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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堕深渊_桃山皮-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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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路上小心。”奚微疲惫地挂断电话。傍晚时分浓云密布,隐约有闷雷滚滚,似乎正在酝酿一场疾风骤雨。
他环顾四周,拉过一把椅子,刚想坐下,手腕却被紧紧攥住了。
“妈……你醒了?你松手,我去帮你喊医生。”
奚莉莉置若罔闻,用她那仅存的一只眼睛死死盯住他,枯瘦的手指像要抓破他的皮肤,抠进血肉之中:“他……他……你,爸爸……骗,骗……”她磕磕绊绊,艰难地一字一句往外吐。连接她生命的仪器滴滴乱响,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兵荒马乱间奚微无措地回握住她的手:“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杜,杜……是你,爸,你们,骗,骗……”
奚莉莉猛然瞪大的眼睛,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再也说不出话。
然而她说得已经够多了。刺激她病发的关键字牢牢占据她的本能,她愤怒地“控诉”让奚微如遭雷击,浑身僵硬。
她说,杜,是你爸爸。
……她这是病糊涂了吧,说的什么胡话。
杜淮霖是他爸爸……杜淮霖怎么可能是他爸爸?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拉远了——仪器的噪响,病房的喧哗。耳畔只余奚莉莉机械而嘶哑的声音。
他双手抱住头,大脑一片空白。
杜淮霖赶到的时候,奚微正失魂落魄地守在ICU门口,手里捧着病危通知书。外面刚刚开始下雨,他连伞都没来得及打,直接从停车场冲了进来,身上还湿着。
奚微缓缓转过脸,看见杜淮霖,没有表情。
杜淮霖步履沉稳地走上前,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奚微安静异常,没有哭,也没说话。
“她怎么样了?”
“刚做过手术,人是救回来了……还不知道能不能醒。”
“等她情况稳定些,咱们就帮她转到更好的医院。你累了一天,回去好好睡一觉,一切有我呢,别担心宝贝……”他低沉的声音似有魔力般安抚人心。
奚微却一语不发。杜淮霖有些奇怪,他的安静太过异常。
“你怎么了?”杜淮霖搭上他的肩膀。
奚微抬起头,看了他很久才问:“杜叔,你知道我爸是谁吗?”
“……”杜淮霖哽住了,不安在心头扩散。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知道吗?”奚微的声音已经染上一丝颤抖。
杜淮霖的手松开了。
说来奇怪,他的心绪出乎意料地宁静。就像潜逃的罪犯东躲西藏不见天日,最后被抓获那一瞬间,反而卸下了心头重负。
悬于头顶的铡刀彻底落下,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引颈就戮了。
“你知道了。”他说,“你妈妈告诉你的,是吗?”
他不清楚奚莉莉是怎么想起来的——为什么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想起来?如果她一开始就认出自己,他没有任何自主选择事态发展的权力,那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没有如果。假使命运开够了玩笑,打算用一个最具戏剧性的方式,为这出精彩的人间闹剧划上句点的话,那么任何人都无力阻挡,任何人。
他也不在乎这个如果,无论奚微怎么知道的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一直有种预感,就算他已经决意要欺瞒一生,可这柄利刃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掉下来。
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他潜意识里一个又怕又盼的结局。他瞒着奚微扛下这个秘密,一面享受着偷来的片刻欢愉,一面被被情与礼之间的纠葛折磨。
他没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有礼者无情,有情者无礼。二者哪能兼顾,偷来的两全,始终得还回去,他早有觉悟。
“我不相信,她肯定是因为这个病……她胡说八道……”奚微抓着他的胳膊,“她骗我的是吗?你不是……”
“……对不起。”这句道歉早该说,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这是他欠奚微的,最沉重的一句“对不起。”
奚微的手一寸一寸顺着他的胳膊滑下,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真的认为奚莉莉是在胡言乱语,或者是他误解了,她说的其实是杜淮霖有他父亲的线索。他多希望杜淮霖能当场给他一个解释,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被残忍打破的幻想。
杜淮霖这辈子没体会过这样难熬的沉默,像被延迟的审判。他无从自辩,只能被动而消极地等待裁决。
“是把我从窨井里救出来之后?”
“……是。”
这对话没头没脑,可当事人都知道说的是什么。
并不久远的往事,记忆仍然鲜活。
他被从窨井里救出来,在医院,杜淮霖第一次问他和他父亲有关的事。
他来家里找他,跟他说:你的一切,我来负责。
说是包养关系,可每当自己想要亲近他的时候,他都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推开。
元旦时趁着他酒醉逾矩越礼,他清醒后情绪复杂,急于否认。
想要把自己送出国,恐怕也是被逼无奈吧。他当时又做的什么打算?
奚微一直记得他陪自己去书店时,说过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你都这么大了,我怎么能不老呢?”
原来如此。
那些七散八落的线索,话里有话的试探,欲言又止的推拒……那些当时看来莫名其妙关怀备至,分明想亲近却怪异的疏离,如今在真相的反射下,全都有迹可循。
因为他们是父子。
可是之后呢?在杜家别墅那一晚,冬夜寒冷的细雨之中,他忘情而火热的吻,他们如情人般紧密相拥身体相合……又该如何解释?
……他怎么忘了,他当时情绪激动,他说他不出国,他要结束这种关系,他要离开他,杜淮霖才把他拽住,吻了他。
在车里,他说回家,是自己主动贴上去,杜淮霖甚至都没射在他里面。
他搜肠刮肚的回忆,杜淮霖没有主动对他说过一次“我爱你。”
他问:你喜欢我吗?他说,当然喜欢。他问他:你爱我吗?他说,当然爱你。
哦,对,除了那次在床上,他喊他“爸爸”,他说“爸爸爱你。”
那些自以为情深的甜蜜,全都变成了不堪回首的尴尬。
杜淮霖说喜欢,说爱的时候,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人?他的爱护与宠溺,到底掺杂了怎样的成分?
他们那些如恋人般的亲吻,缠绵,情话,都是杜淮霖的权宜之计,是他不忍拒绝,为了留他在身边的手段吗?
不,他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
毕竟一个父亲再爱自己的儿子,再不忍心拒绝,也不会想要和他接吻上床的不是吗?
距离希望被彻底摧毁尚存一线。奚微已经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慌不择路——他怎么不想想,如果杜淮霖承认他的喜欢和爱超脱于亲子关系之上,这种感情该有多不合理多惊世骇俗?
可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只想拼命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杜淮霖什么都没说,在奚微带着最后的希冀问他“你明知我是你儿子还跟我上床,说明你像恋人一样爱我对吗”之后。
他用长久的沉默来折断了这最后一根稻草。
奚微的世界终于彻底崩塌了,泪水夺眶而出。他不愿再去思考任何事情,他喘不上来气,只想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环境——
“奚微!”杜淮霖焦急地喊,不顾走廊里寥寥无几的患者家属疑虑的目光追上去。奚微跑得很快,他想起奚微曾自豪地跟他说,自己在校运动会得过百米冠军,他还笑着夸他,真是头小豹子——
恍若隔世。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起已呈倾盆如注之势,砸得人抬不起眼。奚微跑出医院,跑上街道,直至他耗尽所有力气,扶着路边一棵树停下。他绝望的哭声被雨声湮没,佝偻的腰身却更直观地冲击杜淮霖的心,如被刀刃豁开胸膛。
他远远地望着,却没上前。
他们之间的追逐角力都发生在雨夜。上一次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可现在呢,他该以什么身份去给他遮风挡雨?
一个问心有愧的爱人,还是一个德行有亏的父亲?
他没法回答奚微的问题——他爱他儿子如同恋人,这话要他如何宣之于口?
杜淮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掏出电话。
暴雨如注,街上已经没有行人。偶尔有车经过,溅起的水花和雨水一起泼在奚微身上。衬衫被水淋透贴紧他皮肤,像一层脆弱的保护膜。
杜淮霖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雨幕隔绝了世界,隔绝了一切。他的眼里,只剩下奚微单薄的身影。
在同一场大雨中,他们站在无形的,透明的墙壁两端,分别体会着交错的锥心之痛。
二十分钟后,一辆大红色的保时捷911在他身边猛然停下。余敬从车里窜出来,对着奚微喊了几句,生拉硬拽把他塞进车里。
余敬的车驶离很久后,杜淮霖才把僵硬的双腿从原地挪开。
他只能躲在阴影里,路灯照不见的地方,眼睁睁地目送他的宝贝离他而去,却没有任何挽留的资格。
第三十七章
“快进来。” 余敬打开门灯,把奚微拽进屋。
“你还是先洗个澡吧?”他说。那么大的雨,奚微浇得跟个落汤鸡似的,虽然是夏天,可身上黏着冷雨也难受啊。
奚微无动于衷,裹紧浴巾,双手抱膝窝在沙发上,发梢的水一滴滴顺着鼻尖落下来。
余敬无奈地叹气,去厨房又冲了杯热可可递给他:“喝点儿。”
奚微仍旧未动,像尊塑像,无知无觉。
余敬在他旁边坐下,有点儿着急地说:“你这样,让他知道了不心疼吗?”
杜淮霖在电话里没来得及说太多,他也不敢多说,只能拿这个来劝,他觉得奚微应该听得进去。
果然,奚微凝滞的目光恢复了些生气。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接过杯子,说了句“谢谢”,小口小口地喝着。
余敬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劝和?劝分?对他俩来说,好像哪个都不合适。他就没遇见过这么复杂这么为难这么拧巴的感情,谁都没有错,谁也不好过,真让人挠头。
奚微笼着手里的杯子,终于开了口,他小声喊了句:“表叔。”
余敬听他这么叫自己,简直百感交集。他说:“你别怪他瞒着你,这种情况,实在是迫不得已。你放心,这事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告诉我也是怕……”
“怕什么?”奚微抬起眼。
“……没什么,他是想以后多个人照顾你。”
“照顾我,”奚微喃喃自语,“他是真把我当儿子看,才对我那么好吗……”
余敬想说当然不是。“好”分很多种,杜淮霖对奚微的“好”显然并不单纯。也许有对儿子的“好”,还有更多别的情感掺杂其中。谁知道呢?又不像药物说明书上的成分表,人的感情本来也不是能条条罗列,界限分明的。
可他不敢以此来安慰奚微。奚微估计已经乱了,杜淮霖现在什么打算他也不确定。这层窗户纸一破,他们的未来该怎么走?
他无能为力,只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静待后续。
“总之你这段时间先在我这住着,等你们都冷静下来,再好好谈一谈。”余敬又给他递了条新浴巾,“去洗澡吧。”
“……嗯。”奚微默默接过浴巾。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没联系过。
奚微安静地窝在余敬家里,除了吃饭,洗澡,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台边发呆。程驰打过好几个电话约他去滑冰,都被他拒绝了。
本该阳光灿烂的暑假,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余敬看着他瘦削的身影,止不住在心里叹气。他刚去找过杜淮霖,他也没比奚微好到哪儿去。余敬一进屋就看见茶几上堆着好几个空酒瓶,烟灰缸里也挤满烟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烟与酒啊。”余敬婉言相劝。他从没见过杜淮霖这样,空气里都闻得见焦躁颓唐的味道。
杜淮霖苦笑一声,示意他坐下。拿起根烟要点,想了想又扔了回去。
“他……怎么样了?”杜淮霖嗓音有些嘶哑。
“挺好的。有我呢,放心。”余敬说,“现在的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办?”
杜淮霖没说话,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
“你心里其实已经有决定了吧。”
啪嗒,打火机打开,又扣上。
“不管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能放过你自己。”余敬临走前说。他太了解杜淮霖了。在这段关系中,他千思万虑,可能唯一没想过的,只有他自己。
杜淮霖确实已经做好了决定。这几天来他无数次拿起手机,想拨通奚微的电话,却无一例外地放下了。
他想听他说说话——他肯定会自信地笑着说“今天的题不行,没一道能打的”。他还想抱抱他,亲吻他……可他该做的不是这些。
他最终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熟悉的铃声隐隐约约,他难以置信地循着声音走到门口,猛然打开门——
奚微手足无措地捧着电话站在那儿,像闹脾气离家出走的孩子幡然悔悟,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讪讪地解释:“我刚回来,真的。正想按锁……”
杜淮霖沉默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踏前几步,紧紧抱住杜淮霖。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的,我错了。你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吗?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奚微埋在他怀里,语带哽咽,“我想通了,我爱你,这件事我没办法忽略,也无关你的身份。不管你对我是怎样的感情,拿我当儿子也好,当什么都好……我都能接受。”他的祈求甚至有些卑微——在所爱之人面前,他宁愿放下尊严。
这几天他一点点从混乱中梳理思绪,才发现他对杜淮霖的思念已然排挤掉得知父子关系时的震撼,抢占上峰。当他见不到杜淮霖的时候他才发觉,他是那么想他,他如此渴求他的怀抱,渴求他的安慰,渴求他给予自己的一切。
就算他是自己的父亲又如何,他不在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他不在乎!
杜淮霖的手抬起又落下,他没有回应这个拥抱。
“先进来吧。”他按住奚微的肩膀,轻轻推开,转身进屋。
奚微默默跟着他走进去。这几天家里好像没人收拾,他最后考试那天早上匆匆换下的背心还扔在沙发上,维持着当初的模样——杜淮霖说,天要下雨会很闷热,叫他别穿T恤,换一件轻薄透气点的衬衫。他当时已经穿好鞋不想再脱,是杜淮霖替他把衬衫找出来的。
不过三五天的工夫,他却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坐。”
奚微乖乖地坐下了。
杜淮霖沉思片刻,将前因后果,不疾不徐娓娓道出。从他是如何成为奚微的父亲,到他如何发现奚微是他儿子。
奚微默默听着。尽管他不愿将杜淮霖和“父亲”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下意识地抗拒,自欺,不想就不存在。但是他不能永远偏安一隅,他必须迫使自己去面对这个事实。
“我从没想过,你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我们能有个正确的开始……”
“所以你觉得,这是个错误?”奚微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杜淮霖跟前跪下,脸伏在他的膝盖上,轻声说;“错就错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一件事,就是我爱你……”
奚微看不见杜淮霖眼里那种很浓重的悲伤。他把手放在奚微的头发上,问:“你爱我什么呢?”
奚微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爱上我,是因为我强大,在你看来无所不能。对你好,给予你无条件的关爱,让你感到安全,踏实,进而依赖,迷恋——你爱上的这些,本来就是我在事先知道你是我儿子之后,刻意的补偿和施与。我们的地位从一开始就不平等,在这段感情里,我始终处于强势的一方,利用年纪,阅历的优势来诱导你,这对你不公平……”
“不公平……”奚微声音发抖;“那之后呢?你的补偿和施与,也包括和儿子上床吗?”
“……我说了,这是个错误,是我利用了你的不知情,才会让你……”杜淮霖顿了顿,说:“有些事情可以弥补,有些事,错了就没法回头。这条路,我已经走错了,我没有回头的机会,但你可以。你还年轻,你未来的路还那么长……”
他艰难地吐出这些话。像有一柄刀子在舌尖上跳舞,在伤害奚微之前,先把他自己割得血肉模糊。
是的,奚微还那么年轻,他才十九岁。一辈子那么长,他怎么忍心,又有什么权利将奚微囚于这段畸形的情感中,一直背负着乱伦的罪孽?
这罪恶感几乎要把他击垮,同样的痛苦,他绝对不能再让奚微去品尝。
他的人生才刚要展开。他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事。他应该坦坦荡荡地站在阳光下,迎接崭新的未来,而不是蹲在井里只仰望着他,就把眼前这一小片天空,当成整个世界。
“人生的路很长,我不希望你选择一条歧途,想回头的时候,却发现早已退无可退。趁着现在还来得及,别让自己后悔。”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奚微心底涌起一阵恐慌。他好像明白杜淮霖想要说什么,做什么,却无力阻止。
杜淮霖把他扶起来,正视他的眼睛,像要把他此刻的表情凿入心墙,铭刻一生。
“所以,纠正这个错误吧……离开我。”杜淮霖说,“离开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他想起了余敬劝说过他的话。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才斩得了乱麻。如果他心软留下一线希望,奚微会情不自禁渴求更多,他也一样。事态又会陷入之前的恶行循环,绝望,混乱,在情欲伦理间纠缠沉沦,罪恶的甜蜜与痛苦交替,看不到尽头。
所以无论是作为父亲的殷殷期许,还是爱人的苦心孤诣,他都应该断得干干净净,放得彻彻底底。
奚微听懂了。
从“爱我什么”到“离开我”,一字一句,分毫不落地,全都听懂了。
杜淮霖说,他需要一段“正常”的,平等的爱情,而不是被这段“不公平”的背德之恋缚手缚脚,一念执着越陷越深,将来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他要他走回人间正道,见识更加广阔的大千世界,踏着似锦前程,迎着鲜花繁盛,随时光淡却这段深刻,最好彻底忘掉,就像这段扭曲的情感从未出现于他的生命之中——
都是他深思熟虑的良苦用心。
奚微没有争辩。他当然可以争辩,他大可声嘶力竭地向他展露自己的决心,告诉他,你那些担忧都是多余的。我爱你,不因你的身份和岁月而改变。我无畏禁忌,不惧风雨,我可以同你一起承担这份沉重,永远坚守,陪伴一生,绝不放弃——
但是这没有任何信服力。杜淮霖说的没错,他还年轻,他现在没有任何资格,给予任何承诺。他虚夸的决心一文不值,他除了满腔热忱一无所有。
自己的一切都是杜淮霖给他的,他又能给杜淮霖什么?一句空口白牙的承诺,还是一通歇斯底里的表白?
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年轻人狂妄苍白的海口,杜淮霖不会相信,更不会接受。
杜淮霖曾经对他说:人要学会适时的妥协与低头。他回应说,要改变命运,首先要向命运屈服。
如果这是他的命运,那么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妥协与低头不是最终的目的,向命运屈服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不想被命运打败,就要变得强大。
而唯独时间,可以滋养和见证这份强大。
从这个节点,到下一个节点,这期间如果说有什么是自己能为他做的,那就是为他变成更好的人。
如果不能成为一株木棉,那他就不配同他站在一起。
奚微沉静下来。
“我想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奚微说,“不管你对我什么感情……你都是爱我的,对吗?”
杜淮霖沉默许久,却没犹豫:“是。”
他可以劝奚微离开自己,却不能再次欺骗他。
他爱奚微。正因为他爱,才不能拉着他一路堕入这无尽的深渊之中。
奚微淡淡地笑了。有他这句“是”就足够了,足够他熬过这段注定难逃一劫的别离时光。
他点点头说:“如果这是你的希望……好,我答应你。”
奚微答应了。他就知道,奚微是那么骄傲要强的孩子,这才像他。一旦决定,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杜淮霖却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他仿佛听得见心一点点死去的声音,奇异地伴随着痛苦的欣慰。
奚微没再说什么,平静地走进他的卧室,整理东西。杜淮霖坐在客厅,耳畔传来开关衣柜,书本摞进纸箱的声音,有条不紊。
不一会儿,奚微出来了。他扔拎着那只破旧的蛇皮袋,就像他来时那样,善始善终。
奚微把口袋放在门口,到厨房去找了个垃圾袋,蹲在茶几旁,把空酒瓶扫进去,又把烟灰缸倒了。他边收拾边用平淡地语气说:“你不年轻了,少抽点烟少喝点酒,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你也是。”
奚微收拾好垃圾,起身,站了一会儿,说:“那我走了。”
“……奚微!”
奚微走到门口的时候,杜淮霖突然喊住他:“能叫我一声爸爸吗?”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地听奚微喊他一声“爸爸”。
奚微的身影停顿了一下,却没能如他所愿。
他只是轻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关上门。
天还亮着,可杜淮霖却觉得周遭暗了下来。可怕的安静一点一滴侵蚀他麻木的神经,许久,突然一阵门铃声将他惊醒。
他猛地站起来,几步冲到门口——
“杜先生家吗?我们是雅韵琴行的,您之前订购的琴到了,来给您送货。”
……他差点忘了,是他要送给奚微的礼物,一架钢琴。他一直记得,奚微跟他提起小时候那架玩具钢琴,眼神里的遗憾和一闪而逝的向往。
他想给奚微一个惊喜,一直没跟他说。如今礼物到了,他却再没告诉他的机会。
琴行的人把钢琴装好调音,留下电话离开了。杜淮霖看着那架崭新的Steinway,手指轻轻敲了几个音。
琴音清越,更显得这间屋子空旷寂寥。
他把琴盖合上,走进奚微的卧室。
桌面上原本摆放的几本书不见了,还有那套《冰与火之歌》。他打开衣柜,大部分衣服还挂在原处,像在等候主人挑换一样。
可杜淮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他亲手推开了奚微,却不能后悔。
他在床边坐下,想起之前的无数个夜晚,奚微伏在桌前写作业,自己靠在床头,捧着笔记本处理公务。偶尔抬起眼,看见奚微在台灯下聚精会神拧起的眉毛,他就会不自觉地微笑。
他站起身,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卡在书桌与墙壁缝隙间的什么东西受到震动,掉了下来。
杜淮霖捡起来,塑封的一首诗词,笔锋飘逸行云流水,有种特别的韵味和姿态。
是奚微的字迹。看落款上的日期,正是自己刚刚得知奚微身世那段时间。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他却没收到这份礼物。是奚微觉得不好意思,送不出手吗?
杜淮霖从头到尾,以指代笔,仔仔细细描摹了一遍。写得真好,他怎么会不喜欢。
以后他肯定会得到更多的喜欢,喜欢他的人,喜欢他写的字。岁月无情,他早晚会忘记自己,接纳新的感情。
他希望奚微能拥有一如既往的坚强和勇气,永不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
他会重获幸福,一定会。
奚微离开杜淮霖家。他下楼把垃圾扔了,拎起蛇皮袋,脚步轻快,脸上甚至带点儿笑意。没关系,离别是为了再度相逢。杜淮霖以为时间有冲淡情爱的效力,但他会向他证明,时间同样会坚定一个人的信念。没关系,只是暂时见不到面而已……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他伸手摸了摸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泪流满面。
他们分别了。
他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这种事发生,他觉得那很矫情。既然相爱,哪怕有再多困难再多阻碍,只要努力一起克服就好了,怎么能成为分手的理由?
如今他终于懂得了。他懂得命运的无情和无奈,他懂得相爱并不能成为相守的唯一条件。
他懂得了人间至苦其实并非离别,而是明明舍不下,偏要放开手。
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脸痛哭失声。
爸爸,我爱你。你等着我。
等我长大,等我回来。
第三十八章
奚微暂时在余敬那安顿下来。
“你托我给他的卡,他收了。”余敬说,“他没问,我也没提。”两人心知肚明这钱是谁给的,余敬以为奚微会纠结一番,甚至不肯收,没想到奚微却毫无芥蒂地接了过去,然后平静地继续吃饭。
杜淮霖松了口气。这钱他没法亲自交给奚微,说出那些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决绝。
他不知道奚微怎么理解这些钱。补偿给他的抚养费,还是分手费?
不管怎么想,奚微能接受最好。这么多年,他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奚微从小到大都在为金钱所累,至少从今以后,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他不必再有物质上的后顾之忧。
那之后又下了几场雨。C市的夏天就这样,日子在反反复复的潮湿与闷热中交替行进。
高考成绩出了,余敬说奚微考了687分。杜淮霖查了一下,这届全省理科状元是696分。
这个成绩可以稳上A大了,奚微离他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报过志愿一个星期,在ICU昏迷了大半个月的奚莉莉最终宣告不治。
余敬帮奚微操办了她的后事,简简单单冷冷清清。她生前没什么朋友,奚微几乎找不到几个能来参加她葬礼的人。他从没听奚莉莉提起过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曾是奚微唯一的亲人。虽然他没从她那得到过多少爱,但至少得到了降生于世的机会。
这个他叫了十九年“妈”的女人把纠缠她一生的后悔,怨怼,把她最后也没能彻底搞清楚弄明白的秘密,永远带进了坟墓。
奚微站在她的墓碑前,将一瓶酒缓缓倒在地上。
“最后一瓶。”他轻声说,“以后再也别喝了。”
七月下旬,奚微接到了A大的录取通知书。与此同时,扈晓华也从美国赶回来,和杜淮霖商讨带杜骁去美国读书的事儿。
杜淮霖同意了。他对周馥雅说:“妈,还记得小时候你和我说过一句话吗?你说慈母多败儿,娇宠无孝子。我知道你疼骁骁,但他也这么大了,该放手就放手吧。”
周馥雅默然,她知道杜淮霖说的都是对的。从过年时他答应让杜骁去美国,她就已经预料到今天的结果。
这半年她也在反思。因为从小觉得骁骁可怜,给予了过度的怜惜和加倍的溺爱,让骁骁的生长逐渐脱离了掌控。她也明白不能这么继续下去,道理她都懂,可情感上仍旧是难以接受的。从小带到大的宝贝孙子,她舍不得。
“如果您想骁骁,可以随时来美国看他。”扈晓华安慰。
周馥雅抹了抹泪,依依不舍和杜骁道别。舍不得也得放手,都是因为爱,搁谁身上都一样。
杜骁离开不久,奚微也走了。虽然还有半个多月才开学,他还是提前踏上了去A市的飞机。
杜淮霖之前曾设想过他送奚微离开的场景,该是多么的不舍惆怅却又满怀期冀。不成想世事无常,如今这个场景里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境。
奚微离开这天,恰巧赶上他生日。杜淮霖订了只蛋糕,小巧精致,是奚微喜欢的巧克力口味。
“你……真的不去送送他?”
杜淮霖把盒子递过去:“别说是我送的。”
余敬接过蛋糕,点点头离开。
下午送机出来,余敬不出意外地在停车场见到了杜淮霖。他站在自己那辆911旁,靠着车门,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
余敬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过去:“他已经登机了。”
杜淮霖问:“蛋糕吃了吗?”
“嗯,吃了。”奚微看见余敬送他的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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