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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汉-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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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心下坦然而决绝,坐在对面的公孙珣也是心下怪异而又感慨。

讲实话,公孙珣此时居然格外理解刘备的心态,因为这个时候的对方正如数年前的自己一般,他甚至可以替刘备说出那些不负天下之类的话来,甚至可以想象对方是用什么理由才说服他自己才做出这种举动来的。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自己在冀州、在河内、在洛阳安排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别人都能忍住,都愿意相信他公孙珣,但刘备就不愿意呢?是其他人都不生疑虑?还是其他人都是凡夫俗子?

说到底,在疑虑之余,到底还是他刘玄德打小心里便有一股志气!

大丈夫生于世,岂能久居于人下?!

公孙珣相信,此时在外面看落日的曹操,之前恭敬告辞的吕布,或许心里都有这么一句话!

那该怎么办呢?

找机会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为什么杀他们?因为有野心就杀了他们,那真正被天下人视为怪物的反而是他公孙珣吧?而且这天下缺少野心之辈吗?杀了曹操,中原战乱就会少死很多人吗?甚至之前在河内这地方杀了韩遂,西凉就会不反吗?

而如果不是因为野心,那莫非要因为曹操聪明而杀他?因为刘备有魅力就杀他?

简直可笑!

势是势,人是人,公孙珣这些年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东西。

而具体到眼前这桩事情,其实来的路上,接到了审配的传信后,公孙珣便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自己若能鞭挞天下,定平河山……刘玄德也好,曹孟德也罢,自然不足为虑!而如曹操这种聪明豁达,如刘备这种仁义魅力之辈,放在外面填充空间,总比吕布、袁术那些人在外面要强吧?

收拾河山,不靠自己的强横与德行,难道要靠对手太烂?

“玄德不必挂怀。”公孙珣忽然失笑开口道。“你以兄事我,我以弟视你,皆为汉臣,难道还要再相互视为君臣吗?便是真为属吏,也只是向上称德,向下无碍……天下汹汹,你有激荡之心,我只会高兴。”

刘备定定看了看公孙珣,起身俯首而拜:“兄长在上,备自束发起,便受兄长恩遇,虽非君臣,也是兄弟之情兼知遇之恩……备在此立誓,朝堂虽然诡谲,但备此生绝不会与兄长相对,如违此誓,必让我血尽而亡!”

公孙珣再度失笑:“不求你此番誓言,只求你日后不要负了此时心中决绝之意。”

“滚滚大河啊!”帐外河畔,曹操负手而叹。“子伯啊,你还记的咱们少年时的煌煌大言吗?”

“不记得了!”娄圭当即呛声。

——————我是不忘初心的分割线——————

“中平六年,冬,大将军何进以信与太祖,言失兵权,或碍诛宦事,太祖闻之,自引私兵轻骑至河内,洛中北军、西园多太祖旧部,纷纷来谒。洛中宦官闻之,乃语于灵帝,以诏付司隶校尉张温,使其诏太祖入洛。及至,太祖悬剑于辕门,张温见而叹之,竟羞惭而走。”——《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七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

?    “如此说来,倒是辛苦卿家了。”

隔了一日的上午,北宫西园,斜躺在御座上晒太阳的当朝天子听完张温的汇报后,却居然不怒,反而只是一声轻笑。“着实辛苦了,且回去好生休憩几日,再行奉公之事。”

张温听得此言,一时泪流满面,却又叩首不止。

天子心中微动,倒是忍不住转动自己那张瘦削苍白的脸看了一眼对方,但终究是没说什么。

而张温叩首之后,也是趋步而退。

“张温要请辞了。”天子等到自己司隶校尉的身形消失在远处的宫殿角门处,这才幽幽而叹。“他被那位白马将军如此当众侮辱,又没勇气自杀,想来只能归乡了……偏偏又不敢当面请辞。”

侍立在旁的张让、蹇硕二人,一个躬身俯首一个昂然扶刀,却都不敢出一言。

“让人与赵常侍说一声,”天子稍微顿了一下,不知道是气虚还是在思索。“也与大将军说一下,让尚书台那里千万不要再难为司隶校尉了,放他回南阳老家便是。”

张让躬身承诺,却又顶着花白的头发追问了一句:“敢问陛下,这张温既然走了,司隶校尉让谁来做?”

“谁都别做。”天子勉力答道。“这时候这个位子空着最好。”

张让旋即应声,却是又主动告辞,亲自去与南宫的赵忠说明此事去了。

而就在张让、张温前后脚走出南宫濯龙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园以后。有一人身高八尺,须髯修长美观,披甲扶刀、龙行虎步,沿途与张温、张让依次擦肩而过,却目不斜视,到了西园内,也只是解开佩刀,便直接接受了天子的召见。

此人姓盖名勋,字元固,乃是傅燮死后凉州年青一代少有的忠贞边将了。

八月的时候,天子设立西园八校尉、整饬禁军,就曾将此人专门召入京师……不过,考虑到当时凉州的局势,而且当时武都郡因为益州方向的努力颇有反复之事,为了挟制叛军,朝廷便将其任命为了掌控陇西道的武都太守,也算是放在了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

实际上,其人临行前,天子便曾专门下令,让大将军何进和上军校尉蹇硕一起带着洛中所有中郎将、校尉为他送行,俨然已经是简在帝心了。

然而,盖勋才走到半路上,武都南面的益州就起了二次黄巾贼,益州兵马立即随从事贾龙转身平叛,武都郡也随之再度全郡陷落……这个时候,洛中何进的反击也到了,于是天子紧急召回盖勋,任命他为讨虏校尉,回洛中阅兵。

盖勋来到天子跟前,看都不看蹇硕一眼,只是对天子躬身行礼。

“卿且坐。”天子微笑相对。“西园相见,卿不必拘束。”

盖勋长身直立:“君臣之礼不可废!”

天子闻言愈发笑了起来:“当日我就在身后的凉亭内见白马将军,他可是直接便坐下去的……莫非卿以为其是乱臣贼子不成?”

盖勋立在天子的躺椅前十余步的距离,昂然相对:“卫将军自弱冠起,屡立功勋,为国家安定出生入死,滹沱河畔,其人千骑渡河,俨然置身死于不顾,若说此人是乱臣贼子,怕是天下人都要笑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天子当即叹气道。“公孙文琪、傅南容,这两个人乃是刘师悉心为我准备的干才,我却不能用……非只如此,这二人如今一个魂归黄泉,再不能相见;一个却干脆因为故人之死,深恨于我,非但拒不奉诏,反而冷眼坐于河内,一心一意要为大将军张目了!”

盖勋心下震动,而蹇硕也忍不住微微回头偷看了天子一眼,却同样立即就恢复了沉默。

“盖卿。”天子愈发叹气道。“你知道我为何对你另眼相看吗?”

“陛下视我为壮节侯之继任。”盖勋难得动容。

所谓壮节侯,乃是傅燮死后的追封……其人因为拒不与赵忠妥协,一直都没有封侯,反而因此结怨于当时把持朝政的赵忠,被赶到了凉州汉阳,并在那里壮烈身死。

“你们太像了。”天子并不否认。“都是凉州人,都比我小一些,都是世宦于国家的名门子弟,都读书知礼,都刚烈勇猛又敢言不折……还都是忠贞不二之人……我、朕现在都还记得,当日壮节侯在朝会之上慷慨出声,请战崔烈,可到死才知道他的忠贞如此难得。”

盖勋俯首行礼:“臣不敢和壮节侯论忠贞,但既然为汉臣,却也同样愿意为陛下一死!”

“好好活着吧!”天子失笑。“将来的事情还要倚仗于你……还有上军校尉。”

盖勋原本心情震动,但听到最后这半句,却是怒从中来,居然当即昂首抗辩:“臣不敢与阉宦齐名!天下汹汹,都是这些人和他们的子弟惹出来的!”

蹇硕青筋乍现,却不敢未经允许擅自出言。

天子又笑了起来:“你这话,倒是跟当日白马将军一模一样了……蹇硕啊,大将军不能容你,卫将军不能容你,如今连朕的讨虏校尉也不能容你,你这个禁军元帅、上军校尉,简直名不符实。”

蹇硕一言不发,回身跪地叩首。

天子笑了一阵,连续喘了好久才缓过劲来,却是摆手示意:“朕这几日偶感风寒,更兼阅兵在即,正要安心休养……今日召你们来也是问阅兵之事,不是让你们在朕面前互相愤恨的……盖卿。”

“臣在。”盖勋依旧昂首相对。

“当日卫将军因为司马直的事情发誓不愿与西园一文钱,又说这钱会被宦官贪污,但朕却知道他是在暗讽朕贪财,如今我在洛中阅兵,准备将西园的财货全都分给军士……你说这天下人心会不会稍微有些回转呢?”天子认真相询。

“不会。”盖勋面无表情,昂首相对。“陛下,恕臣直言,如今凉州举州皆陷,威胁司隶,天下四处也都有盗贼与黄巾贼。这个时候,陛下不把兵力用来平叛,反而放到京师耀武扬威,如此举止,臣只能想到穷兵黩武四字,并不知道哪里人心会回转!”

天子沉默了片刻,却是缓缓颔首:“卿说的太对了,阅兵一事是朕想当然了……别的不说,卫将军隔河相对,却拒不奉诏,朕居然也无奈?此事便是明证了。盖卿,朕应该早点把卿留用在身边的!”

从进来以后,盖勋一直是怒直多于屈从,但听到天子如此言语,他倒反而无话可说了。

“虽然阅兵本身是件错事。”见到对方神色缓和,天子也不由感慨起来。“可事到如今,军士们都已经聚集到了洛中,停下来反而会出乱子,只能勉力为之了。”

盖勋也无力反驳。

“而且再说了。”天子继续叹道。“不管如何,卫将军搅乱军中人心,总归是不好的……而事到如今,只能指望你们二人好生团结,尽量安抚军心,务必让阅兵一事不出什么纰漏罢了。”

言至此处,冬日阳光下,天子居然仰头微微闭眼,居然是要入睡的意思。

盖勋与蹇硕互相冷冷看了对方一眼,只能各自无奈奉诏。

而出得西园,原本得了圣意,‘本该好生团结’的二人却还是相互不出一言,临到宫门外,二人反而各自黑着脸转身分道扬镳……看方向,蹇硕俨然是要去西园外的军营‘安抚人心’的,但他一个宦官,之前还是个中黄门,连个中常侍都不是,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抚?

至于说盖勋盖元固,却是扶刀上马,径直回到了在洛中的简易宅邸内,然后却又赶紧遣亲信家人去请了两个人来……一个乃是九卿之首,太常刘虞刘伯安,另一个则是西园八校尉中仅次于蹇硕的中军校尉袁绍袁本初。

盖勋请这两个人来,乃是今日见得天子,心生感慨,所以要与二人结党谋事!

不过,盖元固忠心耿耿,心中无私,所以结党也是结的光明正大,甚至合情合理。

“两位!”

冬日午后,枝叶凋零的宅舍后院内,盖勋正襟危坐,从面前的几案上举杯相对。“我今日见得天子,觉得天子实在是个心思通透的聪明天子,只不过是为阉宦所蒙蔽而已……”

言至此处,盖勋扫视了面前两位客人,见到二人各自面色从容举杯而饮,这才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太常是九卿之首,而伯安兄又是宗室中最年轻一位,将来十之八九是要仿效文绕公为托孤之身的;本初兄是高门出身,中军又是西园禁军中仅次于那阉宦之辈的重任所在……你们说,若是你我三人联手,先剪除阉宦,再共同辅佐天子,徐徐还天下一个清明之世,岂不是上报汉室之恩,下遂大丈夫之志吗?我今日请二位来并无他意,只想让两位务必与我一起,袒臂立誓,共扶天子!”

刚刚放下酒杯的刘虞和袁绍心中各自无语,他们本能的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偏偏这话太光明正大了,根本反驳不得!

不说刘虞了,便是心思一万个不对头的袁绍此时也居然只能老老实实袒臂立誓……真没办法的,说句难听点的话,如今别看何进也好、公孙珣也罢,还有他袁本初,个个跳的这么欢,主要不还是看中天子寿数快到头了吗?

真要是这位在位二十多年的天子能像盖勋说的那般还能让他们诛宦,然后还有命被他们三个辅佐,那你不扶也不行啊?

于是乎,甭管心里多腻歪,袁绍到底是面色慨然,一副忠君之像,跟着其余二人袒臂立誓,要先诛杀阉宦,再辅佐什么‘聪明天子’!

三人立誓之后,袁绍便想匆匆借口离开,但心思一转,却忽然想起一事,反而立即心生一计,最后居然主动开口。

“敢问讨虏校尉。”袁本初如今出仕为官,配绶高冠,再加上其人底子实在太好,所以只往那里一坐就有八分天下楷模的风范了。“既然说天子聪明,要我等三人同心辅佐天子……那不知大将军又在何处?”

“大将军本是皇长子之舅,万般权柄皆从天子来,不该如此咄咄逼人的!”盖勋倒是坦诚。“我今日请二位来谋,非只是为诛宦,也是为压制大将军权柄,以全大将军与天子之亲眷。”

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无非是被天子三言两语忽悠了,转而想为天子拉起一拨人来单干!也怪不得刘伯安会这么痛快答应!

袁绍心中冷笑,面上却忽然严肃起来:“本朝大将军多没有好结果,压制大将军也是为了保全于他,这是好事……但如今的局面,大将军俨然已经羽翼丰满、大势将成,如何能有所压制呢?别的不说,卫将军忽然到河内,临河不动,洛中禁军便多有动摇,曹孟德、徐伯进、吕奉先等旧部纷纷过河前往拜会,还有诸如冯芳等辈,虽然没动,想来真要有事也到底还是要听卫将军的,你我三人若无兵马,擅言诛宦与压制大将军,岂不是要为人所笑?”

“本初兄所言极是!”

盖勋心中稍动,便想起了今日天子言及公孙珣时的无奈,于是即应声。“但如之奈何呢?”

“卫将军也是识大体之人,只是当日司马叔异、郭君业、文桡公相继离世,后来又有傅南容之逝,以至于对天子心生怨愤。”袁本初凛然相对。“讨虏校尉若有心,不妨也去见一见他,顺便劝一劝,并以君臣大义相责……大家都是一路人,若他能回心转意,事情岂不迎刃而解?”

“确实。”刘虞也是感慨点头。

“那我现在便快马而去!”盖勋沉默片刻,当即起身。“如此,晚上或许还赶得及过河见到卫将军!”

袁绍不由失笑。

“若能成,则此事甚佳!”刘虞也不由以手加额。

眼见着盖勋说走便走,直接引马出洛阳,直趋河内,袁本初却是难得心中畅快……只见他出门后与刘虞作别,却居然是让人赶车往大将军府上去了,俨然是根本没把盖勋这个结盟当一回事。

实际上,袁本初此时所想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公孙珣真的被盖勋这个大忠臣给活活逼走……如此,洛中之事方能安然操之其手,便是不成,也要让日益在洛中显赫起来的盖勋对公孙珣心生怨念!

—————我是替代品的分割线—————

“灵帝将死,士人汹汹,皆欲诛宦,太祖携幽燕豪杰至河内,阉宦惧,使张温持节拜特进,引入洛中。太祖怒而斥,以《相鼠》对之,又使豪杰睹其面,记其名,一时观者如堵墙。温惭而卧船走。夜至家中,左右奉药劝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温有难色,乃徐徐曰:‘持节之臣,当还节以对君恩,再论此事。’左右既出,皆曰:‘一时不死,明日焉死?’遂散去。翌日,温入宫还节杖,即走而归乡。”——《世说新语》。轻诋篇  

第八章 聊持宝剑动星文

?    无论是出于其人凉州将种的身份,还是对方如今在洛中日益见重的政治地位,盖勋轻身乘夜而来,公孙珣都不能不见。

话说,双方都是边郡世族出身,见面后和气拱手,说了几句寒暄的闲话,喝了两碗暖身子的姜汤,再谈了几句凉州的局势,又不免提到二人共同的熟人,如去年身死的傅燮,如今闲居在扶风的皇甫嵩,倒是渐渐熟稔了起来。

而眼见得气氛渐佳,盖勋却也决定不再遮掩了,他不顾账内尚有韩当、戏忠两名作陪之人,也不顾门内还立着两名执勤的义从侍卫,干脆单刀直入。

“卫将军!”盖勋稍一沉吟,便于座中拱手相对。“天下渐渐动摇,有心之人都知道,必须要有所决断兼倾力而为,才能重新匡扶社稷。而将军你负河北之德望,素称虎臣良牧,今时今日重归司隶,其实也算是天下人期待已久的事情了。”

“不敢自称负望。”公孙珣在主位上从容答道。“但此行确实要有所为!”

“既然如此,在下却有一惑,还请将军作解。”盖勋继续拱手做持礼状。

“元固兄不妨直言。”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那敢问卫将军。”盖勋目光灼灼。“你此行有所为之为,是为天子之为呢?还是为大将军之为?”

此言既出,一直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的戏忠陡然怔住,便是账内两名扶刀侍立的义从也旋即肃容,倒是韩当,多年来磨砺的性子,居然如呆子一般置若罔闻。

然而,如此锋利的质问,公孙珣只是怔了片刻,便旋即一声嗤笑:“我还以为元固兄西凉忠贞之士,必然有金玉良言与我,却不料只是这番水准吗?”

“我的话哪里有不对吗?”盖勋当即正色相对。“大将军不过是天子的舅亲,因此而获执政之权,本朝痼疾,一在宦官,二其实也在外戚,若……”

“那天子的执政之权来自何处啊?”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不以为然的问道。

“卫将军这是何意?”盖勋悚然而惊。“天子生而至尊!”

“本朝光武也生而至尊?”公孙珣再度嗤笑一声。“敢问元固兄,‘设使成帝再生,天下不可得’又是何意啊?”

盖勋面色苍白,无言以对。

公孙珣这句话引用了一个典故,说的是后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在河北与割据邯郸的王郎对峙时,王郎曾派人过去,说其人是成帝的后代,应该享有天下,即便是投降也该为万户侯,而刘秀便当众说出了这句话以作应答。

刀笔昭昭,列于史册。

这话公孙珣此时说来,倒不是什么自比野心,而是非常有力的反驳了盖勋‘生而至尊’的理论。

要知道,光武帝生下来的时候,前汉成帝刚死,当时生而至尊的乃是成帝的侄子汉哀帝,真要是按照生而至尊的理论,那天下无论如何都应该在成帝一脉手上才对,如何就变成了光武中兴了呢?

当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那是光武帝从南阳一书生开始,辛苦好多年将天下重新打了下来,才能坐享天下的。

可知道归知道,回到眼前,盖勋难道还能捏着鼻子反驳两汉一体的基本政治纲领?说光武是乱臣贼子,而非应天命续汉的汉室宗亲?

实际上,盖勋沉默了许久,也只能勉强反问:“那君侯以为,世祖(光武)凭什么领有天下呢?”

“当然是因为世祖有功德加于天下。”公孙珣干脆扬声答道。“我读史书,见到世祖建制,史家有言:‘是岁,野谷渐少,田亩益广焉’……便知道,这天下就该是世祖来坐!”

盖勋愈发无言以对。

“元固兄。”公孙珣言至此处,豁然起身对道。“你问我是为天子还是为大将军?我现在便答你,我公孙珣此行至此,不是为了某个私人,而是为了天下公心!你这种大将军与天子之言,未免落了下乘,传出去也要被人笑话。”

盖勋怔了半晌,终究无奈,却只能起身恭敬相对:“将军,我也是为了公心才想让你与我一起辅佐天子……”

“你若真有公心便应该知道,天下不值北宫久矣!”公孙珣冷笑。“咱们这位天子在位二十载,一步步使的海内分崩,四边生乱,盗匪乱起,民不聊生……而且,我既没有学王芬行废立事,也没有学韩遂行悖逆之举,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听人劝的傅燮而已,来一个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于此处静坐待天时。之前拒旨,只是不想再为某个私人的敛财之物而已,又如何不可呢?!”

盖勋顿了半日,也无可奈何:“君侯,天子其实很聪明……”

“我知道。”公孙珣愈发冷笑不止。“所以他才能祸乱天下至此!”

听到如此直白的诋毁之语,盖勋不由长叹一口气,然后避席正坐而言:“将军,你以为公之言对我,我实在是无可辩驳;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对天子有所忿,我也无话可说……须知道,之前凉州全境皆陷,我又何尝不曾对当今天子心生怨怼?但今日有一肺腑之言,还请你明鉴。”

“请说。”公孙珣见到对方服软,也是重新安稳坐下。

“今日天子不比当日天子。”盖勋正色而言道。“自今年以来,天子其实多有振作之意,其选贤任能、除乱安邦……”

“这倒是新鲜了。”出言嘲讽的乃是之前几度欲言,却眼见着公孙珣自己挡住了这番责难的戏忠。“除了阉宦,我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称赞北宫那位天子。”

“这是真的。”盖勋无奈解释道。“只是因为天下事传到人耳中多有延缓而已。去年末,傅南容死后,天子便多有震动,然后屡有作为,先是罢了赵忠的车骑将军之位,然后大力提拔刘虞、刘焉诸位宗室重臣……”

“非只如此,之前凉州叛乱卷到了并州,并州西河一带出了白波匪与匈奴杂胡一起生乱,天子任用丁原为并州刺史,崔钧(崔烈之子)为西河太守,如今并州形势已经渐渐好转,这里面不能说天子用人不当吧?”

“又如青徐黄巾占据泰山,多次有进逼徐州的意思,天子又以陶谦为徐州刺史,剿抚并用,如今徐州形势也在好转,占据泰山的青徐黄巾已经不能向南,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还有去年底的荆州南部之乱,天子重用长沙太守孙坚,其人越境剿匪,天子非但不追究,反而加封乌程侯,这难道不是圣君气象?”

“还有之前因为进言被废弃不用的陆康,也被天子启用,平定了庐江之乱,事后还被天子大加褒奖。”

“还有悬鱼拒贿的羊公,也是被天子专任重用,为南阳太守,转为公卿。”

“便是卫将军在幽州,其实何尝只是大将军维护?没有天子默许,卫将军又如何能以无职之身安定北疆呢?”

“更不要说,如今天子设立西园八校尉,多有选拔英才之举。除此外,朝中又在议论州牧制度,以应对天下纷乱之局……选贤任能,绝非虚言!”

“还有一事,我在洛中辅佐阅兵一事,天子今早亲口所言,愿意将西园的财货分于阅兵士卒,这难道也要苛责吗?”

一番恳切之言后,盖勋坐在席侧,拱手相对:“还请卫将军明鉴,我观天子确实是要振作起来有所作为了!若你我,还有中军校尉袁绍、太常刘虞,大家联手,先诛灭阉宦,再辅佐天子,同时抑制大将军之权,何愁天下不能‘野谷渐少’而‘田亩益广’?卫将军为何一定要从大将军呢?”

公孙珣静静等对方长篇大论的说完,全程都没有反驳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首先对方说的是实话,单以这些任命和举措而言,确实不能说是昏悖之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选贤任能。

其次,也没有必要反驳,因为公孙珣心里很笃定,天子快死了,那个自私到极致的独夫之前一年真的因为傅燮之死有所震动和悔悟也好,突然发神经奋发图强也罢……反正他都要死了,没用!

至于说公孙珣有没有被感动?当然不会。

想想就知道了……现在补窟窿的是他刘宏,那当初为了个人舒坦到处捅窟窿的又是谁?

哦,我无缘无故杀了你,然后心生愧疚,再给你挖个坑埋了,就不是杀人犯了吗?

而且再说了,公孙珣打心眼里不信这位天子真的悔改了,其人最多也就是察觉到了自己身体快不行了,然后为了子嗣的安稳,这才开始勉力裱糊这个被他刘宏给折腾到快散架的天下。

没错,经历了当年的多少事情,公孙珣打心底对天子有了偏见,他觉得其人到死,骨子里怕都是个自私自利的独夫!只不过,如今这位天子面对着这个局势,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而已!

“卫将军!”盖勋长篇大论之后,不由满含期待。“还请你明鉴……天子真的是有所悟了!”

“哦!”公孙珣恍然而应,却是起身微笑相询。“那敢问元固兄……你说的这些贤才,上任时有没有交官钱呢?”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而片刻之后,戏忠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两名扶刀的义从也都面色古怪了起来,甚至日益稳妥的韩当居然也有些失笑的意味,

半晌,面色惨白的盖勋方才勉力起身,却欲言又止……因为他刚刚想起来,自己刚才举例中的羊续,之所以只能做到九卿,而非太尉,就是因为原本定他出任太尉,他却没钱交给西园,因此惹怒了天子。

到此为止,所谓大义之论被光武故事所破,举贤任能之说也被一言击破,而盖勋终究是个要脸的人,辩不过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

于是乎,其人勉力一拱手,便直接失魂落魄的往外走去。

公孙珣一言不发,起身送对方到辕门前,见到其人在弯月下形影单只,也是可怜,便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句:

“元固兄,你今日万般言语,其中一句倒是对的,那便是当今天子极为聪明……而你也非是我所见第一个相信他会有所振作,并甘为其效死之人……近的不说了,远的有一个,唤做阳球阳方正!”

盖勋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只是连连摇头,也不知道他是对公孙珣用诡辩来拒绝为君父效命感到失望呢,还是不相信自己会和阳球一样,被天子出卖!

目送对方远远离去,戏忠一时摇头失笑:“天子的名号真好使,便是到了如此地步,也能换的如此忠贞之士为他卖命。”

公孙珣笑而不答,却是忽然回头看向了身侧一名昂藏武士:“子泰,你觉得如何啊?天子可保吗?”

来之前刚刚加冠的田畴昂首握剑,微微摇头:“诚如君侯所言,我辈此行是为天下,非为私人……如此天子在朝,不如静待天时,再论扶危定乱之事。”

“说的好啊!”公孙珣微微失笑,却是转身入账内去了。“冬日天冷,让大家多备柴薪,再建一座挡风的坚固马厩……在咱们要在此处多待些时日了。”

韩当、戏忠、田畴,还有另一名值守的义从,也就是从雁门开始随了公孙珣多年,张辽的亲兄长张泽,纷纷拱手称是。

就这样,不管如何,盖勋失望而归,袁本初到底也没能‘驱狼撵虎’,故此,公孙珣却依旧静坐渡口,以一种虎视眈眈的姿态对准洛阳,让大将军一系格外心安,也让某些人始终无奈。

一时间,洛中甚至有童谣传出,说是‘河内一白马,静卧若虎龙’云云……

到了十月中旬,愈发无奈的天子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他派出了守孝归来的朱儁朱公伟去担任河内太守。

然而,如今这天下,怕是八成以上的士人武将都巴不得这位天子早点去死,如盖勋那种简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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