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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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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游徼,张氏还会派人来么?”
  乡邑外,秦军驻防营地,仲鸣有些忐忑地踱步。
  他觉得游徼还是有些托大了,若是张氏也动了怒,不再派人来请,那双方的关系就会彻底闹僵,接下来几个月,该如何往来?上头若是要求他们在乡中搜粮,派遣劳役去大梁,若无张氏配合,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黑夫却闭目养神,默然不言。
  他是不可能和仲鸣说透的,这是秦吏与户牖乡本地势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黑夫知道,若是自己低头,那今后别说凌驾于张氏之上,甚至只能仰张氏鼻息行事。
  到底是奉命镇守此地的秦吏大,还是原本当地乡豪大,这点,可得分清楚了!
  谁先低头,就是谁输!
  这时候,利咸又来报了。
  “游徼,张氏又派人来了!”
  仲鸣面露喜色,黑夫却只是睁开眼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是个白胡子的长者,高冠宽袖,是乘车来的。”
  黑夫起身道:“我不在营中时,由利咸全权负责营中事务。若我天黑未归,亦或是邑中有任何异动,立刻闭门守备,再让季婴快马告知济阳、外黄!”
  安排好营内事务后,黑夫扶正了头上的冠带,穿戴着擦拭干净的黑褐色甲衣,扶着剑,走出了屋舍。
  营门开了,张负看到,有数名神情肃穆的秦卒持戈跑出,分列两侧。随即,又有一位身穿齐膝长衣,外披皮甲,下穿短绔,腿缚裹腿,足登短靴,头戴梯形短板冠的黑面秦吏,大步迈出……
  张负知道是正主来了,连忙下车,朝那秦吏作揖道:“我乃户牖乡三老张负,啬夫身体不便,特让我来下拜帖,邀请游徼去东楼里家宅中宴饮,也好让乡中父老来拜见……”
  黑夫几步上前,扶起了张负,露出了笑,也不管张负听不听得懂,用关中话说道:
  “初来乍到,本该由我这个做后生的先去拜访,岂敢让长者亲至?”
  黑夫知道,在与户牖乡豪势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里,他略赢一筹!
  ……
  PS: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


第0136章 摆阔
  作为户牖乡豪,东张宅邸的确不小,尤其是宴宾的地方,屋顶飞檐翘角,走廊柱木浑圆,厅堂足够三十四人坐下。
  虽然天色未黑,但似乎是为了炫耀主人家的富庶,厅堂已经被烛火点亮,两排高三尺的青铜灯架靠墙摆放。其造型倒是谈不上多精美,大多是一个奴隶造型的青铜小人跪在地上,双手托着灯盘,盘内放着动物膏油,灯蕊静静燃烧,发出了淡淡的焦味。
  灯架往前,则是统一涂成黑色的漆木案几,每个案几后边皆有一蒲席,分东西两排。
  身材高大肥胖的张博一个人在中央主座上都有些嫌挤,旁边还有两名绿衣婢女坐在小枰上侍奉,他最终还是没派自家子弟去邀请黑夫来饮宴,自觉在这场博弈中胜了一筹,所以意气风发,一抬手,便邀请众人入席。
  今日来的宾客分东西两席,显得泾渭分明。
  坐在东边的是张氏子弟、本乡父老,除了东席上首的三老张负穿着锦服,宽衣博袖外,其他人大多穿着寻常的葛麻衣物。
  这些人都是本地宗族乡党,他们的关系,靠的是血缘,哪怕不是相同姓氏,彼此也有姻亲往来。每逢腊月,同邑的各家都能一同去祭扫祖坟,还同堂吃饭喝酒,大家都是骨肉乡亲,不过房头远近点罢了。这样一群人当然是彼此熟识,一见面就用当地方言打着招呼,热络地攀谈起来,目光余角还瞥向对面那群“外人”身上。
  而黑夫、共敖、仲鸣,连同他故意带来的十名甲士,则坐于西侧客席之上。众人也很有“外人”的自觉,均披轻甲,腰间挂剑,以军中姿势正襟跪坐,一个个神情肃穆,没有过多的话语,显得与宴饮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眼看人都到齐了,张博便拍了拍手,让闲谈的乡党父老们安静下来。他口中用方言说了一大通话,黑夫只听明白了个大概,无非是今日之宴,都是为了让大家认识新来的游徼,众人且放开肚子吃喝痛饮,勿要拘束。
  随后,在三老张负的带领下,东席的众人齐齐起身,朝西席上首的黑夫作揖,黑夫也拱手回礼。
  虽然魏地风俗与南郡差距很大,但好在乡豪宴请,没有大城市里贵族筵席的繁文缛节,相互介绍完毕后,宴饮便正式开始了。
  “这张博是想在我面前摆阔么?”
  看着背后大白天燃烧的灯烛,看着鱼贯而入,端着漆器食盒的奴仆和婢女,黑夫暗暗想道。
  春秋时,诸侯卿大夫、士、庶人,连吃饭用的食器,都有不同的礼节规定,地位低的人是用不了青铜器的。
  但渐渐地,一些贵族贫穷了,一些士庶却富裕了,虽然被礼仪所限,依然不敢过度僭越地使用青铜鼎簋,但另一种器物却流行起来,与青铜代表地位一样,它成了富裕的标志,这便是漆器。
  梁宋之地,号称有“千树漆”,是中原漆器制作的手工业中心,当年庄子就在宋国当漆园小吏。但这里的漆器依然不便宜,好的漆器,价格堪比黄金。
  却见眼前这些漆器,盛菜的小漆盘是黑色的,漆碗则是统一红色的。酒盏为耳杯,同样是红黑相间的云朵花纹,古朴鲜艳。不管是哪一种,式样都完全一致,小县城乡邑可做不出来,应该是专门在大城市统一定制的……
  这时候张博说话了,咿咿呀呀一堆方言,说完之后,东席的乡党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目光还齐齐地看向了黑夫。
  “他说了什么?”黑夫偏头问自己的“翻译官”仲鸣。
  仲鸣有些尴尬,但还是如实转告黑夫:“张博说这些漆器,都是他花了不少钱,在大梁城请最好的漆器作坊制作的,极其精美,平日里连自家都很少用,今日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宾,就摆上来了。他还说……”
  见仲鸣面露迟疑,黑夫追问道:“还说了什么?”
  “他还提及前些日子,他在家中宴请一群路过的商贾时,有个商贾竟起了贪心,将一个案上的漆耳杯,藏在怀里想偷走!张博最后还问游徼,这么精美的器物,在秦国县乡里,应该没见过吧?”
  黑夫顿时皱起眉来,这张博,不但摆阔,还话里带刺啊!
  他瞪了一眼大怒之下几欲拍案而起的共敖,朝他摇了摇头,而后便面朝东席众人,开始侃侃而谈。
  “将我的话,用梁魏方言转述他们,一句都不许漏。”
  仲鸣应诺,于是黑夫说一句,他便转述一句。
  “游徼说,他见过比这些精美十倍、百倍的漆器!”
  此言一出,东席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张博则哈哈大笑起来,说黑夫在吹嘘。
  黑夫也不忙,开始讲述起自己刚做亭长时,破获的那起盗墓案。
  那是传承数百年的,楚国公族若敖氏的墓葬。
  跟若敖氏的历史比起来,只能追溯两百年的张氏,尤其是这还没阔过三代人的阳武张氏,简直是米粒之光,与日月争辉。
  在若敖氏斗辛那巨大的椁室里,除了代表他身份的青铜鼎簋外,还有堆积如山的漆器,什么造型都有。
  黑夫能叫出名字的,也不多,就几种。
  有透雕漆禁,也就是酒案。黑夫记得,其案面由整块厚木板雕凿而成,阴刻云纹并加朱绘,四角各浮雕两龙,四腿圆雕成兽形。案座绘云纹、草叶纹,兽形禁足绘鳞纹和涡纹,全身以黑漆为地,朱绘花纹……
  “此物,难道不比这低矮的黑漆案,精美十倍、百倍?”
  还有鸳鸯形彩绘漆盒,黑夫描述说,其头、身、翅、脚、尾等均系浅浮雕,雕工精细,形象逼真。器表在黑漆底上,还用朱红、金、黄等色彩绘花纹:鸳鸯身上绘羽毛纹,尾部两侧绘两只对称的回首立凤,把与座上绘卷云纹和勾连云纹……
  “此物,难道不比这没有甚么花纹的普通漆盒,精美十倍、百倍?”
  仲鸣转述黑夫的话,惊得张博,连同东席众人目瞪口呆。
  若敖氏乃是富可敌国的贵族,就黑夫所见,其陪葬形制,完全能和出了无数件国宝的“曾侯乙墓”相媲美,故而其漆器形制之罕见,工艺之精美,堪称时代翘楚。
  那些器物掘出来时,连他这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都被震惊了,差点没忍住偷偷拿几个私藏,更何况眼前的张氏乡豪呢。
  黑夫言罢,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虽然没有明说,但其意不言自明。
  相比于若敖氏那种真·贵族,你这乡豪东张,算个屁啊,也敢在我面前摆阔,真当我是没见识的戎狄军汉?
  东席众人哑口无言,张博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方才问的是黑夫见没见过,又没问他家里有没有,所以黑夫的回答也没毛病。
  这时候,被黑夫一席话点醒的共敖也开始吹嘘起来了。
  不就是摆阔么?他们芈姓共氏,也是楚国的远支公族,祖上也曾是阔过的。虽然如今大不如前,但族中祭祀、饮宴用的漆器,也是在江陵定做的,楚地风俗,更喜夸张、狂放的花纹,与之相比,中原漆器实在是少了些想象力,这下子,轮到张博和东席众人尴尬了,纷纷开始反唇相讥,一场地域审美的大战眼看就要爆发。
  眼看共敖越吹越大,黑夫止住了他,笑道:“若敖氏的血统悠久,世上没有哪个氏族能与之匹敌。其封地,比户牖乡大十倍;统治的领民户口,有整个阳武县这么多;其财富之众,连楚王都要汗颜。然而,我秦国武安君大军来临时,若敖氏后人却只能匆匆掩埋财富,抛弃祖宗坟墓,仓皇东窜,由此可知……”
  黑夫将自己的剑鞘,重重敲在漆案上,吓了席上众人一跳。
  他冷冷说道:“再精美的漆器,也禁不住铜铁刀剑劈砍。再耀眼的富贵,若想久存,也得在秦吏面前,恭恭敬敬!”


第0137章 礼与剑(上)
  被黑夫、共敖连续一吹,张博这番摆阔,便落了个自讨没趣……
  他只得拍了拍手,揭过这一幕,让下人快些上菜肴!
  穿着洁白足袜的绿衣婢女们陆续入内,虽然在黑夫眼里这些女子谈不上有多漂亮,可在随他来的几名有爵秦卒眼中,这些婢女都是许久未见的俏佳人,顿时咽了咽口水。
  婢女们看着这群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秦卒军汉,或皱了皱眉,或掩口而笑,将菜肴、酒水一一放到诸人面前案上,便躬着身子,倒退着下堂去了。
  黑夫一瞧案上酒食,暗道:“张氏今天可真是下血本了。”
  却见除了梁米外,还有不少肉食,带骨的肉放在左边,切好的大块肉放在右边,饭食放在人的左手方,羹汤放在人的右手方,且有脍炙在外,葱牒蘸酱等调料在内,这是为了方便取食。酒浆则盛放在一旁的壶中,并有箸、匕、叉、刀诸物奉上。
  黑夫当亭长时,好歹去几个县吏家里做过客,参加过几次筵席。所以他知道,原来这战国时期中国人吃饭,尤其是中原士大夫的宴饮,还有种种规矩讲究,且餐桌上不止用箸筷,勺子和餐刀、餐叉也是常见的工具。
  那还只是秦国,魏国地处中原,不仅历史传承悠久,且儒风盛行,受礼乐文化熏陶更重。这户牖乡张氏,也自诩为春秋大夫之后,家中藏有诗、书,有不少子弟跟从儒者学习,所以虽只是乡贤土豪,却也以礼乐之家自居,处处都要讲究。
  正所谓,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乐文化里,吃饭不仅是吃饭,也是仪式。
  儒家还专门与人辩论过,礼与食孰重?
  儒者的答案是肯定的:“当然是礼重!”
  因为知道张氏的规矩,所以东席上的乡贤父老们都比较注意:入宴席前要从容淡定,脸色不能改变,手要提着衣裳,使其离地一尺,不要掀动上衣,更不要顿足发出声音。上菜时,席间菜肴的摆放要有顺序,进食时要顾及他人……
  除了礼貌的举止外,对各种餐具的熟练使用,也是“食礼”的一部分。
  就说眼前这木制的餐勺,在这时代的名称是“匕”,或为“匙”。餐勺与箸通常是配合使用的,一般会同时出现在餐案上,但匕箸的分工相当明确,两者不能混用。
  东席之上,众人先是举起箸,从盘里夹菜,放入口中,小口地咀嚼。待咽下后,又放下箸筷,拿起餐勺,将热腾腾的粥饭放到嘴中……
  这正是《礼记·曲礼上》所说的“饭黍毋以箸”,以及“羹之有菜者用梜,其无菜者不用梜。”
  西席那边,除了黑夫和共敖还懂点用食礼节外,其余的秦卒军汉就完全不懂了,或全程用筷,或全程用勺,甚至有直接以手抓饭的!他们在营中辛苦太久,此刻吃的不亦乐乎,哪还管那么多。
  吃肉的时候也一样,双齿细柄的骨制餐叉,配合着短而薄的铜刀,都包裹在丝织物里。所以东席的乡贤父老们,都像后世吃西餐一样,以刀削将大块的白肉切开,这就是孔夫子当年讲究的“割不正,则不食”,然后再用叉子叉着肉蘸上些许酱料放进嘴里,闭上眼回味无穷……
  西席的秦卒就大为不同了,他们都吃的十分鲁莽,或直接将肉骨头捧在手里啃,大口囫囵地吞下,吃的满嘴油,就用袖口随意一擦。喝汤时间还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吃完以后,更大笑着将骨头扔出去给院中的几条狗,然后当众剔牙,一边剔还一边对这些食物大声评头论足……
  这都是食礼里禁止的行为,这一幕,看得东席上几个细嚼慢咽的乡贤父老目瞪口呆,看得堂下侍奉的婢女们交头接耳窃笑不止,也让方才被黑夫一席话微微震住的张博,再度面露轻蔑之色。
  “果然是一群与戎狄同俗的秦人!不知礼仪为何物!”
  黑夫却面色如常,按照自己平日的方式进餐,没有失礼,也没有太守礼,且并不觉兵卒们的表现有什么丢人的。
  本来就是分餐而食,还要将筷子木勺举起放下放下举起,真是累得慌。至于餐叉、小刀这两样工具,是上层社会的专用品,是“肉食者”的专利,不可能十分普及。秦卒们作为“霍食者”,平日的生活里,因为食物中没有肉,所以用不着置备专门食肉的餐叉、小刀,自然不知如何使用。
  所以,要怪他们出身低贱,没机会在终日劳碌于耕战之余,学习贵族礼仪喽?
  商君说的好啊,礼者,所以便事也!
  所谓礼仪,就是由繁至简,就是让百姓方便。春秋战国上流社会专用的刀、叉,等到了汉朝,就要慢慢被淘汰出餐桌了,因为昔日的黔首泥腿子,已经掀翻了血缘贵族,坐到了高位,开创了布衣卿相之局。又把他们这套繁琐的礼制简化再简化,只有一些老儒才抱残守缺地维护着已经与社会文化脱节的习俗,妄图复辟早就死去的周礼。
  撇去繁文缛节后,本质还不就是吃喝拉撒睡!
  局限于小圈子里,让少数公知权贵显摆炫耀的礼,虚礼也;能普及天下,让大多数人受惠的礼,方为真礼!
  当然,黑夫这倒不是在为自己和同袍们的“没文化”找借口,只是觉得……
  “若是魏国统治一日往昔,黔首与乡贤,贱民与豪贵,这两种人,是绝对不可能同厅用餐的。”
  再说了,真要论起贵贱来,东席众人就一定比西席秦卒们尊贵?
  若要算血缘,算家世,算对礼乐的掌握,当然是这样。
  可如今此地已归降秦国,秦国计算贵贱的方式,可与六国大为不同。
  咱们秦国算的是爵位,黑夫带着的这十来人,无一例外,都是上次外黄之战里斩首升爵的,或为上造,或为公士。反观东席众人,除了张博、张负这老哥俩,其他人,都只能算士伍!
  孰贵?孰贱?
  东席与西席,山东与秦国,两种对礼俗的理解,两种区别贵贱的思维方式。双方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几乎没有共同语言,光是在这小小餐桌上,就有无数冲突。
  胜利者有自己一套法则,不会轻易信奉失败者的礼乐,失败者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坚守了数百年的东西。
  黑夫暗暗想道:“这只是秦与六国礼俗冲突的开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不同邦国的融合,不同阶级的往来,可不是单纯用刀剑把异于自己的人杀光就能做到的,也远不是一道“车同轨书同文”的政令就能解决的。
  从黔首混到爵位,被派往山东六国故地做吏的秦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学习东方的礼仪,融入新的文化圈子,让他们对自己的嘲笑越来越少。
  而六国贵族乡贤也需要学习,在强权压迫之下,学会秦国的律令规矩,学习对旧有礼俗不再那么重视,捏着鼻子与自己看不起的秦吏和平相处,毕竟家族还要生存。
  若是留给融合的时间不够多,强权的威力也突然不再,那么接下来,便是反抗和崩盘。
  好在,东席那边,倒不是所有人都鄙夷秦人无礼,乡三老张负看着气氛不对,便站出来打圆场了。
  他举起酒盏,笑着道:“且勿忙光顾着用食,今日游徼方来赴任,特以此酒为佐,表吾等恭迎之情,为游徼寿……”
  张负又看向停下用食,盯着他看的秦卒们,硬着头皮道:“也为诸位壮士寿。”
  有了三老起头,张博也不情不愿地举起酒盏,东席众人亦纷纷起身。
  换了平常的饮宴,这时候西席的客人应该立刻作避席伏,口称不敢,然后再恭恭敬敬将酒喝干。
  然而,今日的秦人甲士却不为所动,无一人举酒,而是齐刷刷地将头看向了黑夫。
  一来是他们听不懂这群魏人在说什么。二来,秦国军队里令行禁止,连酒也不许喝,众人闻着酒香,虽然早就馋得不行,但没有黑夫的命令,却依旧不敢偷尝。
  “今日特例,少许饮些,无妨。”
  黑夫言罢,秦卒们眼睛都亮了,立刻捧起酒盏,也不站立,更不避席谦逊,坐着将那少许酒水牛饮而尽!
  东席客人面露尴尬,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心里都骂开了,就在他们也要气呼呼地坐下时,却又听黑夫朝堂下婢女道:“斟酒!”
  众婢女们一愣,看了看主人,得到张博同意后,才连忙过来,将空了的酒盏再度满上。
  黑夫看着还没喝够的袍泽们笑了笑,命令道:“二三子,且起身,也敬主人一盏!”
  话音刚末,十名秦甲士齐刷刷地起身!同时举起了刚倒满的酒盏!
  东席那边,屁股都要沾到脚跟的众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再度起身避席。
  “多谢主人招待,并为大王寿!也祝王将军早日攻克大梁!灭魏社稷!举白!”
  “为大王寿!也祝王将军早日攻克大梁!灭魏社稷!”
  跟着黑夫的话,用尽气力喊了这番口号后,十余人这才整齐划一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又朝东席众人亮出了杯底,这就是举白。
  我干了,你呢?
  仲鸣照旧翻译,东席的魏人听罢面面相觑,只得在张博、张负带领下,硬着头皮也喊了一番“为大王寿”。但一想到自己转眼间已经换了个王,心里还是怪怪的,至于那句“灭魏社稷”,更是让他们有些失神落魄,越念声音越小……


第0138章 礼与剑(下)
  张氏虽然自诩礼乐诗书之家,但毕竟只是乡豪,并没有专门的舞女。那些绿衣婢女们伺候完酒食后,还得上来舞蹈娱乐。
  时值春末,天气渐热,人心也炽热。却见她们一个个衣着短薄,彩绣丝衣,朝东西两侧的众人跪拜行礼后,在两名乐师弹琴鼓瑟应和之下,便开始旋转起舞。
  东席的魏国乡党君子们可都是文化人,观舞时也彬彬有礼,虽然那眼睛里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表面上只能轻轻颔首而已。西席的秦卒则直白多了,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直了,还对着里面漂亮姑娘指指点点,甚至习惯性地飙出了污言秽语。
  当兵三年,母猪赛西施,若非黑夫镇着,他们早就上去各自拥着一个一起跳了……
  战国之人,去古未远,不管是哪一国,不管是蛮夷戎狄还是中原诸夏,也不分男女贵贱,皆能歌善舞。尤其是饮宴喝酒之后,更是能跳个一整夜。
  等到婢女们一舞结束退下后,张博见那些没见识的秦卒看得愣神,口水直流,又膨胀起来了。
  他让仲鸣向黑夫问话道:“此乃中原舞乐,想必诸位壮士先前未曾见识过吧?”
  这次,黑夫倒是不再吹牛了,摇了摇头道:“军中生活枯燥,并无女子、歌舞。”
  眼看张博又要得意起来,黑夫却笑道:“不过,今日前来,我却也准备了一点舞蹈,与诸君共娱。”
  言罢,也不管主人答应不答应,他便朝共敖点了点头。
  “二三子,起!”
  随着共敖一声令下,十名秦卒,立刻将方才的酒食、女子抛之脑后,按剑起身,同时还拎起了他们带进来的沉重盾牌。
  一时间,包括主人在内的东席乡党,均面露异色。
  他们虽然心中鄙夷秦人无礼,却不敢大声讥笑,就是因为对面的秦卒,都是带着兵器来赴宴的……
  拦?不敢拦,只能放任自如,小心戒备。
  方才,或许是觉得剑甲实在辣眼睛,影响宴会气氛,张负便干笑着对黑夫他们说,兵甲累赘,不如除去甲、剑,开怀痛饮,如何?
  但黑夫却拒绝了,说什么“奉将军命,灭魏之前,枕戈待旦,不敢卸甲!”让张负讨了个没趣。
  此时此刻,他让众人披甲持盾带剑的目的,才显露出来。
  “汝等且以剑舞,为主人及东席诸君助兴!”
  “诺!”
  气势如虹的应诺后,十名秦卒在共敖带领下,大步走到厅堂中央,一手持剑,一手执盾,列队巍然屹立,个个都站的笔直!
  气氛肃杀起来,一时间,厅堂之上,无人再敢出声。
  黑夫也拿起一根筷子,开始敲打着铜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显得格外刺耳……
  在东席众人听来,这是音乐舞蹈的节拍,可其实,这不过是秦人行军的鼓点节奏。黑夫每次行军,都要站在侧面,手持瓦片竹板敲打,这门技艺早就炉火纯青了。
  随着黑夫越来越急促的敲打声,舞蹈由静入动,转入炽热的战斗气氛,甲士们原地跑动,分为两行,边舞边进!
  他们忽而面向西席,以剑盾朝黑夫致敬,目光中带着敬仰。
  他们忽而朝东席猛地趋行,作激烈的击刺动作,那锋利的剑,几乎都要刺到东席宾客的面庞上,吓得几个宾客再也顾不上守饮食礼节,惊呼着仓皇后退,甚至打翻了贵重的漆器……
  这些甲士,都是在外黄之战里斩首得爵的公士、上造,经历过血战,割了首级后,沾染上了凌厉的杀气。一时间,厅堂之上,满是刀光剑影,宴饮的欢快气氛,早就被破坏殆尽。
  见此情形,黑夫露出了笑。
  其实这就是秦卒往日训练的把式,只是军旅生活枯燥,他们的长官杨熊不但心思深沉,还是个会自娱自乐的,有事没事就让兵卒们剑舞助兴,所以黑夫也学到了这一手。
  不曾想,今日就用上了……
  他也是没办法,既然没办法从礼乐、素养上让人尊敬认可自己,那么,就只能示之以武力了。
  你们有礼,我们有剑。
  礼乐,总得在剑刃下低头,直到它潜移默化,将镔铁也软化的那天。
  厅堂内,秦卒甲士们像往常训练那样,有条不紊地变化各种繁难复杂的队势,时而坐下,时而起立,在黑夫的节拍应和下,隐隐也有点舞蹈的意思了……
  舞了一阵,甲士们已经冒了点汗后,黑夫这才重重一敲!闻声后,甲士们立刻重新集合,十人排列整齐,庄严肃穆!
  他们大声呼啸,高高举起剑,以剑身重重敲击蒙皮的木盾!发出巨大的声响!
  “哐!”
  仿佛千骑突进!仿佛大河决口!仿佛大梁城坏!仿佛社稷崩塌!
  这一声,震得在场魏人心肝都颤。
  这一声,让他们回想起了,过去百余年里,在战场上被秦军虐杀的记忆。
  岸门之战、河西之战、安邑之战、伊阙之战、华阳之战……
  数十万魏人,就这么惨死在秦人剑下。
  河西、上郡、河外、河东、河内、东郡,一处处魏土被割让给秦国,却喂不饱那虎狼之口。勉强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城下矣。
  而今日,一把把秦剑,正跳跃在自家厅堂内!
  如此一想,怎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剑舞已毕,此刻的席上众人,包括张氏兄弟在内,皆面如土灰,刚刚舞蹈完毕的婢女们,也花容失色,两腿战战。
  硕大东张宅邸,再无一人敢轻看蔑视众秦卒!
  张博被那些明晃晃的剑刃和圆滚滚的盾牌闪得眼花,更被最后那声呼啸巨响震得头皮发麻。
  他慌乱地看向了族兄张负,张负也回了他一个后怕的眼神。
  光从那剑舞中就能看出,其令行禁止,似乎能以一敌十。东张西张加起来,虽然有两百僮仆武装,但如何与这些傅籍之后便每年训练,又经历过战场锤炼的秦卒相比啊,若是真起了冲突,这席上众人的头颅,怕还不够秦卒割。
  二人心里都庆幸道:“幸好今日没有对秦人太过无礼!”
  黑夫这时候也笑问道:“不知诸君以为,这军中之舞,如何?”
  于是张博第一次露出了勉强的笑,言不由衷地夸赞道:“好……好剑舞,气势不凡!”
  东席众人连忙附和,言语中的恭维畏惧之意,已显露无遗,他们不就是畏惧秦国兵锋,才甘心投降的么?
  黑夫大笑起来,让秦卒们回来就坐,起身朝他们敬酒道:“吾等在此,便如同秦国二十万大军在此!”
  厅堂之上的魏人乡党,此刻已只剩下唯唯诺诺之声。
  唯独张负低头沉思起来。
  “经过这场剑舞,这场自家做主的宴饮,竟被这秦吏反客为主了。这一回合的博弈,若是惨败,今后几个月,张氏可就要仰其鼻息,不易翻身了……”
  秦国灭魏,几年前他们侄儿就预言过,反是不可能反的,只能与之合作。
  张负比张博聪明多了,虽然做了和事佬,但为了家族利益,该出头时,还是得出头的。
  至少,要将这尴尬的局面,搬回一点,不要让张氏输的太难看吧。
  于是张负突然出声问道:“游徼,兵士们方才舞蹈的,莫非是《大武》之乐?”
  ……
  “大武之乐?”
  黑夫这时候一脸懵,摇了摇头,他没文化,不知道什么是《大武》。
  张负乘机对同样不明所以的张博道:“吾弟,还记得么?子瓠(hù)曾经与吾等说过的,这大武,乃歌颂武王伐纣的赫赫武功,共有六段,同样是以剑、盾,披甲为舞。此乃周代之乐,用以在宗庙祭祀祖先,亦或是出征之前激励士气。”
  说着,他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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