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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汉-第3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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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讲!”郭嘉也忽然回过神来。
“刘焉再如何,也是堂堂一州之主,防备必然严密,而我家中尚有一母,须郑重托付于你……”
“我自幼失怙失恃……早在徐州,便已经将元直做亲兄弟来看了,你母便是我母。且若真有不测,入蜀之后,我必会为你报仇!”
“那便更加无虑了,可有信得过的人手?”
“我这里只有二十人!而按照费伯仁所言,蜀中欲杀此父子者,不计其数!”
“这我就管不到了……二十人,可曾预备妥当?”
“称不上备不备的,乃是我靖安台老上司戏公派来支援我的,一直在我府中。”
“那便走吧!”徐元直直接扶剑而起。“既然出兵之事已定,此事也越早越好,不必耽搁了。”
“且再满饮一杯。”郭嘉赶紧亲自抱起酒壶,准备为对方斟酒。
“你莫非真以为我回不来吗?”已经转身的徐庶回头一声冷笑。“且封壶藏于树下,待我归来便是!”
郭嘉登时肃容,重重颔首。
—————我是重重颔首的分割线—————
“当汉、燕之际,英雄虎争,一时豪杰志义之士,心有士谟,志经道义,贵重然诺,一意许知己,便倾生死而为。凡审正南孤身赴辽东,贾文和单人陷潼关,张翼德走马行河北,徐元直负剑入蜀地,皆此类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章 剑阁峥嵘而崔嵬
又是一年五月端午,因为‘上任途中遭遇白水关逆匪阻拦’,新任益州牧田丰田元皓在祭祀、阅兵以后,正式在汉中郡南郑城外亲自发布了加盖着燕公印玺的伐蜀檄文。
这篇由王象所拟的檄文首先承认了刘焉被汉室任命为益州牧的合法性,却又旋即详细且微妙的引用了光武帝与公孙述的故事,并讨论起了天命这个敏感的话题。
而在长篇大论之后,檄文最后明确指出,不管刘焉的治政水平如何,所承袭法理如何,天命昭昭之下,既然代表了天命的燕公委任了新的益州牧,那刘氏父子如今便不再有任何资格和法理依据来统治益州。所以,此时白水关守将张任以刘焉的名义进行的抗拒之举,实际上形同谋逆。
燕公有充足的理由发兵平叛!
檄文既发,一直屯驻汉中的冠军将军赵云便亲自率副将程银、杨奉,以杨修为参军,法正为军司马,直引两万步骑,出阳平关,直扑白水关而去。与此同时,刚刚抵达此处的步兵校尉张郃,也与汉中本地都尉申耽、别部司马申仪、别部司马孟达汇集,合兵一万,却又一分为二,出上庸,入巴郡,然后沿着巴郡两条南北走向的江水,也就是潜江、不曹江,一路向南而去,是为偏师。
这还没完,也就是五月端午这一日,在陈仓等了许久的公孙越也即刻以都督西四州军事的镇西将军之名,正式下令出兵。
雍凉二州因为武关静坐战的缘故,之前官渡大战根本就没能参与,此时发生在家门口的伐蜀之战却是正该合用……一时间雍州出粮兼出兵,凉州出兵,却是瞬间动员起了四万步骑!
雍州兵出散关,凉州兵直接顺天水南下,却是汇合于武都郡一处唤做沓中的小型盆地之内……其实,此地原本连名字都没有,如今却因为五官中郎将公孙定引本地降服的羌人、氐人,还有韩遂降卒一起屯田于此,而瞬间扬名于天下。
四万大军汇集,即刻南下经孔函谷开入益州广汉属国,广汉属国都尉直接率领本地诸君、羌部举国投降,却是将阴平道拱手交出。
而阴平既然入手,正如汉中太守郭奉孝之前猜测的那般,阴平道、阳平关一西一东,两面夹击,蜀道正途上第一个钉子,也就是白水县与白水关了,却是顺便挡无可挡……而随着西面白水县的降服,白水关守将张任无可奈何,只能在接到严颜的命令后主动后撤,退往身后葭萌!
算是将白水关拱手送上。
这个时候,燕军基本上毫无伤亡,而到达沓中的镇西将军公孙越也就没有启用必然会有大量减员的‘出阴平偷渡摩天岭’一策,而是按部就班,顺着大路向南,逼近葭萌县,然后聚全军之力,起砲车攻城。
你别说,事情居然一帆风顺!
原因很简单,驻守葭萌的蜀军根本就对砲车毫无概念,即便是严颜、张任这种级别的优秀将领对砲车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史书中而已,却不知道这种武器经过官渡之战的实际检验,与公孙大娘提议的标准度量衡下的标准化之后,早已经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葭萌城也好,葭萌关也好,严颜早已经下令将附近的大型树木给砍伐殆尽,根本没往砲车上想,却不料人家燕军中的随行工匠早在汉中便已经开始熟稔的制作起了带着轮子、可以拆卸运输的‘霹雳车’!
而冠军将军赵云顺西汉水而下抵达葭萌后,先老实了十几天,然后忽然间就摆出了十几架霹雳车!
在连续不停,数日乱轰之下,葭萌城城墙渐渐不支,于是严颜当机立断,再度选择了弃关撤兵。
不足一月,燕军连破蜀道上两大名关,堪称士气如虹……但也仅仅如此了,因为就在葭萌城身后,西汉水的另一边,那条通往蜀中腹地与巴郡阆中城的必经之路,唤做剑门道。
此时此刻,距离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诸葛丞相设立剑门关的时间,可能还有一个时空维度的距离,所以此地只唤做剑门道而已。
然而,所谓剑门道,顾名思义,此道左右两边,一个山势锋利如剑,唤做大剑山;另一个也山势锋利如剑,唤做小剑山!
两个险要山峰之间,夹杂着一条绵延三十里,倚靠着悬崖峭壁、山丘陡坡人工而成的狭窄蜿蜒山路栈道,便正是著名的剑门道,或者说剑阁了。而三十里阁道的尽头,在大剑山的中间,却又有一条天然一线天,最窄处不过区区五六十步!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就是这个破地方!
而严颜何等宿将?张任何等谨慎?
二人既然撤兵,便一边撤一边直接将三十里栈道拆的干干净净,而等过了这三十里阁道,严颜自往身后涪水关屯驻,以作大本营,却又让张任引兵五千,在大剑山那个一线天处垒山石为营,以御燕军!
这下子,轮到燕军目瞪口呆了!
正所谓,你有霹雳车,我能拆栈道,这种地方,怎么可能硬着头攻进去?怪不得区区刘焉也敢拿半州之地抵御几乎全取了天下的燕公!
智如田丰,勇如赵云也只能彻底无奈,可怜中路燕军六七万不止,自此地一路蜿蜒排到了沓中,此时却只能一面缓缓修复三十里栈道,一个山丘一个山丘往前挪,一面寄希望于他处能出奇兵了。
然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张郃、孟达与申氏兄弟也受挫于巴郡……这是当然的,他们这一路走的都是巴郡!而巴郡几乎全都是山路,后勤受到极大困扰,兵力也有限,本来是就是没什么指望的偏师待遇。
而此时深入上百里后,受困于地理,被早有准备的巴郡守将据城而挡在路上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转身回到葭萌的益州牧田丰想无可想,几乎便准备写信给公孙越,让他派出预备队,出阴平,偷渡摩天岭了……只是忧虑于偷渡摩天岭的必然减员,一时没有下定决心而已。
此时乃是六月中旬,而就在燕军停步于剑门道前的同时,蜀地统治中心绵竹城,却因为伐蜀战争的正式到来,又起了新的政潮……当然了,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敢问子乔兄,今日这番议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犍为郡郡守张肃在绵竹的宅内,刚刚入蜀不过数日的徐元直正在自己这个落脚处与张肃之弟张松交流情报。
实际上,作为蜀地名义上的本土领袖,却被打压到毫无发言权,所以素来对刘焉父子不满的张氏兄弟早与燕国有来往,甚至张松本人数年前未出仕时还曾在长安见过燕公亲母,也就是那位早就被上下称为燕国太后的那位,并颇得礼遇。
而张氏本身也早与安利号有传统的蜀锦生意。
只是彼时刘焉对北面表现的也极为恭敬,便是刘焉几个儿子也都在公孙大娘与公孙珣身前老实巴交的,倒也显不出来什么……只能说,潮水退去,才知道每个人的根本在何处。
当然了,现在看来,远在犍为的张肃其实是很胆怯的一个人,他与下属杨洪相约起兵呼应燕军伐蜀,结果人家杨洪起了兵,赵韪都引大军进入犍为围住了杨洪,可身为本地太守,明明可以搞一出大戏的张肃却居然按兵不动,着实让人失望,反倒是留在绵竹的其弟张松张子乔,对燕蜀大局格外上心。
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很简单,这是张松自己亲口说的!
不过,按照的徐元直观察,张松虽然一肚子怨气,说的却也都是实话,而且理由也是明摆着的……张肃身为家长,又多少已经是一郡两千石,虽然也仇恨刘焉,畏惧河北,却终究不愿意轻易冒险;而张松则恰恰相反,容貌丑陋的他如果就这么在蜀地厮混下去,再如何才智过人,也就是一州别驾,也就是一州吏职之首,不可能真正跳跃过六百石这个官吏之间的门槛,成为一方真正大员的,但偏偏燕国太后很早就展示出了对其人的欣赏和礼遇,这也就由不得张子乔如此期盼刘焉倒台了!
回到眼前,徐元直既然开口询问,一条船上的张松自然失笑以对,直接说明了情况:“足下不晓得,今日的热闹不是别的,乃是前面燕公大军打到了葭萌,本地一时惶恐,所以有人便想浑水摸鱼……典农中郎将庞羲足下知道吗?此人居然建议刘益州退往成都暂避。”
徐庶刚来此地不久,哪里明白里面的道道,便不由蹙眉:“还请子乔兄明示。”
“其实事情说透了,也着实简单。”张松不由在几案对面的太尉椅中捻须再笑。“众所周知,刘益州父子毫无间隙,和睦至极,着实让人佩服。然则,虽说父子一体,却到底是两人,更别说二人各有依附了……而这庞羲乃是刘益州长子、广汉太守刘范的妻兄,凡事是要先为刘府君考虑的。”
徐庶本就聪明,又多经历练,此时闻言,再结合蜀中情形,却是瞬间恍然大悟。
话说,益州天府之国,占地广大,汉中、江州(重庆)、巴郡都是著名大郡不说,只说蜀地的核心精华地区,也就是成都盆地这里,却是分成两个一等一的大郡,便是治成都的蜀郡,与治绵竹的广汉郡。
其中,按照乱前的户口统计,前者应该有三十余万户,一百三十余万在册人口;后者少很多,约十三四万户,近四五十万人口。
不过,由于之前的马相之乱、贾龙任歧之乱,成都附近遭遇到了严重的人口损失,而相对应的,刘焉却从荆州、三辅、司隶,甚至中原一带带来了一大批约数万户、数十万人口的‘东州士’,然后多安置在了广汉郡。
此消彼长,两郡如今人口却是各自七七八八,不相上下了,但合在一起,却无疑是刘氏父子统治蜀地的根本核心无疑。
而按照之前的政治设计,刘焉本人治理绵竹,亲自掌握广汉郡以及大略盘踞此地的‘东州士’,然后东州士出身的刘焉头号心腹重臣赵韪,却是蜀郡太守……那么如今庞羲建议刘焉退往成都,却无疑是一招妙棋了!
因为刘焉一走,广汉郡和实际上是刘氏父子统治根基的东州士,便是广汉太守刘范亲自掌握了。
“子乔兄以为,刘君郎会同意吗?”徐庶想通里面关节后,不由蹙额以对,行刺目标的不确定性不免会影响到他的激化。
“不会。”张松当即给出了回复。“从这几日的前线安排来看,刘焉虽老,却没有如此糊涂……便是他气力不支存了交接大权的心思也不会挑此时进行。别的不提,只说成都事,如今蜀郡太守赵韪正领兵在犍为围杨司马,赵韪提拔的部属张任也在最前线,这时候,无论他们父子谁去了成都,都会动摇赵韪的。故此,那庞羲上蹿下跳,也只是徒劳。”
徐庶点头表示同意。
而不等徐元直继续询问,张子乔便主动继续说了下去:“至于足下让我查探的刘君郎父子的护卫事……你虽一直没说,我也明白是何意……但恕我直言,仅凭足下这二十人似乎还是太难!”
“请试言之。”徐元直不以为意。
“刘焉自从上次出城祭祀遇到车子断裂之事,一直心怀郁郁,基本上不再出州牧府邸,而其人的州牧府本是之前贾龙乱时在绵竹专门营建的新府,是与城中一处军营一起建起来的。所以他在其中足不出户,不光是防卫严密的问题,根本就如同躲在一个专门的小城之内……而府邸旁的军营……哼哼……里面除了他那千余辆宝贝车子外,皆是东州士出身的军士充斥。”
徐庶若有所思。
“至于其子刘府君……”张松见到对方沉默,原本也要沉默下来,却忽然间再度开口,挑着眉毛准备介绍起刘范的事情。
“刘焉不死,刘范如何便无意义。”徐庶打断对方言道。“因为刘范看似握有大权,但最要紧的前线军权还是一直攥在刘焉手中,这不是子乔兄刚刚那番话的意思吗?此时既然刘焉处如此为难,那再说什么刘府君又有何意?”
张松一时讪笑:“我一直以为足下只是个寻常剑客之流,今日看来却是心中自有丘壑。”
“这几日,子乔兄屡屡因为我的言辞而变动态度……”徐元直一时摇头。“然则,我是不是个寻常剑客,又都何至于此呢?”
张松一时尴尬捻须:“只是好奇而已……如足下这般风流人物,为何会来做刺客?”
“我不是来做刺客的,我是来做侠客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
“刺客以或以私利行事,或以私情私恩行事,侠客却自有凭仗……”
“是何凭仗?”
“侠之小者,锄强扶弱。”徐庶睥睨以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来杀刘焉,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若如此,则天下便能早一日安定,而我信了他,仅此而已。”
张松愕然当场,几乎便要起身避席致意。
“再问子乔兄一事。”徐元直根本没理会对方的愕然,而是继续从容相对。“之前曾有流言,说之前刘焉曾握二子之手说一句匪夷所思之语……”
“是有此事。”张松回过神来,再无半点高傲姿态,赶紧做答。“刘焉当时处置了劝降他的三子刘瑁以后,握着长子与次子手说‘蜀中人人皆欲杀他父子’!此事由身旁使女传出,如今人尽皆知!”
“东州士也欲杀他吗?”徐庶继续追问。
“足下何意?”张松心中莫名慌乱。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徐元直扶剑起身在舍中侃侃而谈。“蜀中局势,刘焉父子看似并重,其实父实而子虚;而刘君郎年老谨慎,只以父子为依托,蜀地人根本难以近前,唯东州士能充斥外围……故此,欲杀刘焉,必以东州士为援。”
“东州士……”张松起身欲言又止。
“东州士也已经摇摇欲坠。”徐庶回头微微笑道。“费尚兄弟都降了,何况他人?这点刘君郎倒是看得透彻,蜀中人人皆欲杀他父子!”
“便是如此,仓促之际又哪里能分辨出谁已离心,谁未离心呢?”张松自然还是不愿让东州士抢了这份功劳。
“若如子乔刚才所言,别的不论,其中必然有一人,且是个有本事的要害人物,早已经确定离心……”
“何人?”张松不由怔在当场。“我刚刚何时说了何人?”
“刘氏父子以东州士驭蜀地,故人人身前皆有一名东州士领袖人物。”徐元直望着舍外院中明媚阳光一时失笑。“刘焉身前自是赵韪;其子刘范身前自是庞羲……那敢问子乔兄,之前一度作为继承人,如今又因为劝父兄早降而被囚禁的刘瑁身前,当日可有一人?”
张松口干舌燥,却是彻底服气:“此人唤做吴懿,乃前大将军何进心腹吴匡之侄,原本已经做到屯田中郎将,却被庞羲夺了职务,如今正在城外闲居。”
徐庶扶剑回身相对,一言不发。
“我现在就送徐君出城!”张子乔即刻醒悟,却干脆改了称呼。
——————我是子乔弟弟的分割线——————
“太祖以镇西将军公孙越、益州牧田丰伐蜀,转斗千里,止于剑阁。众皆踌躇,丰观剑阁而归,思出奇兵越摩天岭。未及,汉中太守郭嘉信之,曰:‘焉治蜀地,殊无恩德,今大兵压之,其必自乱。以吾观之,旬月或可见分晓,请稍驻。’丰闻而止。”——《世说新语》。捷悟篇 PS:人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生物……我昨天晚上写到一半,说太困了,不写了……反正书快结束了,这么拼干嘛?三天两更早就成事实了,还装啥?
结果今天中午午睡,梦里面一直梦到七岁阿越寒门那些人在群里嘲讽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垃圾,然后直接受不了,爬起来抢在下班前补完了一章。
大家十一快乐……
第十一章 使人听此凋朱颜
夏日蜀地,熏风中带着一股躁动之气。
天色已经昏黑,城外吴氏院内也未点灯,只是大约看到三个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在院中或立或坐,或静或动僵持不下而已。
而隔了许久之后,其中一名僵立许久之人终于开口,却正是那位据说妹妹有贵气的陈留吴懿“我既被寻到门上,如何不愿从北?”
身材短小的张子乔当即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张松刚刚着实被徐庶给吓到了,二人来到吴懿舍中,便立即引起了后者的警觉,因为张松对东州士的仇恨是毋庸置疑的,唯独既然拜访,也不好冒昧驱赶客人罢了。然而双方勉强尴尬见礼,一起来到院中,尚未进舍中落座,徐元直便忽然扶剑抢到吴懿身侧,并开门见山,询问对方愿不愿为北面内应。
这才有了吴懿刚刚那句话。
张子乔心中几乎肯定,若是刚刚吴懿不答应,那下一刻徐元直便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
当然,回过神来以后张松自己心里也有点醒悟,那便是吴懿明明知道自己的政治立场并注意到了徐元直的口音,却还是在如此敏感的时期将自己二人引入舍中,其实已经是动摇的表现了。
而这种时候,徐庶的单刀直入看似莽撞,其实反而以威逼姿态省了一些口舌……这下子张松对徐庶这人就是更加佩服了。
双方既然达成一致,却也不入舍中,而是就在院内铺上席子,然后赶走家属、仆从,直接议论起了大事。
说是议论,其实就是吴懿从东州士那边的角度再把情报说一说,然后静听徐庶的意见而已。
“如此说来,足下虽已经去职中郎将大半载,再无钱粮重权,更无兵权,可城内军营中却依旧有四五百心腹会听你指挥,绝不疑虑。”徐元直听完介绍后,并未着急下定论,反而对其中一事稍显诧异。“这是为何?”
张松和吴懿面面相觑,却还是张松开口稍作解释“因为那些兵马都是他们吴氏的陈留故旧、本族附庸,所谓部曲之流而已,本就是依附于吴氏至蜀地的。而如今吴将军虽然去职,但刘焉依然以吴将军族弟吴班为别部司马,继续领有吴氏旧部……这些人,身家性命都是吴氏的,也自然要听吴将军的为先。”
徐庶一时恍然“蜀地这里,便是区区四五千绵竹城的守军居然也是大族部曲制吗?”
吴懿和张松愈发面面相觑,却都不言。
因为他们隐约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明显掺杂着不安的诡异情绪……听徐元直这话便可知晓,莫说燕国,怕是之前曹操、刘备那里,所谓全面人身依附制度下的部曲军制都已经凤毛麟角了。
这不仅仅意味着他们将来在燕国需要适应,更可怕的是,蜀地这才封闭了八九年而已,他们就有了一种被时代抛弃的荒谬感。
而就在一个蜀地世族子弟,一个外来流亡豪强首领恍惚之中,同样沉默了一阵子的徐庶却忽然发笑“既如此,我倒是有了一个全盘计划,且未必就要行血溅五步之事……正所谓,既能刺国,何须刺人?岂不本末倒置?”
其余二人愈发肃然,张松更是一时不解,主动相询“请徐君明言。”
“何须明言?”徐庶望着对方笑道。“子乔既然为此事,便是将身家性命赌上了,对否?”
“这是自然。”
“既如此,无外乎便是奋力一搏而已,你若信得过我,听我指挥便可,何必多问?”徐庶依旧从容。“正所谓刺国如刺人,找准要害,不做多余之事,奋力一刺便可,何论其他?”
张松满头大汗,欲言又止,却最终是重重颔首。
相较而言,可能是领过兵的缘故,也可能是在洛阳时目睹父辈参与过那场动乱的缘故,吴懿却明显淡定了许多,其人稍作思索,便也坦然“正如徐君所言,事已至此,无外乎是身家性命而已,懿愿从足下。”
“咱们三人之外,其实还差一个要紧人物。”徐庶见状继续坦然言道。“但未必需要让他知道事情始末……不瞒两位,我的计划中,无论如何都要让刘氏父子分离,最好是让刘范彼时远离绵竹的,你们知道谁能劝说刘范暂时离城一二吗?”
夏夜熏风之下,银河微光之中,张松与吴懿再度面面相觑,却是异口同声“此事简单!”
徐庶反而愕然。
事情当然简单,仅仅是三日之后,刘范便得到了父亲的亲自召见,后者却是要求自己的长子第二日往城北一行,并在城北祭祀之处斋戒沐浴三日,以为南北两线战事祈福,也算是补偿上次祭祀不成的遗憾。
刘范嘴上应承,然而出得州牧府来,回到自己的郡守府后却并未直接准备,反而稍作等待。
而果然,不过片刻,庞羲便主动来报……原来,此事乃是自己三弟刘瑁的妻兄吴懿所为,其人掏出家底贿赂了自己父亲府中一众巫师、方士,请这些方士代为进言,以福祸之论推动了这次祭祀,本意乃是认为如今刘焉足不出户,根本不愿再出城,便趁机推荐让刘瑁代替,从而让其人脱困。
结果刘瑁既然失势,这群方士个个都是势利眼,利用刘焉自己上次祭祀不成的心结推动了这次补偿祭祀的事情以后,却没有推荐刘瑁以子代父,反而是分成两派,一拨推荐刘焉次子刘诞,一拨推荐刘范。
最后,到底是刘范如此气候已成,烧刘诞冷灶的未免少了一些,这才成了今日结果。
而明白了事情始末以后,刘范却不再疑虑……毕竟,这年头儿子代替父亲祭祀,本身就有极大的政治意义,再加上如今南北两面战事都陷入僵持,刘范之前尝试让父亲往蜀地的计划又被亲父当头浇灭,也有心做点事情。
更重要的一点是,刘焉如今人老顽固,既然已经被方士们说动,那区区祭祀事而已,就必然不可更改,他刘范要是不去,怕是刘诞、刘瑁就真的要抓住机会了。
于是乎,第二日上午,广汉太守刘范正式出城向北,准备往城北二十里见貔貅处连续斋戒沐浴三日,然后祭祀北面黑帝,以补偿之前中断的祭祀活动。而与此同时,益州之主刘焉到底是展示出了对长子的喜爱与认可,他居然专门拨出了十辆天子仪制的豪车,让长子乘坐使用。
这可真是破了天荒!
车辚辚马萧萧,这一次没有车子半路散架,也没有人拦路劝降,更没有‘益州狗皆不可用’……反正,在某些人怪异的目光中,堂堂一郡之主,蜀地毫无疑问的继承人便这么轻易的因为一群方士的言语,离开了坚固的绵竹城。
甚至还带走了大批忠心的宾客、属吏,以及庞羲本部的八百甲士,使得城内那个军营只剩下四千不到的兵马,未免又薄弱了不少。
当夜无话,第二日傍晚,也就是刘范正式开始在城北斋戒沐浴的第一日晚上了,天气愈发熏熏起来。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如今稍显落魄,却依然是标准的东州士领袖人物之一的吴懿带了二十一名武士从容入了军营,来见自己的旧部和族弟。
晚间时分,这位前典农中郎将更是在自家族弟所驻扎的方位邀请诸位同僚过来饮酒。对此,营中军官却是多半去了,毕竟嘛,吴懿再怎么说也是老上司,而此时失势……去了,固然可能会被庞羲顾忌,但若不去,也免不了生出闲话,说谁谁谁是个无德之辈。
于是乎,等到最后,加上断断续续赶到的,营中主要军官居然来了个七七八八,还真都是中原口音。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
所谓东州士,很有点衣冠南渡的味道,是一群既有世族、又有豪强,但绝大多数是流民的诡异逃亡集团……而在逃亡与落脚途中,为了维护秩序,减少内耗,早已经失去了一切生产资料的下层流民纷纷主动依附这些世族、豪强,乃至于寻常有德之人,自动结成了人身依附的关系。
这种现象,不仅是东州士,颍川、南阳人逃亡荆州时也有类似现象,就算是公孙珣一开始收拢流民屯田,本质上也是一样的,只是作为被依附的对像,公孙珣明显具有唯一性和更高的权威性而已。
平心而论,这个时候,这种人身依附非但不能贬斥,反而应该从道德上进行称赞,因为这种举动‘能活人’!
但是和别处不同,到了蜀地以后,这个流民集团既没有被妥善安置,开垦荒地,又没有被打散后与本地人化为一体,反而是从最上层开始,层层依附到了刘焉身上,并以集体抢夺侵占的方式,强行在蜀地立足,与本地人形成了一种持久而又根深蒂固的对立模式,从而演化成了一种特殊的政治集团。
要知道,强行给一个政治实体内部按籍贯、阶级进行政治集团划分,其实是一种很低端的方式,一般也只在政治实体形成的初期昙花一现……反过来说,不论是血腥的还是文雅的,历史上成功的政治实体总是能够将这种对立的集团给分化吸收。
譬如公孙珣,他以地头蛇的身份加上安利号的襄助去收拢流民,也照样产生了严重的土客矛盾,但杀了鲜于辅和阎柔后,不也及时赶上讨董的洪流了吗?从此以后,什么幽州的土客矛盾,在公孙珣势力越来越大的情况下,哪里还上过台面?
实际上,随着公孙珣讨平中原和两淮,昔日在蹴鞠场群殴过的三辅跟河北都有些同仇敌忾的味道了。
然而在蜀地,在刘焉这里,这些东西就是这么赤裸裸的摆在眼前,一成不变。
此情此景,也就怪不得公孙珣大兵压境以后,刘焉会说出那样的疯话;也怪不得庞统会觉得蜀地根本没有任何留存的价值;更怪不得郭嘉会觉得可以用刺杀这种方式来解决蜀地的问题;同样怪不得徐庶来到绵竹后,立即做出判断,干脆可以用刺国这种更高端的方式来直接接手蜀地,终结战争。
须知道,非要给这些人寻个共同特征的话,那便是他们不是聪明过人就是经验丰富。
“今日喊诸位过来,其实是有件事情想与大家说,鄙人想请刘益州退位,让瑁公子取而代之,如此,对益州,对咱们这些背井之人,都会更好一些。”酒过三巡之后,微微喧哗声中,吴懿连气氛都没有营造,便直接扬声开口,图穷匕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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