颇有争议。佟岑勋有意另保一人,正在试探我的意思。洪歧凡这人胜在名望资历,才干确实平庸。但他能知轻重,不是专制之人,日后反而可以压制佟岑勋。因此我仍在他这一方,只是这层意思不好捅破,不宜令佟岑勋过早知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念卿脸色已变,眼中歉意被真正罪疚之色取代。

原来她仍太过天真,仍未学会识辨政客们的棋局。

“不过那也没什么,我骂你,是怕你下回再吃亏。” 他抚上她脸颊,微微拧起眉头,用哄女儿的语气说道,“那些人都坏得很,往后你不要再理她们。”

他见念卿神色惨淡,便咳嗽一声,“还有……那个,我今晚见了个人。”

念卿默不作声。

“你也认得的。”霍仲亨顿了顿,好似在想如何措辞,“你可能还记得,几年前她曾帮过我一个大忙……”

念卿轻轻问,“顾小姐别来无恙?”

霍仲亨怔了怔,苦笑道,“怎么你们女人讲话都这样奇怪。”

“奇怪什么?”

“她见了我,第一句话也是问,尊夫人别来无恙。”

廿四记:燕子归·故人来

明明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顾青衣,这别具一格的女子,霍仲亨从前的红粉知己,亦是南方秘密设在风月局中的一枚棋子。

如同昔日云漪,她与她是同一种人,更有着惊人的相似。

流光曼舞,衣香鬓影,掩饰着不为人知的身份与目的。

以美色为武器,以高官显贵为猎物,倚风月轻生死,衔走至关成败的情报。

“燕子飞来飞去,黑色身影轻盈,燕尾掠过天际,裁走看不见的云。”

她们这一种人,有个动听的绰号叫“燕子”。

假如没有霍仲亨,没有当初各为其主的分歧,顾青衣与云漪,会否成为知己——这个问题,念卿想过,顾青衣也想过,却永远不会得到答案。只因世上原无“假如”二字。自昔年一别,各自沉浮,云漪洗尽铅华,以沈念卿的名字重生,“中国夜莺”从此永匿红尘,成为尘封的传奇。而顾青衣,当年效力于南方政府,而后辗转南去,曾听说她嫁作商人妇,随即去国离乡,远渡重洋,再也杳无音讯……

原来却是她苦心布下的幌子。

真正的顾青衣已然投身军界,改名顾离非,成为南方谍报部门特勤专员。

一个女子若选择走上这样的路,便意味着两个字,无归。

这是念卿当年豁出性命也要挣脱的锁链,宁肯粉身碎骨,也不愿被这锁链绑缚着沉入深渊。

若非是从仲亨口中听到这番话,念卿简直不可置信,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是一个可怜人。”霍仲亨沉默片刻,缓缓道,“她的兄长和未婚夫参加那年的国会请愿,被活活打死在她眼前。”

多年前轰动全国的镇压血案,北洋卖国政府对请愿学生大开杀戒,出动流氓军警驱逐学生,朝那些手无寸铁的青年投以棍棒马刀甚至子弹……顾青衣,便也是其中一个被逮捕的女学生。

“后来呢,她怎样出来的,此后就去了南方么?”念卿忧切追问。

“大抵如此。”霍仲亨随口敷衍,却抵不过她那双黑幽幽的眼,彷佛将他心里什么都看了去。他只得叹口气,“是,我帮了一点小忙。”

这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当日顾青衣问云漪,“假如是我先识得他……”

念卿从未怀疑,却想不到她说的原是反话,明明就是她识得他在先。

而他也从未解释,将这段往事深深藏起。

霍仲亨看着念卿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原不是善于解释的人。这桩事,于他也早已成了过往,并没什么可说。只是他担心她会介意,害怕她会耿耿于怀。

“念卿,其实当年……”他尴尬开口,却被她伸手掩住了唇。

“我不需要知道。”念卿微笑。

人人都有过往,亦有保留过往秘密的权利,纵是夫妻也无需穷追到底。

她偏了头,带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督军大人也应有自己的秘密。”

霍仲亨皱眉,“这能算什么秘密!好了,现在赶快回房去睡觉,你看看天都亮了!”

“咦,真的快天亮了。”念卿侧首看向窗外,惊讶发现天边还有一颗微弱闪亮的星子,彷佛就嵌在窗前,离人这么近。

“那里有一颗星!”她不理会他的不满,将他拽到窗边,欣喜指给他看。

凌晨五点的天际斜月渐沉,晨曦从东方地平线上露出微微亮色,黑夜即将散去,星辰悄然匿入云层之前,将最后的幽光恋恋留给天幕。

“是两颗。”他眼力好,在那颗星的近旁又发现更细微的一粒,若非仔细辨认,不易发觉那至柔的一点光。

她与他手指交扣,倚入他温暖坚实怀抱,心满意足微笑。

“想不想回家?”他突然问。

念卿怔住,回头看进他双眼,见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在这个钢铁般的男人的眼里,她第一次看见了厌倦与疲惫。

她立即张臂环住他,紧紧的,用尽全部力气给他支持,“仲亨,这里便是家。”

此心安处是吾家。

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

霍仲亨动容,良久凝视她眼中光影,不觉坠入那潋滟温柔中去……他蓦然低头,深深吻上她的唇、她的眼、她的额,辗转流连,停在她耳鬓青丝间,喃喃问,“念卿,我是一个好人么?”念卿一震,强压下心中忐忑起伏,只柔柔地笑,“谁能比你更好。”

他却笑了,“我是个好将军,却不是个好人。”

念卿抬起脸来,凝眸看他,“你在自责?因为军衣的事?”

霍仲亨目光转寒。

“那作恶的人已处决,无辜者也应瞑目,你不要太过自责。”念卿轻轻开口,劝慰的话还未说完,他却冷声道,“曹老三虽贪财,谅他还做不出损害同袍的恶行。那军衣里的破棉絮,是陈久善做的手脚,曹老三受他利用,不过是个替死鬼!”

杀一人以平众怒,止一端而防大乱,明知有冤也不得不杀。

被人利用的曹老三是冤杀,无辜受累的士兵亦是枉死。

那批军衣是今岁秋前由军务局置办,全部采购自南方——这是霍仲亨与南方的默契之一,他为南方提供武力支持,南方则援助他庞大的军需开支。这批军需是块大大的肥肉,按例免不了上上下下一番揩油,却因是霍仲亨的东西,而无人敢动。因北上征战在即,霍仲亨尤为重视,也深知贪污军需的敝习,特地派人前往监督。然而押运之际,军务局却因沿途战乱之故,没有从铁路运送,改走汽车一路辗转……最不易检验出纰漏的军衣便是在这途中被人动了手脚,而负责交接的曹老三又糊里糊涂被人收买。

若没有这一笔贿金被发现,南方情报部门也没想到陈久善会算计到霍仲亨头上。

顾青衣奉命北上调查之际,尚未确定陈久善与此事有关,只怀疑有南方高官涉入其中。而她密见霍仲亨,却是为了另一个原因——情报部门已获知,有人向大总统揭发,称霍仲亨暗中支持薛晋铭的军火交易,秘密提供军费支持佟岑勋在北方发动内战,表面倡议和谈,实则挑起战争,借机扩充势力。

霍仲亨得到顾青衣携来的消息,已连夜发出急电,命许铮立即赶赴香港,协同薛晋铭处理此事。但就在顾青衣北上的同时,另一人也被派遣南下,调查薛晋铭的军火交易。

“这个人,是陈久善的干女儿。”霍仲亨目光沉沉,望向窗外渐已发白的天际,“也是薛四公子的旧相识。”

“太太,外面有位女士说要拜访薛四公子。”管家亚福不知所措地站在茶室门口。

正在享用下午茶的蒙氏夫妇、四少与蕙殊一齐停住——薛晋铭的行踪一直对外保密,只有霍督军与夫人知道他住在这里,这突然找上门来的女子却又是谁。

贝儿反应极快,立刻喝问亚福,“她是什么人?你有没有说薛先生在这里?”

亚福忙摇头,“我说不认得薛四公子。”

蒙祖逊看向薛晋铭,“你可有别的朋友知道此处?”

坐在背光处的薛晋铭戴一副墨色遮阳眼镜,手术后目力虽已恢复大半,却仍有些畏光。他对蒙祖逊摇了摇头,问亚福道,“她还有别的话么?”

亚福忙道:“她只说她姓冯。”

“冯?”薛晋铭皱了眉,略一沉吟,蓦地从椅中站起来,“是方还是冯?”

众人被他的反应吓一跳,亚福南洋口音浓重,方和冯的读音混淆不清,见四少这样问,慌忙答道:“是方……方圆的方……”

四少脱口问,“她在门外?”

“是。”亚福极善察言观色,见他神情如此,忙说:“要不要这就请她进来?”

蒙祖逊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你先不要出面。”

四少不语,静了一刻,微微颔首。

贝儿不放心地跟了蒙祖逊一同迎出去。

薛晋铭缓步走到回廊下,从紫藤花架间隙里,望见大厅通向小会客厅的走廊。只过了片刻,就见亚福亲自在前引路,领着一个黑衣女子款款而来。那女子步入走廊,将黑纱宽檐遮阳帽脱下,露出低挽卷发、白皙肌肤与菱角分明的红唇。

“咦,是她!”

这一声低呼却来自身后的蕙殊。

骤闻这两个字,却比看清她容貌更令薛晋铭惊愕。

他讶然看向蕙殊,“你见过她?”

蕙殊诧异万分,“她就是船上那个人呀!你记不记得那时我跟你说,我们船上有个美人,长得十分标致?你还说我多事……”薛晋铭脸色微变,“你确定么?”蕙殊用力点头,“没有错,我记得她的样子!”

“她在船上便已见到我?”四少脸色峻严。

“是的,她还问你是不是我先生。”蕙殊有些尴尬。

薛晋铭回转身去,望向远处早已不见人影的走廊,莫测神色令蕙殊心里慌乱起来,不由惴惴问道,“她究竟是谁?”

四少静了一刻,缓缓道,“是我从前的未婚妻。”

蒙祖逊阅人多矣,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女子。

她自一开始说了句“你不是薛晋铭,请让他自己来见我”,便端坐沙发里,点燃一支烟,再不开口说话。任凭蒙祖逊如何询问,她也无动于衷。贝儿在一旁与蒙祖逊互换了眼色,柔声道,“方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到我家来寻人,总要告诉我这人是什么样子吧?”

“这里并不欢迎我是么?”方小姐抬眼看她,唇角抿起,显出一种神经质的防卫,衬了她雪肤红唇,愈显得孤傲,“也许我是来错了,我要找的人或许早已忘了我。”

贝儿忙道,“方小姐,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方小姐一笑,径自起身向门口走去,“告辞了。”

贝儿与蒙祖逊忙要拦住她,会客室的门却被推开——

午后阳光从门上紫藤萝间漏下来,婆娑光影里,那人站在门口,薄唇上带一点暖暖笑容,藏在墨色镜片后的一双眼却似有着催眠的力量。

“洛丽。”他轻声唤出她的名。

她定定望住他,双肩发颤,倨傲神情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薛晋铭向她伸出手,她却退后一步,摇头哽咽,“我以为你再不肯见我……”

“我寻了你许久,为何到现在才来找我?” 薛晋铭扶住她摇摇欲坠身子,神色温柔,目不转睛看她。她欲言又止,楚楚地仰起脸来看他。

这泫然欲泣却又强作坚强的神态,令蕙殊看了也觉心酸,看她黑衣素裹,芳唇欲滴的模样,恍惚竟与霍夫人神韵有几分相似。

蒙祖逊将贝儿挽了,悄无声退出门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贝儿怔忪回身,却见茫然呆立的蕙殊,心下不忍,上前将她拥住,“咱们走吧。”

风扇旋转,吹得纱帘起伏不定。

伏在沙发扶手上的方洛丽肩背清瘦,哭了良久才渐渐止住哽咽。

“我原想一个人躲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可是不偏不倚地,却在那船上遇着你……我原以为那位女士是你新的女伴,而你眼睛又瞧不见了,我终究忍不住……便一路跟着你们来香港,费了许多时日才打听到你在这里。”方洛丽倚了沙发,接过薛晋铭递来的手帕低头拭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来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治好。”

薛晋铭执起她的手,看见她手背有深浅交错的旧疤痕,“这是怎么回事?”

方洛丽缩回手,“都是旧伤,不要紧。”

“是佟孝锡?”薛晋铭蹙眉问。

方洛丽脸色微变,两手绞紧手帕,提起这个名字似仍觉恐惧,“他喝醉酒常常发怒,我没有办法,当初在北方一个人也不肯帮我,只有他……晋铭,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跟了那样一个人……”

“这是什么傻话。”薛晋铭微微倾身,望住她双眼,“洛丽,你真是在船上遇着我么?”

方洛丽手上一顿,目光微错,“你疑心我编造谎话骗你?”

他目光深深如醉人的醇酒,“不,我只惊叹缘分奇妙,竟令你我重逢他乡。”

入夜的蒙公馆笼在静谧月色下,潮湿的南国气候,令夜雾也带上湿漉漉的水汽。

亚福照例是睡得最晚的人,每晚总要依次巡查过各个房间才可安心。

今晚的蒙公馆因那神秘客人的到来而比平日更加宁静,先生与太太早早上楼休息,祁小姐自晚餐后再未下楼,而薛先生与那位方小姐整晚都在谈话,直到方才薛先生才离去。方小姐因是客人,独自住在三楼的客房。

亚福站在楼梯上张望三楼,见方小姐房门紧闭,门下缝隙里透出亮光。整层楼除去这客房便是薛先生临时用的书房,他上前检查了书房门锁,轻手轻脚关上走廊的灯,掉头下楼。

花园里林荫掩蔽,虫鸣起伏。

亚福穿过花园小径朝仆佣们住的侧楼走去,转身时,似不经意瞥见什么……他蓦地站住,回头看向三楼的窗口,那是薛先生的书房。方才彷佛有一点亮光在那窗口闪过,亚福迷惑地走近两步细看,却不见什么光亮。

是眼花了吧,亚福摇头,暗叹年纪一大眼睛便不好使了。

他背转身,却没有看见三楼窗后有个淡淡人影,一闪即没入黑暗之中。

窗帘隔绝了外面光亮,室内却嗒的亮起一点微光。

金属打火机,擎在一只秀美的手中,光亮漫漫照过书桌,照上一格格抽屉……她取下襟前银丝绕成的胸针,翻转过来变成一枚奇异工具,伸入抽屉锁孔,如开门时一般轻易地将锁芯拨开。抽屉里整齐叠起的文件信函,有中文、德文、英文……她急速翻动,然而一页页都不是那至关紧要之物。

闷热的室内长窗紧闭,一丝风也没有,她挺秀鼻尖上渐渐冒出汗珠,手上越翻越急。

“怎么不看看左边抽屉?”

黑暗中传来这温柔含笑的语声,恍如催魂。

叮一声,金属打火机坠落地上,光亮彻底熄灭。

窗前落地台灯却亮起,朦胧暖光照着墨绿丝绒窗帘,那人长身玉立在帘后,朝她翩翩一笑,“找着你要的东西了么?”

薛晋铭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白兰地,端一杯递到方洛丽面前。

方洛丽的脸色惨白,盯住他一言不发,汗珠却从鬓角滚落。

薛晋铭微笑倚上身后桌沿,“你演戏的本事大有进展。”

“你一早已识破我?”方洛丽脸颊涨红,目光幽幽透出恨意。

他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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